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把扇坊里里外外看了一眼,把各人也都从上到下扫一眼,像顶顶精明的当铺朝奉,只一眼,把该掂的斤两都掂清了。
他慢腾腾把袖子边卷起来一点儿,如同医生要拿笔开药方一样,对青羽条分缕析道:如今只有三条路了。
第一条,有人负担他们全部的衣食,那是最好。
但你也知道,如今有人在外头仿栖城扇,量很大,仿得还不错,抢了大家的生意。
我主业扇坠,虽然被抢得不多,但受行业拖累,也拿不出这么大笔余钱来,负担他们一辈子的开销。
青姑娘,想必你也没有这种能力。
第二条,想办法叫他们做工。
但我的坊没可能提供这么多老幼病残的工作,尤其当他们还不懂刻艺的时候,铁生可以来干粗活,但我疑心这份工也不够维持他们一家的开销的。
第三条,我试试看把这些小孩也培养成会一门手艺的人。
虽然不一定容易,因为好的刻艺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但可以试试,至少叫他们以后成长为一个能自食其力、能养家的人。
他把话说得就像他是个救世主似的。
青羽怯怯地问:那……在他们能赚钱之前,他们怎么办呢?云贵看了她一眼,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
躲在门后的女人们彼此望了望,三个媳妇反应稍微迟钝一点儿,神情还以茫然惊诧为主,两个婆子先露出讥笑来,那是把云贵看成嫖客的讥笑。
婆子们在这世上活的时间久一点儿,看事容易往黑暗面看,很多时候,也不能说她们不对。
大宝看了他奶奶们的脸色,抬腿,奔到了青羽和云贵之间。
这孩子向来最沉默,一直被他聪明伶俐的二弟压着一头,此刻竟然跑到他们之间,小鼻孔扇动着,脸憋得通红,举起手,推了云贵一下,不要你来欺负我们!神仙姐姐就算为了救我,也不要你买她!他一推,三宝怕他吃亏,也过来帮忙了。
二宝则到门外去找铁生,铁生还用他找?一个箭步冲进屋里。
四宝吓得扎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媳妇们忙着拉孩子、拉铁生,铁生敬重嫂子,没有动手,但山一样的身体挡在青羽跟前,呼哧呼哧瞪着云贵直喘粗气。
云贵出乎意料,被他们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理了理衣襟,冷笑,我看中的是手艺,没你们想得这么龌龊。
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叫人搭救,还有什么出路吗?只配在污水沟里饿死!云当家!青羽从铁生身后探出头来,眼睛吃惊地瞪大,您不是这个意思,您是一时生气,说了气话,是不是?我就是这个意思!云贵怒极反笑,你觉得我污辱了他们?但我这个人,行得端立得正,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他们一无是处,只会拖累人。
只有你还对我有点儿用,他们拦住了,那不等饿死,还有什么路?两个婆子颤巍巍走出来,拉住青羽的手,青姑娘,你不用生气,他话糙理不糙,我们这处境,他说的是实话。
他说错了!青羽脸上涨得通红,但并不是羞红,这种红是有力量的,从心里迸发出来,让她水汪汪的黑眸像着了火,你说错了!她对着云贵,他们也是人,手脚健全的人。
你说他们不能保护自己,这样怎么能不错?连做人最基本的能力都不信任他们,这是不礼貌的,请向他们道歉,相信他们自己能站起来!云贵做了个手势,像冬天看见天上打了个干雷,感觉很吃惊,于是把手简单干脆地往外一推,做个习惯性的防卫,你想向我道歉的话,我还是给你道歉的机会。
欠身离去——连马车都没留下。
青姑娘,你其实不用帮我们说话啦。
老婆子之一对着她碎碎念,现在大老板走掉了,我们怎么办?人老到这种程度,要么容易刚愎自用,要么就是习惯性地依赖别人而生活,她并不很看好自己能站起来这种话,年轻人喜欢漂亮话,老年人则注重实际。
第49节:自是诗成酒醒后(2)是我的错。
青羽喃喃,我也是人,我竟一直向别人求助,没有好好想过用自己的力量,难怪坊主看不起我。
姑娘……老婆子觉得她们在鸡同鸭讲。
就这样吧!我们先来看看我们能做什么。
啊?我们一定可以渡过难关,一定可以!要研究何家作坊的前途,就要谈一谈这家人的人口构成问题。
去世的何老头儿亲手建起这片作坊,也是作坊中唯一的支柱。
那两个老婆子是亲姐妹,一个人称春婆婆、一个人称秋婆婆,都是他的妻子。
为什么会这样?青羽曾吃惊地问。
穷啊!总要吃饭吧。
咋过日子不是日子?就嫁了那个老棺材板儿!春婆婆啐道。
我们两姐妹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的媳妇还是三姐妹呢!秋婆婆接着道。
青羽的目光噌地转向那三个女人。
那三个女人怪不好意思地笑笑,头一个比较腼腆,第二个比较戒心重,第三个乡气里透着轻佻,但眉眼之间果然有相似之处。
她们也是三姐妹,嫁了何家的三个儿子,何家儿子们不久陆续死去,她们成了寡妇,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
不要紧,大不了再跟四小子成亲,不浪费!春婆婆斩钉截铁地说。
青羽几乎呛着,看着房中所有人都表情复杂,她不知怎么接口,只好再岔开话去,这几个小孩真可爱,各自是谁的孩子呀?大孙是大房的,小孙是三房的,二孙和三孙不知哪个是二房哪个是三房的。
这就是回答。
不知……是什么意思?青羽明显觉得脑筋不够用。
差不多时候出生的,抱来抱去就弄混了。
春婆婆和秋婆婆很平淡地回答,并且为了青羽的诧异而感到诧异,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我们生三儿和四儿时,是同时生产,从生下来开始就抱混了,从来没弄清过,也没什么嘛!女人们小声在旁边赔笑,她们的脑子都不是特别好,是乡间说的那种傻婆娘,不然,也不至于家里不看重她们,一家伙就齐绑着嫁出去,许给了何家三个。
她们也没名字,娘家里叫大姐、二姐、三姐,到了婆家,改叫大娘、二娘、三娘,倒也方便。
这种得过且过、破败灰沉的人家,几乎是没希望的人家中最没希望的一户,任谁想跟这种人家捆在一起,都注定受苦的。
更何况,他们做的是蒲扇,而青羽这辈子做的最完整的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那把折扇,其他什么都不会的。
但是她坚持着留下来,她蠢,那些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谜题,她打破脑袋都想不通。
但正因为此,这种连聪明人都难以走出去的困境,对她来说,也只是许多难题中的一道罢了。
这道难题恰恰是应该解决的,而且她答应过,于是她就绝不肯放弃。
她给大家鼓气,何老先生虽然去世,我们可以继续做扇子呀!只要有两只手,怎么会挣不出饭来?每个人看着她,都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或忸忸怩怩不好意思告诉她。
铁生比较憨厚,抬起巴掌挠挠脑袋,对她说:除了爹和几个哥哥,没人会全套手艺啦,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他们都太小,没学全。
我手笨,会是会一点儿,做不快。
当年我帮爹一起做,赚的钱也根本养不活全家,没用的啦!原来,当初是因为传统的蒲扇也养不活全家,何老先生才想换新手艺试试的吧?青羽道:明白了!所以,我们会再想办法,但现在,先把老法子的扇子做出来吧。
春婆婆盯着她,你没听见吗?做了也赚不够钱的。
是,可是先做一批,就可以先把材料的账付掉一些吧,然后还可以买一些米和菜吧?吃饱饭,就有了力气,也多一些时间可以思考,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们撑过去的!青羽道。
秋婆婆嗤笑了一声,铁生道:姑娘……你不必跟我们一起熬苦日子呀!你只是个过路人。
可是老先生捉住了我的手不是吗?青羽理所当然地道,上天的安排不会没有道理,我们能撑过去的!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二宝拍手,我就知道仙女来我们家帮忙了!青羽听在耳里,脸一红,我其实不会做什么,但请你们教我吧!蒲扇,或者任何有关的事,我能做什么,都会帮你们做!春婆婆叹了口气,我们两姐妹会侍候蒲叶。
一指三个媳妇,她们会劈扇柄。
再指指大宝和二宝,他们会帮一点儿忙。
最后指着铁生,你就坐你爹从前的位置吧。
可是……娘,我手笨!做得又慢……铁生慌张道。
懒驴子也要上磨的。
春婆婆叹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米缸里快没米了,我们总不能空着两只手集体逃出去躲债吧?先把眼前的关挨过去再说。
大家都动起来了!青羽笑着,向铁生深深鞠下一躬,我手也很笨,麻烦你教我了!铁生不惯这种礼数,手足无措地弯弯腰,把脸涨红了。
第50节:自是诗成酒醒后(3)要说这蒲扇,又叫葵扇,用的倒不是蒲草叶,而是棕榈叶,只有端午割下来,洗净、阴干、压平,才是能用的好叶材。
何家历年做这个,自然积下好材料,虽然前阵子破败,大家不经心,虫咬破了些又污损了些,仍余许多能用的,不必现买。
既有了叶子,接下去只要把叶子一片片地拼起来,再把边儿一沿,加个扇把,就能用了,所以许多人家都是自制蒲扇的,若要向店家买,自然是要店家做得精致些,才划算。
因此何家作坊自与寻常人家做的扇子不同:第一桩,棕叶阴得极干、压得极平,且洗的时候就加了防虫防蛀的药水,阴干后格外地防虫耐蛀;第二桩,棕叶拼接前先经过修剪,剪得极整齐,拼接后也格外的密致紧凑;第三桩,沿边时不打马虎眼,用的是青布、白布,细细沿出来,这份手工又能值上些钱;第四桩,扇把儿钉得牢。
所用木头原来是用杂木,磨光了涂上清淡的漆、画些吉祥如意的字样或图纹,如今何老头余下许多竹材,便用竹子做了扇把,依然仔细打磨了,倒也轻便美观;第五桩,扇面还用颜色水再画些图案出来,或是胖娃娃、或是莲花红鱼,比素蒲扇又卖得贵些,倘若在扇中再钉一块圆形白布、绣上图案,那便可卖得更贵。
青羽问了何老头买竹材、积压没卖出去的新型蒲扇的本钱,足欠下两千钱。
若是素蒲扇,卖给批发的商人,十二钱一把,不算人工,单扣掉材料费,赚五文多;若是直接拿到市面上卖,则是十六钱一把,有图案的扇子自然能卖贵些。
青羽算下来,一时赶不及,便先叫做素蒲扇,一部分交给批发商,另一部分呢,可叫媳妇先带着小孩到左面村镇卖一遍,那么做上八百把蒲扇,其中视情形再加些花面的,耗时大概多半个月,可先把债还上,另还买米买菜,最低限度应付了开销,再做打算。
因此这边热火朝天做着,铁生虽然人大手大、心思倒细。
那把伞般大的扇子,就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用细竹篾套出三层骨、中间再纫进扇叶,别出心裁、结实方便。
他做起正常尺寸的扇子来,虽然因为手指粗大的关系要做得慢一些,但活儿可是不含糊,说话时虽然木讷些,但理路是极清的。
青羽经他指教,一点就透,不一会儿便可上手,虽然一时也有弄乱了叶子、沿错了布的错误,但大家在齐心协力干活时也都难免犯些错,快手快脚收拾完了,再说说话,光阴倒是过得快。
秦歌来时,青羽脸上抹得乌乌黑,正蹲在灰尘里,跟几个小孩一道儿收拾一大捆蒲叶,动作已经挺熟练了。
她看见秦歌来,惊喜地叫了一声,扎着两手站起来,笑道:可惜没地方请少爷坐了。
真的,这整个院子里里外外,忙得像战场。
生活本就是这样,要么拿出打战的勇气,遇壕沟跳壕沟、遇碉堡炸碉堡;要么到阴沟里腐烂掉。
也有些人一生顺遂,至死不遇见任何战役,那是他们福气。
而青羽,她是勇敢地跳进任何一道沟里,然后把阳光都带进去的。
我去引秋坊找你,你坊主说你可能在何家扇坊,所以……秦歌看着这张乌漆抹黑的脸,终于把旁边的事先丢开,跳脚道,你糟不糟蹋自己啊?这成什么样子!什么样子?青羽袖子早撩得高高的,就拿手臂随便往脸上抹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脏了,但是,为劳动而脏,不丢人。
晃着两手、只知道怨天尤人,那一种才丢人。
你你你,你是这家的私生女,还是你欠这家人的钱?秦歌一迭声地问。
大宝他们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看,青羽怪臊的,只好将他拉到旁边,把来龙去脉又说一遍。
救扇坊?你当你是仙女下凡呀?秦歌这么理想主义的少年都开始翻白眼,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先把材料理清爽,把老样子的蒲扇做出来,卖掉,以后再想办法。
青羽说完这句,又笑着道,你知道坊主曾经问过我一句话吗?什么?她说:你觉得扇子是个什么东西呢?扇凉风吗?还是摆设呢?我到现在也不能想通:扇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是蒲扇,它材料比较普通、制作比较简易,大多数做工、种田的人们,劳累烦热了,拿着它扇一扇,不要多么花俏,只要轻便、结实。
老先生加的竹骨,我到现在也没想通道理,所以很多人大概也想不通吧,所以他的新扇不好卖,连扇材料的成本都亏进去收不回来,这就是道理了。
青羽伸个懒腰,既然如此,先叫他们按老法子做好扇子卖掉,把眼前的债还上,以后再慢慢说吧!秦歌看着他们,无话可说。
用这种笨办法想救一个作坊,而且是负担如此之重的作坊,怎么可能?头疼!他龇牙,总算想到个两全齐美的主意,我有事托你,你要帮了我,我能给你一大笔钱——我零花钱只偷得出几两银子,可你这事要办成,我妈能出几百两。
你看怎么样?第51节:自是诗成酒醒后(4)这时节,普通白米九百多钱一石,一个健康的干活男子放开肚量,大约个把月能吃掉一石,几百两银子,可供几十个人吃几十个月,何老头儿欠下的、几乎把全家压垮的债,也不过二两银子而已。
穷人家跟商人家的差距,就有这么大。
青羽不觉心动,你要我做什么事?我……秦歌眼圈红了,抓着青羽,你要救救我爹!救?若是生了病,岂不是要找谢扶苏才对?秦歌这么没头没脑地说话,谁听了也不明白,更别说青羽了。
幸而他后头就说明白了:原来自他下山后不久,他爹的心就野了,他娘觉察出不对,吵了几次,他爹索性不再住在家里。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爹迷上的那个女人,是嘉坊主!他爹甚至想休了他娘,改迎娶嘉坊主进门呢!嘉向来对人不假辞色,怎的忽然跟一个土财主勾搭上?秦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老爹没这种魅力,抹着汗道:宵禁那夜,我就是去找爹的,结果没成。
你娘一定是怪我娘欺负过你,所以在我爹身上算账!求你去说说,放过我爹吧!青羽本能地反应道:她不是我娘,是坊主!第二句便是,怎么可能为了我报仇,做……做那种事?再想一想,脸气红了,什么叫‘放过你爹’?如果你爹真的喜欢我们坊主,是他的问题,难道是我们坊主的错吗?她护起短来,像只小母鸡似的,但心下也觉慌神。
忽瞥见秦歌袖口露出半截手腕,上面有个伤痕,竟似乎是牙咬的,而且宛然新鲜,这里怎么回事?秦歌脸一红,放下袖子遮牢手腕——昨晚那斗篷少女劫他去后,把斗篷帽子放下,果然是小罗刹,姣好容颜心事重重,难得静下来后,有种奇异的美,月光下站了半晌,忽道:你心尖上那个姐姐,我实在想杀了她的。
但我自己也是女孩子,从没为自己不开心就杀过其他女孩子,这却难办。
秦歌吓了一跳,亏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想来小罗刹总不见得吃他的醋,吃得要打要杀的,总是逆天王对青羽放不下,才触动这位姑奶奶心里弦了,忙赔笑道:姑娘天人之姿,当然不跟别的女人一般见识,这是姑娘的长处。
我天人之姿?小罗刹含着两汪眼泪死死瞪他,你又不喜欢我!被人瞪着是不太舒服的,可是她长得美,那又另当别论,秦歌的舌尖顿时有点儿不利索——他要能利索,他也不算少年了,我喜欢你,当然喜欢……那你肯尽力叫我开心、叫我解气?当然!小罗刹说了声好,抓过他的小臂,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秦歌先是骇呆了,没觉过疼来,等缓过这股子疼劲,嗷嗷跳脚跳得三尺高,你干什么,放嘴放嘴!至于硬把手臂抽回来,他倒没干,不知因为不够力气、还是怕拉坏了她编贝般的牙齿。
色狼和情种的区别,就在于情种心中还有个怜字。
秦歌心里,此字甚沉甚大,是用狼毫笔写了,还加金刚箍的。
当下秦歌不再解释昨晚的事,反拉了青羽的手道: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吗?这句莫名其妙、却任何时候都力重千钧的话说出来,青羽张嘴发呆、满面飞霞。
二宝早把铁生拉了过来,铁生捧着碗水,要请贵客喝的,见到这幕,手一抖,就把碗摔在了地上。
他面红耳赤蹲下去拣,身躯太大,又碰下旁边的架子,哗啦啦东西掉了一地,当中有样特别的物色露出来。
似乎是用棕叶编成一个椭圆,还是新做的,上面用淡绿色的颜色水描了什么。
秦歌咦了一声,很新鲜,要过去拣起来看。
铁生大急,劈手不让,秦歌已经捏住边儿。
两人眼看便要夺起来。
青羽哎呀了一声,别抢坏了!两人一愣,都住手。
青羽过去一看,赞不绝口,好特别,这是你做的吗?铁生吭哧吭哧说不出来。
秦歌又在旁问:画的是什么东西?又不像是花叶。
铁生大窘。
他一辈子活在小作坊里,只知道怎么苦做苦熬,父亲去世,本来以为熬不过去了,平白出来一个青羽,真如二宝说的,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般。
他恋慕不已,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所以偷偷做下这个东西,画的是羽毛,哪里好意思跟人说的?真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子,他就连人带扇跳进去罢了。
秦歌是多聪敏的人?看他神色,什么不明白!先是气恨地想:这样的人也跟我抢?但仔细再看铁生,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竟然也不丑,何况长得这么高。
秦歌是一直嫌自己个头长得不够快,见到铁生这样的巨人身材,难免矮上三分。
心里特别不痛快,便道:这做的是什么?心想,不管是什么,他总要好好地奚落这人一番,出出气。
铁生没回答,青羽代他回答了,扇子吧。
虽然没有完成,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是安在蒲扇当中的圆画。
只是做得大了些,恐怕只有铁生用的那种特大号扇子才能装得下。
第52节:自是诗成酒醒后(5)这怎么叫扇子!秦歌大声道,我们行里,来来去去销的都是扇子,何尝见到这种怪模样的东西!青羽忽然心头一动,关于作坊以后的生意,她终于有些儿主意了!青羽去见嘉时,见到全身金光闪闪员外袍的秦老板,诚惶诚恐地站在后门那儿等着,像一条可怜的金毛犬等待女主人召见,听见脚步声,就把耳朵摇一摇,见到青羽,赶着打招呼,青姑娘!你们坊主也实在太忙了,啥时候得空见我啊?坊主……青羽不知道坊主的事。
青羽嗫嚅着,躲他远远的,溜进了门里。
居然有人能把男女之情表现得如此坦荡,奇怪,她只是看到一点点,都已经脸红。
嘉没有刁难青羽,直接叫她进去了。
暗金兽炉中香烟缭绕,窗帘半卷,淡淡阳光正从窗外竹梢上透射进来,窗下一个垫子,她半蜷半坐在上头,像只猫。
青羽在室中,讷讷问:坊主,秦少爷说……你也来骂我是狐狸精?嘉淡道。
不!不!青羽忙道,只是,不相信坊主怎么会……为了替你出口气呢!嘉挑挑眉毛。
青羽张口结舌,秦歌真的猜中了?但,这怎么可能?!你不信?为什么?女孩子活该受气就不能报复?用这种报复手腕就不行?嘉一句接着一句逼问。
不,只是……坊主不值得。
青羽低声道。
嘉的目光也柔和下去,我想找个归宿不行么?那……那自然好。
青羽结结巴巴。
女人总是嫁了人好,她迷迷糊糊觉得大部分人会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坊主,你真的要找这样的归宿?嘉抬起手,对着光端详自己的指尖。
依然很美丽,但她自己知道不一样了。
跟年轻时相比,毕竟是老下去了,像花再美也总要凋落。
只是,从前她总以为自己会在全盛时凋落枝头,却料不到拖这样长罢了。
从前啊……就从前的她来说,也许能嫁这样一个死心塌地、殷实、也不算很老的商人,已经算是好归宿,青羽懂得什么呢?她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决心向这孩子说当年。
谢扶苏会吗?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事。
她弯起嘴角,放心吧,我过会儿就叫他回家,没什么事,都是误会了,你不用担心。
青羽终于能笑起来了。
嘉看着她身边巨大的草袋,这是什么?青羽紧张地打开袋口,将里头的东西毕恭毕敬捧给嘉看。
嘉只是瞄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向后退了一点儿,这是什么?这是一把巨大的蒲扇,以竹为框、为柄,青布沿边,当中是棕叶编的圆饰。
这是新做的扇子。
青羽小小声说。
一般大小的蒲扇,只要当中一根扇把儿在,就能够自己支撑自己的重量,没有必要加竹边。
正要做大了,竹篾的框架才需要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美感。
青羽想:普通的蒲扇养不活这个小作坊,加上有特色的产品,会有帮助吧?扇子?嘉纠正她,不,这是一把乡下人做法、不知道能有什么用的、葵扇形状的巨大东西!这个评价真毒,嘉的话一向不客气。
青羽垂头,虽然朴拙一点儿,可是像稻草编的乡间玩意儿,也有它的美丽,是不是?不是我欣赏的那种美丽。
嘉冷漠回答,给我看这个做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推介一下这个……青羽嗫嚅道。
不行。
嘉一口回绝,引秋坊是我一手建起来的,我只做素扇,这是我的天地,其他跟我没关系。
你如果有你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去做,跟我无关。
青羽低头,又把扇子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不再求我?嘉看着她。
坊主说得有道理,自己想做的事,怎么可以勉强别人改变原则来帮忙?青羽道,我回去再想办法吧。
嘉叹气,回来!我问你,这东西不是你做的吧?青羽承认,不是,这是何家作坊的一位大哥平常做的,我觉得很特别,所以拿来请坊主看。
那铁生,原来从前做了好几把这样的扇子,青羽见了,觉得都很有稚拙之趣,跟市面上扇子迥然不同,所以才拿来的。
那你做了什么呢?嘉不理,只盯着她问。
我……青羽语塞。
她只是学了点最粗糙的手艺,帮忙赶了一段时间的工,这算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会呀!你现在待在何家扇坊?没去其他地方?真的?嘉啧啧咂嘴,扬声道,叫依依来!一边要站起来,腿一伸,哎哟一声,像是麻了筋。
青羽忙上去帮她按摩,嘉笑道:笨手笨脚,算了,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青羽羞愧退后。
嘉又转了心意,你来吧。
青羽俯下头,丝一般的发质、清俊的侧面……真像那个人……嘉心下酸软。
第53节:自是诗成酒醒后(6)坊主老毛病又犯了?青羽问。
嗯。
要请……谢先生来看吗?青羽心跳加快。
嘉看了她一眼,老毛病了,他能做什么?多拖几天算数。
当年我仗着身子旺健,贪凉纵……算了,反正乐也尽乐过,病死又算什么,值当了。
嘉道。
青羽垂头,也许坊主说的话有道理。
坊主当年过的生活,也许比她一辈子都快乐。
但,还是叫人难免难过。
她只是分不清到底为坊主难过多一点儿,还是不能借坊主力量找回与谢先生见面的难过多一点儿。
坊主,依依来了。
依依在廊下胆怯地叫,像老鼠叫猫。
你来得好。
嘉换了副面孔,冷冷一笑,拿出个匣子,丢到她面前,这是什么?匣子跌开了,里面是个绢剪的小人,淡湖色,不知为什么染了点儿胭脂金红颜色,还扎了好几根银针,上面沾着泥土。
依依愣了愣,这是什么?你这个养不熟的贼坯!我不过因为你做不好差使,多骂你几句,你就埋这种东西咒我?亏得我掘出来了,看这个布呀……嘉把绢人抖到她鼻子底下,你看这颜色,不是我新调试的染料?你贪玩弄坏了它,我一泼,泼到你衣服上,你那衣服不能穿了,就剪成这种东西是不是?还好是染上了颜色,不然哪认得出你这贼坯!坊主,那染料,不是我弄坏的。
这东西,也绝不我剪的。
依依脸色煞白。
坊主,依依不会做这种事啊!她不是这种人!青羽也吓住了。
闭嘴!嘉听也不呆听,把绢人向下一摔,我也不报官,你滚吧!亏我还想叫你承我衣钵,我真是瞎了眼!坊主……青羽还想说话。
嘉拿个东西往她手里一搡,你!把这东西给外头那老没羞的带去——要是他还在的话。
你不是要为秦家救他吗?给他这个,他就不会来了。
去!是,坊主……青羽恋恋不舍看着依依,依依真的不会做这种事呀,坊主。
我比你不懂?嘉恼道,去!依依瞪大眼睛看着青羽,水水的杏眼里眼神很复杂。
青羽看不懂,咬咬牙,走了。
嘉递给她的,是把扇子,凤眼竹骨、扇面生渲染了胭脂金红,果然是特配的颜色,新制的。
嘉也做过有颜色的扇子,那是从前。
自从建立引秋坊之后,银白、雪白、月白、淡白、灰白、苍白、皎白、玉白、晨天白、珍珠白,她再不肯让任何其他颜色沾染进她白色的世界。
如今,又是为什么破例?秦老板眼巴巴地看着青羽。
他也不知道青羽奉了嘉的命送礼物给他,但既然从里面出来,总归有带话的希望,他就眼巴巴瞅着。
青羽将扇子奉给他,坊主让我带给您的。
没好意思说别的话。
他对着这扇子,也是莫名其妙,打开来,看到里面用大赤金箔贴着画,是亭台宫阙。
扇头那儿挂下穗子来,却卡在扇骨里,一拉,方知别有洞天。
这是三开扇面——即是往右可撒开,往左亦可撒开,正扇面里还另藏一副扇面的魔术扇儿,秦老板当下将另一面也打开。
青羽没有看见那面画着什么,只看见秦老板的眉骨耸了耸,幅度不大、不自觉的,只是眼皮那儿的肌肉一拉,眼眶子瞪大,初望之下还当他是惊喜,可是嘴唇皮抽搐着、嘴角往下耷拉,又分明跟欣喜无关了。
青羽踮起脚,想看看那面到底有什么。
秦老板把扇一合,纳入袖中,作个揖,秦某告辞了。
沉痛得如生离死别。
那之后,据说秦老板果然洗心革面,乖乖回家做他的好丈夫去了。
秦歌来拜谢青羽,一百两纹银如数奉上,极口道谢,我爹一向很安稳的,这次不知怎么了,还好多亏你。
只是秦太太倒没来。
其实秦歌根本没敢让娘知道出力的是青羽,怕她听说狐狸精身边的丫头反过来做她的恩人,要奋身过来把这丫头臭骂一顿、一个子儿也不给。
这种行为讲起来是很没道理的,但自己亲娘的为人,自己清楚,秦歌不想叫青羽冒这个险。
青羽拿了银子,欢喜自然是欢喜的,不过影响了坊主的姻缘——又或者说男女关系?这样才拿来的钱,不管她有没有真在里面出过力,总叫她觉得不安。
算我向你借的,等有了钱,我一定还你。
她这样说。
秦歌只是笑,有钱,你就到外面租个屋子,别在这里住了。
抬头,特意看看门框,青羽也茫然地抬头跟他看。
对,她住在云水坊里了,那又怎么样?她也没想到云贵会主动向她道歉,板着脸看了看她的成品,有前途,我愿意帮忙。
你住过来吧!我们这里,人工、设备总归全些,住过来也有个照应。
好像一时拉不下尊严,他还特意补一句,是我妹妹叫你过来的。
云心小姐?青羽当时就诧异,秦歌听到,也一样吃惊,她不是身体不好,有多少年没在人前出现过吗?有人说她到海边休养去了,有人还说她死了呢!她长什么样儿?第54节:添重帘慕添重伤(1)青羽摇摇头,她也没见过。
总之是秦老板回到秦家去的那天,据说她就回家了,还据说不宜见客,所以仆妇把青羽的铺盖暂时移了出来,那个院子关上了门,到现在都没开呢!要真病了那么多年,她得瘦成什么样儿呀!秦歌摇头晃脑,很是惋惜。
青羽想同意他,为青羽开过几次门的那个老头儿汉伯走来,阴沉沉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儿外露情绪,像是喜,又像是怒,对青羽道:小姐请你去。
要照这老头儿平常的脾气,准是叫你去,如今用了个请字,可见他们小姐有多客气了。
秦歌耸着肩,甚想作为青羽的跟班,蹭过去看看,汉伯瞄了他一眼,我们小姐就请青姑娘一个。
硬生生断了他的念想。
青羽只好道:秦少爷您回吧,劳动您来一趟了。
不劳动不劳动,有什么事,你再叫我!我随叫随到。
秦歌殷勤许诺,青羽谢过了,跟汉伯到那院子去。
一脚踏进屋子,她就愣住了。
白铜兽炉里烧着暖洋洋的香,穿衣大镜上绛纱套子也拉了上去,花梨小几上新供了两盆绿萼梅,书台上放出来几部书、文房四宝,还有一根玉尺。
这些足以证明房屋的年轻女主人已经回来。
可是坐在镜台前,向青羽转过身来,盈盈微笑的那个女子,却是依依。
只见她云髻高耸,戴了明珰玉钏,穿件大红锦袄,下系条葱绿洒花散脚裤子,一身金翠饰物,连足下凤头鞋上也嵌着明珠,宫粉胭脂敷设得当,从前一点点憔悴病容也看不出了,幸而那双水做的杏眼、那张略圆的小瓜子脸儿还是依旧。
青羽张开手,依依!不可置信地歪歪头,你……可不是我!依依看看身上衣装,叹口气,爹在世时,我们见客人,就要这样穿戴,以示礼貌,我可多久没这样穿了。
又抬头对青羽笑,引秋坊里的依依是我,云水坊里的云心也是我,现在你明白了?青羽不明白!为了某个理由,我必须隐姓埋名到引秋坊里去。
在那里,我就交了你一个朋友。
看见坊主生气赶你出去,我替你担心,又不能明说,就留个标记,叫你来找我大哥。
想不到你们两个驴子脾气,白叫我操心了!依依挽起她的手,也想不到坊主竟想把衣钵传我,那什么绢人儿,还有明明不是我做坏的差使,想必是有谁为了争衣钵而陷害我。
坊主心性也越来越拧了,任我怎么说,她也听不进去。
算了,回来也好,你那个什么何家扇坊,包在我身上了!她嘴唇亲亲热热地贴到青羽耳边,你啊,给我做把扇子好不好?青羽还没转过脑筋来,就被她拉到工坊里去了。
云水坊虽是做扇坠的,也有个制扇的小小流程,做了扇子,好直接挂上扇坠卖的,只是那扇子做得不太好、不出名罢了。
许多制作扇子配物的工坊,也有个制作扇子的作坊,这倒不奇怪,只是云水坊里这个流程线,比其他坊都大些,工艺准备之充分,已可以直接以扇子为主业。
青羽是个实心眼儿,也没看出来,依依叫她做,她就做了把玉骨扇,完工后看看依依,怎样?坊里学手艺最齐全的是你,这话果然不假!依依抱了抱青羽,叫那些在旁边从头看到尾的师傅们,以后青羽姑娘就是一家人,同进同出,她同我一样。
师傅们应着,依依热辣辣瞅了青羽一眼,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