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雪扇吟 > 第五章 墨意吹离树

第五章 墨意吹离树

2025-03-30 08:35:09

清晨是什么时候?寅时已过,天地间有了蒙蒙的白光;辰时未至,万物还没有泼辣辣的醒来。

这时候,二月的栖城,天地间都是雾,张开眼,雾似能漫进人眼中来。

比龙婴与青羽初见那日还浓。

能证明‘天’的扇子,做好了?龙婴冷冷道。

内心深处,他在喊:不要这么麻烦!只要你向我低头,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只忠于我一个。

你好好的求我,什么要求我都会考虑的。

青羽道:嗯!低头,打开一只桶子,桶子里躺着一把团扇。

请少城主亲手拿起。

她道。

龙婴狐疑的瞄了她一眼,探手入桶,感觉到一股寒意,但却没什么湿气。

这桶子里也许是用冰块镇着、又用石灰吸潮。

陈静明见到秦歌的尸体时,曾顿足:尸体你们不用冰镇房间再用石灰吸潮?坏了怎么办?!这把扇子莫非也是尸体,所以要如法炮制?龙婴的手指已经触到扇柄,并不冰手,扇柄上缠了一层棉布,柄子材料大约是木头。

他拿起来,没有什么事发生,这好像是一把普通的团扇,只不过团扇的中间,画了一只眼睛。

画了一只眼睛,就要混充天眼么?荒唐!他想叱责,又觉得青羽不至于如此粗疏。

那只眼睛,忽然流下泪来。

血泪。

清澈透明的泪珠,在眼睛中涌出,滚下来,变得血红。

旁人都惊叫起来。

龙婴也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

他目光如电,看出眼睛下面似乎涂了什么粉末,被血泪洗刷开,正待细看,呼!火焰燃起。

货真价实的火焰,全无预兆的呼燃起,倾刻间吞没扇面。

少城主小心!侍卫高呼着,就要扑上来表达忠心。

这种小火,何需他们保护。

龙婴早已把扇子丢在地上,看它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连残骸都没留下一点,只余扇柄与边框。

若说扇面是布帛纸张等易燃物所制,为何烧后看不见余烬?龙婴面色发白,一字字问:这是天之扇?天若有情天亦老。

青羽轻声答,这是天老扇。

天若有情,天也会死去;天既有情,人又怎能无情!她以这把扇,求他对她的朋友留情。

龙婴长长吁出一口气,仰起脸:你赢了。

他的目光,与小罗刹相遇。

小罗刹今日打扮精心,面上用了上好的宫粉、涂了新制的红蓝花胭脂,艳色扑人,煞是好看,此刻血色忽然褪去,宫粉与胭脂无所依托,像纯白艳红的一个面具,贴在一个无色的娃娃脸上,甚是诡异。

她指着侧前方的宫墙:哥哥,那里、那里——龙婴凝眸望向那边,察觉不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功聚双耳、听得仔细了,才似有极轻微的呼吸。

是站得远远的侍卫、又或者什么神秘人物?为何小罗刹这样紧张?他全神贯注,向那边走出两步,忽心底叫一声:不好!回头,小罗刹收回手,手指甲的尖儿正抚过青羽的脖颈。

你敢!他吼。

双臂怒振,小罗刹毫无抵抗飞出去,裙裾扬起、似一朵失血的花。

青羽脖颈上鲜红的烟花,同它一起绽放。

雾蒙蒙的夜晚,天上略有几颗星,月光很柔和。

地下结了一点霜,是栖城难得寒冷的日子,想必快到过年时分了。

一个少年坐在池塘边,将一个东西丢进塘里去。

丢的什么?有个人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很自然的在他身边坐下。

一个女孩子的塑像。

我不忍心指证她。

他温言回答。

呵。

她扬了扬头,女孩子。

每个故事都有结局、也总会有人死去。

我只是没想到先死的会是我,一点也没想到。

他转头看她,我不怪你,真的。

怪我什么?她咕咕的笑,头倚到他肩上,困得要睡着。

他的肩没有温度,但是不冷。

有的时候,不冷就已经足够温暖。

他让她安心。

(没有梦就是好梦,是谁说的?奇怪。

她模模糊糊的想。

)不要睡,你该回去了。

他道。

回哪里?她累得要命,腿像麻木了,完全不想抬起来,我跟你在一起不好吗?你不是真的这样想的。

他笑,推她,只要知道我不怪你就好。

我感谢你。

喂,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他们是谁?她生气,你又是谁?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要到哪里去?他在她额角亲了一下:别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青羽。

啊,我叫青羽。

她茫然的想。

他一定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因为她飞了起来,轻飘飘的,猛然跌入一个疼痛的地方。

天,她的脖颈疼痛得像要裂开!她呻吟起来。

醒了,醒了!有人惊喜的叫。

对,她是青羽,她想起来了。

青羽、先生。

有了青羽,还应该有一个人叫先生。

先生呢?她问,声音低哑得像劈坏的二胡。

青羽,我在这里!有人紧握她的手,胡子摩挲在她手背上,有点疼。

不过很好,疼,说明她已经回到人间来。

你是龙婴。

她看清了这个人,在心里道。

她从没见过龙婴这么狼狈的样子,胡碴青青的冒出来,都没有刮。

他看起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不是谢扶苏。

她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梦里、醒来,谢扶苏都不在。

青羽叹了口气,牵动脖颈伤口,又痛得抽冷气。

不要说话、不要动。

你总算活过来了。

总算!龙婴的声音带哽,不等她开口,忙不迭告诉她,铁生和云心都免了死罪。

其余人等全都放归宁家了。

你不用担心。

是这样。

所以梦里秦歌安慰她,叫她不用为他内疚。

他也赞同她做的事。

百年之后,他会等她们团聚,在那个没有寒冷和疼痛的地方,他们所有人像最初一样相亲相爱。

青羽落下泪来。

龙婴取了手巾,仔细将她的眼泪印去,低道:扇子的眼睛上是喷了金粉、醋和白磷吧?金用冰块镇冷,雾在上面凝结成水珠,和着醋滚下来,遇到下头扇面喷的石蕊之液,变成红色,金粉被冲开,原来被金粉保护住的白磷碰到空气,就燃烧起来。

但扇面是用什么做的?为什么烧掉后看不到痕迹?青羽微微一笑:蛛丝。

一种炎热地方生长的金蜘蛛,而且必须是雌性,采丝的季节又只有在腊月与次年春季之间,才能采到最坚韧的蛛丝来,足以处理成扇面。

青羽运气够好,样样都凑手。

她的笑容动人,龙婴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旁边有人动了一步。

青羽看到这人,吃了一惊:人家穿铁甲,最多从头穿到脚,他除了头和脚,还戴着一个铁甲面具,把脸全遮住,看起来就像一副铠甲竖在那里,忽然一动,特别像幽灵顶着铠甲挪步。

不怕不怕。

龙婴忙安抚她,这是你们坊主给你找的护卫,以后跟参商一起寸步不离保护你。

他脸丑,所以遮起来。

你不用看,免得吓着。

帘子一动,参商捧着药碟子进来,腿一屈:青姑娘得罪!给青姑娘换药!青羽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龙婴:坊主呢?她……龙婴的脸色有点尴尬,她在陪小罗刹。

那日小罗刹杀青羽,龙婴大怒出手,将她直拍出去,青羽喉管已被划断,龙婴急着召太医救命,小罗刹被拍得气血逆流,他却也不能不理。

小罗刹自作孽,就算今番真的死了,他也不同情。

但小罗刹的父亲,一直替他奔走,已被他安插进军队,成了罗将军。

看在罗将军的面上,他不能对小罗刹太绝情。

于是罗将军进宫来探视女儿时,小罗刹不在狱中,一样锦褥玉被、宫人太医环绕,替她治伤,只是宫门紧闭、百来个侍卫守着,已将她软禁。

老罗刹握着女儿的手,一声傻女,老鼻子发酸,竟不知从何说起。

爹,我要杀人,那女人要活人。

他听那女人的,就是不要我了。

我,没其他法子了。

小罗刹平躺着,目视屋梁,虚弱道。

他怎会不要你?老罗刹着急,他亲口答应的,封你为左夫人。

你为大、那女人不管怎么都为小。

她越不过你去!傻丫头,你别瞎担心。

龙哥哥的母亲,不是左夫人吗?小罗刹淡淡道。

老罗刹噫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室内的人们,出手。

众人似觉屋内有清风卷过,眼前一黑,已被点了穴道。

灵台穴,死穴。

他们永远都不必醒过来了。

老罗刹到门外,吩咐下去:不要叫别人进来。

这才回到女儿病榻边,抱怨:秘密不能说的,你还说。

这不逼我杀人吗?小罗刹听若不闻,痴痴说她的:因为城主宠爱别的女人,左夫人实在受不了,愤而出宫,另嫁了龙叔叔,生下龙哥哥,不是吗?龙哥哥回来,软禁了城主和少城主,夺了城主的权,不也是替他娘报仇吗?他娘是左夫人,尚且有仇,我怎会没仇?说到伤心处,咳起来:我杀那女人,不后悔!龙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是否很生我的气?老罗刹忙着替女儿推宫活血:傻女!他在照顾青姑娘。

青姑娘还没死。

明明截断了血脉,没死?怎么可能!小罗刹发狂的睁大眼睛,为什么为什么!天命,天命!老罗刹一掌一掌将她乱奔的气血抚回丹田,男人总归有三妻四妾的。

他会立你为左夫人,终身没人盖过你的,你就别乱想啦。

天呵……小罗刹软下去,爹,我们说敢逆天而行。

但实际上,真的有个天吗?它是不可逆的吗?爹呵,我们拗不过它吗?她嚎啕得像一只小野兽。

老罗刹紧紧抱着她,一滴老泪落下来。

他固是心疼女儿,把旁的都不顾了。

龙婴听说满室的宫人都被点死,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就算已经把持朝政,满屋子死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纵然这次处理过去,两位罗刹父女若是点出瘾来,见天儿的点下去,他还怎么善后?干脆不用当城主了,直接当山大王领兵来屠城玩儿好不好?嘿!嘉看出他心绪不宁,体贴询问:可是罗姑娘那边吵嚷?唉,罗姑娘身体不知怎样。

不过妾身去照顾她可好?龙婴感激涕零:不用了。

我怕……他怕嘉也被一指点死。

承少城主金诺,要立青羽为右夫人,两位夫人之间起争执总归不好。

嘉一笑,妾身既同青羽情同母女、想稳做夫人的娘,这种时候也少不得替女儿跑上一趟,但愿借少城主鸿福,或可折冲樽俎,也未可知。

龙婴心头一暖,答应下来,特特先跟小罗刹说好: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再犯一次杀戒,大家一拍两瞪眼,什么城主什么夫人,都不用玩了,他大不了仗剑走天涯去,看她嫁谁!小罗刹叭嗒着两只眼,点点头。

龙婴这才把嘉送过去。

嘉一去,倒也奇怪,小罗刹先是哭了几天,随即安静下来,也肯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了,连说话都和顺许多。

老罗刹简直感恩得想给嘉作揖。

龙婴见嘉有这等手腕,动起了心思,有位都御史大夫未必看出龙婴是冒牌、但对老城主闭门不出很是疑虑,号召百官联名,要问清一个端倪。

龙婴本想暗下杀手干掉他。

但若嘉能兵不血刃收服他,岂不是更好?女人怎样收服男人?嘉笑,您是派未来的丈母娘去招这位都御史大夫作入幕之宾么?龙婴脸上血红,答不出话。

也罢,我去试试。

嘉用袖子掩着口,不过,我用什么方式,你不准问。

青羽的脖子伤得很重,大血管全断,但幸而小罗刹下手狠而准,只盯着她的血管、并未浪费力气伤及旁边喉管、气管之类的杂物,肌肉都没划开多少的,所以血管接回去、人活过来之后,伤好得也算快。

刚能走动,青羽就要求回大扇府。

宫里养病!龙婴命令。

但我一定要去看看云心她们好不好。

还有,我既然是院主,坊主说得有道理,我总要去那边露露脸的,万一……她没敢说下去。

以前她以为,任何人没了她都可以活下去。

但现在铁生和云心是靠了她才活命的,人院名下由她管理的那些人,万一因为她的疏忽,又出了什么事呢?她害怕。

我拿掉你的院主头衔就好了。

龙婴不假思索,监狱太脏,你不许去。

我帮人派你探访就好。

青羽微微的笑:少城主,就算先生,也会尊重我的决定。

你……好,你去!龙婴吃瘪。

他总不能输给谢扶苏一头。

宫外头,参商体型特殊,是不便露脸的,于是只有铁面护卫跟她一起去。

辛苦你了。

你会口渴吗?想喝什么东西我买给你?你……怎么称呼?箕。

他声音暗哑,听起来年纪好像很大。

啊?青羽不太明白是哪个字,等了等,等不到其他回答,只有点头:哦,箕大人。

箕。

什么?箕。

……是不愿意我管你叫大人?只要叫箕就可以了是吗?亏青羽转过弯来。

他不再说话。

也许是默认了。

青羽叹口气,也不再同他说什么,只是步入监牢。

牢里的气味当然不好闻,但是比停了几天的尸体总好上许多,青羽想,可怜了云心,绣闺里那样齐整的,纵然隐姓埋名在引秋坊当丫头时,件件贴身物色也整齐清爽,呆在牢房里,可叫她怎么办呢?男牢与女牢分开。

青羽先去看铁生。

她的概念里,大牢应该很大才对,但牢子把她领进一个小院子,铁生住在木房间里,除了门上窗上装着铁条,其余同普通居家也不差什么。

他见了青羽,不说话。

青羽握住他的手:你好吗?你不用死了。

听说过几天要流放,我会叫他们关照你。

你要好好的。

铁生喉头动了动,说的是:青姑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秦歌不怪你的!他好善良。

快死……嗯,梦里时我见过他了。

他没有怪你。

所以你不要内疚,好好活下去,嗯?我马上去见你的其他家人。

听说他们都还好呢。

铁生温厚的对她笑笑。

她不知道,他是个憨人,对待别人也就有点憨。

幼时,有人羞辱他,说他是傻子,绊了他一个大跤,后来过意不去,又来扶他。

他额头痛得冒汗,死不接那人的手,靠自己两只手爬回家,好像是骨头裂了,饶年纪小、生长快,也养了半个月才好。

他不喜欢的人,哪怕后来对他示好,他也不接受。

他不喜欢秦歌,欠了秦歌,终要还上的,不必秦歌原谅。

青羽并没看出他的心事,宽慰几句,又去看云心。

云心一样也住着木头屋子,粗布衣服,倒也干净。

青羽穿了件短外氅,樱桃红毛领子把颈边伤口遮住,云心看不出伤来,见她脸色疲倦、没什么血色,但想:她必是为救我们辛劳了。

便感慨道:年前到现在,你都没好好歇一歇,你先生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呢。

从今快好好的养起气血来,不然我心里也过不去。

青羽一把握住她的手,待要说话,忽然吓一跳。

她手腕上有深深的伤痕。

谁打你?这是什么?刀砍的?青羽拎着她的手腕看,无论如何看不出这是怎么造成的。

大片皮肤被磨得一塌糊涂,像用刀挫过。

何必打。

云心淡淡的笑,手枷而已。

为了防止囚犯逃跑或者自残,手上都要戴铁枷,既然是铁,难免有点份量,如铁生那样粗壮皮厚的,不在话下,如哪位囚犯不巧生得单弱点,那说不得只能自己消受了——全部合理合法,并无人刻意虐待,你受了伤是你命苦。

青羽咬唇,捋起她袖子,要看得仔细些,拉动她的臂膀,云心痛得呻吟一声。

颈枷比手枷更重,她肩骨都已经受伤。

这还是好的,有些犯人站在站笼中示众,枷上还要垒砖头,几日几夜不能坐,有活活站死的。

为什么……青羽忽然醒悟,你不是一直呆在这个房间的对不对?你原来关在哪里?那里是什么待遇。

云心默不作声的向后面看一眼。

牢头!捕快!衙役!请带我到后面看!青羽腾的站起来,乱喊一气,用词还是客气,怒火已经极盛。

主持接待的岂只是个牢头?是这一带大牢的长官,官职说小不小,也有正五品,是个通判,今日宫里娘娘、大扇府院主亲临探监,他就觉得不好,小心安排过,到末来仍然出了岔子。

娘娘、院主大人!后面……后面脏,您去不得啊。

他苦着脸拦阻。

云心都去过的地方,我去不得?我身份比谁都低微!青羽今生未有过的提高嗓门,看通判还是不动,一拉箕:带我去。

箕没动、也没说话。

通判简直要跪上来拉她的衣角了。

少城主叫你来跟我的是不?你要听我的是不是?谁要动我你得拦着是不是?青羽辞锋如今也厉害了,下令,你护着我找过去。

谁拦我,你替我开路!箕走到她面前,轻轻拎住通判的衣角,提起来,放到一边。

再往前走,碰到一个,拎一个。

青羽愣了愣,紧跟着他走。

她终于进了嘉探访过的大牢。

青羽原以为没有什么臭味比得上死尸的臭味了,到这里才知道,错。

死尸只是死物,而这里,是粘稠的生命,是不知多少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是不知多少已经不被人看作是生命、却偏仍仍是生命的囚犯,经年累月从肺里、血管里、甚至骨胳里散发出的臭味。

一想到有人要在这里生活。

跟她一样十月怀胎、一朝落地,有血有肉会疼会痛的人在这里生活,她忍不住发抖。

娘娘,里面脏,您留步! 通判在后面追着,真的哭出来。

知道脏,为什么不改变呢?为什么?青羽霍的转过身,逼问。

他们、他们是囚犯…… 通判结结巴巴。

囚犯不是人吗?国法有砍头,好的砍头;国法有流放,好的流放。

但国法中有一天说要用这样肮脏的环境和沉重的器物折磨他们,让他们伤的伤、病的病,伤病而死了的就活该么?你也是人,让其他人陷于这样的处境,你亏不亏心!?青羽愤怒得难以控制。

监狱、监狱……都是这样的啊。

通判委屈太过,激起脾气,脖子也梗起来了,娘娘不满,请找少城主说好了!我会找他!青羽脸红脖子粗的大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她不要再回去见云心。

把监狱改好之前,她有什么面目回去见云心、铁生、还有他们的家人。

说是朋友,可是他们在这种地方受苦时,她还在宫里、在大扇府里吃饱穿暖的过好日子呢!救回他们的死刑,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嘿,多了不起!他们在那种狱里生活,不是比死更惨吗。

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那种地方的生活,不是比死更惨吗!她大口大口喘气,眼冒金星,喉头蹿起血腥味。

箕拉住了她。

我要马上回宫!她挣扎。

血腥味更浓。

血。

箕低低的说,握住她的双臂,扶她坐下。

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裂了,血涌出来。

箕手指稳定点住她穴位止血,轻轻将纱布拆开,将随身带的伤药敷上去,再重新包扎过。

他的手势那么轻,每一下碰触都似有若无,只怕惊动了她似的。

云压得很低,要下雨了吗?风中是什么气味?青羽呆呆看着他。

她是认识他的吗?这样熟悉。

哪里见过?什么人?咚!一件什么东西撞在墙上。

箕的手指迅疾握住青羽的下巴:不要动。

他力气不重,完全没有捏疼她,但却稳稳固定住她的脑袋,绝不让她乱晃乱动、再扯裂伤口。

青羽只有努力把眼珠子转过去,只见一个海青色长袍男子痛苦的倚着墙,脸色极度难看,手臂不断哆嗦,手里拎着的食盒撞到了墙上,他仍然用最大努力握住,不让它跌下来。

他是云贵,面孔被痛苦扭曲得那么厉害,她几乎认不出来。

没事,我会处理。

箕飞快的对她说,极敏捷的包扎完了她的脖颈,按一按她的肩,安静呆一会儿。

起身向云贵走去。

云贵是个不知多骄傲的人,此刻走在路上、骤然发病,难堪得很,看见一个铁面人走过来,本能的把头向墙扭去。

没事。

箕道。

声音还是很低,而且哑得可怕,但不知为什么,就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云贵略呆了呆,箕已经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摆在地上,同时抓起他手腕,熟门熟路三个手指搭上去,噫一声,一掌贴上他的后背。

云贵但觉一股暖流透过心田,头痛顿时舒缓很多。

箕再次诊脉,这次诊了半盏茶时光,方才放手,将云贵转个身,双掌都贴上他后背,也不知运了什么功,云贵渐渐头也不痛了、手也不抖了、腰也能挺直了,长出一口气,拱手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在下谢过。

箕摇了摇手,走回青羽身边。

青羽此时脖颈早已不流血了,仰头道:云当家,你来看云心么?云贵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并不答腔,仍对箕道:阁下宝居何处?多蒙诊治,在下当将谢仪备好送往府上——不用。

箕答道。

此刻他又惜字如金了,不像青羽刚弄裂伤口时,还有句囫囵话。

对了,箕是龙婴派来的,收什么钱?要钱,问龙婴要去。

青羽心里这么想着,便帮着箕道:云当家不用太客气了,他说不收钱,就不用你的钱了。

您来看云心?我刚才急了,没跟她多说几句话,请您替我向她道歉,并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牢里改变的。

云贵脸上微挂起笑意,不浓,冲不淡底下的凉意:已经多劳青姑娘费心了。

略一踌躇,下定决心道,正巧见到青姑娘,也好,请带话给贵坊主,云水坊的招牌,还是改了罢。

留着平添惭愧。

云水坊,为什么要改?青羽张大嘴。

你不知道?云贵也一怔,想了想,请带话给贵坊主就好。

抱拳谢过他们,告辞往牢里去。

我问坊主去。

青羽喃喃着,牵起箕的手。

她从未与箕这样亲昵,信手一牵,竟自然而然,箕一震,要夺手出来,青羽牵着不放,他怕硬扯扯痛了她,只有把手留在他手里。

箕,是这个箕字吧?东方七宿的末星,司风。

你是东大陆乘风而来的吗?先生也是海客,你……是先生吗?她问。

箕眼睛扑簌簌眨动,没有说话。

不只因为你会诊脉。

还因为你的语调、气息。

还有你的手。

为什么我一直没意识到!青羽颤抖着把手伸向他的面具,先生,你为什么藏起脸,不见我?箕没有躲,青羽的手已经触到他面具上,掀了起来。

满脸坑坑洼洼的疤,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灼过,触目惊心,一只眼睛也瞎了,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则耷拉下来。

他这张脸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青羽吃了一吓,手一松,面罩当啷落下。

对不起。

青羽喃喃。

箕整了整面甲,肃立在旁边,仍然不回答。

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脸的……青羽低声下气道完歉,老得不到回应,也说不下去了,只好跳过那么多礼貌,问重点:我去找坊主,你一起来么?箕木然不动。

青羽走出几步,看后面,他跟了上来。

要说嘉近日的所在,不是宫里,就是大扇府了。

青羽刚从宫里出来,听说坊主出去有事,那便往大扇府寻。

奇怪的是寻到了,嘉也不在,问了管事的,管事的回答:听说是与一些大人商谈。

毕竟不知底细,青羽失望的转身要走,见到一个人走过去。

他一身金灿灿的员外服,体型肥胖,戴着个暖和的元宝帽,帽下露出花白的头发,青羽总觉得眼熟,定睛看去,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他是秦老板!在归鸿堂外等嘉那会,他还是油光粉圆、意气洋洋的,此刻他一样穿得金灿灿,帽下的头发,竟然已经变白,在刚有些变暖的春风中拂动,看起来很萧瑟。

更可怕的是,他猛然间瘦下很多,身坯还在,皮肉却都耷拉了,转头时,腮帮子上的肉都会晃,像个袋子。

秦老板。

青羽颤声叫唤。

啊……秦老板转过头,看了一会儿,才认出她,又是怒、又是怕、又是伤心、又是赔笑,种种表情在脸上挤压出复杂的漩涡,青娘娘,小号应大扇府的条儿,到这边交割材料的……我不是娘娘。

青羽跪下去,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不让秦歌报仇,我只是、只是——娘娘折煞小的了!秦老板避过一边。

请您原谅我!青羽要叩头下去,箕拦住:娘娘,少城主不会喜欢这样。

娘娘大礼,是要让老小儿死无葬身之处吗?秦老板跪在她对面,头叩得比她狠。

并没人拦他。

您是不原谅我了?青羽绝望道。

娘娘要是没别的事……秦老板转过头,老小儿告辞了。

走出大扇府黑漆的腰门,他抹了把脸,脸上一片冰凉,下雨了。

年近迟暮而丧子,这种损失无法原谅。

他知道杀了凶手,也不能让孩子活过来,但包庇两个凶手的人,他无法原谅。

大牢特辟的木屋中,云贵给云心递过一匣子点心:你瘦了。

你才是。

云心笑,担心什么呢?我就知道青羽那丫头会救我。

她才是宫里得宠的,她要保我,料嘉也没法子了。

倒是……压低嗓门,坊里如何了?香蝶扇售得如何?她想了许多年:轻薄的扇子,用各样鲜艳颜色染出来,各各形状都不同、各有各的香味。

她作为小姐,也会喜欢这样的扇子的,每袭不同颜色的裙子、每种不同的妆容,可以有不同的扇子搭配,像衣带、鞋子一样买回来一格一格放好,等着出门时挑一件搭,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有了青羽的蜡方,她已经叫云贵去做了。

她陷在这里,并没什么要紧。

她的香蝶扇可以在市面上飞呢。

很好。

云贵埋头拿点心给她,你吃。

云心起了疑心:怎么了?——嘉是不是在帮不帮忙云水坊?云贵没想明白,答道:帮忙啊!云心脸色大变:她与我定约,我没遵守,她又怎会遵守?你实话告诉我,她做了什么?云贵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急。

我告诉你,我把云水坊卖给她了。

云心耳边嗡嗡的,看着他,嘴巴张开,一开一合,发不出声音,像只离开水的鱼。

你听我说!云心你听我说!云贵着急的叫她,像叫一个越飘越远的人,云水坊是我爹留下来的,那又怎样?我真的不在乎。

她出的价很合理,够我们用一辈子的。

我拿了这钱——我啊,没有一辈子了。

云心惨然一笑。

她的一辈子,只作了一个梦,嘉已把它买走。

你有。

云贵道,我已拿那些银子置了两椽屋子、几亩田地。

你几时出来,我等你,那些地足够我们过日子;你如果死去,它们足够给我们办丧事。

云心瞪着他,他说了我们?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云贵轻声道,我只要你。

云水坊的前途,是你答应我爹的,并不是答应我的。

我想要的人生,你从没有答应给我。

云心怔了有一朵花开放那么久,猛举手捂住脸,泪如雨下。

外面好像下雨了。

她哽咽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