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宇的故事在水灵清口中结束,我的故事却还在日出日落中继续。
日子如佛之念珠,一天天从指间划过。
我的身体一直没见好转,但也没有变得更差。
只是那抹不祥之感越见浓重了。
今天,古善带着乐儿在我的睦和宫里玩闹,累了,乐儿吵着要吃我做的菜。
自我身子不适之后,我已经许久没有亲手为他做过任何东西了。
因此只要乐儿想要,我一定会做。
飞羽等一众婢女从旁协助控制着火,也时刻注意着我,我认真地做着古善和乐儿点的菜式,不厌其烦的做了一盆水煮鱼。
娘娘,您去休息一下吧。
这儿有奴婢看着呢。
飞羽怕我累着了。
对呀,娘娘,有奴婢们看着呢。
没事。
我的身子还吃得消。
虽然有些累,但还没累到连做顿饭都吃不消的地步。
况且现在不做,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为古善和乐儿做顿饭了。
薰了两个小时的油烟,一桌菜做好的时候,天已快黑了。
我换了身衣裳出房,就见殿内的饭桌上多了一个人,云楚。
我走到桌旁坐下,皱了皱眉,你不是说今晚不过来吗?我没做你的那份。
云楚没理会我,直接转向乐儿,承鼎,那父皇先回宫了,你和母后好好用膳,知道否?父皇不走,乐儿一听云楚要离开,急得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缠住云楚,父皇和儿臣一同用膳。
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的原因,在我和云楚之间,乐儿更依赖云楚。
父子天性吗?两人连走路时的气势都一模一样。
承鼎乖,父皇也想留下,可你母后没做父皇的那份。
云楚边说边对我邪笑。
他真会……我别开脸,他居然又在儿子面前告我的状。
这个月来,这是第几回了?乐儿死命抱住云楚的胳臂,就怕一松手,云楚就走了,父皇不要走,儿臣那份分给父皇。
乐儿,你父皇还有事,别缠着他。
我稍稍不悦的看着乐儿。
不要,乐儿噘起了嘴,央求我,母后,让父皇留下,儿臣少吃一点,好不好?云楚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摸了摸乐儿的头,对我挑了挑眉,还是朕的承鼎乖,父皇不走了。
要知道云楚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有挪动过屁股,哪里有要走的意思?也就唬弄唬弄年幼的乐儿。
我没来由的又是一气,可一看到乐儿稚嫩的小脸可怜兮兮的对着我,我只好让婢女添双碗筷送过来。
云楚阴谋得逞似的邪笑了起来。
古善了然般的笑着摇头,在我耳边道:姐姐,儿子崇拜父亲是天性,你吃这个醋也没用的。
再说我和乐儿点了这么多菜,哪会不够吃?我怒眸睇了古善一眼,你真的成老人精了?敢情就是他把云楚叫来的吧?古善神秘一笑,低喃,还是王爷英明。
接着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一顿晚膳吃完,已到了月上西窗的时候。
休息了一会儿,古善便离开了,接着乐儿也让奶娘带了下去,就剩了我与云楚。
还在生气?云楚倚窗开口,用膳时,你都没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我捏了捏脖子,不明白为何云楚最近总是能惹我生气。
累了?云楚一把将我拉到身前。
我挣扎了一下,你做什么?云楚媚笑,帮你揉揉。
我身体一僵,思绪一愣,旋即躲开,呃……还是算了,我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云楚却依然媚笑着在我颈边吐气,用低沉慵懒的声音道:还怕朕吃了你?我闪开一步,疑惑道:云楚,你今天吃错药了?吃错药?云楚显然不懂我这句后现代用语。
不过没关系,他心情奇好,并不计较,今日吃的这顿晚膳,是朕登基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
贺礼?我重复。
你从不送朕贺礼,当然不会记得,明日是初九,朕的生辰。
是吗?就到初九了啊?明日我还是没打算送你贺礼。
你的生辰对我没有特别的意义。
没关系,云楚表示毫不介意,朕已经收到最珍贵的贺礼了。
那明日的晚宴我可以不用去了吗?每年云楚的生辰晚宴都大同小异,美其名曰,君臣同乐,可是有君在,臣如何能乐呢?而且我更乐不起来。
等有一日,你不做朕的皇后了,就不用去了,云楚眼眸深邃的笑答,那就是朕死的那日。
可是,初九这日,我仍是皇后,云楚也仍活着,而晚宴我最终还是没有去。
我的不祥之感在夜幕降临前意外应验,云楚的生辰晚宴便因皇后的意外缺席而取消。
整个皇宫笼罩在慌乱的悲戚中……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没给我丁点儿缓冲的时间,我猝然晕倒在睦和宫内,很快醒来,意识却介于清醒与昏迷的中间地带,既不清醒,也没有完全昏迷。
太医们来来去去,宫女们哭哭啼啼。
感觉云楚紧紧握着我的手,霓裳,你一定要醒过来,听到没有,朕要你醒过来,千万不要睡着了。
然而,我却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云楚怒喝太医。
鬼医也来了,她检查了我的身体,许久后才低声道:皇上,属下无能,娘娘中的‘鬼毒’第二次发作,恕属下……无能。
你说什么?云楚惊喝,怎么会发作?回皇上,云楚的冷然一咋,让鬼医不免有些发颤,属下……若是在娘娘第一次昏倒之前,尚有把握治好娘娘。
可娘娘错过了最好的医治时机,属下依照‘鬼毒’解方,请了十九位高僧在睦和宫十九个方位念超度经二十七日,每日九九八十一遍,可娘娘体内的‘怨灵鬼’太顽固宁愿灵体被灭,万劫不复,也不愿离开,它……似乎并非为了让人帮它超度,而是……而是,迫害娘娘的身体,它要与娘娘同归于尽……还有,鬼毒发作两次之后……嗯……娘娘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皇上千万要节哀,保重圣体……啊——娘娘,娘娘快醒醒啊——飞羽一听慌乱的哭起来。
再也醒不过来?云楚呆滞了半响,才如梦方醒的吼道:不——她不会醒不过来,她一定会醒过来,她是朕的皇后,朕今生唯一的皇后……皇上……为今之际,只望找到神医涯农……或能起死回生。
娘娘……娘娘……云楚一拳重锤在矮桌上,去,给朕把所有高僧统统找来,朕要他们立即施法救皇后,告诉他们,若救不醒皇后,杀无赦!云楚的声音瞬间阴冷如阎罗,不带一丝人的气息。
是,皇上。
颤抖的回答。
等等,缓了语气却延续着地狱的阴冷,传令下去,命各地官员驻军全力搜寻神医涯农踪迹,凡有准确消息上呈者,朕允封侯封王。
另昭告天下,凡提供神医涯农行踪者赏金再加五十万金,速办!微臣遵旨。
我多想睁开眼睛,叫一声云楚,别杀人了。
为何我的眼前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阴森恐怖的黑暗,我无声的呐喊。
破锣般癫狂的声音回应,颜娘!果然是颜娘害我,你叫吧,叫破喉咙吧,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我很快就能证明给你看,你不配得到他!颜娘,你何苦呢?你也会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你和云楚一样爱得霸道,爱得不理智,就算云楚是当年的兆阎,他也已再世为人了,而你却是两百多年的鬼魂,你怎么能与他相守?为何不去轮回,或许下一世,你们能在一起。
哈哈哈,凄惨的大笑,轮回?我没有兆阎的八世厚功德行护身,毁了一世,他还能做君王,我手上有太多的血债,下几世都不可能轮回为人。
那也比自我毁灭要好啊……我讷讷,我也要死了吗?我不是希望归去吗?为何我还会难受?身体没有痛楚,我的心却不忍离去,我在留恋吗?眷恋什么呢?这一世,我本可与他相守,可你回来毁了我的一切。
我是那么爱他,为他可以牺牲所有,而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只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仁弱,越来越不像一个霸主。
这是你偏执的想法,颜娘,治国需要的是仁德之君而不是霸主。
哼,你的古痕够仁德,可还不是做不了一国之君,还不是斗不过我?颜娘不屑的大吼。
你说什么?你把古痕怎么样了?别伤害他。
古痕……你又在哪里?好姐姐,你忘了?他也是鬼魂,我能把他怎样?只不过,他不小心没‘锁’住我,就给了我机会来杀你。
我以我的灵体为毒,渗入你的五脏六腑,哈哈哈——超度,我不需要超度!我已进入你的七经八脉,没有人能奈何我了,哈哈。
……你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是不是?放心,不用很久,你就会和我一同毁灭了,那时,你也和我一样,什么也得不到!还有,千万别强行醒过去,那只会让你、我消失得更快,哈哈哈。
颜娘——声音消失,又只剩下黑暗了。
回皇上,老纳等实在无能为力,要救娘娘,只有让她体内的怨灵自动离去,否则,娘娘只怕熬不过几日了……又是重重一锤,朕不要听这话,朕说过,你们救不了皇后,杀无赦,来人啊,把这些妖僧拖出去砍了……朕还要毁了你们的寺庙!云楚……高僧们声声道着佛号,也不求饶,有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
可是,云楚,再不要为我杀人了,这样下去你会毁了你自己,也毁了天下。
我奋力的挣扎着,不断的嘶喊,一声又一声,云楚,云楚……云楚——终于有一声,冲破了黑暗。
霓裳。
我的声音太弱,云楚不敢确信是不是幻觉的奔向我,你真的醒了?他手足无措,想抱住我,可又不敢碰我,我看起来太虚弱了,云楚,不要再为我杀人了,快放了……高僧们,你……这是弑佛。
朕管不了那么多,谁敢带走你,朕就杀谁!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可是……别再造杀孽了,为了你今天的帝位,你已经……杀了太多人了。
你想让我走的不安心吗?好,朕放过他们,只要你好起来,好不好?只要你好起来,朕答应你从此不造杀孽。
云楚转身让人放了高僧,回握住我的手,亲吻,霓裳,你是朕的皇后,只要你好起来,朕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无力的摇摇头,努力睁着双眸,害怕一闭上就再次进入黑暗,再也醒不过来了,我颤动了嘴唇,云楚,我想见乐儿。
好,乐儿马上就来。
来人,快去催太子。
娘娘……您会好起来的。
飞羽在一旁抽泣,我吃力的笑了笑,傻……丫头,不哭。
哇——娘娘,您一定要好起来,不要丢下奴婢。
飞羽扑倒在床前。
云楚握着我的手更紧了,你会好起来的,霓裳,朕就要找到神医涯农了,他会治好你的。
云楚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他恐惧了,他曾经面临无数的生死之境也没有恐惧过的心,颤抖了起来。
那一瞬我看见了,皇后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他骑着高大的白马,披着金色的长袍,一脸冷洌而决绝,嘴角却在轻轻地动,轻轻地说,即使你背叛了朕,也是朕的皇后,千秋万世都是朕的皇后,朕绝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他举起弓绝然的拉开箭,这一世,朕保不住你,下一世,等着朕。
利箭射出的霎那,我看见,他泪流满面……我动了动手,无力的回握住云楚,支着眼皮,努力露出一个笑,我看见,你,流泪了。
云楚惊震,霓裳!霓裳!别闭眼,朕求你看着朕!朕求你。
娘娘,太子来了,娘娘,您快睁眼看看,太子到了!飞羽疾呼。
母后——乐儿扑过来的身子被云楚抱住。
姐姐!娘娘!我看到乐儿,古善,穆枭,眼角滑下一滴泪,我想见的人都来了,无憾了,只有他……只有他了……我想摸摸乐儿的脸,动了动,却办不到,乐儿,以后要听……你父皇的话……听夫子的话,做个……好孩子。
云楚轻轻将乐儿的小手放到我的手里。
乐儿见到我的模样不知所措的哭了,母后,起来,母后,亲亲我……父皇,母后不起来,母后不要儿臣了吗?母后快起来,儿臣以后都听您的话——乐儿挣扎着要往我身上扑。
云楚急忙将他抱开,别过脸,再转过来时,我看到他眼眶里隐忍的泪水,乐儿乖,你母后累了,要休息,等母后好了再……陪你。
不——我现在就要母后,现在就要。
乐儿小小的身体在云楚怀中拼命的乱动。
我激动地想安抚乐儿,却越发说不出话了,我转动眼眸看着云楚。
云楚把挣扎的乐儿交给穆枭,我在!霓裳!我在这里!你……放心,你会好起来,等你好了,你还要陪着我看乐儿长大,为他选太子妃,亲手抱抱他的孩儿。
霓裳!我感激的看着云楚,知道他会替我好好照顾乐儿。
可我还有件事,张了张嘴,求……你。
你还有心愿是不是?告诉我,我帮你达成。
我的声音更小了,云楚轻柔的抱起我,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霓裳,说吧,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你说。
我,我……想看看……古痕的……坟。
四年了,我再没看过一眼。
云楚愕住,良久才道:好,朕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朕亲自带你去。
现……在,去……现在?云楚眼角终于滚落一颗泪,落在我的身上,慢慢晕开,他哽咽了声音,好,现在就去,朕带你去。
来人,传令下去,给朕备车,朕和皇后要立即起程巡游醉城。
皇上,万万不可。
穆枭急道:娘娘这种情况如何经得起再折腾?再说,牧……流匪已经窜入落日城,城中守军不足,您与娘娘出行太冒险了。
本宫也绝不赞成!太后也来了?微臣(奴才、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母后,云楚深情的望着我,朕意已决,毋庸再议!云楚倾身将我抱起,凝眸看着我,大步走出宫殿,留下身后一片凄切的哭声……第五卷 曲终 第一百章 父亲哭声中,我的泪一串串无声滑落……云楚,那般邪佞狂放的男人,终也落下了一滴咸泪,这泪却是无比沉重,落在我的身上,慢慢晕开,渗进了我的心里。
泪里积淀的苦楚,一浪浪拍打着我的心湖,竟让我心痛起来。
我的话又伤了他一次。
他却依旧紧紧抱着我,上了马车,霓裳,这是醉城‘万里麒麟马’驾的车,朕这就带你去醉城。
万里麒麟马?醉城特有的马。
六年了……六年前,古痕用它们驾着车将我带回醉城,带给我天上人间一段生死相随却残缺的爱情。
六年后,云楚依然用它们驾着车将我带去醉城,却只剩一具残躯了。
醉城,醉了我一生的城。
典藏了我今生最美好的爱情,也烙印了我两世最痛苦的悲戚。
上一世,我魂断罪城,这一世,我也要消逝在醉城吗?这是缘,还是孽?玄机曾说,凡事有因即有果,有果即有因,因因果果,果果因因,既是始也是终,既是终也是始。
而我的初始在何处?我的终结又在何方?缘起缘灭,不灭的是两世的憾。
皇上,微臣等恳请皇上三思!穆枭与一众闻讯而来的大臣们跪拦马车叩请云楚。
云楚撩开车帘冷然,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帘外幽暗的灯光,照着云楚满脸的坚定。
皇上,穆枭道:此去太过凶险,望皇上三思而行。
臣等望皇上三思而行。
异口同声。
朕意已决!左相!再调一千白骑兵随驾。
云楚放下车帘,卿等速速离去。
皇上……大臣们不愿退开。
云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只想着死前再见古痕一面,却忘了你的安危。
倘若为此让你冒险,非我所愿,非我所想,我摇摇头,罢……了,不去了。
既已不久于人世,我又何必执著于生前的这一面呢?见了,终也不过是绝顶上的一座孤坟。
有人说,鹰一生孤傲,就连死也要葬身绝顶之上,古痕,那个酷爱鹰的男人,也是如此吧?霓裳,什么都别说了,朕知道见他一面,是你入宫四年来唯一的心愿,这一次朕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云楚……我明白你的心意了,我不希望你为我冒险,你是……一国之君,身系天下百姓福祉。
霓裳,朕此刻只是一个爱你的男人,朕意已决,别劝朕了。
起驾!我握紧云楚的手,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够了,有这心意就够了。
云楚凝视我,不改坚定,依然一如往昔的固执,就像他曾经固执的要一统天下一样,车轮最终在他的固执中转动了起来。
夜风习习,吹动着车帘,云楚将我身上的锦披裹紧。
入秋了,夜开始凉。
马车行进,出了皇宫,骑兵杂沓的马蹄声渐渐成为夜曲的唯一旋律。
我眼波流转看着云楚,仿佛第一次认真看他刚毅的脸。
疲惫的脸上,只剩落寞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啊。
他一直固执的用他的方式来爱我,从来不肯随我的意,霸道而不讲理。
可现在,他随了我的意,我却又是这般不忍。
是因为我将要离开了吗?为何我不忍看他的眼?这双从我的噩梦中走出,曾经狠如阎罗般的绿眼,今日竟溢满了无尽的苦切悲楚,跟我说说……话,云楚,别……让我睡着……了。
睡着了,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好,云楚从怔滞中回神,柔和了面部线条,朕说,你听着就好。
我躺在云楚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却是连这心跳也是落寞的。
霓裳,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云楚理了理我的乱发,一个我从不愿告诉别人的故事。
我颔首,好。
很多年前,有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是日月国最好的地方官,为官清廉正直,慈爱世人。
孩子本有个幸福的家,但好景不长,一切幸福在一夜之间破灭,父亲得罪了权贵,被诬陷下狱,愚昧的百姓听信了诬告之词,愤怒中冲入孩子的家,辱骂和殴打孩子及他的母亲。
不久,母亲伤重而终,父亲因不愿认罪,最后也被酷刑折磨而死。
孩子成了孤儿,在世上飘零,任人欺辱、鄙夷与嫌恶,那一年他七岁,为了生存第一次生食鼠肉,从此由人间跌入地狱。
他原以为世人抛弃他,是因为他有一双被称作‘妖邪’的绿眼,所以他逃入山中,与野兽为伴,只有野兽不会嫌恶他。
直到有一日他被猎户抓获卖给了绿眼权贵为奴,他方明白,无权无势,才是他悲剧人生的真正原由。
自此,他发誓要让绿眼妖邪成为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他要一统天下。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生父,鬼域域主穆擎天,擎天是他自己改的名,他原来的名字,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云楚像一个冷眼看客一样讲述着他的父亲,不兴一圈波澜。
穆擎天常说‘世人皆无情,我何须存仁’,他一生绝情,嗜杀,任何人都只是他利用的棋子,包括我母亲和我。
他的眼中除了一统天下没有其他。
为此他拼命拓展鬼域实力,甚至不惜用穆兰,穆枭的母亲去换取财富。
穆兰,穆枭恨穆擎天,我也是。
为了要我成为他那样的人,穆擎天将我带离‘弑君宫’遗弃在深山,让我与野兽为伍,陷入野兽间的弱肉强食,熟视厮杀与残恶,整整五年。
没有人知道,我第一次打死野狼时,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因为那年我才九岁。
已是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两天两夜,冰冷的雨水浇醒了我。
我看见穆擎天站在我身边,告诉我,‘没有人会救你,你要活下去,就要吃了这只狼’。
然后我吃了那只狼,五天,我活了下来。
九岁?……我的心又开始痛了,我知道云楚从来不算个好人但他的本性其实不坏。
他曾经也提过与野兽为伍,却是那样轻描淡写,我何曾想到他的残暴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养成的。
我想安慰他,可我说不出话,只不觉间流出了一行清泪。
云楚继续用讲故事的口吻道:十四岁那年,穆擎天要我杀人,他说‘世人都如野兽,不是你吃他,就是他吃你,要想活得比他好,你就必须比他狠辣’,那一年我一共杀了十个恶人,当我看到殷红的血从第十个人的伤口汩出来的时候,闻到血腥味,我兴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嗜血快感。
那时,我就知道我已变成了穆擎天,将终身无情,一生掠夺,毕生只为一统天下,为它生,为它死。
我形同野兽般的杀戮掠夺,没有情,没有爱。
直到有一日,我母亲为我挡下穆擎天一剑,差点丧命,让我如梦初醒,才悔悟,我并非野兽,我是人,是人就该有人性。
从那天开始,为了和穆擎天斗,我掏尽心机,耍尽阴谋,终成了现在的我,可是在权欲伐谋中浸久了的人,一统天下早已变成了他的本能欲念。
云楚停下,停了许久,再开口时已转为无限感叹的神情。
霓裳,我为登帝位,穷尽一生诡计杀戮,从不在意他人如何看我,也从未后悔。
直到今日我却后悔了,后悔我赢得了天下,却输了你。
在你之前,我从未爱过别人,我一直以为只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宠爱,对你好,就是爱你,就能让你幸福。
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
我赢不了你的心,并非输给了古痕,而是输给了我自己。
是我不懂爱,不配赢得你的美好。
云楚将头低下戚然看我,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不是一个好人,我邪恶阴狠,不择手段,滥杀无辜……对你更是残忍伤害,阴谋设计。
可是我爱你,霓裳,我很早就爱上你了。
只怪我一统天下的欲念太大,大到蒙蔽了我的心。
云楚渐渐压低声音,听起来便觉得轻柔,我曾经也不明白为何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能轻易撼动我的心,牵引我做出最不可思议的事。
穆枭一直劝我,不要抗拒对你的感情,否则我会追悔莫及,我曾经嗤笑,讥讽他的话。
我可以承认你对我的吸引力,却绝不相信我会爱你,因为我只爱权爱势。
直到你误闯禁园的那夜,我全乱了,眼见你掉下地洞,我毫不犹豫的跳下。
那一刻,我的心里竟没有天下霸业,没有自己的性命之忧,也没有孩子,只有你。
跳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如何,但我要你活着。
心为之一颤,我动容,他伤得那么重,强撑着一口气寻找出路,原是想让我能活着出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早在我遇上你的那一日,我就已经爱上了你,不能自拔,云楚苦笑,只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已恨我入骨。
云楚将我搂得更紧,悠远的声音好似他又重回了遇到我的那天,极少有人知道,鬼教是隶属于我的门派,因而就更少有人知道赤唐国‘有姿色,没才情’的贤妃原是鬼教的教主‘鬼影’。
贤妃是鬼教教主?我藏不住讶异的轻啊了声。
云楚拂开我脸颊上的青丝,很惊讶是不是?谁也没看出来,她本是个颇有见识的女人。
颇有见识?是啊,至少她曾告诫鬼魅不可轻信青冥。
至少,她骗过了我的眼睛,我曾以为她只是个花瓶。
谁会想到这个总躲在皇后身后的女人会是鬼教教主呢?难怪赤唐国降,我父皇被封和善王,云楚会亲封贤妃与我母妃淑妃为一品浩命夫人。
可她……为何……不离开?她既是鬼教教主,便是云楚的开国功臣,赤唐国已亡,为何还要留在我亡国的父皇身边?这是另一个故事,霓裳,一个意外的故事,云楚轻道:她曾求我,只要饶你父皇一命,她不要任何封赏。
意外的故事?又是一个女人爱上男人的故事吧。
云楚话题回转,还记得你曾救过德贤宫一名宫女吗?思绪一跳,记得,我还记得她叫荷花,是贤妃宫里的人。
她无意中发现了德贤宫里的暗室,所以该被灭口,你却救了她,这个消息让我再也坐不住,当夜到了你的景润宫,因为失忆前的你绝不会救人。
第五卷 曲终 第一百零一章 诉情又停了许久,云楚才再出声,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窗外,你在窗内,散着发,披着锦帛护肩甲。
为出宫参加郑王寿筵而高兴的抱住了水墨宇,举手投足间自然流转的纯净美好,不娇柔,不造作,深深吸引了我。
我怔怔的看着你,涌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直到很久以后我方知道,那一瞬已注定了让我爱上你,你解开了我沉寂千年的情锁,唤醒了我灵魂深处遥远的牵挂。
我一直以为我和穆擎天一样,此生不会爱上女人,但其实,在那一刻,我的灵魂已经为你的出现而雀跃了。
它仿佛告诉我,我等了千年万年要等的人,就是你,尽管我在许久以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当我意识到时,已爱你无法自拔。
就如穆枭曾说的,‘有一种爱,一旦心门打开,汹涌之势就能连你自己也淹没了’。
云楚抚着我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不会明白那一刹对我的震撼,让我完全失了方寸。
你明明还是李霓裳,明明还是那张脸,为何失忆后的你会让我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彻底迷惑了,从未想过这就是爱。
我只想要证明你带给我的震撼是我的错觉,而你还是原来的你,就算失忆,骨子里还是那个阴狠毒辣却臣服于我的你,就为了这个证明,我做了那件让你恨我入骨的事……我转眸,他是说那个春梦吗?好久以前的事了,洛儿……真是弑君宫里的人?洛儿?云楚皱了皱眉,许久才想起我在说谁,随即了悟,点点头。
我闭了闭眼,果真是洛儿,只是这个答案已毫无意义了,不是吗?过去的,随风飘散吧。
霓裳!睁开眼,霓裳!别睡!见我闭眼,云楚紧张的捧起我的脸,听我说,不能睡。
霓裳!我动了动手指,我真的越来越累了,可云楚的话还没完,我不能睡。
只是他的话对我来说太沉重了,重重的敲打着我的心门,让我慌乱,难以承受。
我从不知道他有那样的过往,也没想过他在很久以前就爱上我了。
霓裳,见我动了,云楚继续道:你知道吗?你跳头舞的那日,我就在你身边不远处看着你。
但你抬眸,人群中,却只看见了他,古痕。
云楚的声音满是失落。
我弯了弯嘴角,注定的,云楚,古痕那般孤独冷傲的男子,无论多少人站在他的身侧,他仍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所以我才一眼看到了他。
而你是个太世俗的人,有太多世俗的欲念,往往便淹没在俗世中了。
当夜,我又亲眼看着古痕将你带离皇宫。
不可否认,我曾有冲动想截下你,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告诉自己你是‘她’,你是那个‘蛇蝎美人’李霓裳。
那么,我相信,古痕很快会变成另一个牧原,而我的一统大业指日可待。
牧……原?又一个牧原?颜娘果然与牧原有关吗?我想到那幅牧原送我的自画像,谨……鸿,是谁?是颜娘吗?谨鸿?云楚想了想。
说……说。
我想知道谨鸿是谁,和牧原又有怎样的纠葛。
谨鸿?谨鸿是‘她’诱骗牧原时所用的化名。
我一直难相信,牧原如他表现出的那般胸无大志,庸碌无为,奈何我多次试探,却苦无结果。
为此,‘她’献计,诱牧原进入飞鹤山庄,使之邂逅化名谨鸿的‘她’。
在牧原眼中,谨鸿是一个才情卓绝,却日日饱受病痛折磨即将不久于人世,被显贵的父母自小遗弃在山庄的哑女。
牧原深感谨鸿生世凄苦,颇有同病相怜,心心相惜之意,又恰牧原喜画,谨鸿擅画,两人渐渐便成知音。
牧原向‘她’敞开心扉,畅述自己的境遇与抱负……原来是这样,这么说那幅画像上的人果真是我,只是画画的画师谨鸿却是颜娘。
颜娘果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啊!居然巧妙地在那幅所谓的谨鸿遗作上题留:怀德十四年九月,而非开宝元年九月。
一个即将要死,又难以与外界交流的哑女,自然是不会知道日月国已变更纪年的事。
这就叫天衣无缝吧。
牧原输给她也不冤枉。
只不过倘若牧原得知自己曾为之伤怀的谨鸿竟是这样一个把他骗得干净的女人,不知会有何感想?会死不瞑目吗?我低低叹息一声。
霓裳,你在为牧原叹息吗?我摇头,我只是感叹罢了。
只能说那个才俊风流的翩翩佳公子生不逢时。
帝王间的战争是不能用是非曲直来判断的,一代功成万骨枯,成者王侯,败者寇,手段从来不是影响君王名声的大问题。
霓裳,我并没有杀了他,死的是他的替身。
为何跟我解释呢?云楚,在意我对你的看法吗?我……累了。
牧原也好,谨鸿也罢,我已经无法在意了。
而在意,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折磨而已。
我曾经很在意谜底,就像我打探是谁曾经设计抢走了古痕的保命丹,追查小兰自杀的缘由一样。
可是人生哪能都揭开谜底呢?如今谜还是迷。
在意的结果,只换得一身疲惫。
云楚再度拉紧我的锦披,累了?那你只听我说就好。
他继续说,说他如何一步步筹谋,登上主宰天下的帝位。
这个过程,几乎和所有开国皇帝一样,有阴谋诡计,有血腥杀戮,有邪佞无情……但我觉得云楚是谋夺帝位的天才,我外公曾经说,当一个人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一件事情上时,他就是做这件事的天才。
云楚把他的谋略,胆识,眼光,狠心,辣手,冷酷,无情,狡黠……十分恰当的融合在一起,算准时机,善用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一举成功。
云楚说着,我听着,偶尔从车帘的缝隙睇一眼外面的天色,天还是那么黑。
何时才会天亮?这一夜为何如此漫长?我越来越累了,似乎等不到天亮了。
黑夜中我渐渐闭上了沉阖的眼,我真的累了,好累。
没有疼痛,我知道,我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意识再度进入混沌状态。
霓裳,快醒醒!云楚急切的呼唤我,声音在害怕中颤抖。
我很想再睁开眼,答应一声,可我的眼皮真的太重了,对不起,云楚,我真的好累。
霓裳!霓裳!停车,传左相!云楚拥紧了我,马蹄声止。
皇上……带鬼医过来!鬼医伸手为我把脉,忽然一抖,咚一声跪下,皇上……娘娘尚未离去,只……只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皇上……千万节哀。
不会再醒过来?我已经死了吗?可我还有意识啊,我甚至还能听见他们说话,我真的死了吗?还是我离死不远了?云楚一句话不说,静静地搂抱着我,好久好久,这种近乎于死的沉默不该是他的性格啊,似乎有一个世纪之久云楚才缓缓吐出,继续起程!皇上,娘娘已经……微臣叩请皇上带娘娘回宫。
探马来报,前方白马谷有异象,不能再前行了。
穆枭用平静无波的语调掩饰声音中隐忍的悲楚。
朕答应过她,会亲自带她去醉城,就算她走了,朕也不能食言,何况她只是睡着了。
云楚说着,声音却没有起伏,像是麻木的人偶在做简单的发声运动。
穆枭重重的叹息一声,将百种心绪都糅杂了进去。
穆枭,命令全速行进……你上车,与朕同驾。
皇上,这于礼不合,微臣不敢。
这是朕的圣旨!别让朕说第二遍。
微臣……遵旨。
穆枭上车,马车又动了起来,单调的马蹄声混着车轮的吱呀声奏响了不和谐的旋律。
就像车里的两个男人一样,表情与心情极度的不和谐。
你说对了,穆枭,朕追悔莫……及了啊……云楚语未成语,再不能言。
皇上,您就哭出来吧,别再压抑自己了。
穆枭的声音低沉而悲痛。
是啊,云楚,你就发泄出来吧,如果你难受,你悲痛,你发泄出来啊。
别这样平静得让人害怕,你一贯是一个激烈的人,我分明能感受到你的悲戚,你却为何强作平静?皇上……穆枭担忧起来。
别说,穆枭,朕不想吓着她。
云楚轻拂着我的脸,动作无比轻柔。
皇上,娘娘已经不会再醒过来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走了……穆枭话音未落。
车外的马蹄声忽然乱了,有人高呼,护驾!护驾!前方有埋伏!马车停止,有人跪报,请皇上与娘娘移驾回宫,白马谷前方遭遇流匪埋伏。
穆枭起身,却被云楚叫住,穆枭,你留下,为朕守护她。
皇上,您这是……云楚难道要自己去应敌吗?我一恸,他其实明知有埋伏的,还要继续前进,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朕要亲自为她打开前路。
云楚亲吻了我的额头,平静的将我放在绒毯之上,毅然坚决的走下马车。
穆枭拦住云楚,皇上,你这是枉顾性命,倘若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让你这么做。
云楚蓦的冷然,左相,注意你的措辞,朕的皇后还没薨!旋即,云楚又低了嗓音,就让朕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这辈子,朕伤她太多,朕一径的给她朕认为最好的,可从没给过她最想要的。
她虽然在朕身边四年,可从没有开心的笑过。
朕知道她一直想再见古痕,是朕自私,从未让她如愿。
每每到古痕的忌日,朕看着她面向着东方痴痴凝望,朕就心痛不已。
如今,这是她最后一个心愿,朕唯一能为她做的,就只剩下这件事了。
皇上……别再说了,替朕好好守护她,朕很快回来。
云楚!我在心里疾呼,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真的够了。
不要去,太危险了,云楚!回来!我担心你啊!我无声的呼唤终还是没有留住云楚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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