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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尝鲜

2025-03-30 08:34:54

素瓷,快出来!如意推了木扉就进到院子里来,一路上喊我不下七八次。

正在屋子里缝衣的我急忙撂下手中的针线,跑出去迎她。

却见她抱着一堆圆溜溜的东西只要滚到地上的模样,忙不迭地要去接,可还是来不及,堪堪要着地的时候,是她身后同样抱得满扑扑的易先生给勾住放回怀里。

替他们分担了一些捧在手上,扑鼻的芳香倒教人精神不由得一震。

如意急急地走到树下,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放倒在石桌上,就一屁股坐在阴凉的凳上。

撸了撸脸上的汗,不住地拿手扇着风,从额头到脖子都红彤彤的,那样子热得就差没翻白眼了。

赶紧回屋取了把葵扇*,顺道儿把式微也叫了出来。

看到她仍旧在那里偷偷地吐着舌头,易先生正襟宽坐,含笑地凝视她。

我走过去,面带戏谑递给她,她也不客气地一把接过,立刻扇了起来。

易先生倒是稳稳地坐着,依旧云淡风清的样子,这大暑的天儿对他像是没有半点影响一般。

我还是去给你倒杯水罢,瞧你,热成这样!见如意这付热坏了的模样,我捂着嘴淡笑,转身要去倒水,正是最热的时候,怎么就来了?还不是为了你们!如意放下葵扇,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噫,这话怎么说的?我回首,奇道。

水也不用倒了。

你自个儿瞧瞧,阿蠡和我刚才去了林子,带了这么多好东西。

就想着给你们也尝尝鲜,巴巴地就给你们送来了。

竟碰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害得姐姐我累得半死、热得半死不说,还平白教你笑话!明明是怨怼的言语,配着她柔和的嗓音就变作了撒娇。

这么个妙人儿怕是连生气都显得比旁人可爱,落了胎记的脸灵动生光,极是娇俏。

是妹妹错了,给姐姐赔不是。

嬉笑着讨饶,又收了她丢来的一个白眼。

顺着她手指的桌上,就那么眼珠一溜,登时变得闪闪发亮,哎呀!这么多珍奇异果,怎么给你们寻到的?式微,快来看,这些好东西,可是在中原见都见不着的!见到漫步而来的式微,我欣喜地拉着他的手走回来。

这是滋阴润肠的蕉果,这是开胃化痰的朱栾(luan/),……还有这是以百果之王美誉著称的香盖*!东摸摸西嗅嗅,我眉飞色舞地解说着,这素来只能在书里看见的事物真实地呈现眼前的感觉太奇妙了,望着我一脸的喜悦,式微的眉眼也不禁柔软起来。

指着指着突然看到了一件古怪的东西,黄橙橙的,顶上是尖尖的叶子,又硬又粗,像极了棕榈的叶,通身密布菱形的小疙瘩,一点点凸起,摸上去扎手得很。

呲……虽然这么长时间,我的双手和从前不可再比,粗糙了许多,却还是被那短短的刺给扎痛了,这是……面对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东西,我拈着微疼的手指,疑惑地看向如意。

她露出得意的神色,看了一眼我手指的东西,揶揄道:不晓得了罢?姐姐告诉你,这是番梨*,消食止泻、补脾健胃的,尤其是身热烦渴的时候,吃它是最好的了。

不好意思地低头坐下,讪讪地笑了。

谁知,始终坐在一边静听我们对话的易先生却凉凉地说了一句,也不说是谁告诉你的,头一次见到的时候,认得的连三个都不到,可比人家不知少多少呢……要死了,臭阿蠡!做什么拆我台啊!如意脸一红,急了,扑过去作势要掐丈夫的脸,却见易先生身形微微一晃,轻松地躲了过去。

扑出身的如意不干了,愤愤地走开。

前头还在偷乐的我见她真不高兴了,连忙起身欲劝:怎么了?好好的真生气了?有些忐忑地牵着她衣角,讨饶。

她板着的脸跟涂了厚厚的一层浆糊似的,甩开袖子,还是要走。

我慌了神,局促地定在原地,求救地回望易先生,示意他说几句软话。

岂料,易先生竟淡笑着摇摇头,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如意还是要往前走,却在这时,听到她噗哧——地笑出来。

也就素瓷会信你,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你真生气的样子。

可惜,这么多年,一回都没看过。

易先生手托着下巴,一脸惋惜的模样。

待我弄清他的意思,明白如意是装的,但见她依旧大步迈开,毫不含糊,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不生气了?怎么还要走啊?谁说我不气了?死阿蠡,让我下不来台!看我现在就回去拿刀拆了他!啊?!我紧张地死命拽着她不让她再走一步,被她认真的神情惊住,她的脸倒是被我的阻止憋得更红了。

哈哈哈哈……身后的两个男人,被我们俩的滑稽动作激得捧腹。

恨恨地剜他们一眼,心里直埋怨这两个不但不帮忙还看热闹的大男人,回头却见如意也是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再也不跟你玩笑了,行了么?你快放开我,热死了,热死了!呆愣地放手,又跟了她几步,低声道:那怎么就回去了?她猛地抬头望天,好一会儿功夫,才无奈又无力地道:没看见忘了带刀子过来,总得有人回去拿罢?难不成你们这里有?解释得够清楚了么?再开你玩笑,我就叫你姐姐!说话间,眼角都倒吊起来,还暗自嘀咕了句: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两夫妻都这么顶真,无趣啊,无趣。

谁让你装得跟真的一样,害我白替你们担心……嗯?斜睨着我,显是耳尖地听到了我的嗫嚅。

啊,没什么,没什么,你去罢。

装傻地摆手,谄媚地笑道:天热,别走太快啊,仔细头晕。

走了,你记得洗个大碗出来,撒点盐巴兑凉开水,等我回来。

好好,我知道了。

可别放多,一点就够啊!是。

……白瓷的碗底泛着略微的灰黄,毕竟是简单烧制的粗物。

把那瓷碗搁在石桌上,我们都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如意的归来。

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淡淡的,心思各异地思忖着什么。

碗中的水,清可见底,给人的感觉莫不透彻真切,可谁又想到,这只是以眼观之。

如果不用唇舌尝试,又有谁会知道,这看似洁净的清水,早教那少之又少的盐巴侵蚀污染,变了味道。

大约是石桌不太平整的缘故,盐水在碗中轻轻晃动,扯出微荡的波光,像是湖边细小的涟漪。

那水波悠缓地晃着,映入眼底的心事,也不由自主地浮动起来……这里的季节始终只有暖春炎夏,虽算不出具体的日子,然而我知道,我们在这岛上生活不到一年,也至少待了八、九个月。

从住进木屋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偷偷地扔他准备的所有能够让我们回去的东西。

从第一只木舟,到后来的木筏,那些大船小船我已经抛了不止十次。

他不可能不晓得,却只是在我抛船后一如既往地又去准备,言语上也是只字未提。

我想,他也许在犹豫,他也在矛盾着。

那么,我就用我的坚持来化解他的矛盾。

只要他一日不提出,我们就不用正面冲突,久而久之,也就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可是,他要做的事情又岂是别人能阻止的?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以为他睡了,却在耳边,听到他低沉缓慢的话语,等这次的船做好,我们就回去。

惊得一颤,温热的手掌已经快速地掰过我的脸颊,迫使我看向他那双子夜一般的眸,教我连阖眼装睡的时间都来不及。

我想要扭过头不去看他,却被他强硬地转回,于是,清泉一样的泪水就这么怔怔地滑落,洇湿了他的肩头。

我哽咽地吐出一个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把我的脸埋进自己的颈窝,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他藏起的木舟还是被我挖空心思地找到丢弃。

可是这一回以后,隔三差五地他就跟我提出要回去的意愿,并且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而提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白天里依旧是一派祥和的恬淡生活,可那些真心舒畅的笑容也渐渐变得勉强。

每一日都担心着今晚,他是否会再提起。

从开始的逃避,到后来哭泣着哀求,演化成激烈地争吵,甚至到数十天前的那一次,他铁青着脸说不能再等,那个夜晚,我晓得他是发了狠心要离开,哭倒在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悲戚的心将我的脑子搅成一团烂泥,求他却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一味地卑躬屈膝,姿态低到了尘土里,最后终是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紧紧地搂着我,凉凉的帕子敷在肿痛的眼皮上。

抬起虚软的手抚摸他有些发红的眼眶,眯着疼涩的眼看清他眸中的道道血色,还晕么?宽阔的手掌贴上我仍放在他脸上的冰冷手指,那沙哑的嗓音钻进耳中,失却了平日的镇定。

我轻晃了脑袋,竟把一些苦涩的水从睁不开的眼中也晃了出来……从那一日到至今,他也没有再说回去的事情。

可我有预感,这一天,怕是不远了。

抬眼看向他,他却立刻注意到我的视线,凝重的眸光闪电般一收,就变成了柔和的对视,仿佛刚才所见的只是刹那的幻觉。

见他望着我的时间一久,倒是我先羞臊起来,偷瞄一眼静坐一边的易先生,也默默地想着什么,眉头微缩,察觉到我的目光,才淡淡一笑。

来了来了,刀来了!如意呼哧呼哧地喘气,一句吆喝打断了三个人的宁静。

一柄极薄又细长的果刀握在了易先生的手里,他先在朱栾的皮上划开纵横两条长长的口子,等如意熟练地接过剥皮,就去摆弄那个满身刺头的番梨。

一条一条的薄皮切下,露出澄黄果肉的番梨瞬间散溢出浓郁有人的香气。

一整圈外皮削尽,却见那果肉上依旧是密布着黑点,只是从原先的凸出物变成了一个个黑洞洞的圆孔,那孔里甚至还带着稀疏的细须。

这就能吃了?不会罢?狐疑地盯着他熟练的手势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拿过我清洁过的薄木案板,把那棵削皮后变得滑手的番梨固定在上头,然后斜斜地入刀,在成排的圆孔两侧一左一右各一刀,就已经剔出斜长条上约摸十数个小孔。

如此反复,待所有的圆孔都清干净,那番梨仿佛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易先生切下绿叶一样的,又把那圆溜溜的番梨切成指甲盖粗细的片状,丢进碗里漂漂就把那整碗的水都给倒了。

可以吃了。

易先生优雅地擦着手道。

我也早就好了!表皮略红的朱栾果肉却是莹白剔透,颗粒分明。

捏着果肉的手稍一用力,里头的汁水就溅出来,飘散出特殊的清香。

拈起一片番梨,圆圆的薄片竟像一朵花的轮廓,很漂亮。

为何这番梨如此特别,要在盐水里浸了才吃?不由得有些好奇,盯着手上这朵明黄的小花,我看向易先生。

那倒也说不出个究竟。

从前吃过没浸过盐水的,味道涩得难以入口。

后来也是不甘这样诱人的东西不能享用,试了许久,才觉得这个法子好用。

噢,那么说来,先生从前也没吃过?您不怕有毒么?瞥了式微一眼,我有意问道。

倒也不是完全不知,虽不晓得食用的方法,有没有毒却是清楚的。

你就放心啦!我们夫妻也不知吃过几回了,要中毒早就中了。

光攥在手上,又吃不出味道,你快尝尝,这甜中带酸的滋味包管你回味无穷!如意对我们的对话不耐起来,心急地让我尝试。

缓缓把薄片放入口中细嚼,汁水滑进了喉咙,那带着浓香的果肉还在唇舌间打转……咳咳……欲吐又不敢吐,这东西滋味倒是奇特,只是酸得够呛。

我素来怕酸,哪里吃得消,又不好当着他们的面吐了,只捂着嘴不住地咳着。

怎么了?不喜欢么?如意站起来,疑惑地看我。

式微将我拉过,慢慢地拍着背,实在咽不下就吐出来罢,不要勉强。

终是忍不住吐掉了那果肉,咂了咂酸得发麻的嘴,尴尬道:倒不是不好吃,就是太酸了。

怎么会,这个番梨是熟的,我尝尝。

如意奇怪地说着,也拿了一块吃着,嚼了好几下,不会啊,很甜得跟蜜似的,酸味才一丁点儿。

不然你们试试?她把碗推到那两人面前,自己又拿了一块。

我盯着那两个人,吃完以后既不说酸也不说不酸。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对看一眼,一个摇头道:不酸。

式微沉吟片刻,道:你向来怕酸,这个说不好。

也没酸成她这模样的罢?好像半点甜味都没有。

如意见我捂腮揉牙的动作,更是疑惑。

我真是觉得只有酸,半点甜味都没尝到!连连点头附和她的说法。

酸味把甜都盖过了罢,如意,你没见她上回那小罐醋就弄得跟饮鸠服毒一样么?式微略扬下巴,望着我的眼里笑意渐深。

倒是,原来你这么怕酸呀!那你别吃这个了,试试其它的。

只可惜那香盖和朱栾等果品,到了我口中依旧是不堪下咽的倒牙酸物。

最后,我只得剥开蕉果,懊恼这唯一觉得清淡的蕉果,倒是很软糯,只是味道不够甜,我在心里暗叹一声可惜。

看来,以后这样的好东西,我们自己留着就好,免得这般费事的拿来,有的人还不待见它们!如意笑嘻嘻地眨着眼,转而垂眉面带怜悯地盯着那些瓜果,好像我怎么糟践它们了一样。

三道爽朗的欢笑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响起,清风在四周游荡,将笑声散播到更遥远的地方。

只有我一人手里捏着蕉果,闷闷地望天,大概也只有头顶的树叶知道我对着如意的无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