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流水似的过去了,十年前的太阳跟十年后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青羽跪在池边,一边依旧磨刀,一边这么想。
坊主的刀具,刃口磨短了些,刀柄上缠的丝线旧了又换、换了又旧,已换过六年,那红酸枝木的刀柄摩挲久了,反而显得沉重起来。
青羽磨着磨着,就痴痴想:怎么日子就这么磨过去了?一双千层底的青面白底绣鞋走到廊上,几乎没有声响。
鞋子的主人唤道:青羽!坊主找你。
青羽回头,见是乌大娘叫她,笑了笑,跑过去道:坊主找我什么事?我这盒刀还没磨完呢。
乌大娘看她卷了高高的蓝布袖口,露出一双手腕来,想是那手腕一个镯子也不戴,所以还是跟削葱根似的细嫩,只可惜为了学制扇手艺而留下了几道疤。
疤虽然浅小,但在她手上,仍然如白璧点蝇那么刺眼,不禁叹了口气,一句话溜出来,你这孩子,生在这里可惜了。
青羽不知道乌大娘怎的没头没脑说出这样的话,红着脸,笑道:大娘取笑呢!这盒刀保养完了,我原该送过去的,坊主怎么此刻就要?那我可来不及。
乌大娘笑起来,紫檀全钢一套套都放在那儿,虽然坊主爱使这酸枝的,但谁会为了它一大早催你?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替你做着就完了。
青羽应着,又道:大娘你忙呢,我去叫别人替我好了,怎敢劳大娘……乌大娘笑着推她道:走吧走吧!我还不省事?要你啰唆。
青羽一边急急地奔向内院,一边把袖口放下来,奔得急了,黄金的小鱼儿在衣裳里面轻轻跳动,擦着肌肤,青羽想起幼时梦般的遭遇,脸就又一红。
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现在也不知在哪儿呢,也该成了个闺秀了吧?若能见面,把这贵重东西还她,再臊她一臊,看她羞不羞。
内院的归鸿堂便是坊主住所,前前后后一片竹林,映得整个院子清幽起来。
前廊是用竹子制成的,廊口放着一只玉石水鼎,旁边搭着一沓毛巾。
青羽净了手,拭净了,又褪下鞋子换上干净木屐才进去。
她不掀帘子,对架上白羽鹦哥道:青羽来了。
鹦哥儿冲里头叫,青羽来了!不一会儿,里头传出轻轻铃响,青羽这才进门。
暗金兽口中销着两片瑞脑,冰片茉莉在里头,极淡而清。
有个白袍女人侧对门口坐着,她便是闻名遐迩的引秋坊嘉坊主了。
她长长的头发随意披着,左足在袍底露出一点儿来,趾甲涂得嫣红,上面描着碧叶白蕊的小兰花,青羽看了都觉得心跳口干,可那个坐在坊主对面的男人竟然目不斜视。
青羽认得,他便是谢扶苏。
谢扶苏是住在城西的郎中先生,几年前到的栖城,传说他是海边来的海客,但他也不解释,只是行他的医。
他到引秋坊来过几次,别人笑猜他一定心仪嘉坊主,不然为何格外细心地为坊主把脉,还屡次同她秉烛长谈……不知是不是这个谣言的关系,抑或是这个男人的相貌太过清俊,青羽每见着他,大气都不敢出,必定要躲到一边。
这次,她只轻轻瞟了一眼,依然把睫毛匆匆地垂下。
他和坊主中间隔着一只桦木螺钿黑漆蝠纹案,案上放着把扇子。
青羽一眼认出来,是她前几天刚做出来,呈给坊主品评的那把。
青羽当初呈给坊主时,就像学童把功课呈给私塾先生时一样紧张,坊主只把目光一扫,说了句搁着吧,手指尖连碰都没碰一下,如今又怎么拿在谢先生面前?青羽把头低低地埋下去,虽然猜不出有什么事,脸却先红了。
坊主拈起那把扇子,十二骨的毛竹绢面扇,简单是简单一点儿,没少一道工艺倒是难得。
若要以宣纸来做扇面,即使不洒银烫金,基本工序也有开料、刮光、切形、上矾等,至少也有十几道。
扇面全靠制扇师精心料理,稍有差池,全扇尽毁。
青羽手艺没到这种程度,只取了坊里现成处理好的素绢作面料。
这骨子,也挑了行中最常用的竹骨,就跟厨师炒青菜似的基本料。
说基本,做起来也有吊白、染色、抛光、上钉、抛面等等二十多道工序。
青羽仗着坊中方便,选竹下料不必自己操心,便从劈竹一直做到抛面。
十多道工序学了十余年,到不久前才算勉强出师,虽然没敢刻花,但中规中矩的十二骨,也已经颇费心思。
但听坊主的口气,不照行规把毛竹骨子美称为玉竹骨,反而直称毛竹,有那么点儿不屑的意思,青羽就有点慌,把头埋下去。
第3节:谁家庭院别砧杵(2)坊主漫不经心地将扇子在案上敲一敲,倒转扇柄,像递一柄剑似的,把它递还给青羽,也没说什么。
青羽拿稳了,她才淡淡说了一句:只是错了,扇子不是这么做的。
青羽忽然有点儿想哭。
她打小儿被坊主捡回坊里,吃穿用度没有一丝儿亏苦,重话儿也没受过一句,算是情深恩厚了吧?可坊主虽肯把最爱的工具交她打磨,却不肯亲手传她制扇手艺,这就让人觉得奇怪。
青羽天性怕羞,没敢说什么,只是自己咬了牙,自己跟着坊里坊外的师傅们学习一道道工序,好容易做了这么一把,虽不是什么精致东西,但也是自己从头到尾一分一秒做出来的,格外珍惜,但坊主就这么轻易地一口抹杀,怎不让人心寒?坊主看她一眼,你恨我吗?青羽低下头去,没有……我怎么能恨您?这说的是实话。
坊主原是外乡人,刚来这里时,只是妙龄姑娘,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年年月月的,摊子越做越大,她脸上也没什么喜怒,举手投足老是露出一丝妖娆,似乎有些不正经。
可要细看了,她的眼角眉梢仍是淡的,将人生生拒出千里之外;她长年穿着白布袍子,怎叫人不敬重?她说出什么话来,多半是没有错的,青羽只怪自己人拙手笨罢了。
你知道扇子是什么东西呢?坊主看着她,忽然问。
咦?青羽抬起眼睛。
是扇风吹凉的吗?那老农拿个草帽扇,一样有风;是用来做摆设的吗?像什么玉佩珍珠一样,摆着多么好看?坊主摇头,不不,如果它是可以代替的,那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可是我,居然把后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而你是要嫁人的吧?你这样的人啊……小傻子,注定要爱上某个男人……你怎么能懂得扇子?青羽耳根都要烧起来,什么爱不爱的,对她来说太辛辣了。
她羞得几乎要转身逃走,但又不敢,坊主对她来说,几乎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让她那么敬畏。
坊主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对的、美的,虽然有些话吓人一点儿,她却不敢粗鲁地转身逃开。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坊主唇角弯起来一点儿,那么潋滟的唇角,却是无情。
懂得一点儿……青羽太笨了,不懂得怎么制扇,学不了坊主的手艺,青羽惭愧!青羽羞愧地回答。
唔,谢先生也是这么跟我打赌的,他说你不能做扇子,我说你好歹在坊里待过这么多年——再笨,看也看会了。
结果你这把东西实在令我失望,完全没摸着扇子的门道呢!于是我输了,就把你送给了他,你跟他走吧。
青羽猛然抬起头,直视坊主的脸。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闲地,忽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呢?就像把小猫小狗送人……不,就算是小猫小狗,养了十几年,总有些感情吧?怎么可以这样就送掉?青羽咬着牙。
那这么多年,她对坊主的崇拜、敬畏、体贴、顺从,都算是什么?随时可以弃之不顾的垃圾吗?这样看我做什么?嘉坊主当真笑起来,来,见过谢先生,你不认识他了吗?青羽不肯抬头。
她能感觉到谢扶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想象不出自己怎样才能抬头与他对视。
她,怎么能离开坊主,到另外一个人身边?好在你那把扇子最多使用一年。
像是看穿她心思似的,坊主解释,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我只把你输给他一把扇子的时间,扇子坏了你就可以回来,去吧。
一年?青羽虽自认手艺不精,但怎会只用一年便散架?然而坊主神情闲淡,就像说酉时了,天要黑了那般笃定,青羽只能把疑问往肚里咽。
是,对坊主来说,她是最不中用的小丫头,无关痛痒,随时可以输掉走人,大约一年两年都没有关系吧!青羽心里空出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大到凉风都可以从里面吹过去。
去收拾收拾吧,还需要什么,跟我说。
坊主道,依然是那么宽宏大量的语气,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也不觉得青羽会抗议。
青羽她……确实是不会抗议。
已经服从了这么多年,再服从一次,算什么呢?毕竟坊主是比她聪明美丽这么多的女人,坊主决定的事……不会有错吧。
青羽深深拜下去,您保重,多注意身体。
坊主挥挥手,去吧。
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青羽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吧?她在,可以帮着做点事;她不在,人家也是照样过,没有什么不舒服。
青羽想着,眼泪又要涌上来,嗫嚅着说了句什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逃也似的下去收拾包裹。
谢扶苏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门外,嘉坊主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白让你拣便宜的,最多十二个月,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谢扶苏只回答了一句:天下没有一定的事。
到底住了十几年,平常觉得屋子里没什么东西,真要收拾起来,也挺多的。
十岁时坊主送的玉石簪子、十二岁时坊主亲手给她挑的衣裙,还有这几天绣到一半的鞋面子……算了算了,哪里带得了许多?都抛下吧!反正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一两年而已,不是也快得很吗?包了几身衣服、一把梳子、两块毛巾、半盒面油、几个银钱,够了够了,已经一大包了,哪儿都去得了。
她出门,正待向坊主最后辞行,迎面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过来就扯住她,青羽!第4节:谁家庭院别砧杵(3)青羽抬头,认出是依依。
她是几年前进坊的,年岁与她差不多大。
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专门帮坊主糊扇面子,平常性子虽然急一点儿,人是极好的,跟青羽交情也不错,此刻就要别离,正该说几句道别的话才是,但青羽未曾开口,声音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依依早将她双手捉住了道:坊主叫我来跟你说,不用跟她辞行了,谢先生在腰门外等着,你直接过去就是。
对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地就把你给了出去?怎么给谢先生?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青羽见她真情流露,心中思忖:到底有人舍不得我,倒觉宽慰,伸手把依依抱住,好一会儿,止住哽咽,轻声道:你回去吧,没什么大不了,只有一年,一年后我就回来了。
依依顿足,女孩子家怎好随便给人一年的?你跟坊主说呀!你说不去呀!青羽摇头,坊主定下来的,总有她的道理。
谢先生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去便是。
他又是郎中,我学几手,回来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说不定还能医呢!依依恨道:这时候你还能开玩笑!往四周看看,悄悄在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要有什么困难,找这一家,一定会帮你的。
青羽张开手,见到只双鱼核桃扇坠,已经把玩出包浆来了,色泽极好,从那鱼形之腴美、鱼尾之圆秀、鱼鳞之细润,也可见雕者功力。
栖城以扇业驰名,跟扇搭边的产业一路红火,扇套、扇坠、纸业、绢布业,都能发展出几户驰名商家来。
青羽看这坠子,脚下刻个云状标记,果然是略有名头的一个作坊,名叫云水坊,总也传过两三代了,这几年来却有些没落样子。
青羽不明白依依叫她找云水坊做什么,依依也不解释,急匆匆道:记住我的话了?我给你的东西,别叫任何人看见。
然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再往两边看看,很怕被人发现的样子,抬脚就走了。
青羽看她背影,倒发一会子呆,心想:我并没什么好处可捞,但她对我却这般有情有义;而坊主又对我恩深似海,我又怎舍得离开。
只恨我没有半点儿用处回报给坊里,也难怪坊主舍得让我走。
我这会儿去,好歹争一点儿气,虽说做扇子没天分,若真学一点儿医理回来,不提姐妹大娘有个咳嗽疼痛的好照顾,听闻坊主是常年心火热、底子虚的身子,时常发病受苦,我若能在她病上多尽点儿心,也算有点儿用处了。
这么想着,心下定了很多,忽然拍拍自己脑袋,暗想:还不快去腰门,叫别人等久了可怎么是好!忙一路奔去。
青青竹子满院摇曳,坊前订扇、求见的客人,坊后送纸、送扇骨材料的师傅们,都已如往常般陆续登门。
引秋坊新的一天开始了,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而青羽就这样奔向新的地方。
跑到腰门时,青羽才醒悟:自己原该慢点儿走才是。
像这样,跑得气喘吁吁去见人,可不羞死?待退回去调一调气息,耳畔已听有人唤道:青羽姑娘。
谢扶苏个子极高,青羽又是埋着头,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头顶上传来的。
她忙抬头,肩上的小包裹就滑了下去,自己去捡,手上的大包裹又摔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蹲下去,却越急越出错,一扯把包裹角扯松了,梳子、镜子和女孩子抽屉里的小私物都掉出来了。
她心里叫声苦,几乎想用两只手捂住脸,寻个地缝跳进去,哪怕是赴黄泉,都不要再见人。
青布袍子轻轻撩起,这个男人蹲下来,手伸在她面前,那双手修长、瘦削、干净,安安静静地帮她捡东西,我帮你打结。
声音很是温和。
青羽一直低着头,只敢看谢扶苏的脚尖儿,看着看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谢扶苏一愣,怎么?这里……青羽忍着笑、红着脸,向前一指,先生的鞋子破了。
哦……谢扶苏一愣,也没有把脚往袍子里躲,倒扬声笑了,是呀,怎么又破了!他笑得爽朗,青羽胆子也大了,于是抬头,正撞见谢扶苏的目光。
暖和得像是和煦的阳光,又带出某种专注,仿佛像要从她身上找到某个熟人的眼神,几乎像是——她的生命跟他的生命有某种联系。
青羽怔怔蹲在那儿,胸腔里,一颗心又狂跳起来。
黄金小鱼在衣服里一起一伏,擦着胸口肌肤,痒酥酥得让人脸红。
青羽迷迷糊糊地想:不要挂在胸口了,这些年,身体的这个地方长大了……怪羞人的,怎好再挂东西。
但不挂在脖上,又不知挂哪儿。
掖腰包里怕丢,若不随身带呢,又怕猛然撞见当年的那女孩子,不好还她,着实叫人为难。
这般胡想着,谢扶苏的手已经伸向她的手,是要握住她?青羽哎呀一声,要躲,谢扶苏却已经很自然地接过她包裹,我来拎。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然后他又伸另一手给她,我拉你起来。
青羽犹豫一下,可是谢扶苏的神情那么自然。
他是郎中呢,任什么天仙美女生了病,伸手把脉也是寻常事,扶一下小丫头……也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吧?第5节:谁家庭院别砧杵(4)她伸出手。
小小的粉白指甲,稍微有点儿发抖,递在那双手里,一握,握住了,拉起来,再放开。
他的手真暖和,青羽恍然想。
右手被他握过,立时比左手暖和了很多。
青羽像个去过神奇地方的姑娘回门子,明明还是旧时模样,可却成了贵客,青羽不知把它往哪儿摆才好。
谢扶苏已经举步向前。
青羽急道:等等……谢扶苏回头,怎么?青羽忸怩着,又开不了口。
她先前摔了一跤,恐怕后面衣服脏了,但要在这么个男子面前拍,又怎好意思拍屁股……青羽连说都不好意思说,忸怩着,只苦于没个借口走开一下。
谢扶苏忽然微笑一下,我先到门外,你有什么整理的,再整理一下好了。
我在门外等你。
说完缓步走开。
青羽心里大是感激,躲在树丛后头,好好拍了拍泥尘,这才出门去,脸上依然是羞着的。
谢扶苏倒像什么都没猜着,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温和着道:都整理好了吗?那我们走了。
说完起步离去,青羽也忙跟上。
她的包裹说大不大,抱着也有点儿吃力,谢扶苏提着,却那么轻巧,像没分量似的。
他那么高,背影看起来却那么俊秀,青布袍子从肩头垂下来,连流纹都格外清雅。
青羽局促地错开眼光,埋头跟随。
引秋坊的旁边,紧挨的就是个纸坊,出很好的宣纸。
青羽只有桌子那么高时,就在那里学了写纸、画纸、衬裱纸等。
那时纸坊老板还是个乐呵呵的腰圆膀粗的红脸汉子,到现在,青羽成了大姑娘,他也成了小老头儿,背有点儿弯,肚子也凸了出来,但还是乐呵呵的。
他在店门边正指挥搬货,没看到青羽,青羽走了过去。
这条街永远热闹,卖纸的、卖布的、卖胶的、卖竹木石角的、卖染料的、卖浆水的、卖烧饼的、卖山北酥糖河西爆鱼的,常年没个消停。
老少作坊们还大多矜持着,跟引秋坊一个态度,半掩着门,绝不露出急火火拉生意的嘴脸,间或客户上门,也多是熟悉的。
拱个手,不谈生意,先客客气气寒暄几句,透着那股子气派风度。
做饮食生意的可就没这么客气了,臊子燕鱼烙润鸠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金橘团雪甘豆汤豆儿离刀紫苏膏,哪儿不是红红火火、烟腾气猛、炉沸勺儿响。
卖瓜果的胖大婶正灵活地切着瓜旋儿,展眼望见青羽两人,笑开了嘴招呼道:嘿,谢先生!前儿小毛头的夜咳可多亏您呀!哟,青姑娘!跟谢先生出门儿呀?来个广芥瓜儿,清口提神!青羽只好笑笑。
谢扶苏回头问她:要吃么?这怎么好意思点头?慌乱中青羽摇了摇头。
谢扶苏居然哦了一声,真的转过头继续走路。
这人,还当他聪明呢,他实在不会做人!青羽好气又好笑,也把头一低,闷声跟他走。
从热闹的街道转入比较冷清的巷道,再走进更冷清的村道,举目已经可以看见一些菜地了。
墙是泥土混着稻草造起来的。
谢扶苏的家,还要更远,靠近城外的翔燕山。
青羽回眸向她离开的地方告别。
也不知坊主会不会想她?她虽然是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但真的很希望能对坊主有用,也希望能得到坊主的爱。
她就像任何孤儿一样,双手空空,见到任何一个像妈妈的人,都想要抱住。
坊主是收养她、从小到大一直照顾她的人,青羽想趴在她的脚下,把脑袋放在她的膝盖上,让她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半闭着眼睛轻声撒一会儿娇,好想好想……就为了这个愿望,她一直在努力地学习制扇手艺,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在院子里那个小小的磨刀池,又花了多少时间在引秋坊内外,但凡跟制扇有关的,她又能去的地方,哪里她没去过?你知道你在带我离开哪里吗?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青羽望着谢扶苏魁梧的后背,真想这么询问。
她看见谢扶苏包裹里探出个东西,是她那把扇子的扇头。
如果可以悄悄把这扇子抽出来,弄坏掉的话,她就可以回引秋坊了吧?因为,坊主不是说扇子坏掉你就可以回来吗?青羽悄悄地伸出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接近,很怕被谢扶苏发现,心越跳越慌,不经意间目光一侧,呆住:他们此刻的影子映在墙上,贴得那么近,像是携手赶路一般。
怎么了?谢扶苏微侧身,问她。
青羽忙缩手,摇头。
她再也不敢告诉他:这像她做过的某个梦——梦里,亲爱的家人拉着她回家。
谢扶苏的家在翔燕山脚下,开出地来种了些蔬菜与药草。
放眼望去,绿葱葱的,篱笆前头有一口水井,用块桦木盖子半遮着,连盖子带青石井台,都冲刷得很洁净,一架丝瓜正在茂盛时候,细碎的小叶片像裁出来似的美丽。
后头一排三间的木屋,是拿杉树做的,没怎么漆饰,连节疤都还留着,深吸口气,能闻到林木的清香。
青羽第一眼就爱上这个地方。
第6节:谁家庭院别砧杵(5)这排屋子是朝南的,谢扶苏自己住了西首,将东首让给青羽。
青羽有些不好意思,谢扶苏只道:女孩子住敞亮些好。
青羽刚要推辞,谢扶苏早把她行李拿进去了,还连声道歉,我也不会收拾,只能你自己来了。
青羽住下来。
屋里收拾得不是很干净,地板好歹扫过,但窗角还是有灰;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搬出去了,好让她住得宽敞,但难免留下些家什,并且放得也不整齐。
男人真是……不会收拾屋子。
青羽想着,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甜,卷起袖子就忙开了。
上午,她收拾了自己的屋子;下午,把堂屋全都整理干净了,有些实在碍事的杂物,通通搬到后头柴房去了,待要收拾西首屋子,轮到谢扶苏不好意思了。
姑娘,怎么能麻烦你……叫我青羽就好。
青羽笑道,先生不要客气。
既然来了,这些事情应当青羽做的。
再客气,就是看不起青羽了。
谢扶苏用一种引颈待毙的神情推开房门。
青羽吓了一跳,她就没见过这么乱的房间!一架简陋的破木床缩在屋角,其余地方堆了瓶瓶罐罐,还有大大小小的袋子。
有的敞着,有的没有,看起来装的不是药草就是半成品,或者成品的药物。
几本线装书,也许是医书吧,连个架子都没有,东一本西一本地丢着,连边都卷了。
瞧谢先生一表人才,原来屋子里这么乱!青羽深吸一口气,开始干活。
首先应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理出个顺序吧?她试着把一个瓶子从麻袋旁边移开,到瓶子该待的地方去……青羽姑娘!谢扶苏紧张道,我来吧!这个语气很不信任,难道真的看不起她的能力啊?青羽坚持,我来我来!开玩笑,这种打扫的事情还干不来,那她就太丢脸了!谢扶苏只好缩回手,哦……随即,青羽稍微一个踉跄,本来可以往后退一步的,因为怕撞到谢扶苏,她勉力往前,结果重心更加不稳,由踉跄变为跌倒,眼看就要摔到面前的尖头瓮,她本能地抱紧怀中的瓶子,哇!千钧一发,谢扶苏拉住了她。
两人对视片刻,谢扶苏商量道:姑娘,还是我来吧?青羽认输地低下头,哦。
就这样,她被取消了打扫西首房间的权力。
因为打水时差点儿滑到井里、做菜时又烫到手,她被接连剥夺了跟井和厨房有关的所有的权力。
然后,因为忘了戴顶针,用针线时扎了手,谢扶苏更禁止她再帮他做针线活。
那我能干什么呢?青羽小声道。
背背医书?谢扶苏很客气地建议。
于是她开始很努力地背诵穴位图、草药图鉴、药方,但脑筋总是一不小心,又滑到了扇子那边。
沉香质硬而重,入水便沉。
沉香木做扇骨时倒不是香的,香的是檀香木……沉香是沉香木分泌的油脂物,分泌它的木头本身不是香的,而医书里,并没有扇子。
谢扶苏道。
抱歉,先生。
青羽无措地喃喃。
没有关系,但是,不要再想扇子了。
你生来就不是做那种粗活的,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谢扶苏道。
什么?青羽睁大眼睛,是她太笨,还是他这句话确实有问题?她怎么没听懂?没什么。
谢扶苏取出一件东西,你吹吹这个。
这个……可以吹?青羽犹豫地接过它,捧在手里端详。
一件馍馍大的东西,陶土烧的,中空、深黑色,用青笔描着两片叶子,倒像铁挂银钩,非竹非兰的,青羽只觉得眼熟,竟想不起是什么植物。
这陶器上端有个口子,另一边排下来六个孔,大约确实是吹奏的乐器,而青羽却从没见过有谁用这样的乐器。
这是埙。
谢扶苏教给她。
这样吹的。
他说,然后手指按在孔上,嘴唇凑近吹口,吹响了它。
呜呜的声音——苍凉、空远,这乐器像是用神州腹地的泥土烧成的,一旦奏响,任何地方都成了秦时明月、秋霜如雪才能望断的乡关。
凡是听过埙声的人,任何时候都能分辨出它;凡是听过埙声的人,永生都不能忘了它。
谢扶苏擦干净埙,把它交在青羽手里,你试试?他刚刚并没有吹旋律,只是把简单的音阶演示了一遍。
青羽看他吹得容易,接在自己手中,呋呋呋的几声,却怎么也吹不响。
她认认真真练了一会儿,全无进展,灰心丧气要向谢扶苏求助,一回头,却见他正凝视她,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另外一个什么人来似的。
青羽心下一跳,先生?谢扶苏已经错开目光,多练练就好了。
他语调很平淡,仿佛刚刚那眼神只是青羽的错觉。
谢扶苏说的多练练就好,最后证明只是个空洞的安慰而已。
足足过了半个月,青羽站在谢扶苏面前,还是只有道歉的份儿,先生,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几条经脉背下来……越说声音越小,埙也没怎么学会……第7节:谁家庭院别砧杵(6)没关系,我可以再教。
慢慢来,你不用急。
谢扶苏耐心无比。
是我不好,扇子没学成。
明明很想跟你学医药的,但还是学不会。
要不、要不你还是让我做家务吧?总不能白吃人家的饭,青羽努力给自己争取一点儿活儿做,虽然我犯过错误,但是到最后也一定能做好的。
就像我学做扇子,虽然也不小心削破了手指……下一秒钟,谢扶苏已经抓起她的手,找到掌心、指侧三道细小的疤,看了片刻,你受苦了。
呃,不算什么苦啦……青羽怪不自在地把手缩回来,是想把竹子刨光滑一点儿,没用对刀子,还有操作切纸时一开始不懂……嗯,总之,总之就是……哪个老师傅手上不是疤叠疤的?虽然弄破手,可我还是把全套工艺都学会了啊!所以我也可以给你做菜、做针线活!相信我!谢扶苏只是默默看着她。
好吧。
青羽垮下双肩,那把扇子一无是处。
虽然那么辛苦地努力,做出来的东西却只是坊主看都不要看的废物。
她果然是个没用的人吧?难怪谢扶苏连针线和炊煮打扫都不放心交给她。
青羽低下头,对不起。
头顶那个声音温和问道:为什么?因为,被坊主作为赌注输给你,结果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青羽越说越伤心,手指绞着衣角,我真是没用,对不起!那双瘦削温暖的手轻轻伸过来,拉住她的手指,抚平她的衣角,你不明白。
什么?青羽猛然抬头。
你是作为‘最重要的东西’,被你们坊主输给我的。
什么?我们打了个赌,她输给我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
谢扶苏说。
那个眼神……不像是假的。
青羽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不明白!能让嘉坊主觉得那么重要,你必定有你自己的优点吧。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
谢扶苏微笑,不然,两年之后你的状况不好,我怎么交代?青羽觉得晕晕的。
坊主说,她是最重要的?而这个谢先生,说要好好照顾她!那……那我有什么优点?我现在能做什么?她迫切地问。
不急。
谢扶苏悠然起身,收拾纸笔和一些药物,总之你不用做任何粗活,我先出诊去了,你先休息休息。
那……我,要跟先生一起出诊。
嗯?青羽手绞着衣角,也许可以帮先生背背药箱、磨磨墨?她恳求地抬起眼睛,先生,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事……我不用你磨墨,也不用你背药箱。
谢扶苏自己拎起箱子往外走。
她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充满了难过、失望,偏偏连一句抱怨都不会说,全部的情感融在眼波里,投注在他身上。
他走到门口,仍然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跟就跟吧。
谢扶苏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咕哝了一声。
青羽怔了怔,脸上的笑容如花苞般绽放、盛开。
她快步跟了上去。
这是秦家,栖城贩扇最大中转商之一。
听说眼下,外头有人贩卖仿制栖城扇,偏又做得很像,纵然栖城行家也未必分得出来,于是诸多外销生意都受了影响,秦家老太太急得气喘病都发了,请了几位神医不见效,听闻谢先生能治一些疑难杂症,故急匆匆地请他来试试。
青羽从来没有跟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起,去拜访一处全然陌生的人家。
她紧紧跟在谢扶苏后面,只怕跟丢了。
里头有什么小厮、婢子出来接谢扶苏,她连眼睛都没敢抬,只是跟着,但是人家忽然把她拦住了,姑娘先等等。
呃?青羽迟疑着。
谢先生请进去,姑娘先在这儿等等。
那个全身香喷喷、看起来怪了不起的婢子重复了一遍。
都是下人,怎么气势相差这么多?青羽被压得不敢说话,单拿眼神向谢扶苏求助。
你等一会儿吧。
谢扶苏无奈道,没事的,不会很久。
青羽就呆呆地站着,也不敢坐。
眼睛去研究自己的鞋面:唉,好旧,跟人家的不能比!一会儿,目光移远一点儿——咦,人家的地板上都有花纹呢,好漂亮!不愧是秦家……再移远一点儿,看到栏杆上的花是雕出来的,真漂亮,这个就叫雕栏吗?再远些,花园……嗯,这个就不如引秋坊了。
不论是假山,还是花叶,坊主亲手设计的景色,总要比这个花园看起来舒服呢!喂,你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声音。
在哪里经历过呢?怎么觉得……似曾相识?从下往上——刺云丝履、暗花罗裳、珠玉彩绦佩饰、扁青纱勾金衫儿,分明是贵家儿孙,与她搭话作甚?青羽不敢看他脸,扭过头。
他偏凑过来,哎哎,问你话,你怎么不答我?气息喷在她脖颈里,忽然笑了,你脖子里挂的什么?伸手就抓出来。
第8节:谁家庭院别砧杵(7)青羽怎料到这人这么放肆,吓得忙扬手,还我!这一急,眼睛彻底抬起来,便一怔。
她没想到这少年有这般好相貌。
那个眉眼、颜色,说是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只怕太俗;待用色若春晓、颜似韶华,又怕唐突。
只是那双黑水晶似的灵动眸子,那朵顶顶放肆,偏又亲切得不得了的笑容,便是青羽所知的什么字句里都不曾有过的。
她看得有些愣神。
少年握着她的黄金鱼儿,轻轻地转,哎,怎么这么眼熟?青羽诧异道:你说什么?少年又是笑。
他的嘴唇有点儿薄,唇角天然就是弯弯的,笑起来极其动人。
别急呀!他道,我只是觉得眼熟嘛,也许我也有过这东西?青羽急问道:是吗?真的是你的?少年摸摸鼻子,也许……然后突然放声笑起来,好了,不逗你了。
我怎么会说你拿了我的东西。
不过哎,我好像真的有过这一类东西,我们真的很有缘,是不是?青羽的眉毛皱到一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你小时候送我的吗?少年原不过随口一说,借以搭讪,见女孩子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吟吟将黄金鱼儿在指间拈一拈,递还她,谁知道呢,你看我像不像?青羽没及时伸手接住,少年便要替她塞回领口去,青羽大窘,忙退后了两步,道: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眼泪又要涌上来。
她双颊柔软粉嫩,急时更添芙蓉的颜色,少年看得心中一荡。
再看她黑眸子里盈盈泪光,三分怜惜,七分却更想调戏。
他凑过去,闻着她身上的幽幽香味,忖道:这又不是脂粉香,又不是熏香,难道是她身上自有的么?想着,便抬手在鼻端嗅嗅。
青羽道:你干什么?少年便贴在她颈边回答:我摸过你的鱼儿,想闻闻是不是手上也沾了香味。
青羽窘急,想着这贴身东西给他握过,实实在在是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低了头,眼泪一滴滴落在鞋尖上。
少年也低头,看她鞋上绣的是莲花,半旧了,针脚也寻常,图样却是好,竟比平日见得精秀。
随着这眼泪一打,真是清露带雨,叫他大大不忍起来,便道:好了好了,闹着玩,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青羽心忖:这都不算欺负,什么算欺负?又不知谢扶苏什么时候能回来。
越急越是没话,只是哭。
她肤质娇嫩,一哭,眼圈更是红了,双唇也越发似雨中蔷薇,随着抽泣,还不时颤抖一下,少年看着,不觉痴想:是什么滋味?我总要尝尝才好。
想着想着便把脸慢慢凑过去。
青羽觉出异动,急抬头,你干什么?少年的嘴唇便重重撞上她面颊。
青羽觉得脸旁滚烫,固然是呆了。
少年的双唇亲在女孩子柔软面颊上,一时也觉如有电击,竟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平地炸起一声,你干什么?!少年回头,吓得一缩脖子,拔腿就跑。
青羽呆站着,还搞不清状况,一个华裳的胖大妇人就迎面扑来,扬手一掌,骂道:狐狸精!手腕上的金镯子玉镯子叮当乱响。
青羽被打得整张脸侧过去,脚下一旋,坐到地上,耳朵里嗡嗡响着,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少年扑回来,娘!我犯了错,你要打就打我吧!妇人果然提着裙子扬手过去,怕不打你!!少年鬼叫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妇人回来提起青羽,你是哪儿来的狐狸精?又要打下去。
住手。
这两个字,传入青羽耳里,犹如天籁。
她挣开戴满金器的那只手,奔到谢扶苏身后,双手抓住他的青袍,像总算找到了避难所,吁出口气,身子这才瑟瑟地抖起来。
这是我带来的人,犯了什么事,太太这样生气?谢扶苏道。
声音没有拔高,但不知为何有种森然的样子。
这秦家太太听了,也呆一呆,觉得这好脾气的郎中怎么忽然变得有点儿可怕,不觉往后缩两步,定定神,叫道:你带的狐狸精勾引我儿子!是吗……谢扶苏点头,声调依然没有变化。
回身轻轻拍拍青羽,不怕了。
又向秦太太欠欠身,太太,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秦太太走到他身前,狐疑地问。
谢扶苏手中药箱狠狠挥向她的脑袋。
离那只肥硕头颅只半寸远,药箱停住了,稳若泰山。
几根发丝被劲风吹得摇摇摆摆,凤嘴里的珠滴一个劲儿地摇晃。
谢扶苏沉静地道:花朵被马蜂欺侮,不是花的错,你明白吗?放下手,将药箱重新背回肩上,执起青羽的手,走吧。
青羽怔怔地随谢扶苏出去,跨过两道门槛,才听到后面发出杀猪样的嘶叫。
她担心地抬头,先生……不要紧的。
谢扶苏轻轻触碰她的面颊,还痛吗?青羽摇摇头。
谢扶苏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
可青羽觉得,他眼里像有些自责的样子。
第9节:谁家庭院别砧杵(8)埋头赶了段路,她终于开口,先生。
嗯?都是我不好,我希望不再给您添麻烦。
谢扶苏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十指交握着,回家的路,一点点变短。
这一次回去后,谢扶苏对青羽格外照顾。
他不知担心着什么,几乎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自己好像也没再去城里出过诊,只是有一次,几个神色焦急的病人家属上门来请,他才出了一次门。
他一出门,青羽倒松口气。
她就是个丫头命,被供起来什么都不让做,反而全身不舒服。
谢扶苏一走,她恭送他时还乖乖的,看他身影消失,立刻挽起袖子,操起晒衣竿,把那看了三天的蜘蛛网捅了,然后趁着好太阳,把那堆了两天的衣服,连带床上被单一块儿在井边拿皂角揉敲搓洗、漂净后晾了起来。
看那白布飞扬的样子,想起引秋坊里晾扇料的场景,竟走了神,将最后几件衣服掉到地上,只得又重洗一遍。
看日头,已经移过去半个多时辰,只怕谢扶苏要回来了,又赶忙拿扫帚把地都扫一遍,然后喂了鸡。
完事后,本该乖乖坐回去等着,可看看屋里屋外一些东西摆放的位置不对,忍不住又站起来整理,一路理到谢扶苏房间里。
把两支笔洗净了放回架上时,碰倒了水杯,水流出来,打湿了桌脚下一个包裹,青羽急忙拎起来抖水,赫然看见——她做的那把扇子,就放在下面。
坊主说:这把扇子坏掉了,你可以回来。
青羽颤抖地捧起它。
如果把它撕坏,嘉坊主和谢先生的赌约是不是也可以一并解除?那她,就可以回到嘉坊主身边了?从懂事开始,她把嘉坊主当母亲一样爱、当英雄一样崇拜、当主人一样服从。
为了能多接近坊主一步,她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她的手指已经捏住扇骨的两边。
可是,真的可以撕坏自己制作的东西吗?就算坊主说它不算什么,可她是制作它的人,她的汗滴在它身上,她的心意和期待只有它默默感受,就算全天下都嘲笑它,她不应该是唯一保护它的人吗?就像母亲挺身保护自己明明不可爱的孩子。
再说,如果她真的撕坏扇子,谢扶苏又会怎么说呢?他像呵护一个瓷娃娃一样,那么可笑又不必要地呵护着她,而她一逮到机会就迫不及待地要走。
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谁陪他聊天、谁又趁他不在时悄悄替他打扫屋子?青羽的手抖着,撕不下去。
你在干什么?一声急喝,谢扶苏快步进门,伸手在青羽手肘上一托。
青羽手一麻,扇子就跌下去,人也一个趔趄。
他一手扶住青羽,一手接住了扇子。
先生,你怎么一身是土?青羽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得惊呼。
说土,那还轻了,谢扶苏衣服破了几处,上面还有些血迹和鞋印子,头发蓬乱,脸和手刚刚虽然已经擦洗过,但仍然不干净,全身上下看起来,像被暴打了一顿。
可他行动如常,又不像受了任何伤,青羽实在想不出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事。
谢扶苏只是问,你要拿这扇子做什么?我……青羽无法解释,支吾了两声,索性闭嘴。
你不要再动这种脑筋。
就算撕破扇子,我也不会把你送回引秋坊的!谢扶苏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强硬起来,还带了一股煞气。
青羽被吓住,抬头望他。
她本来明净的双眼,浮起一层水汽,像秋天的湖面弥漫了雾。
谢扶苏无法直面这样的目光,偏过头,我……我是说,这样不符合赌约,如果扇子自己坏掉,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把你送回去。
在那之前,你可以留下来吗?我……会照顾你。
青羽低头,是,我给你烧水洗一洗。
她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她下来。
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她不可能都弄懂,只要知道他很希望她留下来就好,知道自己对别人有用,这样就很好。
但谢扶苏拦住她,不用了,我自己来。
你……你练埙好了,累的话,也不用吹太久,免得头晕。
他真的自己烧水、自己拣了几把草药熬去。
青羽学艺不精,看不出这药汤治什么病,只知道有两味分别是干地黄、甘草,像茶叶一样,所谓清火祛邪万能药,就是没病,洁肤健体也是好的。
搭不上手的青羽只能在旁边吹埙。
握久了,埙也亲切起来,捧在手中,像一个可爱的朋友。
她的手指已经习惯了那些吹孔,只是仍然吹不好,送出十口气去,五六口都是呋呋的声音,只有三四口能发出真正的埙声。
一旦埙声响起,青羽恍惚中也会觉得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沉静、从容,全无所碍。
心底,亦被明月照亮。
真的,青羽似乎能闻到埙中的旧香。
这只埙的吹孔很圆润,是被旧主人磨出来的吗?那旧主人跟谢扶苏有什么关系?谢扶苏为什么要把它交给她?第10节:谁家庭院别砧杵(9)青羽惘然将长音吹出去,直到那口气息在唇间凋尽。
谢扶苏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再没出来。
第二天一早,自己把一盆水拿到山后泼掉,还遮遮掩掩的。
青羽悄悄去泼水的地方看过,看到些红色的印迹,也许是他流的血。
虽然他换了件高领长袖的袍子,把全身尽量遮严实,但青羽看出来——他的下巴、手腕上确实破了皮,回家时也许是用泥巴故意糊住,才避过了她的眼睛。
青羽不说话,就瞅着谢扶苏,跟亲娘看撒谎的淘气儿子似的。
谢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什么眼神?什么眼神?青羽眼圈一红,泪水就漫了上来,先生不跟我说实话。
这个……啊,我采草药时掉到山下去了。
谢扶苏回答,毫无表情,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家伙,每当背书、背台词的时候,就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吧?真是个差劲的演员。
对了,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
谢扶苏明显故意转换话题,转身拎出一件东西来。
青羽看清那东西之后,真想说:先生,你就算想换话题,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衣服拎出来。
因为那真是一件很宽很大的袍子,明显应该是男式的,色调与样子倒跟坊主常穿的袍子比较接近,如果改小一点儿,也许还能给坊主穿,但跟她青羽肯定没什么关系。
谢扶苏竟然很认真地拜托她,换上吧。
青羽犹豫了片刻,听话地披在身上。
抖开来时,她发现这件袍子是新的,而且比谢扶苏的高度矮一些。
难道,真是买给她的?谢扶苏把埙放在她手里。
青羽很迷惘,她从没有这样装扮过。
简洁的男式袍子,似乎很潇洒,但似乎也……很不合适。
她个子比寻常女孩子略高一点儿,裹在这样袍子里,仍然显得娇小,举起埙,还没启唇,气息已经先乱了,吹不出声音,红着脸又把埙放下,像个偷了父母东西玩儿的小女孩子。
谢扶苏呼吸也有一点儿乱。
他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个影子,却看到一个全新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什么感情,他不知道。
谢先生!谢先生!有人大呼小叫远远地奔来,迷茫中的两人一起被惊醒,青羽的脸红如晚霞,忙转到后面去换衣服。
谢扶苏定了定神,迎出门去问:什么事?原来山里有人摔断了骨头,情况很不好,山路又陡,送不出来。
给谢扶苏报信的伤者家属急得满头大汗,苦求先生出诊。
谢扶苏迟疑着没答应,看看后头。
青羽已经脱下袍子出来了,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吧!这里我自会照应!谢扶苏叹口气,把着她的手,把需要小心的事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嘱咐道:没事别出去,尽量坐在屋里,别着门,谁叫都别开。
青羽笑,先生真当我是三岁孩子?谢扶苏摇头,这里偏僻,你是个女孩子,总要小心些好。
青羽便不语,送谢扶苏出门时,轻道:青羽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我虽然笨一点儿,也并不傻。
秦家人要真来找我,我不会开门出去让他们打骂的,他们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担心。
谢扶苏顿一下,就走了。
青羽不知道,那时候谢扶苏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哽,但她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连谢扶苏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羽又怎么会明白?她不过是这样笨的一个女孩子。
第11节:坐任西风卷玉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