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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汉几时渡

2025-03-30 08:35:09

何家扇坊的模样已经改变了很多。

门廊还是那个门廊、旧屋还是那个旧屋、椽梁也还是那个椽梁,但看过去,就是不一样了。

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洗髓伐了筋,不必另施铅粉,气度都自然不同。

其实,也就是那些散乱的木屑竹屑都扫净了;边角碎料不再随处乱丢;架子上的陈年旧谷子,一样样翻拣过,该丢的丢,该留的则归总后贴上标签登了簿子放好;一应工作处所与储藏间全擦抹得干干净净,连最粗的物料都遮起竹帘挡灰;此外,蛛网自然是要清理掉的,杂草也全给拔了、晒干引火,这般打扫好之后,房间仿佛都比原来大许多,明明添制了不少扇料与工具,却还能另空出一间来,专门给谢扶苏作诊所。

谢先生,您怎么搬家了呀?病人来看他时,这样问。

谢扶苏尽量保持温文尔雅的微笑,却连腮帮子都在抽搐。

因为他的耳力不幸太好,清清楚楚听到后面几个小孩跟铁生在说:这个杯子好像没洗啦!洗过了!哦,那肯定是茶叶摘下来时就没洗干净咯?不然水怎么会这么浑啊!然后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让开!我要把这个端给谢先生——跟他的主顾!三娘,你手指浸到茶水里啦!日你个小崽子!从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穷讲究?是啦,她们已经习惯不讲究。

打扫卫生,也是青羽提出来的。

她从引秋坊中带出来的习惯,觉得作坊内外整洁了,一是人活得更舒适、二是材料取用容易、三是做出来的东西也能更洁净美观。

何家人照着打扫了,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也觉得好。

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邋遢惯了,却不是一时改得过来。

门一开、一阖,便见三娘端着两个黑乎乎的杯子进来:喝茶!喝茶!顺便向谢扶苏抛个媚眼。

病人缩了缩身子:谢先生……要不,俺就不喝茶了吧。

谢扶苏揉了揉太阳穴。

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青羽……算了,他认了命了。

叫青羽去走他希望的路,简直不可能,她走得辛苦,他看得也辛苦。

倒不如随她按自己的意愿去走就好。

而他,还有什么选择?她出门去,他一边看病、一边等她回来;她回来了,他也不过笑笑,默不作声端坐捣药。

这种陪伴辛苦吗?也许是。

她凝神在葵叶里,眼神安稳专注,好像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坐在她身边。

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不再惶恐于别人是不是喜欢她、不再计较她是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

她在她的世界里,灵魂自如的舒展飞翔。

那是她最美的时刻。

如果你确实珍爱一个人,这个人展现出最美的一面,你又怎么会觉得辛苦?这也算素扇。

她笑着举起手中新完成的作品给他看。

是葵叶没有错,却做成折扇样子,扇面依然是像蒲扇一样编出来的,但编得细,比薄扇轻薄许多。

很有趣。

谢扶苏道。

真的……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做这些稀奇古怪没有用的东西。

青羽打打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皱了皱鼻子,这么简单的材质,以前的人肯定都想到过吧,因为葵叶的效果到底没有宣纸好,所以折扇才都是纸质的——又或者象牙拉丝。

葵叶怎么比得上它们配折扇呢?可我老想什么都试一遍,幻想自己就是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什么都是第一次看见、什么都可以尝试,直到自己的脑袋想出来:什么可以用、什么不可以用,才回到正轨。

真的很不乖,是不是?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前人的剑谱练,那整个江湖的武艺只会越来越退步。

总要有人钻研新剑法、写出新的剑谱,剑道才会向前推进。

谢扶苏回答。

青语眉眼弯弯。

这是先生在表扬她吧?最近,她进步一定很大呢!所以身边的人给她这么多表扬和信任,她也更像个小女孩一样,乐意举着手叽叽喳喳描述自己的打算:先生你知道,扇子有分书画扇和工艺扇。

前面想出来的烙画扇、刺画扇,卖得还好对吧?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写字画画的材料——字画,那是另一个世界了,要有足够的天份、投进全部的人生,才能有所成就吧?我的资质只有这么一点点,已经不敢到那边从头学起了——我从小到大,学的是扇子工艺,所以我也只能利用我会的这点能力。

前些时做的什么烙画、刺画,都带了工艺的成份,一时还能唬人。

但要精研下去,总得有字画的才能呢!我是不行,大宝他们很聪明,握刻刀握笔都很顺,倒有可能学会,但也是不知多少年的事了。

我啊,我现在还是要从工艺扇入手。

嗯。

谢扶苏点头微笑,倾听着,不太在意她说的是什么。

只要她的声音流淌出来,对他就已经是音乐。

他仍然握着细石杵,在手臼里细捣着药草,像给她伴奏一般。

药草香弥漫开,他有点恍惚,这样的时光里仿佛写着幸福两个字。

所以呢,幸好先生给我削了这样好的竹丝,纤细均匀,简直像蚕丝一样呢!青羽高兴的捧起他为她准备的竹丝,我见过象牙丝扇,但没亲手作过,现在葵叶能编成折扇,我就更有信心了,想用这些竹丝,编一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扇子。

它应该像翅膀一样晶莹轻便,收拢起来,像鸟儿收起翅膀,展开来,又像可以乘风飞去。

这是——话语如清流忽然断绝。

什么?谢扶苏抬起眼睛来看她。

这是先生给我的感觉。

是因为有先生在,我才想做的扇子。

青羽低头,嗫嚅道。

谢扶苏心里忽然很静,静得像秋天月夜,可以听见露水滴下来的声音。

可是——该死的煞风景的难听见鬼的呻吟声,就在此刻响起。

隔壁?那个受伤的人?他终于醒了啊?青羽惊喜的说,就撩起裙摆跑了出去。

是!昏迷三天三夜,好醒不醒今时今刻醒。

天上晨晖灿烂、谢扶苏心里冰雹和着闪电凉拌,他很有心把手里的伤药搀一点断肠红、七步倒什么的给伤者灌下去,尤其考虑到伤者的可疑身份。

他说真的。

你好了吗?你怎么样?青羽关切的俯在床边询问,谢扶苏不动声色的把她往旁边隔了隔,并万份警惕的盯着这个受伤惨重的胖子。

他的手掌,已经随时都准备挥出去。

呜……胖子说。

你是哪里人?出了什么事?你的亲人在哪里,我帮你找他们吧。

青羽被隔在谢扶苏的肩膀之外,光探出一个脑袋,热情提出建议。

胖子晃晃脑袋:他们?是啊。

你叫什么?为什么会伤在那里的?你家里人一定很担心吧。

青羽恨不能快点跟他家里报平安。

一想到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为他的生死未卜而担心,她就受不了。

我?胖子继续晃脑袋,似乎被她一连串问题砸得挺晕。

谢扶苏眉心一蹙,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胖子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目光总算有了焦距,但却没有答案。

你记不记得你是谁?谢扶苏再问。

我是谁? 胖子除了重复别人的问题,说不出第二句话。

青羽忽然捂住嘴,拉拉谢扶苏衣袖:他的样子……她终于发现了,这胖子长得像龙婴。

像到什么程度?如果龙婴老个几岁、肥个几十斤、再被人揍成个白痴,那一定就是眼前这副样子了。

先前他闭着眼、满脸都是细枝和石块磨出来的伤口,所以还不容易分辨,现在他伤口略好,又张开眼——天,他们眼睛都长得好像,只除了,龙婴目光中的神采,他没有。

你认识龙婴吗?青羽怯怯问。

胖子呆想半天,摇摇头。

你记不记得任何事、任何人?谢扶苏问。

胖子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挠了半天脑门儿,咧开嘴:我记得!用手比划,我记得有个人,肩这么宽、这么宽、这么宽——右手伸直,用力比出去。

肩能长这么宽?那叫妖怪,不叫人!青羽小声问:是他打伤你吗?不。

胖子笑,我不记得了……摇摇晃晃的,我觉得他是在给我坐轿子。

他是好人。

你习惯坐轿子?谢扶苏紧逼着问,什么样的轿子?他早就猜测这胖子的身份不简单。

我……胖子又开始抓头了。

他失忆吗?青羽难过的问谢扶苏。

是失忆还是装傻,尚待试探。

谢扶苏凝视着胖子,沉吟不语。

哎,醒了?一直负责炊煮内务、也顺便负责照顾病人的二娘,端着照谢扶苏吩咐熬好的膏方进来,见到胖子醒过来,面露喜色。

病人活过来确实值得高兴。

病人病好后就可以快点还给他家亲戚、免得再吃何家用何家睡何家麻烦何家,幸运的话还能索取一点补偿费,那就更值得高兴。

人老成精的秋婆婆,一定偏向于后者。

而二娘向来内向寡言,心境也最简单,她是真的单纯为胖子活过来而露出喜色。

醒了?醒了好!喂家里有钱伐?送点过来。

我们为了救你花了不老少!三娘的脑袋从她身后伸出来,先急着喊完了最重要的问题,然后扯长脖子满屋一看:三宝在不在?三宝?这砍脑壳死的小祖宗!扭着腰又奔出去,不忘给谢扶苏抛个媚眼。

她算是三个女人里面最八面玲珑的,但因为没有足够的智商与相貌支持,这份玲珑平白叫人难堪而已。

三宝怎么会不见?我帮忙找。

青羽忙着道,也奔了出去。

她的热心和善良是有成绩的,四个孩子如今对她比对自己的娘还亲。

有个什么吃饭的、念书的、干活的事,小孩在外玩疯了,听谁喊都当听不见,青羽只要登高一呼:四个宝呢?他们准能从瓦檐背、大石隙、乱树脚,诸如此类一切不可思议的地方钻出来,四个脑袋圆滚滚的,在她前面蹲成一排。

有时还要加一个铁生,慢条斯理,踱到四个小孩身后,跟着一坐,像座山,他一个腰身顶他们四个。

可今天,大宝二宝小宝都来了,铁生也来了,独独三宝不在。

这个时间,他们该出发去云水坊学手艺的。

云水坊伙食好、吃得饱,师傅不算很凶、学艺的活儿也不算顶重,云心经常还会逗他们玩儿,怎么会有逃学的道理呢?他往常总是跟在二宝身后、或是粘着大宝,可今天,大宝二宝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虽然小宝揭发:二宝说他以后不想刻东西作生计。

对查明他的去向还是毫无帮助。

不会出什么事吧?青羽心慌的扭着手。

穷娃儿贱命,出个什么事?要出早出了!秋婆婆拿了主意,手一挥,你们过去!我扫扫地皮儿,阴沟里怕不把这小子扫出来!既是这么说,三娘领着一群孩子就该走了。

青羽要把做扇子的新想法同云心商议,也要同去。

斜刺里却杀出个人。

是你!是你!我闻出了你的味道!我记得你的样子!这人幸福的右臂一张,抱住铁生,眼睛闭起来,脸颊在他背上摩挲,在我醒过来之前,是你背着我对不对?他是胖子。

呃……铁生看看胖子、看看青羽、又看看跟出来的谢扶苏等人。

他是出蛮力把这胖子背回来的,那又怎么样?你是我醒过来之前,记得的唯一一个人。

胖子幸福的抬头看他,黑眼睛里泪光闪闪,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呢?沉默,沉默,西风在小小的泥院子里吹过去,良久……秋婆婆问:他傻了哇?这简捷的词汇就揭露了刚才谢扶苏费尽心思才确定并费尽口舌才向二娘解释清楚的真相:他果然被打傻了。

后来这胖子就叫胖子,因为他像小狗一样粘着铁生,非叫铁生给他取名。

铁生气结,道:你这胖子——于是他被正式命名为胖子。

谢扶苏对胖子心存疑虑,反复告诫青羽:他来路不明,也许会伤害到你。

最好不要把他留下来了。

可是,叫他到哪里去呢?青羽很烦恼。

不关你的事。

你不可能负担世上所有人的命运是不是?他是陌生人,不关你的事。

谢扶苏的逻辑很清楚。

这样……青羽还不了嘴。

还有云水坊。

谢扶苏趁胜追击,我觉得云水坊的气氛不正常,可能有什么事发生。

为了安全起见,你也不要去了。

您说可能是吗?青羽向谢扶苏确认。

很可能!谢扶苏加重语气。

但如果……不是呢?什么?!可能是多可能?百分之九十九、万分之九千九吗?但如果有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机率,他根本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只是需要帮助;云水坊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是需要帮助呢?因为有担心,所以就百分之一百、万分之一万的不帮忙他们,但、但如果,他们真的需要帮助呢?青羽仰眸看谢扶苏,谦卑的问,那样怎么可以?是,不可以。

因为她是这样的女孩子。

因为万物有万物的脾性,譬如鸟会飞、鱼会游,而她既不是鸟、也不是鱼,简简单单一个转身而去的动作,搁在她身上,就不可以。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谢扶苏想哭,都不知道怎样哭。

但青羽的扇子是渐渐成型了。

晶莹、轻薄、美丽,像一只羽翼,只有一只,单翼的梦,美得不真实。

云心说:加油,也许你可以用它参加本届的宝扇会。

谢扶苏虽然不太懂扇子,也知道这是真的。

你可以不懂扇子。

但这样一份美放在面前,你纵然不懂得,至少总能看见。

不懂得文字的人是文盲、不懂得美的人是心盲。

谢扶苏心眼未盲。

所以他心慌,生怕她插上翅膀飞到什么他无法跟随的地方似的。

云心却只怕这翅膀飞不起来,青羽不去云水坊,她亲自提了点心来看望:青羽,好青羽,翅膀扇子做得怎样了?青羽坐在桌边喃喃:没有框架,飞不起来呢……真的,谢扶苏削的竹丝太细了,真正如蚕丝一般,织成扇面后,靠着竹子本身的韧性,静放着倒还好、能撑得起来,可是一摇动,即刻软绵绵的左一倒、右一歪,吃不住风。

不能扇风的扇子还叫什么扇子呢?它需要一个边框。

用竹子作框不可以吗?云心怪烦恼的在她对面坐下来,托腮。

青羽无言的拿出三块扇面给她看。

每一块都用竹子沿了边。

第一块是削竹蔑来沿边的,确实撑起了扇面,但却破坏了扇面那近乎透明的美感;第二块,取了很薄很薄的竹皮,像布帛一样包着竹丝来沿边,确实在透明感上更好,但依然太软,无法扇动;第三块,索性将竹丝织得厚些作边,倒是能扇动的,同扇面风格也算融和。

云心取了它道:这个怎么不行?你作老板的话,愿意把它摆在柜台里是吧?青羽拿它蒙在脸前,透过小小的细孔看天空,可是如果你在梦里,愿意用它来飞吗?叹口气,把它放下,作为梦、它太实在了;作为翅膀,它又仍然不够结实。

而且更重要的是,用这样的边框,像用竹篾一样,很难做成折扇。

那怎么办?云心咬起手指甲,用纸来封边。

青羽又拿出四五把扇面,分别是用矾宣、生绢、绫子来封边的:这些对折扇来说很好,对竹丝扇面来说,却仍然不够协调。

那要怎么办啦!云心双手往桌上一合。

青羽指指竹篾的边框:我希望能像它一样结实,再指指薄到透明的竹皮边框,又像它一样不真实。

所以?所以,我要找一种新的材质。

一定要是相当天然的、最好还保留着自然生长的纤维痕迹,这样才能衬竹丝。

但又一定要结实,就算为了保证结实而制作出一定的厚度,也仍然要保持一定的透明度。

我没见过这样的材质。

云心摇头,要不,用玻璃丝试试看,能不能做出这样的效果?我试过,玻璃还是太脆,作装饰可以,作折扇的边,不够好。

青羽叹口气,我们出去走走?天生万物,我不信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用。

你确定?云心吃惊的瞪她一眼,就这样出去乱走,一里不行走十里、十里不行走一百里?走到最后也找不到怎么办?我……不准。

谢扶苏刚打发走一个吃饱了撑得胃疼过来求药的病人,一脚踏进来,你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睡觉去。

我、我有睡啦……青羽心虚的对外瞟瞟,先生病人这么快就看完啦?嗯。

给点消化兼清肠的草药,叫他十天清粥小菜别吃肉就好。

药还是小事,关键靠平常保养。

像青羽,不养身体怎么得了?说是有睡,他不知道吗,躺在床上牵肠挂肚,等于没有休息,迟早要闹出毛病来。

有的聪明人就是因为想太多,一弹指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暗算人、防着人暗算,精神算衰了,每每不得寿终。

青羽心眼实,积培下元气,所以没这个忧虑,但吃亏也吃亏在心眼实,一有个什么事,放不开,必要一门心思想下去,再充实的元气,也总有耗虚的一天。

去睡觉。

他下令。

先生……青羽可怜巴巴看他。

先生,睡不着的时候硬睡,会很难受的啦。

三宝抓着他的衣襟,鼓起勇气仰头道。

谢扶苏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那天三宝失踪,找了半天之后,被发现原来躲在他桌子下面。

问他躲什么?三宝说出豪言壮志:我不要做扇子,我要学医。

学医很好玩吗?嘎?很好玩吗?一个八岁的孩子立志学医!哼哼,真伟大,谢扶苏鼻子里出冷气。

学医可以救别人啊。

三宝叭哒叭哒眨眼。

对,这孩子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向谢扶苏说过了,谢扶苏没理会。

学医救别人?这就像学剑道可以救别人一样,都是多么天真的志向。

但到最后,你才会发现,你杀的人会比救的更多。

所谓救人,其实只不过是在杀人的旅途中,顺便做的一点点小事而已。

这是一条沉重的旅途,谢扶苏自己已经觉得辛苦,不愿让一个孩子随随便便也卷进来。

先生不收我,我就躲在先生旁边看。

先生赶我,我下次再躲。

我还很小,一天一天看下去,我总有一天会看懂先生怎么治病的。

三宝声音不大,掷地有声。

他平常一直跟在二宝屁股后头转,从没人想到他居然这么有主意。

会很苦。

谢扶苏怒目。

我不怕。

三宝回答。

算了,跟就跟吧。

谢扶苏败下阵来,嘟囔。

反正小孩嘛,跟到辛苦就不会再跟了吧?目前已经四天了,三宝没说苦、也没离开。

并且,他背医书比青羽都快一点点。

此刻听到他钻出来仗义执言睡不着硬睡会很难受,青羽感激的对他点头。

谢扶苏更想撞墙。

一小孩子,知道什么睡着睡不着的。

瞎嚼蛆!大娘提着一桶水正好经过,替他们解了围。

——所以,总之,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用绡?用冰纨?够不够透明?云心急着讨论重点。

透明是透明,但是……总觉得更有质感的、更自然的透明材料会更好啊……青羽头疼。

透明的?叶子可以吗?大娘道。

哎?可以可以!有透明的叶子吗?青羽惊喜。

有啊。

大娘抿嘴笑,就是葵叶。

葵叶?不是绿色的吗?青羽呆呆看着房间里那些蒲扇。

是绿的,但如果采新出的浅绿嫩叶,好好晒过,再经水洗、硫磺熏蒸,就会变得又白又透明,像玻璃纸一样。

听说这样的叶子做成扇,在上面绣花都可以,代替布和纸来封边应该也行吧。

真的!真的!大娘你会加工这种扇子吧?青羽紧抱她的双手。

只是从前听公公说起过……嗯,试着做一下,应该不会太难?大娘道,只是要等新春啊,那时候的嫩叶才好用。

新春,岂不是赶不上宝扇会了!云心大骇。

宝扇大会每四年开一次,时间放在元宵节,如果能在这大会上搏得名头,好处自不待说。

但云心表现得实在太紧张了,似乎青羽能不能在这大会上得奖,同她生死攸关。

谢扶苏不由看她一眼。

云心也觉得了,满脸堆下笑来,对青羽道:那春天再说好了。

袖中掏出糖果给三宝:瞧你怎么不来坊里玩了?害得姐姐要特意给你带过来。

三宝欢喜接了,她再拉青羽:扇骨那儿还是有点麻烦,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铁生舀回来的水,好是真好,不过扇骨打磨完后仍然不够灵秀,我疑心是磨砂不够好?又或者是蜡的问题?咱们看看去。

眼看青羽傻乎乎就要给她拉出去,谢扶苏扬声道:云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心瞄了他一眼,睫毛下,瞳仁微微一缩、冰冷而充满提防,这是她本能的反应。

随即她笑起来,用刻意明媚的笑容掩饰真心:谢先生,什么事?谢扶苏看了看青羽,青羽迟疑一下,带小宝出去了。

大娘从来是最有眼色的一个,早也拎着水桶避开。

云心安然抬头看谢扶苏,十指交叠,仍然笑容如花:谢先生,什么事?你在利用青羽。

谢扶苏道。

陈述,不是疑问。

青羽在帮忙我。

云心眼睛眯了眯,很客气。

云水坊多少年老字号,为什么要青羽帮忙。

谢扶苏步步紧逼。

家门不幸。

云心语气平淡无波。

云水坊历来是刻坠子的,青羽所学是制扇。

为什么你盯上她?谢扶苏再问。

云心嘴唇上浮起一个淡漠的微笑,笑得有点荒凉,张开口来,依然是那四字:家门不幸。

你似乎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青羽身上。

谢扶苏盯着她。

云心索性转过头去。

青羽这个家伙,笨得很,她的肩膀上承担不起一个作坊,不管你们的作坊出了什么事。

谢扶苏道,不要再找她了。

是啊,我们是因为太聪明,所以活该承担的……云心喃喃着,忽然抚着胸口大笑,青羽很喜欢帮忙我们呢!如果你让她受一点点伤,我叫你死。

谢扶苏语气降到冰点,眼眸里杀气凛冽。

云心被镇住,不由得后退几步,背靠住了墙,呆看他半晌,开口,声音很轻:你肯为她做很严重的事?我啊,虽然很不值得,有一个人,也为我做了很严重的事。

什么?谢扶苏吃软不吃硬,被她莫明其妙这么句话搅得杀气顿减。

所以呢,当然,当然我不会伤害青羽。

云心咯咯笑,敛袂一福,多劳谢先生指教,小女子这就告辞了。

青羽一直在屋外,有点担心的等着,不知道先生跟云心要说什么话。

听见云心的笑声传出来,她才松口气。

云心是个任性的姑娘,一不顺心就会摆脸色的,所以既然笑了出来,应该是没什么事了吧。

铁生像个大熊一样,蹲在旁边,像在守护她。

青羽怪不好意思的推他:你回去办你的事啦!我这边没关系啊。

我在这里也能做事。

铁生闷声道。

真的,他那么粗大的手,捏着烙针,灵活得不得了,不需要趴桌子对照样子,就直接在已制好的扇面上刺画,都不会有错的。

而胖子蹲在他旁边,帮他揉叶子、递刀子,还不时充满爱意的向他递个眼波,像是只狗狗——如果狗狗有长到他这么肥的话。

何家院门外,两个行人走过去,嘴里交谈着:老哥,你也混成这样啦?是啊,老弟,你知道咱们大半生意都是作少城主的,他忽然转了性子,讲要洗心革面走正路,叫我们怎么办?是啊是啊,走正路就走正路,狗狗何辜,为什么要杀狗啊——咦,老哥,你那里装的是什么?嘘——叫他全杀了多可惜啊?所以我就偷了只出来……哎,小东西,乱蹦个什么。

喂喂、喂——一只灰色的小狗跑进何家院子,毛卷卷的,灰得发亮,格外有精神,一条舌头红得似火。

青羽一眼见就爱上,伸出双手:好乖,哪里来的呀?你叫什么名字?小狗一点都不乖,绕院子嘿咻嘿咻跑了半圈,完全不给面子的避过她双手,一跃跃进胖子怀里,呜呜了几声,这才趴着不动了。

外头那两个狗商气急败坏追进来:我们的狗,还我。

小狗只顾舔胖子的手。

远处忽然又有大队铁靴奔跑、人马吼叫的声音,吼的似乎是:那狗东西跑哪儿了?狗商对视一眼,抡起双腿就出门逃窜,跑得连鞋子都不要了,更别提狗。

胖子倒是爱狗,一手把小狗狗藏在怀中,一手还是拉着铁生,像请求保护一样。

铁生基本认为大男人混成这样是很丢脸的,横他一眼:放开。

胖子不在乎脸,打死不放。

这当口儿,谢扶苏和云心都出来了,青羽已经跑到院门外去看,但见来的一队人马,是官兵,而且还不是普通官兵,铠甲那个乌亮、步伐那个英武,大约是御前的精兵。

把狗丢了。

铁生呵斥胖子。

出于本能,他觉得那两个狗商、这只狗、还有胖子本人,都是不祥之兆。

所以胖子若不丢狗,他很乐意出手帮他连人带狗都丢出去,越远越好,这辈子连根毛都不要再见着。

好可怜的,为什么要丢。

青羽同情心一如既往的泛滥,伸手拍拍胖子怀中探出来的狗头。

小狗呜咽一声,聊表感谢。

兀那边的人!有没有见到两个可疑人物?铁甲兵呵问。

胖子发呆、青羽犹豫,只有铁生不假思索的举手指了指俩狗商逃走的方向。

事到临头,出卖同伙,以为可以撇清自己?铁甲兵为首的冷笑,目光像鹰一样的盯住了胖子怀中的狗,罪证还留在这里呢!手一挥,拿下!谢扶苏挺身挡在前面:官长,我们触犯了什么罪名?你们窝藏这只狗就是罪名!这只狗又不是我们的。

铁生瓮着鼻子,大手一抬,把胖子连人带狗抓到前面,窝藏也是他窝藏,你们捉他。

队长,这个人,会不会——小兵们目光落在胖子脸上,很是惊疑。

队长也一怔,退一步,回头向后面投去求助和请示的一瞥。

后面有个人,个子很矮。

青羽记得,像宵禁那夜她遇见的人一样矮。

这人全身也裹在丝绒斗篷里,不言不动,身子微微发抖,像生病一样。

队长转头看他,他才伸出一个手指,比了比——那手上还戴着雪白的手套!他全身莫非是金子打的,怕人看?队长乖乖的像孙子一样快步趋到他面前,腰一哈,俯首贴耳聆训。

矮子教训了几句话,不多。

队长很迅速的把腰一挺,大声喝道:是!跑过来,刀一拔:抓起来!谢扶苏再次挡在面前:官长,我们触犯了什么罪名?这只狗并不是我们养的。

其中似有误会。

当然不是你们养的!是少城主大人养的。

少城主大人发愤图强,要诛尽群狗,阴谋分子要偷出狗,对少城主大人不利。

队长说了这几句半通不通、说了比没说还难懂的话,刀锋往他们一砍,吼出结论,你们就是窝藏犯!是我说把狗留下来好了。

全是我的责任,不关别人的事!青羽急得叫。

谢扶苏的手抬了抬。

刀的速度不慢、他的速度不快。

他的手掌在刀面上一拍,那把刀就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偏到了一边。

谢扶苏不卑不亢道:这只狗确非我们所养。

长官何不找到该找的人,好好问一问?队长恼羞成怒,一急,都结巴了:王法要找你,你你有个什么屁话?你教你教王法什么该找什么不该找?!越结巴、话还越绕,绕得把脸涨得通红。

谢扶苏看了看后面那穿斗篷的:是人言还是王法?管你咧!队长举刀高呼,兄弟们,上!讲点道理。

谢扶苏喝道。

铁甲兵们既然讲了王法,哪还跟他一介小草民讲道理,齐齐掣出兵刃,森寒慑人、光芒耀眼,架势都是练好的,果然有板有眼,便向谢扶苏乱刀剁下。

谢扶苏左臂一探,拈住最前面队长那刀,不知怎么一晃,就夺在手中,再一挥,冲在前面的一排铁甲兵刀剑同他刀光相触,便觉臂上一麻,刀剑都垂下去。

谢扶苏将队长那宝刀放在手掌间,一扳、一扭,竟把那刀像纸板似的撕破了,往地上一扔,寒声道:再来。

铁甲兵对望一眼,抖索索再递刀剑过来,递一件、谢扶苏撕一件;递两件、谢扶苏撕一双。

一件件武器撕下去,他淡淡道:我说过,讲点道理。

铁甲兵全愣了。

再打、不敢;退回去,更不敢。

唉,当兵的可怜哪!长官是菜刀、硬点子是砧板。

当刀和砧板打起来时,他们就是夹在当中的可怜鱼肉,不管最后刀折还是砧板塌,反正先死的总是他们。

当兵的可怜哪……斗篷人手指动了动。

一直往后狂瞟的队长如蒙大赦:兄弟们,撤!没忘记给谢扶苏摞句狠话:敢拒捕。

你等着。

等着!谢扶苏没理他,扬声向斗篷人道:那位可是小罗刹姑娘?斗篷人的身体又一抖,没说话。

姑娘,我等确实不知何事触犯,若有首尾,可否明言?谢扶苏打出江湖切口。

斗篷人也不回答,身子一飘,疾掠于空中,竟自远去,谢扶苏如飞般追了两步,收住。

事涉官府,不宜造次。

不管这人是不是小罗刹,她既不肯多说,他也只有以静制动。

只是,若这胖子真是他所猜疑的人、若龙婴他们想要这个人,为什么不直接开口要?他想不通。

先生,怎么会是小罗刹姑娘。

小罗刹姑娘看到我们怎么会不打招呼啦?青羽怯怯的问。

一边,胖子只管拉着铁生:你说这小狗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呢?铁生烦着心,随口回道:狗胖!而何家其他所有人,都早跟着云心,从后门溜得精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