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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受托

2025-03-30 08:34:54

皇帝薨逝的三日,朝廷自是暗流涌动。

但明面上,还是处于一片天下举哀的国丧中。

小殓之后妃嫔宫人哭灵三日,各部官员一面安排出殡前的事宜,一面也在伺机窥探局势。

将军府门前也依例挂上了白幡素灯,实际上在其他人的眼里,这哀悼的布置不只是为了皇帝驾崩,也是为了凌将军的过身。

只是那日府里下人纵然抬回了所谓式微的尸首,我也是强制着不作发丧的任何举动,那口棺木也始终停放在冰窖里头,无人敢动。

那一日阡儿前脚与我报了消息,后脚雍璟王府的下人便来寻颀脩,匆匆离开以后,也是数日未见。

我手边的一切事情只好搁置,式微不在府里,那些吊丧的繁琐事宜只能由我来安排,另外,还得静候宫里的消息。

不出所料,按照规矩,我也要以诰命夫人的身份去皇宫一趟。

皇宫此刻是重兵把守,本就是一座阴沉沉的地方,现在人多了不少却让人觉得更是不寒而栗。

我麻木地叩头跪拜,环顾周围的宫人,凄伤哀恸的抽泣纷至沓来,回旋在这庄严肃穆的宫殿之中。

沉静如水的面容让人琢磨不出我的表情,然而我想这种时候又有谁还会有心思去揣摩别人。

那些宫人哭得这样伤心,是真的在哭么?其实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大行皇帝也不见得对他们有什么恩惠,哭灵也只是规矩。

那些真的在哭的人,难道是真在替皇帝哭么?只是想到自己多桀的过往,或是难测的未来,不由得悲从中来,下一位天子身份未明,作为先帝的旧人他们的前路怕是一片暗淡。

耐心地等待着,我依然跪在一处默默地垂首,免得他人发现自己干涩的眼睛,本来也想要落几滴哀悼的泪水,可惜挤了半天都是徒劳,终只得小心地掩饰,这万一被人揪出来罪名可不小。

不过还好,多日的闭塞房中而变得苍白,再加上没有血色的病容,此时低眉视地的模样倒也泫然而泣。

皇帝在位十四载,掌政时日实在不算长,如今去了,也没留下半个子嗣。

这国无储君,其中的祸患不容小觑,那个引发世人心中最贪婪魔欲的位子定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方才进来的时候,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全都不在,我便立刻悄悄地拉了个认识的宫女一问,才晓得后宫现在已被禁卫军团团包围,莫说是人进出往来,就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

我一听,心里暗叫不好,莫不是要那些妃子她们殉葬罢?那宫女却道此刻只是守着,宫里除了太后也没个主持大局的,不过看情形倒不像,身份高的大多应移居太妃院,其他的不是冷宫便是青灯古佛一生。

暗自揉揉跪得发涨的腿脚,我站起来转身退出去。

礼数规矩算是做好,这宫里实在不宜久留,况且心中无时不牵挂着另一桩。

正快速赶路的时候,迎头跑来一个冒失的小太监,猛地将我撞退好几步,幸而他反应极快,出手如闪电扶住我几欲后倒的背脊,慌张地下跪之间,瞄到我不耐地挥手,一低头跑了。

一反刚才的步履匆忙,我像老龟行路那般慢吞吞地挪到宫墙一角,待到那阵头昏眼花的余韵过去,才摊开那小太监撞来时倏然塞到我手心里的纸团。

冷宫。

瞧着纸上的字,我不禁轻轻蹙眉。

现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这个地方应当是皇宫戒备最松懈的一处,门口的侍卫也只数寥寥,至多是摆个样子。

动了些脑筋贿赂一下,自然是轻松地放行。

蹑手推启那扇笨重的宫门,那股印象中阴潮腐朽的气味便争先恐后地涌来,捂着鼻在里头走了没几步,浑身的骨头就开始发疯一般地叫嚣,被这里的阴寒激发出剧烈痛楚,让我差一点就落荒而逃。

狠咬牙关蹒跚地走着,面上不肯示弱。

打开这门的一瞬,我就发现这里所有的眼睛都投射在我身上,也许是以为这长年闭塞的大门之后,又将送来新一拨的落魄女人。

在周围流览一遍,乍见她气定神闲的表情稍稍一怔,随即朝她步去。

屋子里的女人都不住地盯着我,有些在我回视的时候惊怯地埋下脸,有些似是兴奋,死水般的瞳眸骤然暴出诡异的激动,还有一些只是呆望着,眼神无意识地跟随,或许看的是我,又不是我。

你来了,坐罢。

猜不出她的意图,我刚走到她所指的凳子上准备坐下,谁知突地冒出一个形容脏污的女人,一屁股占了那位置,还傻兮兮地对着我们两人穷笑,看那样子应是疯了。

我退开一步,漠漠地站着,道:有事你就说罢。

却瞧她面色不豫地站起来,抬手两个耳刮子便将那女人一把撂倒地上,我正皱眉于她不知改变的跋扈,忽闻她破口而出的一通怒骂:给我滚开,碍什么事,她不是新来的。

装疯卖傻你还嫩得很!那女人捂着一边的面孔,听到丽妃的话脖子一缩,再仔细打量刚才那对死鱼眼睛,已然恢复清醒,仍旧看着丽妃,眼神里的情绪不知为何。

丽妃冷冷扯过凳子,后烦燥地瞟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死远点,别老在我前头晃悠,我过会儿弄点银子叫小顺子托人带出去,你老子娘死不了!那女人赶忙爬起,却又听丽妃冷哼:看见你就烦,那边呆着去,有多远给我滚多远!然后,便见那女人惊惶地退到远处,胆怯地像只逃窜的老鼠,可眼里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谢意。

想必你很惊讶我会找你,其实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在这最后的日子,想找个人说话,结果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想到你了。

我把收回的视线转向她,一时也找不到用来应对的措辞,先在那凳子上坐好。

你看我活了这些年,活得风光荣耀,也过过这般狼狈寒碜的日子,到头来,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闷声不语地打量着丽妃,她的自嘲似乎抹煞着过往的傲慢,与记忆中那张仰首挑眉的脸孔对不上来,使人感到不真实。

你放心,我没有疯,一直都很清醒。

她强调着,因为我眼里的恍惚。

但她误解了我的意思,于是我轻轻摇头,淡然道:疯或是不疯,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明白。

你的感觉,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你既然有本事与外头互通消息,想必也知道我发疯的事情,那你看我倒底是疯了没有?但是,我猜你应该比我清醒。

冷宫的苦日子,折磨着她的身体和健康,尽管面色是枯黄的,眼神不再有昔日的光彩,但是我知道,疯癫离她还很远。

注视着我清冷的容颜,她的脸色渐渐缓和,最后竟笑出声来,你说的对,很多事的确只有自己最清楚。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我发髻所簪的白花,立时表情一滞,掐断了笑声,我很清醒,不清醒的,反倒是外面的那些人。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我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随他而去。

她喃喃地说着,一点点倾身过来,我安静地端坐不动,任她痴痴地伸手摘下那白花,视若珍宝地给自己戴上,直到我弄懂她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打断她顺发的动作。

娘娘,你不会是想要为皇上殉葬罢?话一出口,她的身形一顿,唇间发出模糊的声音,颤抖的双肩看得出情绪的波动,那微弱的声音慢慢转为笑声,但她的脸上分明流淌着难过的泪水,我乃废妃,岂敢有此奢望。

她顺意地抹一把泪水,吸了吸鼻子,又道:这是我今日找你来的第二个缘由。

我已经不指望能在陵侧与他朝夕相伴,我只期盼自己的葬身之所能够与他的皇陵近一些,那样到了地下也不至找不到他的鬼魂。

我有些踌躇,倒不是不肯帮她,可冷宫的女人死后大都是抬去乱葬岗埋的,这是规矩,我怕是没那样大的权力干涉。

她看懂我的犹豫,我的意思是,你帮我找颀脩去办这件事,求他念在过去的情分,帮我最后一回。

坦然接下我淡扫而过的眸光,你毋需怀疑,我并没有别的目的。

当年我父亲死后,我确实恨透了他。

后来到了此处,开始只觉得与从前天渊之别,对一切都难以适应。

直到时间消磨走激烈的情绪,平静之后,我才注意到自己的饭食用度与其他人的不同,很久以后才知道是他找人打点的。

我想他可能是愧疚,他辜负了我父女当年对他的情意。

他或许是对你们心怀歉疚,但是你父亲依然是咎由自取。

不同意地摇头,我感到她的言辞略有偏颇,你的确是待他好过,可是当初你父亲命他与生父断绝关系,又怎么可能不曾想到如果他真是那样一个大逆不道之徒,会在意你们这点子小恩小惠?又哪里来的愧疚?所以,他是个念旧的人,对你也是,对别人,也是如此。

慢慢地站起来,我试着转动脚踝,道:你放心,我这就去跟他说,我想他是不会拒绝你的。

希望如此,拜托了。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我颔首告别,心知劝不了一个决意求死的人,就如同当年的母亲。

我向门口而去,却又听到她在说话,像是自语,但又不像。

于是驻足,也没有回首的打算,只是静静等她说完。

你知道么,世人常常被表象蒙蔽,凭感觉去断定真伪善恶,所以才有所谓的臆断。

相信我,这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拖着一双已经僵硬的腿移动,这也许就是举步维艰的感觉,丽妃不再开口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她飘渺的歌声,悠扬地在我背后响起,正是一度唱哑她喉咙的那支歌。

一壶清酒,一束桃花……一想起你,我已经开始,开始疯狂……长相守的事啊,面具下的明媚……吱呀——冷宫的门再次阖上,一如从未开启。

漫天的嘤咛啜泣淹没了那虚恍的歌声。

我忍不住附耳贴门,没有用,冷宫这扇沉重的门,关住了她的年华,打碎了她的《长相守》,更锁住了她的爱情。

黄泉碧落,其心可悯。

至于魂魄相伴,只能道一声:望你好梦能圆。

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去过一趟冷宫,打道回府改成先去拜访雍璟王府。

轿子停在宫门外头,只是这出皇宫的路,太过漫长,孤单一个人走,忽然迸发出深深的倦怠感,满头冷汗地前行,痛极,累极。

示威,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如果是你,定能冷静的拿捏,窥探出端倪。

可是我不行,那些善恶真伪,是非曲折,只是一团混乱。

没有你在身边点醒我,我连判断的自信都找不到。

没有你的生活,我感到心力交瘁,我好像已经不是自己。

你看,没有了你,现在的我连路都走不好…………经过雍璟王府,颀脩不在。

我把丽妃的事跟舒舒说了一遍,在她的应许下放心离去。

回府的途中特意绕到乌雀巷,只可惜那里已经被工匠翻覆一新。

回到王府,我深深吸一口气才踏进家门。

第一个便叫来管家老贺,清冷地扫了一眼,我重重吐出六个字。

我要开馆,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