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大将军与他的夫人回来的消息仿佛一声惊雷，在晟康炸响。
将近一年的离开，从等待到怀疑，再由迟疑到确信，几乎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希望，开始面对他们葬身海底的事实。
就连衣冠冢都已竖起，再没有人怀疑。
海风撕扯着发丝，微眯着眼睛等待轮渡的泊岸。
式微缓缓地走了过来，面对着海岸，低低地道：到了。
是啊，到了。
我怔怔地盯着这熟悉的海岸，无意识地附和了一声。
走罢。
才下了船，就看见早在这里等候的一个人，是丞相。
跟着式微向他而去，还未到面前，就感受到他脸上的激动之色，急急地迎了上来。
义父。
式微叫了一声。
于是我向他欠身，道：义父，是我们两个小辈不孝，让您担心了。
不要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眨去眼中的微湿，他打量着我们两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马车一路疾驰，没多会儿功夫就穿过郊道，抵达护城门。
之后，放马缓行，走过街巷，终至久别的将军府邸。
下人都面生得很，认得的也只有管家，阡儿陌儿竟也都没走。
许久没有坐那马车，颠簸得难受，此刻总算是回到府里，有些踌躇。
式微倒是晓得我的心思，淡淡地道：你先回房去歇着罢。
风尘仆仆也顾不了许多，赶紧一点头，跟丞相打了个招呼便离开。
倒进铺了丝绸软垫的床里，盖着精致昂贵的蚕丝锦被，还有熟悉的弹香软枕，却让我想起那一张硬邦邦的木床。
于是，浅笑地甩头，都过去了，再多回忆，不过是庸人自扰。
一觉醒来，已是暮霭沉沉。
阡儿端了晚膳在外室，披了衣裳，徐徐坐下。
扫一眼满桌的菜，道：将军和丞相可吃过了？丞相早早地就走了，爷似乎还没用过。
阡儿在一旁温言回道。
陌儿，你去把爷请来用膳，就说是我的意思。
素来机灵伶俐的陌儿却愣愣地盯着我，身形始终不动。
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起身欲走，忽闻有人推门，正是式微，刚要找你，你倒来了。
她们说你还没吃过，同我一起吃罢。
拉他坐下，拢了银箸递与他。
安静地用了膳，漱过口，两个丫头也退了出去。
默默地饮了口清茶，他放下瓷盏，道明天跟我进宫。
好。
转转杯盖，盯着浮末片刻，我又道，回来半天定也累了，早些安置罢。
他听到，站了起来，却是向门欲走。
一怔，连忙跟了上去，还有事情要忙么？没有。
那你……微愕之余，瞅着他望我的神色，才明白是自己的话没有讲清楚，我只是问你要不要歇下，又没有赶你的意思。
既然无事，那就在这里睡罢。
虽有些羞怯，可只要一思及孤灯难眠的凄凉，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你……我还是去……去什么去啊，南楼是给你藏了小妾，还是什么不干净的女人，这么教你惦记？没好气地截了他的话，却瞥见他阴沉的脸色，便放软了口气，是我胡说，式微，我怕冷，你陪我，好么？灵妃还是旧模样，虽然知道了我没死今日进宫看她们的消息，可当我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仍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
弄得我又感动又无措地不停安慰她，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是啊，灵儿你别这样。
谨妃也是抹着泪，柔声地劝她。
三个女人，两个问一个答。
我给她们略略地讲了个大致经过，只说流落到了荒岛，并未提到如意夫妇，这是我们承诺的，自当遵守。
话分两头。
另一边，式微去面圣，皇帝见到他归来，很是高兴。
丹刹方面一早传回音讯，深表对天朝使节的敬意。
当得到沉船的消息时，也尽全力帮助找寻，可惜未果。
如今平安回来，安心之余，皇帝的赏赐自是少不了。
而式微不在朝野的这段日子，皇帝更是须事事亲为，长久下来，气色也差了许多。
我们这边，好不容易把灵妃哄完，瞧着时辰也差不多，猜想式微那里的觐见也该结束，就跟她们告退出来了。
沿着出皇城的路缓步，幽叹这地方再高贵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死气沉沉。
眼看就要到达皇城门口，却不想遇见了故人。
素瓷姐姐，真的是你！先看见我的是舒舒，刚停下脚步，她便兴奋地走了过来，身后紧跟的男子，自然是她的丈夫，颀脩。
微笑着迎上去，唤她：舒舒。
顿了顿后，才望向那张比女子更美丽的脸孔，王爷。
姐姐，我们听说你回来了，特地来看你的！我正要走呢，你们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功夫，倒是真错过了。
笑着颔首，又摇头，不过也不妨事，上我们府里也成。
要不，跟我们回去坐坐？不用了。
舒舒还未开口，颀脩就已经替她做主了。
却不见她有什么不悦之色，只是背着颀脩朝我吐了吐舌头，姐姐，还是改日再说罢。
你不知道，今日到皇宫来看你都是我求了好半天的呢，我现在可怜的很，他哪儿都不让我去。
扫了一眼侧首而立的男人，我刻意扬声道：他那是怕你累着，疼你呢！哪只她听了我的话，娇嗔地瞪了一眼恰好回过头来的人，撅着小嘴道：他哪是怕我累，他是怕累着他儿子！我一呆，顺着她的人，把目光转向那微微凸起的小腹，要不是这里已近暮春，衣衫穿得少，倒真瞧不出来。
盯着她的肚子，随即笑着恭喜道：原来妹妹是要做母亲了，真是恭喜啊！那可真得仔细一些，王爷自然是疼儿子的，那也不就是疼你么！闻言，舒舒娇羞地依向颀脩。
我也笑着把眸光投向颀脩，真心地替他们高兴。
颀脩伸手扶了妻子的肩，视线却纠缠在我的脸上，那祝福的笑容映进他的眼的时候，一缕波澜滑过那眼，转瞬即逝。
半晌，才听到他道：没事就好。
声音清如碎冰。
然后，我看到了出现在城门外的人影，原来他早就出来，一直在那里等着。
所以，我跟他们道别，我说：式微在等我，那么，我走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
我没有再抬头看一眼，只是凝视着脚下的路，坚定地走开。
……回来后的日子，每一天的将军府都是门庭若市，我倒是不曾晓得式微这样的个性还会结交这么多的人。
每每有人到访，开始几天多是勉强应对，单毕竟对这样热闹的场面陌生，又不喜欢，渐渐有些疲于应付。
而他也看出这一点，能推的也就都推了。
而这一日，我最惦念的两个人倒是亲自来了。
几乎是一听到下人的传达，胡乱地整了衣装，我就急冲冲地赶往府门。
听说你们回来的时候就想来拜访，不过知道前些天到访的定然很多，不便来打扰，所以今日才来看望你们。
父亲跟着我们一同慢慢地走向厅堂，边走边用他柔和的声音说道。
式微淡淡地接口道：哪里，大学士能来，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
还有，这小子一听说我要到你们这里来，硬吵着要跟了来，他母亲都拿他没办法，你们不要见怪啊。
父亲牵着走得依然摇摇晃晃的轩儿，抱歉地道。
怎么会，轩儿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这么人见人爱的小家伙，谁看到不疼？满脸喜色的我说着，弯下腰，捏了捏那张粉嘟嘟的小脸。
哪知道小家伙红润润的小嘴儿一瘪，眼眶竟霎时红了起来，挣开父亲的手，软软地依到了我的怀里。
略略慌张地搂着他，轻声细语地哄了起来，怎么了，见到姐姐不高兴么？还是姐姐手重，捏疼了？生怕自己是真的捏痛了他，虽然连力气都不曾使过，还是温柔地替他揉着香香滑滑的小脸蛋。
小家伙摇头，胖胖的小手竟勾到我的脖子，将我抱得更紧。
我一愣，这孩子长高了呢！姐姐，爹爹说你和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姐姐你们不要走好不好？轩轩好怕，轩轩不要你们离开。
你们不要去找爷爷，好不好？这孩子低低地啜泣起来，呜呜哩哩的半天才把话讲清楚，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往外挤，哭得鼻子都红彤彤的。
好，噢，不哭不哭，我们轩轩最乖了，姐姐最喜欢的就是轩轩，怎么舍得离开轩轩呢？手里忙着替他擦眼泪，哄着哄着，自己的鼻子也跟着酸涩了起来。
轩儿！别惹姐姐伤心啊。
父亲警告一般地提醒着小儿子，可是看着他的神情也很是无奈。
听到父亲的声音，小家伙终于从一直黏着的怀里移开，从我的身边，一摇一摆地走向式微，肉肉的手指攥住式微衣袍的前摆，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不想吃苦药，所以躲起来了？方才还鼻酸的我，差点忍不住笑，这个小人精儿，当谁都跟他一样呢！我想起他生病不肯吃药的时候，就总是背着丫头奶娘躲起来，大伙儿找得急死，免不了被母亲一顿狠罚，最后还是被我给揪了出来，板起罕见的凶面孔逼他喝下最怕的苦药。
式微久不言语，我怕他一个不耐烦伤了小鬼，怯怯地走了上去。
父亲也威严地叫了一声，轩儿，不许去烦哥哥。
而式微在盯着小家伙良久之后，才淡淡地道：是啊，哥哥生病了，所以躲起来。
虽然同样是淡淡的语气，可是对于我这个注意他到极点的人，却显然听出来不同一般的温柔。
那下次哥哥再要躲起来，一定要记得告诉轩轩噢！哥哥你也答应轩轩不离开，不要到轩轩找不到的地方去，好不好？这小鬼不知道面前的是什么人物，居然得寸进尺地跟式微要保证！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紧张地注视着式微的表情，从他的眼里，我只觉得各种情绪都游走了一遍，迷茫、疑惑、矛盾、温情……最后化作了一个颔首。
轩儿欢喜地咯咯笑了。
这再一次的试探，让我发现，式微这个人对谁都冷漠阴沉，而上官家的人就更不招他喜欢，可他似乎独独对轩儿硬不下心肠。
头一次我还不敢确信，可加上这一次，几乎就能肯定了。
况且，小孩子就跟小动物一样，敏感得很，谁是真心待他好，分得最是清楚。
就像琼儿，总是笑容满面地对轩儿，却不招这小鬼待见。
看来，式微对轩儿倒是不存什么，那今后或许应该多安排一些机会，让他们接触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