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强烈刺目的日光,照得人更是心烦意乱。
空旷的岛屿,寂寂无声,这种时候,连鸟雀都不出窝的。
也只有偶被风带过的枝叶轻轻晃动,一阵树影婆娑。
那树频频地左右摆动着,像是摇头叹息的老妇,打量着我青白的脸,和憋红的双眼。
一路奔到了远远的海滩,我拾起地上的石头,看也不看地向上方掷去,咚咚——几声,那树上便落下几颗硕大的果实。
并没有循声去看,因为我听到了声后那有意放重的脚步声,心里一凛,便拿袖子疾速地揩去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
还疼么?我不理他,却也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实则,自出门那一刻伊始,我便已然懊悔。
煮的菜没一个拿得出手不算,连吃个鱼肉都会被鱼骨卡到,真真是蠢死了!哪里是怪他凶,更不是赌气摆脸子,只是羞愧得不敢面对他们才跑了出来。
然而这一出来,更不知如何回去了。
这不,只好拿石子出气了。
默了半晌,再没听见声响,我道他走了。
一转身,却见他扶着树干静静地望着海,眸中是深邃不见底的光泽,许是瞥见我回头,便也侧过脸来。
绞着袖子,轻微地摇了摇头,犹豫了许久,才忸怩道: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他不作声,只来回地以眼光审视着,我的心便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下沉。
总道自个儿样样精通、高人一等似的,如今,却是连一个女子所应修习的最简单的事情都学不会,从前的我也真是太自负,全不知谦虚为何物。
杯子总以为自己是最大的,直到有一日,它遇见了碟子。
自神游中惊醒,抬眼望去,却见他平淡的脸上,隐有柔色的笑意。
丰神俊朗的面容依旧泛着病愈的苍白,却还是英姿不减,我只这般怔怔地看着,竟不知他语意是褒是贬。
捏着我细长的手腕,掳开衣袖挽好,教我手背手臂的雪白肌肤露出一大截。
他的目光一流览,便只盯着那几个红印上,那是莽莽撞撞间被油溅到的痕迹。
我羞恼地要拉回那衣袖,却被他三两下搁挡开来,又变戏法般地拿出一盒浅蓝色的药膏,那通透的膏体颜色甚是诡怪,涂在那红印上倒是一片清凉,令人舒爽不少。
见我狐疑地盯着他,合上了四方的小木盖,顺势塞进了我的手中,如意说给你的。
我收回手去,缓缓地蹲下,脸向着满是金沙的土地。
过了良久,他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他说:一把尺用来量的,是比它短的东西。
猛然地站起使我的头有些晕,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我的声音变得黯然,你不必再说,我晓得,我是高看了自己。
可是……我的前行,被他的可是打断,定在原地,迷惘地等待着下文。
他也走了过来,没有靠得很近,却是教话语足够使我听得分明的距离,纵然耳坠再是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眼,也是不能代替耳朵的。
人各有其能,又岂可执着于其一?你便是你,又何必去学如意。
她固然有她的好,只是样样去效仿,不过是为难了自己。
原来,他竟是看出了我对如意的羡慕,和其中难以道明的争强之心。
人世几番流转,我却不晓得,将我了解得如此通透的人,竟是他……你虽是素来八面玲珑的模样,我却也从未将你看作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各人皆有各人的性情,才识,端看这些,却不足以影响别人心中的位置。
我很想问一句,在你的心里,究竟置我于何地?如果是轻于鸿毛,他真的会不择手段地请旨赐婚并许下终身不纳妾的诺言,又三番两次地将我救出虎口,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可是,再重又重得过江山?他的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那为争夺黑匣费尽心神的样子。
我忘不了他那双被欲望野心蒸腾的黑耀双眸,在寂静的深夜刺穿我的灵魂。
迷蒙的双眼教人看不见他的心思,不是我没有将双眼圆睁,而是他把他的心收藏得太深、太牢,教人欲闯而无门!所以,我也只好闭上眼,学着装聋作哑,学着淡忘,企图将我们之间的纱洗濯到褪色、到透明,如若看不见那隔阂的色泽,是否,便能忽视这一层微不足道的纱?忽然有一道声响在耳边鼓励似地叫着:是的,你看这样静谧清幽的小岛,这样安逸淡然的生活,假以时日,经历了岁月的洗涤,那纱将不会再是阻隔的。
心情登时畅快愉悦了不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怡人的空气,声音里充满着不曾有过的欢欣与憧憬,我们回去罢!向他真心地伸出手,没有阴谋与陷阱,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十指交握的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心底有什么稳稳落地的声音……走了没几步,突然脚步一凝,他回头看我,我捂着微微作响的肚子,愁眉苦脸地道:我饿了……适才的午膳被那样一折腾,粒米未进,先前心情已于之中没觉着,这下心头一开朗,胃口也跟着开了。
但只怕现时回去,如意他们也都吃完收拾净了,再道饿,又得烦她忙活一顿,未免太过失礼。
眼光溜了一圈,却在那被我用石块打落的几个毛绒绒的果实上头,眼神一亮,放了他的手掌,跑去搬了两个过来。
拨开那些拉里拉杂的絮丝,示意他用手刀将那坚硬的外壳劈开。
只听嘎嘣——一声,被我轻轻地掰开,立时一股清甜的香气入鼻,连乳白的汁水都从指缝间流出,引得人口水都要滴出……这能吃?我大剌剌地坐到了地上,拿出帕子稍稍拭净了手掌,拨出一块莹白剔透的果肉就要往嘴里送,却被他一把抓着手臂,蹙眉而视。
咽了咽口水,我打量着他疑惑的神色,眉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我的脑中陡然闪过一念……故作不耐地甩着他握着我的手,我怎么知道。
那你还吃?!这东西是可胡乱吃得的?惊怒交加的声调教人骇了一跳,还道是天雷作响!可是你不觉得它很香很诱人么?嗫嚅地偷觑他表情的变化,吞吞吐吐的口吻一转,又成了孩童的耍赖,我不管,我饿死了,我就是要吃,你管不着!死命地拖着他攫住我手臂的手,将那香滑的果肉往口中送。
回去找别的吃去,这东西也不知有毒没有,不许吃!我不要,我就要吃这个!我气鼓鼓地瞪着他,随得他软硬兼施,偏是不依不饶。
不准吃!不,我偏要!你!……他一时气结,居然亦没拿出平日那付霸道凶悍的样子。
才让我越捉弄越放肆,表面上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心里早已经不知偷笑了几百回,却依旧想要逼出他发急的模样来瞧瞧。
他却不如我所愿地一掌拍掉我手中的果肉,自己取了一枚塞进口中咽下,捉着我的手仍不肯放松,道:你待会儿再吃,我先试试有没有毒。
呆看着他眼眸中的星汉流转,我的眼眶骤然一红,却是颤抖着双肩地笑了,呵呵呵呵……一连串带着鼻音的轻笑窜出,我低着头,只觉鼻息间的空气也凝固了,哪有什么毒啊,这东西叫椰子,你吃进嘴里的是它的果肉,与我们中原的瓜果一样的,不但无毒,还清热解暑、生津止渴呢!手腕忽地一松,我忐忑地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他,轻声细气地问:你生气了?没有,你快吃罢,吃饱了我们就回去。
他的面上倒真没有怒色,只是淡淡地扫过我的眼,把那椰子往我面前推了推。
半个椰子下去,我已经感到有些撑了,怕再食连饱嗝都得给挤出来,便赶紧不再吃,站了起来。
他始终靠在树边,抱臂眺望着大海,我把那半个没有动过的椰果捧到他面前,局促道:被我那么一闹,你方才定也没有吃饱。
我知道你不爱吃甜,可你现在的身子禁不起饿的。
语气中带着的恳求之意,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稳稳地接了过去,手指顺势插进了我的指间,拉着我向回步去,拿着罢,回去再吃。
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拨出一块果肉,我快速地朝他的口里塞去,一边还急急地呼道:快点,看,汁液都流下来了!那芳香的果肉落入他的口中,我甩甩淋在手掌黏腻香甜的汁水,坏心地瞄到他隐隐飞红的耳根,心中又是一阵嬉笑。
递去的果肉一块接一块,不留给他停歇的片刻,直到他将我的另一只手也紧紧地一并攥在手里。
式微,你觉得如意的容貌是美是丑?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问出了困扰我很久的疑问,我始终也放不下关于容貌这个纠缠在我心头良久的禁忌,不说它是我自卑的源头,却也成了我心底难以抚平的疙瘩。
无关美丑,不过一个疤。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我一愣,拿眼去瞧他,却真的在他眼中找不到丝毫的虚假。
你真是这么觉得?我还是不敢相信,从前他说不在乎我的美貌便也罢了,难道连如意这样的容貌,在他的眼里竟也只是平常?脸上有疤,强过心上有疤。
那不是疤,那是胎记,生来便有的!心里一颤,我扬声辩道。
他驻足一顿,道:既是父母予之,那就更没什么好在意的。
语罢,又瞧着我复杂的脸色,叹问:素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在意容貌呢?我别过头,深呼吸一口,才微微挤出笑意,我是女子,自然在乎这些,你们男儿是不会懂的。
我只是不能相信,这世上真会有完全不在乎皮相的人。
你究竟是淡薄,还是利欲薰心之人,为何我竟越来越看不懂你?只是这后面的一番话,被我无声地掩进了心里,埋进了黄土。
我不愿意任何的东西来打破此刻的和谐与恬静,不想冒险毁了此际美满平淡的生活。
我们在热情的日光里静静地走着,享受这午时的安谧,却不知他正思索什么。
懒懒地伸了伸胳膊,明白他是真的再吃不下之后,我也不再玩笑,他便也放开了钳制我的手。
我对着他仍托在手掌上的椰果良久,突然笑道:你叫我不要事事学如意,可我倒偏要弄出个像样的菜出来!他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侧脸都没有,只是唇角蓦然勾勒出一个微扬的弧度,随你。
明儿我让你尝尝这用椰肉炖的糯米鸡,包管你不仅食欲大振,也能滋补养身。
缓步走着,他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看来明日要早起了,如意姐姐有得被我叨扰了,不知要怎样忙活了……易先生打来的石鸡,养了这么些日子,明天就要成我们的盘中餐了。
对了,还有那糯米今晚就要浸泡下了,不然明天就不够香糯的!我自顾自地念叨着,脸上挂起了兴奋而愉悦的笑容,比春日里的芍药更明艳几分,心儿恨不得快快飞回如意他们的木屋里,好准备起明日炖鸡要用的素材。
恍然间,听到他醇厚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接着,麻雀一般唧唧喳喳的话儿治住。
我的那抹明丽的色彩和欢欣的笑容却猝然僵在脸上,再也不能动弹……素瓷,再过几日,我们就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