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弑君宫的第五个夜晚,夜中有月,月中有天。
自离开古痕之后,我每每望见夜中的月便会想起他。
想来月与情自古牵连不无道理,为有情人牵线搭桥的月老不也是借了月之名?来到这世上,我第一次品尝到了相思的滋味,人总说红豆最相思,此刻没有红豆,只一弯月已令我相思成灾,相思成苦。
夜风习习,轻撩起我耳边的垂发,坐在玉阶上,我久久的仰望着月,若这月真懂人世间的情爱,能否将我的思念带到我心系心念的人那儿?带着淡淡的笑,忆起不苟言笑的古痕,他的周身都是冷的,淡的,连同我与他的生活也是冷的,淡的。
有时想想我与他的相处,更像一对相知相惜的友人,或是岁月洗磨后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
没有常人追求的激情浪漫,没有跌宕起伏的情爱纠葛。
不过,在我心里这些都不重要,我一心向往的本就只是平淡如水的真实生活,虽清淡无华,却朴素真诚。
以前的我,在外人眼中是一个聪颖多才的孩子,在父母眼中是令他们骄傲自豪的女儿。
然而那个耀眼的林若兮从来不是真正的我,我只是依照父母的意愿成功的扮演了一个他们想要的林若兮,我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顶着妈妈艺术世家的光环,我不得不学琴棋书画;穿梭于老爸无穷无尽的商业聚会与各种宴会之中,我又不得不八面玲珑。
然而事实上,无论是五彩多姿的林若兮,俏皮乖巧,斡旋于父母之中,还是才貌罕世的李霓裳,高贵优雅,绝尘于凡俗之间,都不是我真正追求,向往的角色。
那样的生活我一直在排斥中接受着,其实我也是一个太累的人,为了我爱的人,扮演了一个又一个并不喜欢的角色,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已分不清究竟哪张面孔是真正的我。
千帆过尽,仿佛是霎那间,我终于明白,为何只有古痕的笑能够感动我。
说到底,我的灵魂也是孤独的,两个孤独入世的灵魂,带着各自的面具在世俗中随波逐流,如浮萍般任自飘零,相撞时,孤独相融,只有我懂他,他懂我,田园野趣,朴实无华,平淡又如何?唯求坦荡真实而已。
我的孤独与古痕的孤独相融,得到了灵魂的契合,我爱他,爱的是灵魂的共鸣……奈何我与古痕都是带着面具生活的俗人,他有他的欲罢不能,我有我的牵肠挂肚,他不能超凡,我也无法脱俗。
离开古痕的这些日子,我白日在众人簇拥下上山寻找几乎不可能找到的极品诛颜,夜晚寂静中便总是想起古痕。
想到初见他时的冷傲绝世,想到他用金银珠宝对我的试探,想到那顿他流泪的晚饭,想到他把我送给青冥时的挣扎苦痛,想到我怀孕颓废时他对我的激励,想到他费心劳力为我建的竹林风裳居,想到月夜竹林中他的笛声……想到他倾城的笑……习惯了生活在古痕的冷淡孤独中,习惯了古痕的平淡如水,如今离了他,闯入云楚的生活,我的心渐渐泛痛,相思之苦日日折磨我。
在云楚的生活中,我寻不到灵魂的宁憩,我的心得不到坦然安定的抚慰。
我怅然一笑,这几日来,我日日见云楚,却也与他日日争执,早已无所谓谁对谁错,只因我畏他,惧他,更时时记挂着恨他,恨得刻骨铭心。
我曾经也恨过古痕,恨他企图操控我的人生轨迹,恨他对我的骄傲的践踏,但那种恨来得快,去得更快,因为我读出了古痕冷漠面具下的痛苦与无奈,读出了他真正的灵魂追求。
我想刻意记住对古痕的恨,而我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背弃了我的意愿,当我发现,我被古痕的笑所打动的时候,我的心早已忘了对他的恨。
然,对于云楚,却恰恰相反,即使我想刻意忘了对他的恨,那恨却已根入骨髓心脉,每每见到他,恨意便在全身血液中沸腾,泛滥,面对他,我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存着敌意与警惕。
夏夜风缓,夜的静旎,月的迷醉深深感染了我,再次想到古痕,不知不觉间清唱出一首泛着淡蓝哀伤的相思歌,殷馨梓的《月中天》: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静夜思,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相思浓时心转淡一天青辉,浮光照入水晶链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青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我唱着曲,心中暗道,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真是风声细碎烛影乱,相思浓时心转淡,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少夫人,您唱得真好听!飞羽听完,双眼大放异彩,古巽警惕的站在我身后,忽然厉声道:谁?出来!玉阶前树影婆娑,灯光微微晃动,一道颀长的人影渐渐缩短,转角处走出了一个人,云楚。
他锦衣华服,一身尊贵的见客服,想是刚见过了什么客人。
云楚边走边鼓掌,我站起身,他在我身前站定,笑道:想不到少夫人的曲唱得如此美妙动听,当真妙哉,妙哉!是么?我不欲搭理云楚,斜瞟他一眼,就要回楼。
嗳!云楚伸手拦住我的去路,少夫人这么急着回房?可否赏脸与我共赏这夜月?我优雅一笑,实在对不住,本夫人累了,要回房休息,不打扰世子雅兴。
要赏月就自己赏吧!少夫人何必如此见外?云楚嬉笑着拦住我,难道少夫人不想早日见到平安无事的古少主?我微愣,驻足唾道,卑鄙!他竟拿古痕的安危威胁我,我缓缓回坐到玉阶上。
你们下去。
云楚对飞羽,古巽冷声道。
少夫人……飞羽二人齐看我,我点点头,示意他们先离开。
我与云楚的某些话题的确不适宜让他们听到,尤其我不愿他们知道我怀的是云楚的孩子。
看着飞羽二人离开,云楚竟也不顾身份,在我身边的玉阶上坐下,我仰望着天,有什么话直说吧!无事就不能邀少夫人赏月?云楚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避开云楚的视线,冷嗤,你做何事会没有目的?无事?鬼才相信!云楚大笑,哈哈哈,还是少夫人了解我,不过,今夜只谈风花雪月,不谈其他可好?风花雪月?好浓的闲情雅致。
我诧异而迟疑的转头看云楚,正对上他绿中泛红的眼眸,他双眼竟似痴痴的望着我,以一种我无法明白,读不懂的眼神。
我禁不住一颤,颇不自在的转回头,你喝醉了?这般……看我作何?他的眼睛究竟在传达什么讯息?消退了他一贯的狂妄不羁,也没有隐藏阴谋诡计,倒是很坦诚一般。
哈哈哈,你比以前可爱多了,云楚笑起来,女人娇羞的时候最美,你以前唯缺这点。
以前?云楚一句话出现了两个以前,他说的会不会是我失忆以前?我的心弦慢慢绷紧,毫无疑问,他肯定知道我的过往,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绝世美人。
云楚又邪笑起来,对上我的脸,盯着我的眼,你一直都是个绝世美人,美人多蛇蝎,你就是蛇之王蝎之后。
你说什么?我大惊失色。
云楚轻描淡写,你吃惊么?你与我其实是同一种人。
你胡说!我大喝一声,我相信我以前再怎么不堪也不可能与他一样邪恶和不择手段。
我绝不会是他那样的人。
云楚长吐一口气,指着夜空中的星月,少夫人望月遥寄相思,可是在思古少主?我没有回答云楚,继续追问,我以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云楚回看我,我说了,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那不可能!我极力争辩。
云楚不欲深入这个话题,信不信由你,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记起过往,相信我所说的话。
但现在你只要记住,你是毒药,古少主的半世英明即将毁在你的手上。
我本以为他将是我最可怕的对手,如今看来,他的斗志恐会被你消磨殆尽,到那时,一只没有斗志的老虎,与猫何异?哈哈哈。
我冷笑,是你太自以为是,你根本不懂古痕,他本就没有争强好胜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否则以他在醉城的实力地位,他早已可自立为王,又何需勉力维持天下太平的假象?他只是想要安安稳稳的太平生活而已。
不要以你肮脏的野心污染了他的理想。
污染?云楚皱眉,何意?我一惊,自知口误,解释了你也不会懂!总之请云世子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只会自降身份。
哈哈,你是说古少主没有争夺天下之心?这真有趣!试问,天下之主,谁不想当?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江山美人谁不想要?云楚理直气壮,他若无心与我争,如今虎利恐已拿下卯城直攻鸿城;他若无意跟我夺,水墨宇又从何处觅得军粮物资,维持和国的对峙之势?若没有古少主的阻遏,我收服红地多国,本将顺利地多。
只怕古少主想要的与我无异,唯名利荣华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