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不太确定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
走出门时,地上零落几片秋叶,每片都像小小的扇子。
谢扶苏已经不见了,风轻轻吹过,叶子轻轻拍动,并没有新的黄叶掉下来,使得地上的叶子那么寂寞。
她蹲到地上,想:他生气了,可她并不清楚他为什么生气,于是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一只蟋蟀探出脑袋,吃惊地看了看天空,顶着叶子跑了。
天空那么蓝,像含着水的宝石,翔燕山千千万万的竹梢伸上去,一定把宝石刺破了吧,所以水才流下来,化作了天地间无所不在的雾。
五六十丈开外,一座灰色砖屋烟囱里飘出烟,与白雾混在一起,低落苍茫。
现在不是饭点儿,那应该不是炊烟了。
砖屋后面正好放倒了十几株竹子,也许是在做蒸煮处理?青羽无意识地猜测。
但做扇骨的竹子,本该要入冬后采伐才好,那时竹料精华内敛而少虫蛀,现在才刚刚入秋,就砍下竹子来,也许是不好的竹料,削下皮来,做合竹扇用的?那么该把黄姑鱼鱼漂煮做胶,以作黏合——然而又闻不到鱼腥味。
所以到底是在煮绢布呢,又或是用青檀皮、稻草、荛花合着竹皮捣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作宣纸?风向忽然一变,空气中传来油香,那么九成九是炸油竹了,制仿古旧竹骨时用的。
青羽从小就熟那股儿香味,很像油炸铺子里传出来,飘在空气中像无数小鞭炮,噼噼啪啪,落进水磨池里,凝成温润的时光。
扇业不知有几百过千的环节,环环相扣,像个有血有肉的巨人,整座栖城都是它的血肉与关节,每一片屋檐下都是它的呼吸;雾气、沃土与栖城千年起伏的绿竹海,都是它的滋养,而它回馈给栖城人的——是他们全部人生,好比一个诚心侍奉神的民族,无法脱离神而生存,栖城人一饭一饮、一起一卧,都无法脱离扇子而存在,有它就有他们的富贵,有它就有他们的满足。
青羽从前就是如此,婴儿般闭起眼睛,随着城里从容而热烈的气息,生活着,却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活,不知道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可期许。
而现在,去往栖城的脚步还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她却感觉到了寂寞,与整个城池的命运无关,与所有人都无关。
只是呼吸忽然停顿,身边无论多拥挤,都空了下来,像一个大洞,有整颗心脏那么大;像乳牙掉了,恒牙却迟迟不肯长出来。
她为难地握住手中的扇子与扇坠,发黄的素扇是她自己做的,指引向回去引秋坊的道路;双鱼扇坠是依依送给她的,指引向云水坊。
她是去这两家中的一家,还是回何家扇坊,看看谢扶苏有没有到那里去?青羽站起身,喂了鸡、浇了药草,轻轻合上门,走上朝东的一条路,那边是引秋坊。
她的心向着何家扇坊,脚却走上另一条路。
她有多期待谢扶苏在何家,就有多害怕他不在那里。
人有时就是这样,掺了毒的河豚肉,就不敢去尝;掺了失望的希望,就不敢去碰。
而引秋坊至少是她长大的地方,每一块石头都像保姆般看着她长大,害怕时,她愿意缩回到那里面。
走过梅伊街时,她忽然想起来,这里插过去就是多马店巷,拐个弯,吉里巷,云水坊的后门就在那儿。
脚步不由自主地弯了过去。
依依神秘兮兮给她扇坠是为什么呢?去看看也好。
吉里巷的地面,是用白石板铺的,从前是栖城最气派的石板之一,据说街面莹洁美丽,几乎能照出人影子,曾有外地人来游玩,见到吉里巷之后,就匆匆逃回去了,跟他同乡说:他们的大街是用白玉铺的!我要不小心踩碎一块,哪儿赔得起?那地方可不敢多待。
这件逸事一直被栖城人骄傲地口口相传,以便更好地嘲笑外地人、建立栖城荣誉感。
但时光流逝,城池不停地向前发展,更结实、耐脏、含蓄的青石板代替了白石板,宽阔一倍的多马店巷造起来了,宽阔三倍的梅伊街也造起来了,吉里大街退居为吉里巷,缩在里面,一幢比一幢高的楼房遮掩了它,寂寂无声。
到现在,人们仍然会谈起那桩逸事,从前有个外地人……倘若说到一半,正好见到现在的吉里巷,多半脸上会有些挂不住的,当然,它现在老了。
拂下袖子,匆匆离去。
由白而变灰的石板、随处可见的污渍、破碎的街角、碎隙里的积水,还有灰绿的老苔藓和不知多少年没有被打扫走的烂竹角木屑,这些都不给人长脸。
云水坊的腰门,是十几年前新换的木板门,门框还是老辈人刚建宅子时让人雕的天女捧珠石门框,青苔已经让天女秀丽的面庞模糊不清,珠子也糊上了类似排泄物的某种可疑颜色。
如果它们不是石头,早就像门板一样腐烂倒下了,或像肌体里生长出蘑菇。
这就是栖城的雾。
栖城的雾气可以在任何地方滋养出生命,然后,如果你不努力打扫维持,新的生命很快能把旧的生命摧毁成尘土,比任何炮弹都有效,并且无声无息。
云水坊显然没有维持好。
青羽依稀记得,云水坊的老坊主,是九年前过世的,留下一个儿子、一个义女,听说这一儿一女都继承了他的手艺,可云水坊的生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有一次,嘉坊主拿着一个坠子,皱眉说:一定是他们小学徒做的,只见匠气、不见艺心。
叫他们换他们当家的手艺来!欺负我是女人家么?云水坊满口道歉,虽不承认是用小学徒的东西充数,到底换了个来,嘉看了又看,听说他们少当家的爱酒,大概是真的了。
从此不再上他们家订货。
爱酒之人,手会抖,下刀雕刻时,线条会飘。
酗酒这个恶习,是手艺人的死刑。
青羽叩响门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又加大力气多拍几下。
门开了。
青羽的手吃惊地停在空气中,对不起,我以为没人……那个穿件旧团花黑褂子、脸色阴气沉沉的老头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青羽,引秋坊的青姑娘?什么事?真的,栖城只有这么大,行里面,几乎人人认识。
也许他在哪里见过青羽——虽然青羽对他没印象。
是依依跟我说……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依依是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我们都是引秋坊的。
她跟我说……她给我这件东西,说……知道了。
老头瞄了瞄她拿出来的双鱼扇坠,没有接,转身朝里走。
青羽呆了呆,猜他是带她进去,忙举步追上。
这里的空气很黯淡,但内院里行道两边铺的砂,还是雪白的。
比米粒还珍贵的白砂,从遥远沙漠运来,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像盆景一样,用来营造一种阳光灿烂的气氛。
在云水坊创始的那一代,这是栖城上流人物中游行的时尚。
但要把白砂保存到现在,不让它被湿润的气候催眠成栖城肥沃泥土的一部分,却需要持之以恒的清洗和翻晒,看到它能令人精神一振,因为肯下这种力气翻晒它的人,还不肯向命运低头、走下坡路呢!绝对不肯的。
第44节:静取蛙声懒闭窗(2)见到云水坊的当家人时,青羽比见到白砂还吃惊。
这一代的当家人叫云贵,青羽早就听说过。
每一次听说,都跟醉鬼、没救了、败家子这些字眼连在一起。
可是如今面对面相见,他身上竟然一点儿酒味都没有,穿件半旧的蓝宁绸袍子,洗得相当的干净,浆烫得也挺括。
他比他妹妹云心,大了不少岁数,但再大再大,大不过三旬,应该正在壮年时候,脸上却已经凿下了许多皱纹尤其是双眉之间。
那算眉毛平展了,纹路也还在,那是无数次深皱眉头留下的印记,就像是疤一样。
他的眼眸很深,睫毛浓浓的投下阴影,即使眼神因某种情绪而闪烁时,那阴影也有效地保护了他,让他的心事难以捉摸。
青羽胆怯地把扇坠递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云贵接过,看了看,收起来,青羽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肤柔软光滑,但青筋暴得很厉害,冷硬而突兀,像他说话的方式。
他问: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我原来不知道……青羽结结巴巴。
她跟谢扶苏在一起的短短时间里,日子平缓如清泉,没遇到什么困难,她几乎把这扇坠忘了。
你现在知道了?云贵打断她。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说我知道什么。
我是来看看……你遇到了困难?这次他猜中正解。
青羽低着头,就把何家扇坊的事和盘托出。
云贵并不言语,半晌,长叹一声,竟为救别人家的生意而来。
是……青羽也知道自己犯了商场大忌,非亲非故,怎能托人这种事?她红着脸道,青羽孟浪,这就回去求嘉坊主,云当家您消消气,就当没听过我说话好了。
说出了口,怎么又让别人当你放屁?你自己说话之前不能多想想再说?云贵皱眉,你们嘉坊主就肯帮你这种事?我、我……青羽被他骂得烧破脸颊,再想想,向嘉求救,嘉已经回绝了一次,再去求也不一定能成功的,心中忖道:是我没用。
我做事不懂得多想,遇到问题也不知如何着手。
我我我,我白气走了谢先生,坊主也对我不满意。
谁的期许,我都完成不了;谁的忙,我都帮不上,我怎的这么没用呢?心下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云贵怔了怔,什么事,你就哭?他一生坎坷异常、无处可诉,全闷在心里,只觉得流泪是无能的表现,不知多少年没哭过了,见到这小姑娘如此容易就下泪,好生鄙夷,但这鄙夷下面,不知为何,又有些柔软的情绪滋生出来。
青羽抹去眼泪,是青羽失态。
云当家有怪勿怪,青羽这就告辞了。
我,不一定能救活一家老店,但也许可以解决他们一家的生计。
云贵叫住她,字斟句酌,但你要付出相应的报酬,你知道吗?什么报酬?青羽睁大眼睛。
现在不提。
你如果答应,我对你说,你不能拒绝,而且一个字都不能讲出去。
他道,眼眸深沉,看她的反应。
青羽缩在门边,不知他何意,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忽然又道,你放心,跟你的贞节没关系,我不是那种人。
他是聪明人,知道青羽怕他贪她身子,所以先解释清楚,岂知青羽再笨不过的,他不说,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事上,他一说,她羞得连连道歉,对不起,不是那个意思!——竟好像说错话的是她一样。
云贵从没遇到这样的蠢姑娘,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天,倒只有笑了,那你觉得如何?我觉得?啊,我,我……我还是先回去问问坊主。
青羽道。
不行。
云贵变色道,我在这里跟你提的条件,甚至你来过云水坊的事,你连一个字都不许跟你坊主说。
青羽心忖:想必他从前生意上跟坊主闹过不痛快,所以不喜欢跟坊主有什么联系,这也是人之常情。
便笑道:云当家不愿意,我当然不会说的。
但我先前受坊主的命,跟谢先生学医,如今可以回坊里去,而且知道了自己许多错处,自然要去向坊主先请个罪,再问问坊主还能不能帮我。
坊主如果不愿意,我再来向云当家求助。
云贵恼道: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既然我开出了条件,你就不要回去了。
为什么?青羽睁大眼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样诧异地睁大眼睛,不晓得多天真,又有多认真,完全是一分一毫也不懂,惭愧虔诚地请人解释,而且一旦听懂了道理后,也愿意全依着照做的,害得别人纵有一肚子鬼胎,倒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云贵闷了半晌,只能道:那你去问好了,但我这边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提。
不然,我有法子炮制你,叫你说了也白说,还惹火烧身!青羽骇然想:他跟坊主的过节,不知有多深呢,竟这么不愿意让坊主知道。
当初龙婴不叫她把山上的事说出去,她虽不太清楚原因,还是应下了,如今云贵再要求她,她没有不应的理,当下点头道:是,青羽不说。
不过云当家,我们坊主其实是个好人,你如果能跟她多多相处,就好了,青羽这就告辞,多谢您好心帮助。
第45节:静取蛙声懒闭窗(3)云贵哭笑不得,点点头,挥手道:去吧去吧。
青羽回到引秋坊。
路上官兵又多了些,敲着锣,扯嗓门喊着,喊得也够卖力了,彼此的嗓音构成干扰,锣声也没起什么好作用,嗡嗡地吵着就不太听得清,总之好像说什么危险人物跑了出来,叫大家入夜不准出门,否则,见着一个逮一个,都关到九司衙门里审问去!秋雨细蒙蒙地下了起来,路面湿滑。
许多人捉着他们细问,青羽没顾得上凑热闹,快步跑回引秋坊,门房里取了把小拂尘,站着拍打发上衣上的雨珠儿。
乌大娘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提着一把水壶,看见了,忙招呼道:你这丫头!怎么不打伞又跑回来了。
瞧中了寒气,还不快烤一烤——你房里没生火,去向西屋里去。
吃了没?大娘回头拿给你。
青羽见那红木食盒,知道她是给坊主送吃的去,赶紧笑道:大娘您忙!我自个儿能照顾自个儿的。
坊主得空不?我还有事想跟她说。
乌大娘愣了愣,眉宇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神色,努努嘴,你先坐着,我问问去。
从这里往南去,是坊主的归鸿堂,乌大娘出那门走了。
朝西一溜三间房,是备客人坐坐用的,青羽住了这么久,还有哪里不熟?便走进下首空房去。
这房间装饰得很有格调,粉刷得雪白,净无微尘。
天花板上镶嵌着木雕,地上铺着红毡,几子是树根雕的,放了件古色斑斓的陶器,坐椅上蒙着带流苏的罩套,旁边有个银熏炉。
虽然栖城天气不冷,但秋冬之季总有点阴湿,差不多的房间里都备了炉子,取香倒在其次,关键是供熏烤用。
没人时要省钱,火是暗着的,青羽拿了炉架上的夹子,在旁边仙鹤形镀银盒子里取出两块炭,添进去,吹旺了火,举起袖子慢慢烤。
烤到差不多时,乌大娘也回来了,换了个食盒,坊主现在有客人,先不见你。
青羽道:那我等着。
乌大娘笑道:知道你要等,这不拿面来好叫你吃完了再等?青羽打开食盒,里面是热腾腾一大碗香葱鸡汤细面、—碟白笋炒山鸡、一碟烩豆腐、一碟凤鹅,另还有两样点心。
青羽忙伸手接着,大娘,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不为你,我自己还没吃呢,再说……乌大娘叹着气,摆了摆脑袋,依依在那儿跪着,也还没吃东西。
跪着?青羽吃惊道,为什么跪着?乌大娘也不太清楚就里,总之坊主心情不好,叫她两次她没到,撞上了。
说着,她手不停,已经挑了碗面,舀上浇头,你吃着,我给她送去。
青羽哪是能端坐吃饭的人!她抢过乌大娘的盒子,我去。
依依跪在砖地上,脸色已经累得发黄,辫子也毛了,刘海渗着汗,粘得一绺一绺,见着青羽,吃惊地把眼一瞪,你怎在这里?青羽心疼地上去扶住她,你怎么就得罪了坊主?依依且不管自己,急着要问:你……看了眼乌大娘,把话掂量了几分,问出来还是这句,你怎么又回来了?青羽一时说不清,先舀了面汤,喂给依依让她暖暖身子,看她恢复了些力气,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叫她把整碗面吃下去,青羽自己也跟着吃了。
乌大娘收拾着碗筷,忽听一声冷笑,这里倒热闹。
抬头,见是嘉,穿件红衫,披个黑地折枝暗花百蝶纹素缎褙子,蹬在门槛上,睨着她们,脸上似笑非笑的,意思不善,我倒不知道结伙吃饭这么有趣。
依依忙跪直了,乌大娘不敢说话,收拾东西下去。
青羽也跪下道:青羽去拿了扇子,确实坏了,这才知道坊主的先见之明,因此回来向坊主认错。
青羽不争气,以后要更用心才是。
知道错了,那就回房吧。
嘉冷冰冰地道,你那房间又没跑掉。
青羽一急,直接磕下头去,何家扇坊,还求坊主帮忙。
我说话一定要重复这么多遍?嘉不耐烦转身,我做我的扇子,你要学,就跟着。
要有其他心思,自己搅弄去。
青羽还磕头,她已经走了。
依依看看四周没人,拉住她,我跟你说的呢?去了没?去了……青羽道,不过我不太懂,他好像……你去,听我的!依依推她一把。
青羽呆了片刻,也不在引秋坊中多留,咬牙迈步出去,外面天已黑了。
青羽没有注意宵禁,但巡逻的军士们注意到她。
她走出一条街后,他们把她堵住了,什么人?引秋坊的青羽……青羽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引秋坊的人,全凭习惯才这么回答。
她依稀认出军士中的一个,就在这一带经常走动的,跟她打过好几次照面的军士。
她不禁特别恳求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解围。
这人躲到了同伴后面,他家里也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看到青羽这样子,他很不忍心,但吃了官府这口饭,就要有本事把不忍心转化为忍心。
他没学会视而不见,至少学会转过头躲起来。
第46节:静取蛙声懒闭窗(4)到哪儿去?他的同伴继续粗声粗气质问青羽。
这种粗野的声调,也像制服与刀刺一样,是他们标准配备的一部分,从入伍起就必须掌握的,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敌人,或者是那些比他们低一级的市民们。
我……青羽糟糕的迷糊毛病,又在这时候犯了。
何家扇坊、谢扶苏、还有云水坊,都在她脑袋里晃来晃去,她说不清自己要去哪儿,也说不清要去干什么。
跟我们走。
军士干脆利落地来拉她。
我回去好了……青羽回头,引秋坊的门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见,但夜色里,她能见到一方颜色特别淡的青石板,一旦走到那里,离门口也就只有五步之遥。
跟我们走,违反宵禁的人都要到衙门接受问讯!军士的手已经拉到她的手臂。
哎,你在这儿!明朗朗,是一声惊喜的招呼。
有辆小马车从后头赶过来,车帘子掀开,探出那张脸,是个春日般的漂亮少年,不知为什么,这短短时间里,生生瘦进去一圈。
青羽惊喜道:秦少爷!转而又担心,他这时候怎么也在外面跑?别一起被抓进去才好。
抓进去会怎样呢?她其实也不太知道。
栖城这么多年里,除二十年前据说捉拿反贼,宵禁过五天之外,再没有过这样紧张局面,那时青羽都还未出生呢!但就是不知道,才害怕了。
她想:也许关人的那个地方很糟糕?也许会跟些很不好的人关在一起?到底怎样的人算很不好,她也不太能想象出来,不过民间传说里,总是不乏那种人了。
于是青羽特别担心地瞅着秦歌了,秦少爷,你怎么出来了?我有事。
这件事一定是特难办的事,让秦歌俊俏的脸儿板了一下,几乎快成棺材板了,眉毛也乌云一样挂了下来。
幸好看到军士们警惕的眼神之后,他还能想起最要紧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通行令符。
宵禁来得突然,许多商人在外奔走,太阳落山前未必能回家,于是官府发了些令符给靠得住的大户商人,方便他们行走。
秦歌拿出来,挥了挥,指向青羽,她也是我的人。
他的举止里,有一种富贵出身的骄傲自信,又有种从小撒惯谎的坏小子才能灵活掌握的真诚坦然,这种仪态在历朝历代都有所向披靡的效果,军士们问都不再问什么,就放开了青羽。
青羽带着死里逃生的感恩心情,一脚踏上马车板,后头忽一声,什么人?让我看看。
应该是个少女,披件玄色素领缎斗篷,遮没了头脸,看不清相貌,雪一般白的小手拿个坠了金绦子的牌子,对军士们晃了晃,军士们都退下了。
青羽只觉得那只手眼熟。
小罗刹,你怎么在这里?秦歌一口叫出来。
那只手,细巧柔软,手掌稍微短了一点儿。
白是很白的,而且被精心呵护保养过,散发出淡淡的、类似核桃油的香味,可惜虎口、食指侧面、小指尾这几处长着茧,再好的保养都抹不掉的。
更重要的是,与寻常姑娘不同,她食指指甲稍微有点儿歪,拇指那儿又有一粒细小的痣。
秦歌对姑娘家的观察总是很仔细的,尤其是对她们的手、气息或者诸如此类细微的地方。
因为——你瞧,如果你见过某位姑娘一次,第二次就能叫出她,她也许会有点儿高兴。
但如果你就能认出她的手,并且拉着它情意绵绵我怎能忘记这样一双手,那她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你托她什么事,她大约也没有不依的了。
秦歌太知道如何对姑娘献殷勤比较有效。
斗篷少女果然微微一震,却满口否认,你在胡说些什么!姑娘不承认就算了。
秦歌告饶,有的时候,你跟姑娘家告饶一次,比赢过她一百次还有用。
算了你个头!斗篷少女举起手,没头没脑向他头上拍,你个骗子,你个满嘴跑谎话的,你个没用的东西!我杀了你!秦歌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
姑娘……青羽忙要拦,被拍到一记,痛得咧起嘴。
姑娘你个头!你最该杀!在山下你就该死了!斗篷少女向她举起手,杀气凛厉。
一直抱头呼痛的秦歌,在这个紧急时刻,发挥了男人真正的肝胆。
他推金山倒玉柱往地上一跪,姑……娘!你可怜可怜我吧!声若杜鹃啼血,斗篷少女不由得呆一呆,什么?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是给谁的?秦歌捧着心窝子,献上长诗,是谁把它践踏到泥里?有月亮的夜晚,不眠的灯火是为了谁卟卟直跳?传说世上有个月老,为人牵红线,那么,一定也有个神是掌管心灵的吧?不然,在明知无望的情况下,为什么它还在胸腔里悸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月朝花夕,有情人不得相聚,又为何让血腥味污了街面……姑娘,你如何忍心呀?最后一句才是他的重点。
任何女人,在任何时候,不管装得多么凶,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八岁,只要心底里还有一点点女性的成分,听见英俊少年对她念情诗,暂时都不忍心打断的。
斗篷少女果然把杀青羽的事放到一边,呆呆地听他说完,问:什么?第47节:静取蛙声懒闭窗(5)秦歌这番话有个妙处:如果青羽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如果斗篷少女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也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
正所谓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这是一名聪明的公子哥儿全部智慧的结晶。
姑娘,你如此兰心玉质,何必伤了别人,苦着你自己的心。
秦歌低低道。
斗篷少女呆了半晌,你乱讲的。
我都是由衷之言!秦歌想也不想赌咒发誓,反正发誓不要钱。
斗篷少女猛地跳上马车,抓住他手臂,跟我走!她力气奇大,这一抓,痛入骨髓。
秦歌虽觉得她应该是小罗刹,却不知道她为何到了这里;虽觉得她有敌意,却不知道她为了什么。
想张口说话,她劲力一逼,他喉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斗篷少女催着马车夫,赶车!青羽拉她,这位姑娘,你去哪里……她一挥,你别追过来讨死!青羽滚了下去,马车就轱辘辘驶走了。
留下来,一条长街上几个人,目瞪口呆地对望。
青羽揉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这人是谁?秦少爷……好像认识她?军士们好不容易合上嘴,总之是身份很高的人!——喂,你要往哪儿去?没了牌子,我们要送你过去,免得别人再抓你,你说不清。
你是回秦家吧?还好还好,不太远。
青羽哪儿认识秦家人?张了张嘴,想说我要去何家扇坊,犹豫了一下,低低道:云水坊。
何家扇坊毕竟在城外,要麻烦别人送那么远,实在太开不了口了,云水坊,总归比较近吧?而且是依依坚持要她去的地方呢。
叩门的时候,青羽有些担心,万一没人开门,或者他们不叫她进去,军士又要怀疑她,威胁把她抓起来吧?但是门根本就没关。
阴气沉沉的老头儿,抱着一盏羊角风灯打盹儿,听见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啊,回来啦。
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个谢钱红纸包,鄙当家说青姑娘若是今晚赶回来,恐怕得劳几位老总护送,还真是的!老总,拿着打几两酒,暖暖身子。
军士们眉开眼笑地拿了,告了别,老头把腰门闩上,抱了风灯,缩着脖子往内院走。
青羽这次已知道规矩了,快步跟上,到了云贵屋前,只见一灯如豆,他的影子映在窗上,略低头,凝神思索着什么。
青羽呆了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转头找老头,老头已经不见了。
云贵在窗子里叹了口气,进来吧。
青羽左右看看,没人,那大约是跟她说话。
她便走进去,见云贵面前是一副旧花梨木棋盘,上面黑白二子,正杀到残局。
云贵房里再无其他对手,只他一个,左手黑棋缸、右手白棋缸,呆呆作想罢了。
青羽进屋,他头也不回地问:你会不会手谈?啊?这种高雅的东西,青羽哪能会!跟了谢扶苏之后,谢扶苏曾经试着教过她,规则倒不是很难,但走起来,千变万化,青羽简直无从下手。
谢扶苏便收起了棋,改教她背几句古书、吹几声埙,还容易点儿,围棋这种东西再也休提。
她这般惭愧模样,云贵也猜到她不会了,一推棋枰,家妹临走时这一局,我到现在也没解开。
不再多说,起身拿了烛台道:我带你去卧房。
呃……你今晚难道不睡觉?云贵淡淡道。
睡!当然要睡,再多的难题,也不是熬个通宵就解得完。
青羽躬身,多谢云当家!从东南角的月亮门穿过去,到另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瓦房,云贵领她从中门进了,青羽看里面收拾得甚好。
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绛纱窗帘,帘子很旧了,但洗得干净,朝东有一架红木的镜台,台边有首饰格,应该是女孩子的闺房。
一个小小琴台,上面是琴吧?包着白布,主人似乎已经离去很久,没有回来。
云贵掀起帘子,带她进右手间房,西窗下一张小榻,被褥都已经铺好,连白铜兽炉里的炭都现成烧着的,云贵把蜡烛放在短桌上,这是家妹从前住的,你将就睡吧。
呃,她……不在吗?青羽问。
云贵不回答,已经举步向外走。
云当家!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给我留着门?青羽追问。
我猜没有一家老板会答应帮你这种蠢忙,你还是要回来找我。
然后,如果你笨到违反宵禁冲回来,可能需要一扇门。
云贵没有回身,睡吧,明天我看看你的蒲扇一家。
第二天清早,栖城还没从梦中醒过来,树叶上滚着晶莹的露珠,草地上闪着光,云水坊派了辆车,向城外去,车里坐的是云贵和青羽。
青羽远远看到何家扇坊前,微微隆起一点儿的土丘上有个人影,心已经跳起来。
但那个人影实在太粗壮,不容易认错,她的心又很快低落下去。
这时候她恨不得铁生长得瘦一点儿、再瘦一点儿了,好多骗她一会儿。
第48节:自是诗成酒醒后(1)是这里?云贵问青羽,青羽点点头。
车停下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云贵像栖城一切教养良好的老派人,先下车,伸出手搀青羽下来。
破败开裂的门后面,几双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神仙姐姐真的回来了!奇怪,神仙大叔没跟来。
总之去告诉奶奶啦!便有人向里面跑,又有人迈开腿跑出来。
是二宝,冲得最快,姿势像一只小鹰,一把抱住青羽的腿,神仙姐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是。
青羽摸着他的头,谢先生呢?不知道啊。
这样……青羽咬了咬嘴唇,他可能有事,出诊去了吧。
铁生一直蹲在土丘上,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可以不必来的,可到底来了。
朝阳的光芒映在她头发上,她好像戴着一个浅浅而圣洁的光圈。
她旁边那个阴柔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他,客气而倨傲的,稍微点点头,算打了招呼。
铁生不回答,长得这么粗笨,他不答别人的礼,别人只会以为他白痴,不会觉得他故意怠慢。
这些年来,他已经很清楚。
他手掌撑在土地上,轻轻牵动一片叶子,清凉的朝露润湿了他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