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问我思念有多重,并不重的,如一整座秋山的叶。
你走啊,他们怎么还敢放你进来!移动虚软的步子,摇晃到门口,我单手扶住那朱漆的门框,几乎将整个人都靠在那上头,阡儿陌儿,给我出来!喑哑的嗓子完全不能表达出我的恼怒,这般简短的喊话,却已教我气喘吁吁。
话音落地,两道身影蓦地从旁闪了出来,乍见我满脸的阴云,性子柔弱的阡儿不禁瑟缩了一下,而陌儿只是恭敬地低眉站着,不动声色。
她们一直都守在屋外,不曾离开。
喘气打量她二人,冷声道:跟谁借的胆子?是忘记我怎么关照你们的,还是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两人只是恭顺地站着,默不作声的样子倒像我这个恶主子欺负她们。
片刻之后,无力地闭一闭眼,我又道:你们不但放他进府,竟敢还让他进屋!很好,我是使唤不动你们,明儿就让贺管家给安排去别处好了。
爷还没死,你们就这么无法无天,吃定我管不了你们是么?夫人!阡儿一声软软地惊唤,一双水眸无措地望过来。
不成。
素来沉默的陌儿忽然开口,蹙眉朝我恭谨瞟了一眼,复又垂首,说话的语调始终平稳,不卑不亢,爷到底是死也好,活也好,我们做下人的不能过问。
但我和阡儿进府那天爷就吩咐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伺候夫人。
既然夫人口口声声称爷还安好,那就等爷回来,再行定夺,否则,我们哪都不会去的。
被她这么一顶,我登时气结,脚下便又一趔趄。
阡儿见了急急伸手来搀,被我甩开,我的眼光一径儿在陌儿平静的脸上打转,最后指着屋里,不怒反笑,伺候,连我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你们就这么伺候人的?她缓缓抬起粉面与我对视,眼神清澈如泉,夫人,里头那位,那是雍璟王爷,身份压着,执意入府,我们这些白丁草民怎么敢拦?再者他是要救您,我们为何要阻拦?容奴婢说句不知高低的,要不是您的幻症不可再拖,要是您早把药吃了,人家也不会这么一趟趟心急如焚地跑来。
这看在眼里的,都觉得是您……不知好歹。
最后几个字想来是她斟酌之下憋不住讲的,阡儿紧张地去拽她的衣袂,被不着痕迹地挣开,迎向我的眼神唯有从容。
然而她哪里晓得,正是缘于太过知道这其中的好歹,我才更不能这么做。
直到瞧着她的眼眸里显现出一丝激赏,才涩然着摆手,算了,你们先下去罢。
陌儿张口似欲再言,被阡儿一拉,终是沉默地与之退到屋子左侧视线不及的地方。
固定好表情,我转身走回,在靠窗的一张玫瑰椅上坐下,托腮望向窗外。
明知他焦灼的视线在我身上兜了不知几遍,依旧将无神的目光投向庭院的梨树,此际正是最后一批白花谢时,风一动,便立刻纷落如雪,洋洋洒洒,可惜今日嗅不出那清雅的香气。
犹在惋惜,一枚花瓣竟晃至眼前,击在面上,疼意打断我的神游。
摸着花瓣拂下脸颊,我偏过头却发觉颀脩仍然坐在桌边,他从被我赶出内室时就缄口不语,教我以为已同前些日子一样,默默地离开了。
霞色已染上脂色,看来天要晚了。
我终是按耐不住,攒了怒气张口谴他,你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做什么?难道堂堂一国的王爷饱读诗书还不懂瓜田李下之嫌,现在天都要黑了,你不要毁我名声,害我遭人诟病,倒时不但弄个‘寡廉鲜耻不守妇道’的臭名,再拉我去浸猪笼!所以你还是快滚罢,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他被我说得脸一白,狠狠低下头去。
然而,我也好不到哪去,掩袖死死按住胸口,险险就这么从椅子上滚下。
银牙紧咬,目光咄咄逼人,只提醒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将他驱逐出去,并且教他再不来管我的事情。
欠他的情已经够多,既然明白自己还不起,何苦再添上一笔!他的心,不应该系在我身上,既让他受伤也使我感到沉重,他值得更善良可爱的女子真心对待,而我,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负他,以前是为汎粼,而现在,则是为了式微。
我不晓得他拿什么换得这枚缓毒的青丹,但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收下这药,他必定会为我再去要根除幻灭的解药,而仅凭我对萧南殇粗略地了解来判断,那代价必然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甚至可能是他的一切。
为了一个心里没有他的人,不值得。
以刻薄犀利的言语伤害他,纵然绝大部分是因为感同身受,为他心痛,可当我说出那话的时候,却仿佛当胸受到一记闷棍,我想起从前自己曾用这些反话挑衅式微,不由觉得此乃吾之报应。
当初他在身旁,我总是放肆不羁,时时替他惹祸找麻烦,现在他不在,却闭门不出,贞静贤良,连妇德都端出来了。
一边道着讽刺,一边盯着眼前人,为他难过都不纯粹,我又有何脸面接受他的情意。
他终于抬起头,变得深幽的眸子里载着竭力隐藏的伤痛,笑容越发温柔,谁敢拉诰命夫人浸猪笼?你只要吃了这药,我马上就走。
好些天前,宫里派人来宣旨,朝廷确认式微殁了,念他生前功勋累累,怜我寡居无依,皇帝体恤封了我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头,每月多了一笔不小的收入。
据闻,皇帝听到式微的消息后,龙颜大怒,许是气极攻心也一下子倒了,多日都不能上朝,只得静养。
将军府的人把那日的残尸一并收棺入殓,也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别人的。
我一遍遍说着对人他没有死,因为我是真的相信他没死,然而无论是谁,都以种怜悯的眼神瞧我,知情的认为我是中毒,外人当我是死了夫郎受到刺激,就算还没发疯,也属神智不清离疯不远了。
只有我拉着丞相六神无主的时候,说了一声:好好好。
你别激动,我也相信那小子不会就这么去的。
眼里满是安慰。
我不吃,你快滚!就算是大男人,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啊!好半日都想不出骂人的话,我只得又将前话更严厉地说了一遍。
他静静地望着我,不带丝毫气恼,淡色的瞳眸淡笑,反教人觉出难以挥散的自嘲,没用的,瓷儿,你不是不知那些规矩礼教在我眼里的份量,当初千夫所指我都不怕,何况是你这种不疼不痒的。
想让我走,可以,你吃药就行。
你别叫得这么恶心,这个称呼从来都不属于你!佯作嫌恶地移开目光,唯今之计,只得祈祷他快快离开,我受不了他这种挖着伤口自嘲的模样,怕多看一眼,便会投降,然后将他拉入更深的悬崖,终有一日,摔得粉身碎骨。
于是,苍白的玉容霎时血色褪尽,假装的不在乎把他极力维持的微笑逼得比哭还让人揪心,我不叫就是,你吃药。
你天生下贱啊你!求着别人让你救,我就是不吃,你到底是想怎样?无奈之后的怒吼,面对他一贯的充耳不闻,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人简直与我一样,在他要强灌我药时威吓开腹再取出,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敢这样做,但鉴于阡儿对我从前剜疤时历历在目的叙述,才打消念头。
坚忍的性子固然好,却让我几将哭出来,硬的不成,只能再试试软话,这天都要暗了,你一个快做父亲的人,不紧着你媳妇,老往我这里跑算什么事儿?听老人说,这怀头一胎辛苦不说,还危险,你赶快回去陪她。
说到生子,心里复又钻心地痛,我推着他出去,却哪里有用,他僵着不动,只给我一个放心的笑容,你现在的样子可比她吓人,她吃得好睡得好,也有贴心的人陪,你放心。
他指的是谁我也清楚,那日我正睡得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在耳边含糊地哭着,一有动静就惊醒的我马上睁眼,竟看到舒舒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抹泪。
后来一问,原来是风闻将军突然死了,担心我悲伤欲绝,求着颀脩带她来看我。
她单独与我絮絮地讲了许多,先头我还没弄懂,后来懂了更是惊讶得半天都没回过味儿来。
她先说颀脩是好人,又说他们成亲那天她就对颀脩表明自己已经和青梅竹马的恋人私定终生,是自己的父王为保护族人把她献了过来联姻。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一夜,他跟她讲了许多我的事情。
后来,她的恋人找到这里,颀脩把他安排在王府里,说再过几年便寻个理由放他们离开。
你是孩子的爹,你不陪着,再贴心的也没用!重重地强调着,我再推。
舒舒告诉我,这个孩子是颀脩要求的,本来说好再过几年,后来颀脩说等她生了孩子,他就对外头称她难产不治,调养了身子就让他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们感激他,商量了以后,便应允了这事。
眼瞅着他目色一黯,心里必有些动摇,便以哀求打动,我求你好不好,你赶紧走。
抓着他的袖子,凄惶的情绪遮也遮不住,式微已经不肯现身,你在这里,他定然恼上加恼,更不愿出来与我相见了。
不管他当我发痴也好,我是怎么也不肯相信式微死了这件事情的。
那担忧的表情又起,怕他再要磨蹭逼我,连忙敷衍道:你走,非要来就过两天罢,我不躲便是。
……今夜的月,被大团厚厚的云层遮蔽,天暗极。
风穿树梢的声音,仿若撒谷,又似利剪划绸,乌鸦忽然短啼。
就要入夏的天,我抱着手炉裹在冬被里,等你。
如果入梦你会来,那么我同意安睡;若是幻灭能让我见你,那么我不要解药。
可是式微啊,这么久了,这么多个夜里,为何你还迟迟不肯出现?人世最不得勉强的事情,思念,便是其中之一。
它萦绕在我心上,不断温习过往,有些琐碎怕是连小事都够不上,却塞满了我的脑海。
回忆越多,思念也就越满。
郎啊郎,我对你的思念已经似那秋日的枯叶不断凋零,飘飘洒洒搅乱我迷醉的心,我为你而变得痴痴傻傻,幻灭的毒穿梭在五脏六腑,却无法将我的心污染。
你可知道,这是因为思念的毒早已抢先侵占那里的每一寸角角与落落?郎啊郎,你可知道,此刻我对你的思念就如那整座秋山的枯叶被收拢起的重量,而我日渐消瘦的心就快要被这汹涌的思念给胀破,为何教我这样渴望的你却依旧迟迟不肯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