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晨间醒时递来的一碗清茶。
生活是黄昏过后倚门待人归时心焦的一声吆喝。
生活啊,是你择菜时,瞥见他在旁刮鱼鳞那一股认真的表情。
像煞了白水里偷偷丢进了几颗盐巴糖粒,平淡里,又能品出些许滋味。
接过递来的碗,我转身离去,突然有些害怕对上他已然清明的眼眸。
然而没走几步,纤瘦的腕却已被扣住,并不是很紧。
我试着挣了挣,没有甩脱,只得回身,以最平淡的声调对他道:才刚醒,喝了药再躺会儿罢,稍后再替你换药。
他默不作声地捏着我的手腕,既没有躺下的意思,也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盯着我被火灼过又在冰水中浸淫了多时而变得难看的两根手指。
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在他长久的注视下,不自觉地蜷缩进了掌心,拇指暗暗地贴紧了中指的第二指节。
局促地拽了拽粗布的衣袖,将整个拳头都藏了进去。
强拉出腕子,他毕竟亦是大病初醒,气还是虚的,争不过我的使劲放脱了手。
我捏着碗,急急地向门外,只道了句你歇罢,我待会儿再来。
便逃难一般地仓皇而去。
他,终是醒了。
惴惴地坐在院外的大石上,我倚向石旁的棕榈树,扬起脖子,无声地数着,一、二、三、四……十六、十七。
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统共十七个护花铃,那些如意教我用贝壳及花木制成的护花铃,每一个,都代表他昏睡的一日。
这里是没有年月的地方,没有人去计算日子,因为这里四季如春似夏。
遇袭焚火的事历历在目,却又像过了许久,我已经数不清那些时日。
我不知道我们在海上游荡了多久,我又昏睡了多久,我所能记得的,只有这些随风轻吟的铃声代表的数字。
至于如意他们,更不会晓得如今的时节了。
她告诉我,他们在这座美丽的小岛上已经生活了很久,他们亦从来不去记日子,只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日都似是最后一天,每一日都过得平淡幸福。
沉睡的时候,我恐他死去,盼着他醒。
可是现在,他真正苏醒过来的时候,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却不晓得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
这高大的棕榈是一把巨型的伞,替我遮挡住烈日的侵袭,也使我笼罩在一方阴影之中。
久久地凝望着头顶上的绿叶,密密麻麻、而叶鞘如扇,偶有日光洒下,铺了满身。
日头渐偏,显是换药的时辰到了。
只怕误时,急忙立起身,或许是那绿叶望得过久,天色在眼中晕染成胭脂的红色,一时竟感到天旋地转、昏然不已,摸着那大石,软软地蹲立下来。
眩晕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我甩了甩脑袋,准备回去。
推开房门的时候,却看到易先生正在替式微换药,已过来多时的样子。
便自去烧了热水,兑了凉的端来。
他的伤口还未长好,这些天尚不可沐浴,切记。
关照过后,易先生又道:你的脸色怎么有些白?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先生您先忙去罢,不如我待会儿过去?我端着那木盆,不安地瞥了式微一眼,推辞道。
易先生微微颔首,眼光在式微面上扫过,也好。
给你的药,你按时服了?我连连点头,瞧着他带上门离开,留下一室静默。
在原地滞了滞,我缓缓走至床前,搁下木盆,才发现一连卧躺了这许多时候,他的面色亦是微微泛白,眉目之间的逼人英气锐减,憔悴之色凸显。
绞了绞素巾,叠成四方状,我犹豫地伸了过去。
他一直都维持着我走时的姿势坐着,拿着我递去的汗巾,在脸上随意地拭了拭便归还到我手中,倦倦地阖上了眼睛。
兀自叹息了一声,我把那巾子丢回水里漂漂,搓了搓又拧干。
扶着他的发顶,仔细地替他擦着脸。
手指隔着素巾摸索着他脸上的轮廓,这并不是我头一回给他擦脸,对着他的满脸疲色,却使我第一次感到鼻酸。
耳窝与颈项都清洁过后,我揩去额际不断渗出的薄汗,想要帮他躺下。
却见他面色微微绷紧,不舒服的样子。
我知道他未曾睡着,这般的姿势又怎能睡得着?你怎么了?可是伤口痛了?望着他缩起的眉,我有些纳闷,他这样的男子,还会怕疼痛么?我盯了他半晌,他也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不得门路的我,于是悻悻地走开,心道真是自讨了个没趣。
然而手上的滑腻,倒是教我陡然明白了什么。
摇了摇头,我道:你先别睡,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向如意讨来了卧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拖又是拽地弄进了房,屋里无可避免地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噪声。
他慢慢地张开眼睛,看见我染上潮红的面颊,我道:你能走么?得到的回应,是沉默的颔首。
我走过去,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小心翼翼地挽住他的胳膊,缓慢地搀着他走到榻旁,让他躺稳。
氤氲的水汽在屋子里弥散,烟雾缭绕一般。
屋檐上悬挂的护花铃伴着潺潺的水声叮咚作响,似一曲动人的乐章。
柚木的梳子,自发顶笔直往下,却是诸多险阻。
那一头凌乱的发,处处纠结,又不可大力拉扯,只得耐着心思一寸一寸地将它们理顺。
而原先乌墨的青丝,已略略变得枯黄,被火燃得参差不齐,有些已然及颈,亦有几绺长及腰背,而大片的发都给那火烧得只到肩下半寸的地方。
我取来剪子,将那些焦枯的发尾剪断,又修理平齐那些长短不一的碎发。
收拾净那些落发,我坐回矮小的木凳,身边摆了一只半身高的木桶,勺一瓢清水,打湿他的发;再勺一瓢水,洇湿那鬓间额前的发根。
徐徐的水流顺着发丝落入脚前的圆木盆,一不当心,还会溅出星点。
轻轻地捏了些皂角沾湿,揉上他的发梢,摸着这些见证当时那场烈火的丝发,此刻想来,惊魂动魄的感觉依旧是那样鲜明。
皂角的香气,渐渐地在手中发间散溢出来,我细细地揉搓着他的发,瞥一眼他闭目宁静的睡颜,微微有些薰然。
这里的生活,曾经是我渴求而不能得的。
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只是专心地做着一件事情,心无杂念,没有烦忧,没有苦恼。
和煦的风吹过,心亦不起波澜,安逸恍如梦中。
纤长的指顺着他的发一点一点向上,将那残留在发上海水的咸腥与烧灼过后的焦味一并洗净,头一回替别人净发我不敢用劲,只是慢慢地揿按着他的头皮,将皂角的香气扩散到发丝的每一处。
温热的水缓缓地浇下,一瓢、又一瓢,冲洗着那些复杂的气味,也渐渐冲淡了我们迷离的过往……就让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随着这潺潺的水流一一洗去,让所有的哀愁与伤悲,被这浑浊的污水通通带走。
这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在这一刻起,我想要遗忘,忘却那一切的纷纷扰扰。
这是哪?这是我平淡的生活。
他是谁?他只是我相依相伴的那个人。
清澈的水缓缓地倾泻着,他已经睡去,安稳地,如同毫无防备的婴孩。
怡然的微笑悄悄爬上了我的嘴角,伸手抚顺那些修剪过后变得柔滑笔直的发,滴滴清水连番洒落,如汩汩的溪流,坠入盛满了水的圆木盆中,悄然无声……倘若,生命是一篇言语精辟、发人深省的诗赋,那么,我不要字字珠玑!请留一段白与我,将这样的平淡生活娓娓道来。
倘若,生命是一首一唱三叹、跌宕起伏的乐曲,那么,我不要句句高潮!请余几分音与我,将这样的平静生活细细吟唱。
倘若,生命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那么,山水之间,也必然还有半缕熏风伴着云卷云舒。
便就是那几抹淡云,却最让人永存心头。
倘若,生命是一支旖旎魅惑的舞蹈,那么,纤腰款摆、袖臂振挥、举足旋转之际,亦总有最勾魂摄魄的那一秒停滞。
偏就是那静默不动的一刻,却最易教人毕生难忘。
最后的一瓢水淋下,我挪开木盆,动作轻柔地拭干了他的发。
捧起那稍稍嫌重的木盆,慢悠悠地走到后院,一路上触到不少护花铃,那都是如意的巧手杰作,叮叮咚咚似风的笑声,教人闻之,心也愈加舒畅。
我把那装了几乎满满一盆的洗头水倒进田边深深的沟渠里,拎着空盆转身欲返。
无意间却瞥见如意与易先生在老树下盈盈而立,相依相偎。
如意的头依靠着易先生的肩膀,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在老树下相拥而立的甜蜜。
虽是默默无言,却已是情丝延绵,其中的浓情惬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远远静立片刻,我宁然一笑,返屋。
伸手按了按,他的发已半干,见他一脸疲倦,不忍叫起。
我自床头取来薄毯,覆于他身上。
回到凳上,托腮于榻旁,怔怔地望着窗头,那护花铃还在轻吟,又有不知名的虫鸣和声,宁谧的午后凭添了几抹趣意。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男子无意识地侧了侧身,却未醒。
而榻边的女子却早已睡去,满头柔亮乌墨一般的青丝散在地上,穿堂风过,与男子垂散的凌乱发丝纠结缠绕在一起,发出若有似无的皂角香气。
也不管脚边滴滴答答的水渍,泻了满地……午后温暖的阳光自窗口斜斜地撒进屋里,那女子的唇边始终微荡着一抹柔淡的笑意,瓷白的脸庞被照出一朵绯红。
教闻者,莫不想轻问一句:梦中,可有花儿绽放,鸟雀欢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