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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三问

2025-03-30 08:34:54

一天,就一天,等到太阳再出来的时候,我就跟你回去……好……泥是软的,树是绿的,这野花依旧独自开着。

不是第一次见到,却也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回。

这座充满着奇葩异果的岛屿,是我们的桃花源,世外桃源是个脆弱的梦,所以,这梦里的生活,终究是要被戳破的。

载我们归国的轮渡,默默地泊在海岸边缘,是最坚决而残酷的宣判。

越向深处,雾也越浓。

泥水打湿的裙摆,印上点点细密的渍,灰黑的污点,宛如与生俱来。

脚印,凌乱、深浅不一,渐渐在那片幽静迷幻的森林,开出一条曲折的路。

去哪里?没有目的地。

于是停下。

背靠古木滑坐,饱经风霜的老皮顶着脊梁骨,有一种挫痛。

发凉的手指,慢慢伸向树皮,极尽温柔地摩娑着那沧桑的皱纹。

老树啊老树,能否告诉我,今夕的你,年方几何?无意识的喃语,微冰的颊贴近背倚的粗干。

老树无语,天地默然,惟有风雨潇潇。

风过,牵动雾霭染湿的青丝,亦拨乱额前的碎发,缀于左耳的明珰,早不知流落何处,只余右颊旁半枚孤单的珍珠,依旧在风雨中飘摇。

脸贴得更紧了,他是不是与你一样,只有砍去枝干,才能数出深沉的年轮,知晓心中的秘密?牛毛般的细雨,落在了脸上,有一些水,顺着眼角,流进那粗砺间的缝隙,久旱的皮肤被特殊的液体浸湿,能否告诉我,究竟要用多坚硬的斧,才能劈开他的心扉,让我一探究竟?可是,可是如果这柄斧,打开了他的心,却要伤他的命,这一次,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下的了手……并不是错觉,那一回不经意捕捉到的狠戾眼神,不只是单纯于权欲的野心。

那样的眼神,仅仅一眼,便能教人从脚趾开始疾速向上蔓延出坠入冰窖的凄寒,永不超生。

有一些事情,必须在回去之前思量透彻。

年来第一场雨,正是离别时分,声声低泣,悼念将被收藏的蓬莱。

云想衣裳花想容……舞遍巫山又几重,……鸳鸯梦,蝴蝶梦,梦入巫山十二重,蓬莱不住住何方……不羡玉搔头,不羡琼楼玉宇,欢愉尽在不言中……空灵的歌声伴着细雨的轻吟,回荡在迷雾间,密林一时无他声……在林中躲藏,在林中迷路;空洞的眸,空虚的歌声,戛然而止。

再美的巫山,再妙的蓬莱,再极致的欢愉,末了,依然徒留旧欢如梦的惆怅?不愿信,所以不再唱。

一处瑶台仙境,一场花间梦事……墨云蔽日,暮色苍茫。

雨至不去,风亦流连。

风过叶摆,积雨簌簌而下,淋落满身,肤发半湿。

寒意在遗下病根的四肢百骸中作乱,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神经都在狂呼着它们的痛楚。

找不到避雨之处,有些事情还未想通,辨不清出去的方向,来时的脚印模糊难分。

既如此,借问苍天,可否替小女将前事也一并冲尽?悬崖峭壁之间,左掌,以命相护情难却;右手,骨肉亲情如山重……再问苍天,小女当如何放下?虚软倚树而立,阖眼冥思,万千情绪似星云流转。

冷雨骤歇,寒意肆虐不停,痛楚却顿减三分。

忍痛的眉慢慢舒展,才听清上空窸窣之声,缓启清眸。

有一个人,乘风雨而来,为我张开一柄质朴的油纸伞。

他不是少女思慕涉水而来的翩翩君子,亦不是授予发肤血脉相连的至亲长者,却是那个女子当视以为天的男子。

这个男子,沉默寡言却会叮嘱我添衣服药;冷血残暴却被我的哀求影响,哪怕只是微末;心系霸业欲壑难填却记得我的喜恶细节。

蒙蒙烟雨中,他单手抖开携带的丝绒披风。

被倏然包裹在温暖之中的我,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只紧握着伞柄、更想要紧握天下的手掌。

再没有人比我了解他的心狠手辣、可也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一般在咽下我烹制的忘记加盐的汤时淡淡地说一句很好,在我数度消沉求死的时刻以自己的方式勾起我生存的意志。

人为何要寻死?经历了多少欢愉就已活够?若是还没有体味到幸福就更没有理由了。

天色晚了。

我知道。

可要是我说,还想再待一会儿呢?好。

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么?好,我等你。

你不怕我走开?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不要担心,我找得到你。

不管我去哪里?不管你去哪里。

可是你要带着伞。

伞被递过来的时候,我的心抖了一下,然而比心更快的,是我的手,覆上他捏着伞柄的火热手指。

我改主意了,还是回去罢,回木屋,我们的。

好。

被他的手握着,走得步履蹒跚,腿骨仿佛被拆开又硬接回一般,现在的我,对于寒冷所赋予的疼痛完全无力招架,尤其是这样的湿冷,不是咬一咬牙便能克服的。

待我心细如尘的他又怎会没有察觉,才走了不到十步,便停了下来。

脚下陡然一空,我已知晓他的意图。

不,你不要抱我,我能走。

不理会我的抗拒,依旧大步地走着。

这一柄小小的油纸伞,遮不住许多方寸,这样的姿势之下,为我挡住了寒雨,只怕他会狼狈得很。

雨势愈大,如豆。

我挣扎,佯怒道:在你眼里,我就真成废人了么?你放我下来!虽是被我的扭动弄得不如先前平稳,却仍然将我的话自行忽略。

你再不放我,我就把伞扔了!轻且稳地落地,头顶上始终不变的是羽翼一般笼罩着雏鸟的油纸伞。

盯着他被冷雨不断击打的另一侧肩,黯然地低眉,他也是初愈的身子,又怎可大意。

你,真的能走?执伞的手更向我靠了靠,我刚想咬牙颔首,看了我脸色的他便皱起了一对剑眉,还是抱你罢。

不如,你背我罢?见他弯腰伸手欲够我的膝弯,急忙踉跄地退了两步,情急中竟逼出了这么个法子,那伞却是如影随形一般地跟着我。

他奇怪地看着我,迟疑了片刻,才又将伞给我,蹲下了身子。

他的背很阔,和他的胸一样。

背脊果然还是湿了,记得睁眼时,他在伞下,全身都还是干的。

一柄小小的油纸伞,遮住了冷雨中的两个人。

回望身后,哪里还有什么路,是真的冲走了么?不知道。

我只知道,原来所有的路,都只剩下他带我走的这一条。

手臂缠上他的脖子,面颊贴近他的背,感受那满得溢出的温暖。

而我也了解,丝绒的披风、油纸伞,都不是属于岛上的东西,应该是从他的手下那儿拿的。

左,还是右,也许我已经有了主意……三问苍天,小女此刻的抉择,是否正确?……一室的暖热雾气,氤氲蒸腾自硕大的浴盆,微烫的清水消除一身冰冷的气息,折磨的痛楚也被一并带走。

慵懒地泡在这清水里,没有娇艳欲滴的美丽花瓣,没有魅惑人心的馥郁香气,只有一身被热水浸成玫瑰色泽的冰肌雪肤……冷风过境,随着被打开的门,男子走进来,把所有的风雨堵在门外。

洗完了?换了一身寝衣的他,向这边看了一眼便沉默地颔首,坐到散发着木香的床上。

猛地起身,水流顺着娇柔赤裸的胴体疾速地下落,坠回盆里。

泡得有些久,想必是热晕了。

干净的素布沿着纤细的颈缓缓向下,游走于妖娆蛊惑的曲线……宛如葱白的手指勾起屏风上一件崭新的罗衣,放下。

顺手拈起挂在旁边的冰绡纱缕,随意地披在圆润光洁的肩头,这件几近透明的青绿纱衣本是最外层的罩衫,此刻却成了贴身之物。

将那些被纱衣覆盖的柔软发丝轻轻拉出,肆意地披散在背后、肩头,与胸前,我闭了闭眼眸,深吸一口气后,拢着一身薄纱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抬眼,直到我惊世骇俗地坐到他的腿上,软软地依在那熟悉的怀里。

螓首收颔,脉脉无语间,心儿却已跳到了嗓子眼,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青楼里的娼妓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沉重的脑袋再抬不起来。

离别前,难道你真的不再看一眼?受到蛊惑一般,怔怔地昂首,与他默默对视。

那漆黑的眼中竟没有鄙夷,于是,着魔一般的我缓慢地伸出一双白皙纤长的柔荑,靠近他刚毅却俊美的脸庞。

我捧着这张脸,目光专注而留连,认真得好像一名出色的剑客欣赏着手里的上古神兵。

从来也没有,仔细地看过他的长相。

也许,当太阳再一次升起之后,此生都没有机会再看一眼。

所以,离别前,让我好好地把这张脸刻进心里。

为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觉得,不想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