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瓷,再过几日,我们就该回去了。
我的笑就那样僵在了脸上,只听到脑中轰的一声,不啻于青天里劈下的一个响雷!眼前蓦地一黑,纤瘦的指节抚上额际,腿一软便仰面向后倒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醒,我在他的怀中望见他面上的忧色。
强笑地挣扎起身,退出那熟悉的怀抱,向前走得很急,步履蹒跚。
哎呀,还得让如意姐把蒸饭的瓦罐给找出来,得是有盖儿的那种,也不晓得她有没有!自言自语地边走边念着,惶惑的心刻意忽略他方才说过的言语。
素瓷……他在后头唤了我一声,不知可是我的错觉,那语调竟有些苦涩。
脚步猛地刹住,连身子都不自禁地抖了抖,我回过头,恍惚中对他婉然一笑,倒是没见那灶房有什么蒸饭的瓦罐,这要是万一没有,想来也是来不及做的,只能教你多等几日了。
反正这椰子也没长腿,不会跑了的,总有吃上的时候。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如意他们的木屋冲去,连到了那里也是立刻钻到厨房去忙活,整整一天,都没有再在他眼前出现过。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如意他们都歇下了。
可我却不敢回房,实在是怕他旧话重提,只能抱膝靠在门外木廊上的栅栏边,傻傻地瞭望天空里的繁星。
这里的气候热得很,晚上也丝毫不觉得寒凉,习习的暖风吹过眉眼,居然萌生出浓浓的困意。
君不见朱门寸土铺千金,不如农家矮舍木栏馨!君不见朱门玉食烹万羊,不如农家小甑吴粳香!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房中的木床上。
抻一抻衣襟,便揣着不安走了出去。
岂料,转了一圈却不见人。
终于在后院见到如意的时候,发现她正在专注地做着泥瓦罐,表情恬静而安怡。
定定地站在一旁,却不想打搅这一份教人欣羡的宁静。
待到她空歇之时抬起头,向着我粲然一笑,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如意姐,你看到式微了么?他啊……如意忽而神秘地一笑,走到井边舀了一勺清水净了手,又道,他和阿蠡出去了。
出去?去哪儿?这岛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能去哪里?愣愣地看着如意,琢磨着他们的去处。
难道?嗯,家里的野鸡也没剩几只,你夫君跟着阿蠡去打猎了。
我们俩今天就歇一歇,等着他们给我们带其他的野味回来。
午膳也不用准备了,我给他们备上干粮了。
红日高悬于天际的午后,那两个男人满载而归,带回了许多名儿都叫不上来的飞禽走兽。
递上一碗放在深井里冰镇的绿豆汤,见他们毫不含糊地一口牛饮下去,和如意不由得相视一笑,手脚麻利地又添上一碗。
回到房里,我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放在床上。
出了这么多汗,定是黏得不得了,你快换下穿着的那身,我待会儿过来拿去洗。
瞥一眼他额角的汗珠,咬了咬唇,终是开口让他换了身上的衣。
其实,自打他昨日说出要回去的那句话,我的心里便七上八下的。
我怕我一说话,他便要提那事。
不用了,过会儿还要出去的。
他摇头,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还得出去,去哪里?甫一出口,急忙打住,还是不问的好,那你等等。
打了凉水,略略一拧将布巾交到他手上,把汗擦擦。
他沉默地接过,按在脸上拭汗。
须臾之后,还与我,低着头走出了房门,随着易先生又出去了。
这一走,方是到了日薄西山的时辰才瞧见人影,那两人载着夕阳的余辉踱步渐近,如意微笑着迎了上去。
她走到易先生的跟前,与他并肩而行。
今晚吃什么?我们可是有些饿了。
如意拿袖子替易先生抹了抹汗,笑道:你们不是打来新鲜的野味,我寻思着这几日红烧清蒸的也吃了不少,不如我们晚膳在院子里烤野味罢!好啊,不过要快啊,我可是真饿了。
他们温言软语地聊着,后头的数步之遥,式微静静地朝房间走来。
迟疑了不到半刻,我走到他身畔,轻声道:你饿么?我蒸了素陷儿的饺子,晚饭之前先垫垫,可好?有些窘迫地带着慌乱的视线四处瞎看,实则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底。
我跟着他,觑到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微滞了一下,随后前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好。
呃?始终不见他回答的我先是不解,然后在他温和地望着我的眸光中回神。
噢,好,我这就去拿。
你回房里等着啊!尴尬地向灶房而去,蓦然感到颊上一阵阵地发烫起来。
这天,可真热啊!……噼里啪啦的木枝被燃的声音在静谧的院子里响起,其中,不时参杂着火烤到肉上的香油发出的滋滋声,偌大的院子里顿时飘起来一股子令人食指大动的肉腻骨香。
橙中带着妖冶的红,熊熊的火光窜起,在眼前娇娆地舞着,使我无法克制地颤了颤,悄悄地坐着向后退了好几分。
微微发凉的手被人轻轻地握住,我怔忪地盯着式微递到面前的烤野兔肉。
吃啊,傻愣着做啥?如意在易先生搭的支架上快速地翻动着串好的野味,把它们烤得是外皮焦黄酥脆,里边的肉鲜嫩多汁,配上少许的盐巴和她自制的酱料,都吃得赞不绝口。
用手撕着那兔腿的肉,我只觉得这一顿饭仿佛吃了很久很久。
解决了最后一串烤肉,如意擦了手,用手掌摁了摁自己的腹部,直嚷:撑死了,不行了,撑死我了。
易先生好笑地刮了下她的鼻尖,斜眼瞧她,谁叫你吃这么多的,这下撑坏了罢?末了,站起身叹口气道:嘴里油腻腻的,我去替你们泡壶茶。
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凌,你跟我一起去,家里的茶杯得帮忙找一找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的。
有的,要不还是我去算了。
如意手支着地面说着欲起身的样子,却见式微先一步向灶房走去。
你坐着歇歇罢,等喝了茶再起来走走,免得存食。
语毕,易先生也笑着走了。
火堆没有灭,不住地燃着,如意讪笑着挪到一直在发怔的我的旁边。
你怎么了,吃得这么少,一晚上都心事重重的模样?兀自低眉不语,又不好驳了她一番好意,只得转移话题地道:如意姐,你们夫妇成亲许多年了罢?为何膝下却无一儿半女的?如意听了,只宁和一笑,这个么,当年刚来这里的时候,是怕有人寻到带着孩子不方便。
后来日子渐渐安稳又想这一辈子也不走了,孩子又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们百年归去,岂不是要留他们孤苦一生?若是出了这岛,一来要外头人心险恶不愿他们沾染,二来也不想这岛的踪迹暴露。
这许多缘故一合计,还是拖着。
直到后来,我岁数也不小了,阿蠡怕我有危险,便彻底绝了那念头。
易先生对你真是很好。
半是感慨半是羡慕的喟叹。
你夫君待你也不差啊。
我?你们夫妻也是教人称羡的一对。
如意悦耳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她的脸上闪现出回忆的光芒,救你们那天我想你也应记得阿蠡本是要袖手旁观的,他其实也不是个热心的人,是你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呢。
还有,在你昏迷的时候,你可知道阿蠡给他服的药都是我们费好大劲儿强灌进去的,谁料你一喂,他竟有知觉似的自己咽下,真真让我咋舌了很久呢!心里一抽,倒真不知有这一茬儿。
如意姐,你和易先生想必也是经过了波折才在一起的罢?静默了良久,我轻声问道。
她缓缓地抚上自己落了胎记的脸,淡淡地笑了,是啊,你也看到我的模样了,只是当年我们相识的时候,这胎记还没有这么大,可陋颜一词是断然脱不了干系的。
我……登时局促起来的我,不知如何作答,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转移话题竟转到这上头来了。
她倒是睨着我咬唇暗恼的样子,噗哧乐了,有什么呀,丑就丑呗!这世上有精品,也就有次货。
次货怎么了,这用处不定还比那些光摆着好看的精品大多了!我被她一口一个精品,一口一个次货逗得莞尔,抬眼又见她真挚的表情,心下肃然,不禁端坐。
每个女子自然都希望有一张美丽姣好的容颜,我又怎会免俗。
二八少艾的年纪,常常对那些漂亮的女子歆羡嫉妒,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落泪自伤。
哪一个女子不希望得到他人赞赏的眼光,不希望看到男子爱慕的神情,纵然不是趋之若鹜,也当有一个知心人不是?顶着这么一张面孔,从破瓜到双十,渐渐的我的心也死了。
我一人打理一间客栈,慢慢同街坊混熟,不再介意自己的容貌,倒换得他人的赤忱相待。
至于终身之事,与其嫁给那些看上我钱财的鄙俗男人,还不如清清静静地一人过一生。
谁知道,世事无偿,竟教我遇见了阿蠡……他毫不客气地说我长得不好,又毫不含糊地说他喜欢我,教我的心不断地陷在矛盾里。
我开始只当他拿我逗乐,从不敢相信,到接受心意,再去追求幸福,我们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是他给了我勇气,教会了我去爱呢……她淡淡地诉说着,温婉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无关的故事,对于那些因陋颜而遭受的伤痛,分毫不放诸心上,只有偶尔说到易先生的时候,才露出和煦的笑容。
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的一番话,他说‘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有人会真心对待别人,帮助别人,即使那些人在背地里嘲笑你,议论你,你却依然谈笑风生,不去理会那些人。
而且,这么小年纪,你却能理性地处理一切,那么坚定,从容。
如意,你知道吗?只有真正和你相处的人才会了解你的美。
’第一次听他讲的时候,我竟不知道在他心里是这样美好,我只是不愿意教脸上那块脏物污了心眼,因为我相信以诚待人,但求无愧于心。
我听得痴了,大力地点着头,眼眶里泛起了泪光,好一句以诚待人,但求无愧于心。
那一句不愿教脸上的脏物污了心眼与式微的话如出一辙!心头的最后一丝纠葛被化去,我想从今后,我真的不会再为此烦忧自扰,想那一张脸孔,也不过只是一张脸孔罢了。
人与人,只有相处过,才知其好坏善恶。
青春就像露水,再娇娆美丽的脸庞,看多了也不过如此,待到老去的时候又能保留下什么?真正美丽的人正是那些认识不到自己美丽的人,并且,我们都应当懂得,怎样将自己的美丽延续到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