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呢?快来喝茶!易先生吆喝一声之后,将茶壶小心地放到了院里的石桌上,身后还跟着捏着四只怪模怪样的茶杯,一看便知是出自如意的手笔。
我们正起劲地聊着这两个性格迥异的男子的诸多相似之处,于是,含笑地站起到石凳上坐了。
我自取了一杯清茶浅啜一小口,只见如意也拿了一杯,顽皮的一笑:好茶,好茶。
易先生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自家的茶天天饮,好不好今日才知?快老实交待,说什么这样不亦乐乎?秘密,自然不能告诉你!再灌一口,如意偷笑着不甩他,顺带着还丢了个淘气的眼神给我。
我惊奇地看着这两人,这对夫妻,尤其是如意姐,哪里像过了而立的样子,分明是个娇娇的孩子,是个宝贝!暗笑着对她眨眨眼,我倒了一杯茶吹凉一些,摆到式微的面前,很是笃定同样的问题,他是不会追问我的。
饮了茶,掐了火,人也散了。
回房等他上床歇了,灭了灯烛,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门。
那忧虑依然盘踞在心上,不愿留下单独相处的时间,来听不愿听到的话语。
尽管心里有多么地不想承认,却感到始终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扯着我们,总是有一种预感:我们终要回去的。
然而此时此刻,我一点儿不愿去触碰它。
也许能拖一月便是一月,多留一日便是一日。
抱膝坐在木廊上,软软地靠着木墙,头顶响着风掠过护花铃清越的叮咚声。
吱——门开了。
侧脸扬颈,望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将原本铺洒在我身上碎银一般的月光掩去,我的半个身子慢慢地随着他的靠近被笼罩在黑暗里,扶着后头的墙,悠悠地立起,目视着他沉静的脸庞。
晚了,怎么不睡?我……这么坐在外头,现下不要紧,等要早上了就凉了,会染风寒的。
英气的眉峰纠结起来,搅浑了他漠然冷淡的脸。
螓首脉脉,眸光流转在脚尖,闷不吭声地立了许久。
是我在屋里,你睡不着?见我还是不语,他转身向廊阶迈去,你进屋睡罢,我去别处。
别处?这大晚上的,他还能去哪?陡然一惊,却发现在月光下显得莹白的细指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微颤的指节在皎洁的月光里仿若透明,而那些交错青色经络与朱红血管更显得清晰分明。
当他的脚步停下,把脸转回的那一刻,那手指便抖得更厉害了。
进,进去罢。
一块儿进屋。
蚊吟一般的话语,但是我想他是听清楚了。
不等他关上门,我缩进了床边靠墙的角落里,背对着阖上了眼睛。
棉质的薄毯蒙住了脑袋,却让听觉越发地敏感。
于是,在听到他靠近,躺在身侧的时候,将呼吸放得更轻更缓,试图营造出已经睡着的气氛。
不知他是真的以为我已然入梦,还是不想戳穿我的行为。
他只是安静地搂着我,再没有开口。
微烫的肌肤贴在背后,我觉得热,却不敢挣扎,只能牢牢地闭着眼睛。
而竟然就这样睡去了,一夜好眠。
……素瓷!起来了!如意的叫声在门外响起。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揉着眼去开门,如意姐,有事么?没事你也该起了,你瞧瞧,都快正午了呢!看到我一身慵懒的糊涂样,如意不禁好笑道。
呵?!这一下,脑子里的瞌睡虫可真都被吓跑了。
一睡睡到这时候,如意他们得怎么看我呀!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惭愧,撸了撸泛红的脸,我道:如意姐,你等等,我洗了脸马上来帮你做饭。
哎呀,做什么饭呀!她翘起食指,轻点过我的额头,戏谑道:真是睡糊涂了,昨晚不是说定,今天中午吃蒸糕的?原就是做好了的,吃时热一热便得了。
是哦,瞧我这脑子,给忘了。
那你……纳闷地瞅着她,看她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的样子。
你快去洗漱一下,我等着。
弄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推着我进屋,又把清水替我倒进盆里,搓着手在一张靠背藤椅上坐等。
见她一付迫不及待的模样,我也不敢磨蹭,快手快脚地把自己整理了一下,就被她拉出门了。
天正是大热的时候,照得人满头满脑的汗。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已是香汗淋漓,不住地喘了起来。
才走几步呢,就喘成这样了,来,快擦擦汗。
如意睨着我额角的汗,拿出帕子递过来,笑着摇头。
不好意思地接过擦着,抬眼望望这毒日头,真是照得人晕乎乎的,何况我又是才醒的,四肢百骸都是软绵绵的,脚下的路也跟踩在云山似的,不是实地的感觉,虚浮得很。
如意姐,你要带我去哪?这么大的太阳,远的我可走不动啊,倒时拖累你就不好了,要不我们等会儿再去?抹着汗,再瞧一眼这太阳,我有些退缩地探问道。
不远不远,就在旁边,马上就到了。
瞄一眼她带我走的方向,心里颇有些疑惑,这方向近处可只有几排棕榈树,再远了我也没去过,她又说了不远,难不成让我去看树么?兴奋地拉着我又走,渐渐地,一排低矮的篱笆隐隐约约地在眼前露了个头,掩映在这岛上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显得古朴而神秘。
而原先的那些树倒是没剩下几棵,硕大的木桩有明显被人砍去的痕迹。
这……如意不顾我滞留的脚步,硬是带着我推开了围栏的柴扉。
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手心里还渗着热出来的汗却被我捂在了嘴唇上。
小巧而精致的一间木屋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绝地而生、又似横空出世,虽然不比如意他们的那幢宽敞,却打眼便能瞧出这其中所费的一番功夫。
若是住在这屋里头,想必比原来的还要舒适得多。
屋檐窗边的护花铃与原来屋外的几乎一摸一样,与树林里的鸟声虫鸣清脆地合奏着美丽的乐曲。
脚边有犁开的水道沟渠,静静地流淌过清水,低洼的方寸小池里滴翠的竹筒反复地接受倾泻着潺潺的流水。
屋旁是一棵高大的树,庇荫下摆着与如意他们的院落相似的纳凉石桌石凳,坐在上头,连热暑的午后都是温风不烁,犹如清气自至。
如此细处,不胜枚举。
这么一座简洁的木屋,却教人见之忘俗。
握着如意的手紧了紧,我的眼眶开始一点点湿润,连说话都带着略微的哽咽:谢谢,谢谢你们。
如意亦动容地一笑,却向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带我朝屋后走去……对,再向左移一些,慢着,太多了,移回来一点,好,就是这个位置。
易先生口中喊着什么,听到身后稀疏的声响,慢慢地偏首,见是我们,温和地微笑点头算是打招呼。
阿蠡,怎么样了?如意放开我凑近他,问道。
快好了。
狐疑地走到他们站的地方,顺着他们的目光朝上望去,视线便胶着着再没移开。
那刺目的金色光芒在一个人影身上一片片晕染开来,他置身在日光里,却丝毫没有被那灼热到令人发眩的金光融化掩盖。
穿着淡色衣衫的他,天神一般沐浴在阳光里,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他不只属于黑暗。
看,这样光明的色彩也是与他这么般配的。
那如火骄阳下半张英俊朗逸的脸庞,和认真专注的神情,祥和得宛如天地都舒展了筋骨慵懒地躺着,安静得只剩下美好。
这屋子虽不大,但在两天里就盖出来,连我都有些佩服他。
易先生平稳的语调不难听出其中的真诚。
难道……?他们含笑点头,易先生道:昨天早上他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就给他出了这个注意,正好这里的木料充足,离我们又近。
这砍树搭房全是他一人干的,却想不到居然动作这样快,要不是我一直在旁边指点,倒是真不信的。
如意也伸手指着式微正脚踏的那方屋顶,瞧,你夫君还说你喜欢看月亮星星,特意给你在顶上按个窗,好让你晚上看个够。
到下雨的时候再关上就行了。
好了么?好了就下来罢!易先生对着屋顶喊了一声,随即一个矫健的身影便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微湿的双眸一瞬不眨地黏在那几乎同自己的眉眼指肤一般熟悉的人身上,日子过得越久,我却发现自己越不清楚他。
他越来越教我惊讶,然而这样的惊讶令人越来越欢喜与感动。
白天和如意做个伴,晚上就在这里休息罢!总是打搅人家也不好,是不是?低沉如水的嗓音,不苟言笑的表情,透露出温柔。
我点头,方才还是微湿的眼,刹那热泪盈眶。
感动与喜悦夹杂的泪水滑过脸庞,才懂得,原来泪水不全是哭的涩的。
而头顶上璀璨的光芒盖了满身,也竟暖到了心坎,那些微的烫意变得熨贴,极是受用。
……浮动的月色透窗入室,洒得一地清辉,风带动那如水粼粼的光亮,悠悠地荡漾着,恍如隔世。
满天的星斗此起彼伏地散出光点,一张一合宛如絮语的嘴。
屋外的大树一抖身子,梢上的绿叶也随之摇摆,在静夜里衣袂翩然。
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躺在新做的木床上,散发出淡淡木香据说有助眠的作用。
头枕的是他的手臂,我小心地挪开,却被他又一次无意识地捞回。
微睁着眼望着窗外,想着浅浅的心事。
心喜于他打消了回去的念头,这座安居的木屋不正是最好的表明?一整日我都处在满心的欢喜中,对于今后的生活更是憧憬,这么过一辈子,真是太好了。
他没有再提回去的事情,只有方才入睡前拥着我,道:我知道你喜欢这里。
半句话后,便久久不再作声,定定地凝视着我朝他笑得温婉的脸,然后阖上眼帘。
痴痴地看着他熟睡的脸,蓦地,心里滑过一个坚定的念头。
披了件罩衫,蹑手蹑脚地起身出门走到木廊下,蹲身拖出傍晚时我无意间发现的小舟,显然是他有意藏起的。
那木舟正是将我们带到此地的那一艘。
我把它搬出院落,拖着它向海而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却缓慢谨慎,不欲引起任何骚动。
冰冷的海水漫过膝盖,直至腿部、腰际,自从那回在冰水中泡了一整夜,我便察觉此后只要稍沾冷水就会疼痛难忍,现在这般几乎半身都浸在冰水里,只将红唇从瞬间苍白咬得几要滴出血来,手指的关节咯咯地作响,每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可我坚持将它推到很远的地方,目送它被海水带往更遥远的方向,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化作尘烟才放心离去。
回到房里,换下一身寒凉的湿衣,复又蹑手蹑脚地躺回床上,见他依旧睡得很沉,遂安心地阖上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