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昨天和前天的晚膳都是蓝总管送来的。
凉风悠然吹拂穿过,从书册中抬起头,我瞧见连着两个晚上都不见人影的式微,温婉一笑。
徐徐起身走到桌边傍着他坐下,娴熟地取出碗箸饭食,开始慢条斯理地进食。
啊,对了。
竹箸稍稍停了停,我略带歉意地看着他,今日早晨来的那人忘了给我添茶,我渴了一天,你能不能替我提醒他一句,明儿不要再忘记?你也晓得,进来的人都不肯跟我说一言半语的。
他们不敢跟你说话,你自己不会提?盯着我打量了许久,他那张冰霜一样的面孔眉头微皱,大概依然在狐疑我这些日子以来的乖顺沉静。
坦然地任他瞧个仔细,我自在地又吃了一些粳米饭,然后放下筷子状似苦恼地一笑,你的人哪里会听我的,再说我也不愿跟生人多言,没的让他们嫌我麻烦。
午时斯叙不是来过,你跟他说不就好了。
他啊,撂下食盒就忙不迭地走了,好像有事儿,急得很。
后来连碗盘都是早上那个姑娘来收走的。
思及正午时候蓝总管风风火火的样子,我摇了摇头,将所有的餐具放入食盒盖上盖子。
觑见式微有些不豫的神色,便又轻声道,我也不过这么一提,一天不饮水也死不了人,明天他们记起添茶也就是了,你可别因为这个怪他,他现在也算我半个衣食父母,不高兴起来,我可就没饭吃了。
颦眉地说着,眼底的神情却很是轻松,说到衣食父母,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不由得唇角勾出一抹细微的弧线。
为你去怪他,你不觉着有些太高看自己了?冷笑一声,他提起食盒要出门去。
倒也是,又是我犯傻。
强撑着脸上柔淡的笑意,语气不免被衬得颇为落寂,前两日没过来,是她来了罢,我昨天听到她的笑声。
现在过来,该是回去了,你今晚,留下来么?若是从前,我想打死我都不会肯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但是如今,在他的面前,我已经放弃了倔犟,那些所谓的尊严已经没有那样重要,一开始先做出伤害的人是我,服软低头也是应该,更何况,我需要他,陪我度过清冷的长夜,即便是以粗暴的方式。
她的确是走了,本来用你来暖床也很好,只可惜今儿太热,我不想要!凄哀地望着消失在门前的身影,我乏力地坐倒在地上,式微,如果你说这话是因为仍然不信任我,那么我能够告诉你大可安心,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再做多余的事情,留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待在你身边,怕给你找麻烦,我还让蓝总管带了找爷,安的纸笺给陌儿,我信她的伶俐能处理好一切,包括颀脩来找我也能很好地应付他。
可是如果你这些话是为了惩罚我刺伤我,那么我想你已经做得无懈可击。
……式微,那件事的错全在我,你能不能放过其他人?无意之中我听到他派手下对付青航的消息,犹豫再三,还是舔着脸求他。
其他人?你指的是谁?面色阴郁地看着我,他问得轻描淡写。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那样做也都是为我,你要报复也不应该找他,罪魁祸首是我。
我自是不会轻易饶你,至于他,还是要杀!深邃的黑眸登时闪现出嗜血的戾气,他眼中的恨意与杀戮骇得我腿一软,便顺势跪了下去。
你就算看在小竹待你的心意,和她为你做的那么多事情,放过她的丈夫,不行么?式微出事后不到一日,小竹竟然就突然神色仓皇地到访,疑惑她在所有人都封锁消息的情况下这么快地知道事情的发生,不打自招的一句劝慰:小姐,式微少爷不会有事的。
让我茅塞顿开。
我早该想到,式微对我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甚至连平日里的行踪举动都一清二楚,难怪他会知道我的喜好习惯,不是因为他派人跟踪我,而是因为你,可笑我千防万防,居然忘了还有一个视如亲妹的你!面对我的陈述,她显露出的表情迷惘无辜,小姐,你在说什么?不必再装,若不是你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我的一举一动,他怎会这般了解我,并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
你嫁给青航,也是为了式微罢,小竹,你喜欢他,对不对?青航那次误事是缘于她的忽染风寒,原来她每次在我提起婚事的时候低下头不是因为娇羞而是怕我瞧出破绽,掩饰她的难过,这下我便明了为何那时式微要她注意身份的时候,那张立时变得惨白的容颜,不只是因为自己低微的出身。
我的心底一阵叹息,面上却装得凶悍,相处了这么久,我竟忘了从一开始,你就是他带到我面前来的!小姐,式微少爷的确是吩咐我看着你,可这么些年你对我的好,我又怎么会不记得,我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够了,我不想听,从今以后,你和你的丈夫,我再不想见到其中一个!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我闭上眼睛,誓言若是有用,今日你我便不会这样,也许一生都是陌路人,不过也对,如今便纠正这个错误,你走罢,别再来了。
我就是这样用最生硬无情的面孔将那两个被无辜牵扯的人彻底地与我们的纷争隔断,那一刻开始,我希望他们的生活里不再有我们的阴影,平淡而和乐。
然而我不曾料到,这一回抓住执念不放的人,却是式微。
纵然提到小竹的牺牲,他仍旧一意孤行,断然回我一声:不可能!字字铿锵有力。
……这是厨房刚煎好的药,你喝罢,是他嘱咐我送来的。
我知道。
捧起蓝总管递上来的温热药碗,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险些洒了药汁出来,幸亏蓝总管反应极快一手接过,只是不免还是滴了他满手。
待咳嗽暂止,我歉意地笑笑接过,一口气灌下那苦得不像话的药汁,一边眨回熏出的眼泪一边道,为何今日又是你来,他人呢?他……看他这一付想敷衍又不好意思,想说实话又不敢的模样,我便能猜出八、九分,该是她又来了。
好了,看你为难的样子,不必说了,我知道。
被我直截了当地点破,他反倒不安起来,夫人,爷其实心里还是念着你的,你就好好待在这里一段时间,不要多想。
你倒是头一回叫我夫人呢!满嘴的苦味把舌头都给弄麻了,听到他这话,我不禁瞥了一眼,然后幽幽地笑了,我都这么安静了,不会是还嫌我不够乖罢。
赛雪跟我说他的心里没有她,可他的心里有没有我,谁又知道呢……夫人……伸手摊开五指,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其实他不说我也清楚是什么,他的态度虽然很恶劣,但我却也不是全信他那些伤人的言辞,一来,过去的事情错在我,那也是我该受的,二来,他也并非全然地漠不关心,就像晚上送来的那些点心甜羹,每一次我进食不下,就能看到他蹙起的两道眉。
所以你说这药是他让送来的,我也不会怀疑。
只是他的心里在琢磨些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怎么会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付模样,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是这一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插手。
爷他的确是变了不少,但是在我心里,他都是那个让我们愿意肝脑涂地誓死追随的人,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无论是在军营还是生意,所有的下属莫不是忠心耿耿。
定定地瞅着他说到式微时,眼里燃起的火热的光芒,我微微出神了,是啊,他御下的本领确实很高。
不,夫人你错了。
蓝总管意味深长地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圆滑擅交之人,想必你一直都觉得他心狠手辣且视人命如草芥罢?沉默地螓首思量,我想了又想,却不能否认在我的心目中,他正是那样一个人。
见到我此际的模样,蓝总管了然地瞧了我一眼,复道:我不否认,对于一般人甚至是他自己,生命在他的眼里堪比尘屑,尤其是他要对付的人,辣厉的手段有时连我看着都有些吃不消。
然而,对于一心追随他的人,不要说是命,就算伤到分毫,他都是要替他们百倍千倍地讨回来,哪怕豁出性命,没有道理可言地恩怨分明到极点,真是个奇怪的人,不是么?瞄到我眸中掠过的诧异神色,他保证似的重重颔首,此外,爷不只是由于他诚心对待手下,更因为他身上所具有的非凡才能与绝对公正的处事态度,那样的人,总会教每一个心怀抱负的男儿不自觉地想要跟随他去闯一番大业,那么此生便真正无憾了!原来,这就是男人之间难以名状的情谊么?比朋友疏离,比主仆亲厚,殚精竭虑地去辅佐一个他们期许的领头人,然后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抛头颅洒热血,壮志豪言不枉此生?小时候,我爹常说一句话,他说,宁给智者提鞋,也不指使愚人做事。
如今我们遇到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人物,并且还是那样一位重义的人物,还有何道理不去效忠?我凝神地望着那张素来沉稳的脸庞闪现出的光彩,他的眼前仿佛已经不再是这个用夜明珠照亮的房间,而是万里山河与盖世枭雄,发灿的眼珠倾诉着他此刻内心的热血沸腾,蓝总管,你可是也曾受过他的恩惠?第一回见到爷的时候,我还只是作坊的小伙计,那时为养活我和弟弟,我就比其他人干更多的活,因为我生怕管事嫌我年纪小不要我。
那时爷刚被丞相收作义子,小小年纪做事却稳妥得很,只是性子阴沉不喜言语,我便晓得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后来,听说从前的管事老了,作坊要挑个新的,我就动了心思,只有当上了管事才有余钱让思源念书考科举,那小子从小就能文。
可是现实始终是残酷的,不沾亲带故点怎么可能占住总管这个肥缺。
众人都在猜测谁会坐上那位子,没有人看好我,因为我真的一无所有。
是式微让你当上总管的?见到他的表情,我便明白式微定然在这里头扶了他一把。
果然,蓝总管轻轻地点了点头,爷向丞相保证说我会使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新官上任的时候,大家都很吃惊,自然也都不服气。
他还帮你立威?‘如果你不能让别人服你,那只能说我看错人。
’这是爷当时扔给我的一句话。
故作哀怨地叹息一声,他莞尔道,意外么?可他就是这么个人,从不说安慰的话,更不会出手帮你解决问题,只跟你说清情况,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你逼着你去面对,心硬得像石头,但不能否认,这却是常常是最有用的法子。
他说得没错,式微就是那样,凶巴巴,冷冰冰的,哪怕是我为了与汎粼分开而伤心难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也没开口安慰一句,反而把我揪出房间,用一张圣旨压着我到动乱之地,马不停蹄地赶路,没命地找事儿给我做,原来目的也是让我摆脱阴霾忘记伤痛。
虽然方法十分恶劣,然而效果确实尚佳。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在的那段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到了今日才明白他的用意。
可这次他似乎已经不再愿意给我机会,也许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现在就连他的心里还有没有我的位置,我都不能肯定。
说着说着,口中的苦涩不由得浓重起来,而且不只是方才喝下的那碗药的作用。
夫人,你还不明白,纵使你再怎么伤爷,他的心里也只有你,把你留下来哪里是为折磨你,只因他舍不得放下你。
你又何尝见过这样的报复?是么?你不必安慰我,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这样的冷待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报复,他是男人,不会了解女人纤细敏感的心,那赛雪一来,两人便是通进同出,甚至同宿,他将我束缚在这里,不是要我见证这一切的么?你不会明白,从前有一个人,他向我保证绝对不纳妾,可是如今却在我面前时常夜宿他人的温柔乡,你让我要怎么想?等了片刻,听不到蓝总管的半点反驳,我的心自此缓缓下坠,我也不能责怪什么,男人三妻四妾实在平常,即使难过又能如何。
然而我只是求他放过青航,哪怕是看在小竹的份上,他都不愿首肯,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他的心里还有我落脚的地方。
不,这是两码事儿!静默地听着我半天絮语的蓝总管,忽而脸色一沉,肃穆道,夫人,你可知道,那日我让您见的人是为了救爷才失去了他的腿?爷因为这个勃然大怒。
蓝总管直直地望着我,眼眸里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你可又知道,被下人抬回被您安置在将军府的冰窖里的那具残缺不堪的尸体,是阿箢的哥哥,杜笙!而这一切的,却是拜你口中的青航所赐!我晓得那具神似的尸首,必定不是式微,然而却真真没料到,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的,会是我所认得的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那个曾经在漆黑的夜里将我救出牢笼的人。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阿箢温柔而美丽的笑颜,渐渐地,染上雾一般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