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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坐任西风卷玉裳

2025-03-30 08:35:09

谢扶苏走后,小木屋安静下来。

真奇怪,他在时,话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却真的空了。

丝瓜叶子在外头沙沙地响,稍微有点变黄了,架子上留的几个丝瓜跟着摇晃,留着它们,是特意要做老丝瓜筋的,青羽隔着窗子看看。

说起来已经是秋天了,冬天却还早。

栖城天气好,常年都是暖洋洋的,春色那么长那么长,夏天稍为热点儿,转眼又过去了,剩下是秋天,煦风绵绵的,估计要到很久以后,才会下两场儿雪,河面略冻上一点儿,随后又是春天。

青羽拿个小凳子坐在堂屋前头,一只一只剥着毛豆,医书放在旁边,打开一半,已经被遗忘了。

她眼睛望着外头的菜畦里,青菜那么高、那么苍翠、那么美。

她想着:它自己长出来,就能这么美,而她做的东西,要倾注多少心力,才能有这翠色的十分之一?坊主那些巧夺天工的扇子,真不知如何做出来的,似乎是造化之魔力。

若她是一只鬼,都要忍不住在上面啼哭了——所谓仓颉造字,鬼神夜哭,青羽想:那一定就是因为形状太美,鬼神看了才感动得忍不住哭吧?人类因为无能,大部分时间为许多无可奈何的痛苦而流泪,一旦高到一定程度,成了鬼神,就会为了更美的东西而哭,才不枉做鬼神?青羽痴想。

她总是不由自主这么胡思乱想,手就不小心把剥出来的毛豆丢进了豆壳那一堆里,并且把几个豆荚掂来掂去,思绪又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扇骨,也许没有安排得当,掂起来不够舒顺,坊主才说她全错了?一对刚长羽毛的小母鸡咯咯叫着逃到屋后去。

面前是谁?青羽拿手遮着眼前的阳光,探头去看,眉眼紧张地皱起来,直到见着一角华裳,就松懈了,不觉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脚推开篱笆门的样子,真的让人想笑。

他鬼鬼祟祟地往外头张望又张望,笨拙地开门、进来,展眼看见青羽,也笑了。

踩着暖洋洋的泥土,走过洁净的井栏,到青羽面前蹲下,看一眼,笑道:小农妇。

大概是取笑,不过农妇又怎么样呢?阳光晒得这么暖,丝瓜叶子还在沙沙响,小母鸡钻到草堆里咕咕叫,空气那么软、那么好,仿佛可以永远睡下去。

青羽仰脸向他笑,你呢?大少爷?你来这儿做什么?少年笑道:我还真是大少爷。

指指自己,秦歌,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的歌。

青羽没怎么念书,听他掉书袋,只觉得怪好听的,毕竟不太懂什么,只得笑笑。

秦歌冲她挤眉弄眼,谢先生在不在?去山里出诊了。

啊?!秦歌大是愕然,脱口而出,怎么被打成那样还能爬山啊?青羽觉得心头给重锤击了一下,急问:什么打了?打成哪样?秦歌抓抓头,犹豫一下,还是老实告诉她:因他娘吃了亏,他家便找几个人,把谢先生堵在巷子里教训了一顿,听说打到地上去了。

他觉得爹妈太过分了些,这次来,是想向谢先生请罪的。

教训……青羽想起谢扶苏那一身狼狈,嘴唇直哆嗦,秦歌,你们欺人太甚!抬手指着他,想喊更厉害的话,又喊不出。

秦歌给她脸色吓着了,忙道:别急别急!这不关我的事呀!我这不是觉得不好意思,来看你们了?你何苦连我一块儿骂?你们……是一家的!青羽道,眼泪可就真的掉了下来。

她嘴笨,但说在点子上,秦歌果然无话可答,只好别想法子安慰,那谢先生怎么又能上山去了?他身子没大碍?那我就放心了,你也不能太责怪我。

青羽想想,也有道理,虽不知道谢扶苏怎么能被大打一顿而身体无碍,但心里还是悬着,却已不好意思再骂秦歌。

秦歌一拍脑袋,正好!说完拉起青羽的手,跟我来。

青羽骇住,忙要夺手回来,力气使大了,几乎扭伤手腕,连声叫痛。

秦歌顿足,你怎么动不动痛啊哭啊!豆腐捏的?说完就要替她揉。

青羽慌道:得了得了!你先说要去哪儿?秦歌手指按着唇,嘘——听!青羽便侧耳倾听。

蜜蜂在阳光里飞,小母鸡刨着草堆。

还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呢?他们来了!秦歌道,都是我娘不好,还想来打你,你跟我避一避。

语气真诚急躁。

青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想,问:避哪里去?我舅家。

秦歌答得顺溜无比,为了你,我也跟家里闹气了,过去躲两天。

你随我一起去。

青羽瞪他一眼,为了我的事,你跟你家闹出这么大不痛快。

然后我再跟你到你舅家去?那不找麻烦吗?哎,哎!我没说清!秦歌急道,总之是我娘的人来了。

你听不见?先随我避避,然后我自己到舅舅家去,你爱到哪儿随你。

青羽不善言谈,给他这么几番来回对话下来,已经有点儿晕,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手里捉着青豆的小盆儿,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要炖了豆子,做成骨头豆汤,等先生回来吃呢!秦歌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他什么时候回来?总是这几天。

那不就结了?你先随我避出去,然后再要回来做什么,随你。

秦歌又伸手拉她,口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叫个不停,青羽脑袋发昏,一阵风就被他拉走了。

这一带土壤肥沃,种了许多竹子,放眼望去,一片碧海,翠叶连绵,风吹过,哗啦啦响成一片。

远远有人影,大约是选竹子的,他只在六岁年龄的那片竹林转悠,因为太老的纹理粗糙、太嫩的又疏松脆软。

秦歌心里虚,拉青羽避着人走,也不过翻了两个山头、拐过几个弯,青羽还好,秦歌已经受不住了,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先歇会儿,哎哟,跑得真累!你怎么样?青羽也有点儿喘,但体力总算比他好点儿,心忖:他原是有钱少爷,再淘气,也是捧着抱着娇养下来的,怎能与我们这种做粗活的比?但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是边喘边微微一笑。

秦歌看着她,像看见什么珍奇,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摸。

青羽忙躲道:你干什么?秦歌笑,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碰一碰。

青羽羞得背过一边,望向山那边道:你家的人来了吗?什么时候会走?我要回去了。

秦歌皱了皱眉,忽然促狭地笑起来,随便你,我可走了。

青羽奇道:去哪儿?秦歌道:笨蛋!不是跟你说过了?我要投奔我舅舅!自然该走了。

青羽哦了一声,不觉得这关自己什么事,便没答腔。

秦歌却抬头看看天的东边、西边,装腔作势地道:可叹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太认识路,怎么办呢?好在多带了银子,碰到什么人都可以给他们,别人收了银子就能帮我找到舅舅家了吧?第12节:坐任西风卷玉裳(2)青羽听了,暗想:他不通世事,又穿得这么华贵,在外头乱走,恐怕不是个办法。

她担忧起来,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于是站在旁边蹙起眉毛,很是发愁。

她眉毛清俊似男孩子,就算蹙着,也别有股气韵。

秦歌偷瞄她一眼,真想替她抚平眉头,又不敢造次,只有继续装模作样大声道:唉,为了赶时间,我还是走山道吧!不走大路,因为山道快呀!说不定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青羽终于忍不住道:三四个时辰,天早黑了,你怎么赶得了山路?秦歌手一摊,那没办法!谁叫我这人最怕寂寞呢?没人陪我,我是不肯多走路的,断然要抄近路。

青羽着急道:那你肯定要遇到危险。

秦歌仰着脖子,那我也不管!青羽恼火,想:怎么有这般不通道理之人?秦歌却忽然旋身握住她的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啊?我是为了你才离家出走的,如果没到舅舅家我就出了意外,那我娘一定不放过你!秦歌真情流露。

那,你是不是决定回家去?青羽欢喜道。

不!秦歌笑吟吟的,我必定要走,而且因为孤身一人的关系,必定要走山路。

你说怎么办?青羽叹了口气,再叹口气,那我送你过去……你要走大路,好不好?话语竟是那么怯生生。

秦歌大笑之余,竟有些内疚。

他勉强忍住激动,用寻常口气道:那也行,你送我去吧,我叫顶轿子,再把你送回来。

反正路也不会很远,你还赶得上给谢先生做饭。

这时候谢扶苏若在,只怕扇这条小尾巴狼一个大嘴巴子,然后再把青羽这头笨猪拖回去!可是四野无人,青羽小心搀着秦歌,秦少爷,你走不惯山路,扶着我好了。

这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就该黑了。

你舅家住哪里?石庄?那我们先去雇个脚力,今晚住个宿,明儿再赶赶时辰就能到了。

说到这里,青羽心下想:那我再回家时,该是明日午后了,谢先生最快最快,也要明日夕时才能回,赶紧生炉灶,把豆子煮熟就好。

想到这,青羽不由得又想到其实从前在引秋坊,削篾前要用好大的锅煮竹片,竹子煮出来的香味,比豆子还要清香些。

她的思绪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外。

秦歌从侧面悄悄望着她,觉得这女孩子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人可以欺骗它、折辱它,可这个植物心中的小小世界,却是永远也走不进去的。

他平日纵是聪敏伶俐、生熟不忌,可在这个女孩无言的侧容前,忽而觉得心中这般气苦,甚至兴出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虽不知这想法是打哪儿冒出头来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车杆的黑漆磨得锃亮,仿佛光芒走过那里都能映下影子。

车头的两面旗帜猎猎飞扬,红底黑线绣着镖、长风等字;拉车的马儿黑身黑尾,无金鞍玉佩的装饰,但看来很是矫健——这是镖车队了。

车边的汉子们全身短打、龙行虎步,脸上俨然刻着我们不是镖师,谁是镖师几字。

青羽没怎么见过行镖的队伍,躲起来一点儿,又忍不住伸头去看。

秦歌却已经噔噔噔赶上前,开口便道:诸位大哥,带我们一程可好?青羽吓一跳,跟过来,拼命摇他袖子,秦歌,你做什么?秦歌拍拍她,叫他们带我啊!那眼神那动作就像拍着一只小狗,似乎在说:不要叫,我在给你找肉骨头。

可是——青羽想说什么,看起来很凶的行镖人已经张嘴,痛快回答了一个字——好。

马车帘子掀开,青羽和秦歌坐了进去。

青羽一直处于受惊吓的状态中,久久没有说话。

秦歌终于问:你在想什么?好巧啊……青羽小声道,为什么行镖的人刚好带着一辆空马车?我的意思是……就这样,就带着一辆马车,而且刚好是空的!而且他们刚好要经过石庄……不是很巧吗?所以呢?秦歌抓抓头,表情像有点儿心虚的样子。

他本是买通了镖队拐带她出来,想同她私逃,原以为要跟谢扶苏好好斗智斗勇一番,想不到拐带得这么顺利,许多准备好的台词倒用不上了。

青羽盯着他,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没有!秦歌叫道,我能瞒你什么?青羽想想,也觉得对。

他骗她什么呢?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那也太奇怪了,简直像说书了!这样想着,她道了歉。

对不住,秦少爷。

我只是想……嗯,这样巧的事,真好,一定是少爷命好的关系。

秦歌就笑了,低着头,看她的手。

真的是做活的女孩子,十指没有那么白、那么细,说起来不算多么美。

可是指形依然秀致,搭在膝上,很安静,像某种淡墨兰草,虽不算有什么艳色,只是安安静静地度过暮鼓晨钟。

第13节:坐任西风卷玉裳(3)秦歌真想伸手去握住她。

秦少爷……青羽忽然道。

什么?刚刚如果留个字条给先生,是不是好一点儿?万一先生提前回来……是不是?青羽问。

此时的秦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吃醋,他听见自己硬邦邦的声音,现在不方便回去了,镖队都走这么远了。

嗯……青羽低头。

真的,山势微微起伏,翔燕山已快要走完,紧接着便是豪允山脉,方圆几十里连绵不息,往前些便是石庄,若再往前,是个平原,穿过去就是华城了。

听说那是座古城,冬夏都比栖城分明。

栖城人擅制扇,民心雅淡;华城人善击剑,侠意风流。

青羽听人说了些那里的故事,觉得极有趣,心里难免怀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栖城,也不知道天地间其他城池每天都在发生什么事。

坊主其实也是外乡来的,却从来没有提过外乡的话题,因为没什么可谈,还是……曾经在那边伤过心呢?青羽嘴唇抿了抿。

秦歌当她生了气,想叫她同意私奔的话就觉得更加开不了口,忸怩片刻,猛然抓起青羽的双手,如果有人为了你做了某件事,你不会发火,对不对?如果我快死了,你一定答应救我,对不对?青羽啊了一声,瞅瞅他的手、再瞅瞅被他捉住的自己的手,暗示地咳了一声。

秦歌完全没明白,双手依然紧紧地捉着她。

她只好局促地把手一点点挣脱出来,道:你怎么会死……秦歌只觉得若不能跟她两情相悦,那是马上要死的,为了救自己的命,他奋起把青羽双手再次捉回来,并且抱到胸口,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东西?青羽挫败地埋下头,你在说什么啊?秦歌深情凝视她,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或者你现在要我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到之后,再把真话告诉你,好不好?拜托你开口吧!不然我真的要死了!青羽头昏脑涨的,心忖:有钱少爷花头真多,别是在捉弄我吧?思索着,却又不知他在捉弄她什么。

可怜坊主、谢扶苏,一个都不在眼前,她要问也没处去问。

从帘隙往外一望,正见到一株花树过去,便道:那个花很好,摘那个花给我就好。

秦歌如聆圣旨,笑嘻嘻把双手一抱拳道:得令!扬声叫镖师停车,然后他猴子一样就跳了出去。

青羽双手好容易得到自由,忙不迭地揉了片刻,看秦歌还不回来,不放心地掀帘子看,秦歌竟没去那棵树上采花,反往远处去。

她急叫道:你上哪儿?秦歌回头冲她笑道:这棵树低一点儿的都开残了,高一点儿我又够不着。

那边还开了几株,我到那边给你折好的去。

青羽哪里知道他生出这么多枝节,不由得道:我就要残的!你折了回来吧!秦歌摇摇头、吐吐舌头、眨眨眼睛,做足了鬼脸,岂肯听她的,还是跑开了。

青羽忽地想起一事,大声追问:你不是说你会爬树吗?秦歌边跑边大声道:是啊!可今儿我不想爬!我不想在你面前弄脏衣服!喊着,身影抹过路弯,消失在树后头,一时看不见。

镖师们都蹙眉,其中一个举步要跟去看看,还没走出两步,秦歌自己已经转了回来。

他一手持着一枝山花,另一只手牵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眉似春山、眼如春水,小小一张脸儿,像是一朵小小春花,亲亲热热挽着秦歌。

而秦歌虽然笑着,笑容却苦得可以,就像刚往嘴巴里偷塞了一口糖、就被家长捉个正着的小孩子。

镖师们都一愣,心想:这算哪一笔混乱的桃花债?青羽用手擎着帘子,却忽然一抖,想也不想地失声叫道:秦少爷,你怎么了?她这话叫出口,那女孩子抬起眼眸,眼神里是皆是刀光。

镖师们觉着不对了,武器当当地拔出鞘,喝道:什么人?那女孩子甜甜一笑,在场众人都觉眼前一暖,仿佛见到春花开放。

下一瞬,她已经轻轻跃在空中,绀碧蝶袖扬起,双手如雪白的花瓣般张开。

镖师们持着武器,冲上前去,心里下意识还在可惜:这样的手给劈碎,难免叫人有点儿不忍心。

眨了眨眼睛,他们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心了。

因为那双手忽然在空中消失,就到了他们的眼前。

在场的镖师足有七八个,七八个人都觉得白花瓣一般的手掌是同时点到他们面前,都说不清是掌心还是指尖,总之那么轻柔一拂,他们同时眼前一黑。

青羽脱口而出,好美。

美丽的双手已经拂到她面前,顿一顿,停下,左手贴住她的脖颈、右手扣住她的左手腕,那么轻柔,甚至没有惊动她一丝头发丝儿。

秦歌到此刻才叫出声:别伤她!冲我来吧!镖师们到此刻,才一个一个地软软地倒向地上。

春花般的女孩儿诸事不管,只甜甜向青羽笑,你不出手?青羽怔怔道:我出什么手?第14节:坐任西风卷玉裳(4)女孩儿不耐烦地把嘴角一扯,别装傻,你别告诉我你真的不会武功!秦歌边双腿抖抖地走过来,边道:姑娘,我们是真的不会武功!腔调几乎要哭出来。

女孩儿回眸叱道:不会?那你给我跪下去!秦歌哦了一声,就跪下。

女孩儿反而大诧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能真的跪我?秦歌虽然还是怕得发抖,却应声回道:黄金值什么?青羽的命才重要。

他是富商家的儿子,从来不曾为柴米油盐操过心,因此确实觉得黄金万两也不算什么,只有美丽的姑娘才真正重要。

这句话发自肺腑,说得是自然而然,青羽听得心下一暖,好生感激。

那女孩儿喉头呃了一声,不知触动什么心事,眼圈有些发红,手却一紧,不会武功?那你刚才怎么看穿我的?这话问的是青羽。

秦歌心中也有一样的疑虑。

他刚抹过路弯,莫名其妙就被这漂亮女孩制住,给挟持着走向这边,正发愁该怎么扬声报警,青羽却第一时间发现他出了事。

这是为何?他注目向青羽。

青羽怯生生道:秦少爷手中的花枝半垂着,快碰到路边的树枝了……他怎么能让树枝刮坏了花呢?所以我觉得奇怪。

说得也是这样自然而然。

秦歌心下一暖,思忖:我是为了她跑出去找好花儿折,若真寻着好的,折了回来,又岂会这等不爱惜,让杂树杂草刮坏了?实在是还没来得及选花,这小凶神随便塞了一枝到我手里,就挟持我过来了。

我心下大乱,便顾不上护花,她果然懂我。

思忖到这里,顿觉什么红粉知己、解语花也不过如此,心情大畅之下,觉得死也甘心。

女孩子露出奇怪表情,再追问青羽:你不会武功,怎么看清我的招式?青羽哪里看清过她的招式?照实答道:姑娘如一阵风,我实在不曾看清。

女孩眼中凶色一闪,没有看清?那你怎么说‘好美’?竟敢骗我!指尖微动,青羽顿觉如有锥子锥进血管,痛不可当,泪花登时冒了出来,不觉腿一软,要倒下去。

女孩抓着她的手,挟住了,不让她倒。

秦歌心痛,冲上来想把女孩撞开,女孩看也不看,左手刚从青羽脖颈上放开,就捏住他的手腕,倒像秦歌自己把手凑上去让她捏一般。

两人被她制住,全身酥软,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却也倒不下去。

青羽这时候才知道事情真的紧急了,哭道:侠女饶命!譬如……譬如我虽然看不清风的样子,但见到风流过树丛时,就会觉得美。

侠女在空中飞舞,就让我有这种感觉,所以脱口赞了一声。

侠女饶命!女孩子听到这般赞扬,神色得意,却又啐一口,我看起来很侠吗?什么侠女侠女,乱讲!青羽连声称是,只是平常听人说书,说起江湖事,用的也不过侠女两字,再不然就是魔女、妖女了,那总不像是好话,因此也不知道该改个什么称呼才好。

秦歌千伶百俐,眼珠一转,已谄笑道:姑娘真美!我一见姑娘,便想尊一声‘神仙姐姐’。

但姐姐两字只足以表达我的敬意,不足以形容姑娘的美貌,我有心想唤声神仙妹妹,又怕唐突了佳人。

苍天啊苍天,造化是何等神奇呢?姑娘这样的佳人,我竟有福气看见。

他这一番马屁拍下来,脸不红气不喘,青羽听得已经呆了,看着他,想:这人脸皮这样厚、肉麻话又这样多,也不容易的。

实在是造化弄人,竟能造出他这样的人来,居然还叫我看见。

女孩子听得果然称心,便笑起来,笑完了,依然啐他一口,巧言令色,不是个好东西!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你还夸我?可见口不应心!秦歌啊了一声,看着镖师们的身体,道:他们……都死了?身子抖得更凶。

青羽也大是意外,可是仍然想:她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美的样子,分明只是淘气,哪儿真下得了手杀人?那些人大概只是被打晕了。

她故说狠话,来吓我们吧!因此倒不怕了。

女孩子不知青羽是这样想,只当她果然不怕,倒喜欢起来,心想:这么有胆色,比那没骨头的男儿好。

我真要杀她时,赐她一个爽快便了。

脸上笑嘻嘻的,扣着两人手腕,道:我不知道你们主子为什么叫这几个脓包护你们两个不会武功的上路,估计是发了昏。

总之既叫我赶上,狗在哪儿?拿出来!你们给这种败家主子送这种好笑东西,也实在丢栖城的脸。

青羽与秦歌对视,两人眼中都是茫然。

女孩子笑道:我原知道你们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着,指尖微动,两人顿觉电击般的疼痛从她指尖钻进他们身体,别说从来没承受过,今生就是想象都从没想象过,待要发声惨叫时,忽听远处有人喝道:住手!疼痛立止。

两人惨叫还没来得及发出,已经不必再叫了,只是弯腰喘气,就那么短短一瞬,已然汗透衣裳。

第15节:坐任西风卷玉裳(5)女孩子手仍扣着他们的脉门,回头叫一声:龙哥哥。

语气变得那么娇柔、又那么小心翼翼。

青羽纵然刚才吃了她的大苦头,乍听这么一声,还是心软下来,不由得想:来的是谁?这女孩好像挺怕他。

正想着,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衫人站在树顶,树顶的枝梢手指粗细,迎风摆动,可他丝毫不惧。

白衫上用金线绣着什么纹式,映了阳光,一闪一闪看不清。

青羽只觉得他气质威武,脸容却板得难看——简直像是死人一般,心里奇怪,忽听一声呻吟。

回头看,只见秦歌的脸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几乎真的要哭出来了。

青羽很是担心,开口要询问,秦歌只看着那金绣白衣人,道:逆……逆天大盗……声音很小,但白衣人好像已经听到,哼了一声,身子没怎么动,但人已经飞下。

女孩子手一扬,啪地赏了秦歌一个巴掌,喝道:狗官,吐不出象牙来!见着逆天王,还敢放肆么?秦歌吃这一记打,半边脸颊登时红肿,唇角有血丝沁出来。

青羽大惊,探身护住他,气极道:他一个少爷,外头万事不懂的,叫出什么,也是听人家说后跟着学嘴。

纵有得罪地方,好好地说,他必定改,这样折辱他做什么?女孩子咦道:打个巴掌算什么?你气成这样?青羽心中,觉得打个巴掌是很算什么的,但道理一时说不出来。

秦歌已急抱住她道:别说了,别说了。

他听见父亲商行的人提起过,黑道上有个逆天大盗,或者人畏呼他为逆天王的,爱穿金线绣龙的白衣,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专门跟官家为敌,身边还老是有个绝美的姑娘,出手狠辣无比,人唤小罗刹,两个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当时听了,也就当故事,谁想到今儿真的碰上?秦歌抖得跟筛糠似的,心里把诸天神佛念了一万遍,只盼能逃生,他必定今后都乖乖的,再不跟爹娘捣蛋了!逆天王开口道:走吧。

语调平平,应该是对小罗刹说的,目光却扫在青羽领口。

小罗刹发觉了,鼻子里哼一声,跳过去拉着他手道:龙哥哥,那个笨猪的东西你不要了么?逆天王鼻子里也哼一声,你背对着他们,要不要命了?小罗刹惊一吓,回头往青羽和秦歌身上再看一眼,他们不会武功呀!逆天王点头,你还算知道!他们若会武功,你命已经没了。

他们既然不会武功,东西又怎么会在他们身上?小罗刹迟疑道:你是说……你找错镖队了。

逆天王不耐烦道,向青羽伸出一只手,走。

这话一出,青羽、秦歌、小罗刹全部都愣住。

小罗刹第一个反应过来,纵身扑到他这只手臂上,哭道:龙哥哥,你是要带我走,不是她!青羽完全赞同她的话。

逆天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臂不知怎么一转,竟然如风起烟动,单臂揽青羽入怀,然后纵身一跃,竟然就这么离开了!青羽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还来不及眨眼睛,已经身在半空中、大地在下面呼呼掠向后方。

她吓得呼喊起来,那脖子上的小金鱼早先已经滑了出来,现在更荡在空中,她除开为自己担心外,更怕这小金鱼掉了以后没东西还给人家。

小罗刹也后面疾奔大叫,龙哥哥!你往哪儿去?你不去拿东西了吗?逆天王哼一声,我当然是拿了它才过来的。

说着,脚下更快,小罗刹再也追不上,索性停了下来,嘟哝道:好,好……他现在连强抢民女都干了!说着,鼻子一酸,自己用双手捂住脸,却听后头有人气喘吁吁地追来。

回头一看,是秦歌。

秦歌本来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也顽皮,撑死了是贝壳里闹天宫,并没真正经历过什么。

今儿先受那么大惊恐,又跑出这么多路,心脏差点儿从腔子里跳出来,累得几乎要死过去。

小罗刹站住,问他:喂,你来干什么?送死吗?秦歌见她站住,他也就不追了,按着胸口,喘过几大口气,方能开口道:姑……姑娘……手下……留人……留你个头!小罗刹心情不好,劈头就骂,我看你窝囊,懒得杀你。

你别叽叽歪歪挨过来惹我厌!秦歌趁她骂着,又喘了好几口气,话再出口时就顺溜了一点儿,青羽……带她去哪里?你为了她才过来送死?小罗刹很是诧异,上下扫了他两眼,神经病,一对笨蛋。

要找死我杀了你好了!姑娘不会杀我。

秦歌倒笑起来。

小罗刹眼一瞪,你说什么?秦歌扳着手指,姑娘容颜美丽无邪、天人之姿,在下真想顶礼膜拜,觉得姑娘这样的人品断不会杀我,此其一也;姑娘性情如此可爱直爽,天下罕见、世上无双,在下大大地倾慕,也觉得姑娘不是会杀在下的人,此其二也;刚刚那些人,在下试过鼻息了,其实都没死,此其三也。

吐吐舌头,有此三件,姑娘怎么会是忍心杀在下的恶人呢?第16节:坐任西风卷玉裳(6)他前面两个理由,纯属溜须拍马,小罗刹听在耳中,觉得受用无比,五脏六腑都舒畅得不得了,及至听完最后一个理由,把眼一瞪,我封他们的穴,准备拷问!你知道个……什么!她本来想说知道个屁,话将出口,忽想起秦歌先前大赞她神仙一样的人品,这神仙美女怎能开脏话呢?一念而及,硬生生把强盗口吻转过淑女路子来。

她不知道,秦歌在家中无事可做,整日不过跟母亲、几个姨娘、众丫头周旋,功夫深了,水滴石穿、一通百通。

小罗刹虽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女煞星,到底不过是女孩儿家,心思转动处,秦歌早已揣摩清楚,听她口气变化,晓得自己马屁奏效了,心里笃定,便打蛇随棍上,叹道:可惜啊!可惜!小罗刹不觉问道:可惜什么?为何姑娘这样的人品,那逆天王不对姑娘更好一点儿,却把我的同伴掳了去?秦歌垂手立在旁边,小声道。

这话正中要害,小罗刹一想,哇地哭出来,你的同伴抢了我的龙哥哥,我杀了你好了!说完便要踢他。

秦歌慌忙之下大叫道:可惜!小罗刹硬生生在空中把足尖顿住,又可惜什么?秦歌挤出眼泪来,我跟青羽,两情相悦;姑娘跟那逆天王,也是一双璧人。

我本有心让我们双双对对,各得其所,姑娘要打杀我,我的青羽可怎么办呢?小罗刹听了,欢喜道:我跟他……果然是一双璧人么?红云便飞上双颊。

虽然她杀人无算,于人事上却天真得很。

逆天王同她青梅竹马长大,小时候两个人都淘气,也都不肯服输,见面不是吵就是打,是一对儿小冤家。

待到长大,逆天王便成熟冷漠起来,小罗刹再怎么撩拨他,他总有本事冷面以对。

小罗刹原该觉得无趣的,不知为何情窦初开的一颗芳心却系向他身上,这单恋的心情不知持续多久了,虽然看不透前途会如何。

旁人多畏她,并没有一个闺中密友替她安慰,如今骤听秦歌拍马屁,是从来不曾听到过的,顿觉心里好生甜蜜,想了想,又问:留着你,有什么好处么?秦歌大力点头,我跟青羽彼此相爱,你倘若带我去,青羽一定要跟我,不会跟其他人的。

你设法帮我把青羽救出来,你龙哥哥面前就只有你一个女孩子啦。

我再帮你想几个情人间相处的法子,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不是很好吗?小罗刹摇头,龙哥哥这个人,不好算计。

她看他一眼,不过留着你,总算是个希望。

笑起来,那位姐姐当真爱你吗?秦歌恨不能把头点断,我们本来就是要一起私奔的!那镖队也是我雇来一路护送我们的。

这话说得有水分,不过在秦歌的心目中,青羽既然已经跟他心有灵犀、舍身相护了,那答应他私奔,也是自然的事。

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小罗刹又怎会看得出来,她觉得他字字发自肺腑,就点头道:好,我带你去。

忽又轻轻一笑,你和那位姐姐真般配,一双两个都是笨蛋。

秦歌愕然,他向来自认冰雪聪明、样貌俊秀、言词便捷,纵然是东方朔、卫阶,恐怕都盖不过他去!又怎会有人说他是笨蛋的?再想想,他这么漂亮、有才华的秦家少爷,跑出来跟一个也不见得多么标致的小丫头私奔,还要舍生忘死去救她,不是笨蛋又是什么?这一想,柔肠百转,顿觉自己真是举世无双的情种。

这次若能脱险,他断然要出钱叫人把自己的事迹刻成书,好让后世传颂。

天边忽然又掠过一条青衣人影。

那人影其实离这边相当远,他在山峰之间掠过,就像一抹淡淡的云,秦歌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有个人掠过去。

但是小罗刹能看得见,她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她只来得及向秦歌留下两个字等我回来——这虽然有四个字,但只有等我两字还能被秦歌听见,后两字,已经消失在远方了。

小罗刹飞得就有这么快。

她再快,也比不上那道人影。

人影刚出现时,离她五座山头,向逆天王离去的方向掠去。

人影再闪现时,一闪,便在某处山峰落下,离她还有四座山头。

小罗刹知道:如果这个神秘高手是要对付逆天王的,速度足以追上交手了。

交手会是什么结果?小罗刹的鼻尖冒汗。

逆天王举目望天,脸色很难看。

他已经把青羽放在地上,青羽的嘴边有一点儿秽物,他的袖子上也有。

青羽又俯在地上干呕了好几声,才有力气抬起眼睛看他,目光不知多抱歉,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逆天王摇头,我掳你走,速度太快了,你才会吐。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他说得很有道理。

可青羽想:可到底是她吐脏了他的衣服,她不习惯做错事找理由抵赖,便老实低头道:我帮你洗干净吧?第17节:坐任西风卷玉裳(7)逆天王摇头,不必了。

青羽急着道:要的要的,毕竟是我……脏了的衣服,我不会再穿。

逆天王冷冷地告诉她。

青羽哦了一声,闷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又低下头。

而逆天王还在看着天边。

那里有个移动的斑点,青羽以为是只鸟,因为它的速度太快了,移动在山间就像是云朵投下的影子。

逆天王目测了一下,它大约比小罗刹快五倍,比自己快一倍,他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青羽惶惑地看看逆天王,觉得这个人的气势跟刚刚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刚刚他整个人是一把刀,但直到现在,别人才会觉得,这把刀原来这么明亮!远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了,终于连青羽都看得出来那是个人。

逆天王气定神闲地站着,准备迎战。

青羽伸手掩嘴,掩回去一声惊叫。

这来的……是谢先生,谢扶苏?谢扶苏已经落脚在这个山坳,身上还是出诊时穿的青衣早已脏了,脚上还是出诊时穿的那双千纳底黑布鞋,鞋边已经有些磨损。

青羽真想好好帮他拍拍身上的灰,煮一锅热腾腾的肉汤葱香面条叫他吃。

自己坐在旁边帮他纳双新鞋底,慢慢盘问他:你还有多少能耐没告诉我?——虽然,他其实也没有义务告诉她什么。

青羽想着,怪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谢扶苏凝视她,有点儿责备的样子,终于还是微微一笑。

青羽便向他踏出一步。

逆天王明明看出谢扶苏是追青羽而来的,也看出青羽在向谢扶苏走去,仍然厉声呵斥道:你干什么?青羽很好脾气地欠身解释,我不可以跟你走。

因为我这次擅自送秦少爷出门,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心里很对不起先生。

我想回家。

这是第一次,她脱口而出,把谢扶苏的小屋称作家。

逆天王看了她一眼,袖子轻拂,青羽忽觉得面前像被人推了一把,直往后退去。

奇怪,面前没有人啊?为什么有那么大力作用在她身上,让她站也站不住了?后面是悬崖。

谢扶苏想也不想地纵身而起救她,逆天王趁机从后面偷袭谢扶苏,谢扶苏一心扑去接住青羽,想用后背硬接逆天王一击,逆天王的指风却越过他的肩,袭向青羽。

谢扶苏半空中拔身而起,挡住这缕指风,闷哼一声,已然受伤。

逆天王旋身飞起,一掌将青羽推得更远,他自己也纵身飞出去,半空中将青羽重新接在臂弯中,点足于青松之上,依然是白衣飘飘,向谢扶苏道:阁下好身手,当不是无名之辈,究竟是何方神圣?谢扶苏沉声道:阁下不是冲着在下而来?那何以劫持在下的徒儿?这两人阁下来阁下去,用词是客气得不得了,但青羽从没见过先生这么郑重样子,心里知道事情是很严重了,便向逆天王小小声问:先生说得对,你带我走干什么呢?逆天王不回答,全神凝注在谢扶苏身上。

青羽怕他们又要动手,心忖:怎么样劝阻他们就好。

想想没别的法子,便道:不要打好吗?要不然……我挠你痒哦?她双手是可以活动的,果然往逆天王腋下挠去。

青羽并不是一个真的傻瓜,她知道对于这样的武林高手来说,挠痒不伤毛发,可是她也知道,高手对阵,最怕分心,她一挠痒,逆天王再厉害,只怕也要分心的,那么谢先生就可以控制局势。

她全心信任谢先生,谢先生控制局势,总是有益无害的。

可是她双手还没动,谢扶苏就惊叫道:小心!谢扶苏话音刚落,青羽就见逆天王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奇异。

然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18节:未见十分凉到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