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的书由爱上TXT从网络收集而来,希望你能够喜欢 ^__^ www.aistxt.com《犹记惊鸿照影》作者:风凝雪舞楔子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漫天飞雪里,她的红衣翩跹。
他在马上,白羽铠甲,看她身后,万刃绝壁。
距离那么近,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眼底变幻的光影,不遗一丝一毫。
惊痛,绝望,直到如今,只余一片哀凉如水。
她看着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兵士,微微一笑,长发在风中飞舞。
曜哥哥。
他听到她的声音,异常轻柔,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她并不曾真的开口,这只是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声音,那么多年了,还是一直顽强的不肯散去。
他有些迟疑的伸出了手,向着她的方向。
而她唇边的浅浅笑影,一点一点扩大,终究幻化为倾国倾城的弧度。
他的心倏然一沉,却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跃下悬崖,那样的决绝,又是那样的沉静,翩若惊鸿般的美丽。
风刀在侧,他的右手手臂一直维持着方才前伸的姿势,古怪的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身体僵冷麻木,心也一样,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殿下英明,天佑吾朝……在身后将士的跪拜欢呼声中,他缓缓的,一点一点收回了自己的手。
回宫。
握着缰绳,他淡漠的开口。
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雪中,惊碎一室冷寂。
殿下……门外传来总管秦安略带忧心的声音,南承曜微微闭目,同样的梦魇,五年来,如影随形。
他起身,淡淡开口:什么事?秦安停了片刻,声音恭谨的响在门外:慕容丞相到了,正在前厅候着。
秦安静静的等在门外,听屋内一片寂然。
并不担心的,他看着殿下长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很清楚他的心性有多坚韧,他懂得怎样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门不一会便开了,他并没有等太久。
南承曜一袭玄色长袍,装束随意,却掩不住,贵胄天成。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边,月如钩。
并不多说什么,弧形优美的唇角淡淡勾出一个凉薄笑意,他越过秦安径直朝前厅的方向走去。
到了如今,生命中,还有什么是舍弃不了的?第一回慕容丞相府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在好命婆喜气洋洋的祝祷声中,我自铜镜中看到母亲带泪的微笑。
明日,便是出阁的日子了。
原以为可以万般皆由心,却终究是,割舍不了太多的牵绊。
清儿,你幼时离家失散,我好不容易寻回了你,原想着多留你几年,谁曾想……好命婆手中的玉梳,缓缓滑过我如水的长发,而母亲话语一噎,竟是再说不下去了。
一旁服侍的丫鬟碧芷素来伶俐,见了这般光景,忙递了绢子过去给母亲拭泪,一面巧笑着开导:小姐明日嫁的可是我南朝三皇子,天生贵胄,俊逸倜傥,是多少女儿家盼都盼不到的恩荣,这样好的福气,夫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母亲闻言,含泪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只是心里不舍得。
伴着好命婆高升的祝祷,母亲自贵妃椅中起身,亲自扶我在身侧坐下,或许是看我神色过于安静,她方才扬起的笑容不由得一黯:清儿,此刻房中并无外人,母亲也就直说了。
我知道,这次的事情到底是委屈了你,可是慕容家的小姐同三皇子大喜的消息早已经天下皆知,滟儿又这样胡闹,做出逃婚这等陷整个家族于大祸的事情,不是万不得已,你父亲和我,又怎么肯让你受代嫁这样的委屈。
我明白的,并不曾觉得委屈。
我温婉一笑,心底却是清如明镜,虽为代嫁,但凡是知情的人,莫不纷纷议论着我天大的好运,若非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我又怎能轮到这等如意夫婿,庆幸尚且不及,又遑论委屈。
将视线移到窗前高照着的龙凤烛上,我轻缓开口:清儿只担心自己最终辜负父母期许。
母亲听闻我这样一说,反倒微微一笑:这便是你多虑了,天下人只知慕容家的小姐择日嫁与三殿下,诏书里面并没有写明是哪一位慕容小姐。
你父亲一早已赶至三王府向殿下道明原委,有殿下应承担当,皇上那边也并不会太追究。
我未再开口,看母亲的神情,三殿下必是应允了,一切已成定局。
母亲见我仍不言语,面色闪过一丝忧虑,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握了我的手开口道:清儿,你可是担心三殿下看重的是滟儿的美貌?我微微一征,未曾想到母亲会有此言,片刻之后,也便释然,毕竟妹妹慕容滟的美丽才情,早已名动京城。
还未有所言语,一旁立着的丫鬟疏影已冷冷开口:以色侍人,有好下场的能有几人,小姐的美丽又岂是寻常人能比。
母亲大概未曾料到她会这样插话,一怔之后,却是含笑开口:好孩子,你和清儿一道遭劫,一直陪在她身边,这般维护她,有如此的情分,我很感激你。
我抬眸对她微微一笑,五年前阖家迁至上京途中,遭遇前朝叛军,我的轿辇在混乱中坠下深崖,那时,我不过十二岁,而轿辇里陪伴我的,惟有疏影。
疏影不再言语,而母亲也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又细细嘱咐了我许多,直到夜深,碧芷几次笑着催促说需得给新嫁娘一枕好眠,明日大喜时才能容颜好,她方才离去,眸中尽是不舍。
我一直送她到小院门外,母亲握着我的手,紧紧的,却是一路无语。
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古便是如此,更何况,天家门楣。
我们都很清楚,明日之后,就连见面,也是万般不易。
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曲径深处,我转身,但见天边,冷月如钩。
而屋檐之上,玉钩之下,一个人影白衣胜雪,见我回身,他擎着手中的酒坛向我微举示意。
我微笑:既然来了,也不进屋,在这屋檐上做什么?他一笑,足尖轻点,眨眼的功夫便已稳稳站在我面前:走,我带你骑马去,过了今日,不知又待何时才有机会。
我心下微暖,微笑着把手交到他伸出的掌心中,慕容潋,我最小的弟弟。
先去琴房取筝。
我微笑轻言。
他点头,握着我的手就势一带,轻轻托住我的腰,足尖发力,便凌空跃了起来。
我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间或带来疏影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潋少爷,你要带小姐去哪啊,她明天便要出阁,不可以外出的……第二回月朗风轻。
我与潋并坐在林间,看一旁马儿悠然自得的漫步。
他打开酒坛,自己先饮了一口方才递给我,一笑道:欧阳伯伯没有骗我,果然是域魄酒,我记得你说过,失散齐越时最爱此酒的清冽冷香,特意托人寻来的。
我接过,就着酒坛浅饮了一口,大婚前日,新嫁娘按例是不得出闺阁,亦是不能见任何男子的,纵然父兄亲人也是不行。
思及此,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若是母亲知道我同你这般胡闹,必然要怪罪。
他一脸的不以为然:若你像他人一样拘泥礼法,我又怎么会带你到这儿。
我看着他,我最小的弟弟,月色下,已然出落成一个风神俊朗的磊落男子,再过几年,谈笑间不知该折去多少女儿家的玲珑心思,可是,他骨子里的不羁,却一直是父母所头痛的。
潋自小聪明异常,父亲本意是想他入朝为官的,可他偏不喜官场上尔虞我诈的繁文缛节,镇日出入羽林军中,倒是深得大将军欧阳廷钊的喜爱。
那些兵法布阵、行军打仗的本事他学到多少我不知道,可是这般挺拔矫健的身手,以及坦荡然磊落的个性,却无疑是其余几个兄弟所没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两年前父母寻我回府后,虽然对前尘旧事并不记得,就连对父母兄妹亦是有或多或少的隔阂,却偏偏与这个弟弟,极为亲近。
二姐,明日苏先生可会来?潋的问话,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眼,右手却不自觉的抚上左臂,单薄的绫绡之下,凤凰浴火,震翅欲飞。
曾经,有人用炼金朱砂,替我细细描摹,一笔一画,温言浅笑。
炼金朱砂色泽鲜亮,而历久不褪,因此极为难求。
那时的我,因坠崖的伤势尚未好全,眼睛仍不能视物,只知他在替我遮掩臂上无法消退的疤痕。
绘的是什么?我问。
他温言轻笑,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烈火中更生。
清儿,自此便是你全新的人生。
他带我游历天下名川河流,教我识得星象医理,海棠花树下,漫天金针飞舞如花雨。
他为我创了这套棠花针,一点一点,执手提点。
只因我坠崖后身子大为受损,虽几经调理,却已不再适合习武。
而他说,这世间,唯一能真正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教给我自保的能力。
二姐?前尘种种如烟,而潋的声音适时打破了我深陷的回忆,看他不解的扬眉,我淡淡一笑,收敛起自己不和时宜的思绪,轻道:不会。
潋的眉目间浮现出微微向往与惋惜的神色:真是可惜,寒玉公子苏修缅,我原想见识见识这个传奇人物的。
早知道当初是苏先生救的你,我便随他们亲自接你去了。
我微垂羽睫,掩住眸中情绪,还未开口说些什么,潋已经释然一笑:总会有机会的,待明日,我名扬天下,自能与他试剑眉山。
眉目间是说不出的英姿俊朗,少年意气,一剑追风。
我微微一笑,起身自马背上取下带来的秦筝,轻捻慢挑,一个个音符便倾泻而出。
潋剑眉一扬,朗声而笑:二姐,还是你最了解我。
话语间,长剑出鞘,剑光闪处,蛟若惊龙。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
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筝声激越,催发剑势,而长剑如虹,蓄势而发。
最后一招剑锋凝定,我指下一曲《战台风》恰尽,剑舞筝音,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抬眸,与他相视而笑。
一剑舞毕,潋已是大汗淋漓,然眉目间却掩不住,意气风发。
他潇洒的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二姐,你若走了,我上哪找人陪我弹筝舞剑……话语未完,他的笑意一淡,想是记起了我明日便要嫁入王府,表情有些沉闷。
我亦不言语,不想说诸如日后还有机会这样虚应的话语,只是微微笑着看他走到我身边的草地上躺下,双手支撑在后脑,看沉沉天幕。
三姐的婚约,你何必应了?王府并不适合你。
过了半晌,他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听来沉静如水。
我淡淡一笑:这婚约本是天家旨意,滟儿音信全无,我总不能坐视整个家族大祸临头。
他眼中闪过几分嘲弄的神色:你既然都已经记不住过去种种,又何必为了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家族陪上一生,就连三姐都懂得为自己争取。
说得好象你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似的。
我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我半晌,掉转头去,重又对着漫天星斗,开口道:对不起,二姐。
我诧异的转眼看他,他却并不看我,只是声音径自传来,带了些无奈和自嘲:我没法帮你过你想过的生活。
我心下柔软,对他轻浅一笑: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你心性淡定洒脱,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能比,嫁入王府,在外人眼里荣光万丈,在我看来,不过是委屈了你。
而三殿下,他想也不想的开口,却在这时顿了顿,片刻之后,方才再继续,微带叹息:未必肯费心思识得你的好。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到底还是不愿把话说得太难堪,让所有人都能保有颜面。
虽然我回到上京不过两年时间,与这位三殿下从未谋面,然而他的种种风雅事迹,却从来不绝于耳。
见我不做声,潋转头看我:二姐,你应该是像苏先生那样,随心自由,与山水星辰为伴,不该受这些俗世羁绊的。
或许,我们不来寻你,你会过得更好。
我垂眸微笑,藏住眼中的浅浅悲哀,不期然的想起了两年前他亲自送我出谷时的绝情,并不是我想留就可以留下的。
他的生命容不得牵绊,而我的不期而至,打搅了他三年,已经太长。
再抬头,我的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没有看潋,只是对着如钩明月笑了笑:既然流水无情,落红何苦痴缠,不如化做春泥,至少,可以护得了那些在意我和我在意的人。
第三回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行庙见礼,奏乐!我安静的任由喜娘扶着,在赞礼官的赞唱声中盈盈下拜,我的手里,握着江南新贡上好的红绸,红绸的彼端,便是当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谋面的夫婿。
我看不见他的样子,龙凤呈祥的喜帕遮住了我的视线,整个世界一片明艳的红。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嫁与天家,礼数更不容稍废,待到由喜娘引入喜房时,我鬓间已微有汗意。
喜房外礼乐声浓,越发显得房内安静,一个丫鬟递过一碟点心在我手中,轻道:请王妃先用了这些点心,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奴婢每样择了一些,王妃累了一日也该饿了。
那婢女语音舒婉得体,我微微一笑,虽然并不饿,却仍随意拣了一两样尝过,方才将碟子递还给她。
她接过,又再开口:殿下如今在正厅酒酬宾客,一时半刻恐怕脱不得身。
请王妃稍适休息,奴婢就在喜房门外侯着,王妃有事只管吩咐。
她关上门出去了,礼数周全,诺大的房间便只剩下我一人,这个时候,就连疏影亦是只能守在喜房门外的。
我的手指,细细描摹着喜服上滚金的并蒂莲花,这喜服是远在江南出任营造司监的舅舅,遍选绣女命妇,历时三个月才完成的,快马加鞭送至府上。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一针一线,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尊荣。
只是,我极淡的一笑,拂过略显宽舒的衣袖。
原本并不属于我的,再怎样尊贵,终究是不合适,而这段从一开始就错位了的姻缘,又会有怎么样的结局。
怎么可以这样?那我家小姐要怎么办?喜房门外,疏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纵然已经压得极低,却藏不住,不忿与焦急。
方才那个舒婉女声再度响起,亦是轻声做答,带着礼数与歉意,却是不卑不亢:宫中急诏,圣上龙体违和,所有皇子皆需即刻入宫侍驾,情势所迫,三殿下亦是不得以。
再急,揭喜帕的时间总是有的,现在可怎么办,是叫我家小姐自己揭了喜帕还是干等下去?那个女子一时无语,显然也在踌躇,而我微一沉吟,开口唤了疏影的名字。
疏影忙应声进来,叫了我一声小姐,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而那个清持有礼的声音,随后响起:惊扰了王妃,是奴婢的不是。
我淡淡一笑:姑娘言重,事有缓急,君父之命原不可违。
可是小姐……疏影的话尚未成句,我伸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接续说下去。
转而对那名婢女开口道:请问姑娘,王府中是否有福寿双全的妇人?那婢女想了片刻答道:殿下乳母王夫人当是如此。
我轻轻点头:那有劳姑娘请王夫人替慕容清‘请方巾’。
这……她有些犹豫。
我淡淡开口:宫中既有急诏,必是圣上病势不稳,否则必不会轻易惊扰皇子婚典。
因此,殿下此去何时能归尚未可知,这样等下去终究不妥。
而新嫁娘若是自行揭下喜帕,是为不吉,纵然慕容清不在意,但日后传出,对殿下未尝是件好事。
因此,请王夫人代为‘请方巾’,虽于制不合,却是有礼可循,亦不是没有过先例,事从权宜,有劳姑娘了。
我的语音平静,言毕,亦不催促。
而那婢女沉默了几秒,开口道:王妃所言极是,奴婢这就唤人去请王夫人。
王夫人不一会便到了,随着喜帕的缓缓掀起,我看见一个华贵雍容的房间,百子帐、鸳鸯枕、龙凤被,床上撒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各式喜果吉祥之物,摆设陈放,莫不喜气洋洋。
然而,这一片喜庆的世界里,我的夫婿,却并不在其中。
不是没有一丝失落的,然而心底,却是长长的舒了口气,纵然知道无可避免,可与一个陌生男子肌肤相亲,我想我仍未能全然放开。
迟,总比早好,至少可以能让我多一些心理适应的时间。
这样一想,又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木已成舟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抗拒,又有什么放不开的。
我在心底自嘲的笑笑,索性不再去想。
耳畔仍有喜乐和王夫人抱歉宽慰的声音,我微笑着,视线却缓缓落到了窗前。
案桌上,红烛摇泪。
此番良辰美景,只能注定辜负。
第四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择床还是别的原因,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宁,睁着眼看天边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尽管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起身的时候,还是吵醒了睡在外间的疏影。
她忙过来帮我拾掇衣裳,一面问着:小姐怎么也不多睡会?我微微一笑:既然醒了,继续躺在床上反倒不自在。
倒是你,昨日累了一整天,现在又被我闹醒了。
我有什么关系,她一笑,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我去帮小姐抬些热水来梳洗,只是现在时间还早,也不知道王府的人有没有备好。
不过也不打紧,我可以顺道打听一下三殿下回来没有。
她还未走到门边,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间杂着一个丫鬟压低了的声音:也不知道王妃还得多久才起身,大冷的天,寻云姐姐偏还这么早就打发我们过来。
另一个声音冷冷响起,虽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听得清楚: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值得这样兴师动众么?要我说,即便是慕容家那个美若天仙的三小姐也是配不上殿下的,何况是她。
我一把拉住疏影欲推门出去理论的身影,示意她不要做声,淡淡笑着听外面的声音传来。
可是这位新王妃也是很美的,昨夜王夫人揭开喜帕的时候姐姐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子似是不屑的笑了下,声音依旧冷冷传来:就连府中那些霓裳歌姬,比她美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也不知道……她后面的话语压得极含糊,我听不真切,只听得另一个婢女的声音略带惊讶:不会吧,慕容家二小姐是曾遇劫,可后来丞相府确实派人寻回了她,自家女儿他们总不至于错认吧。
再说了,当时与慕容小姐一同跌下悬崖的丫鬟,她妹妹暗香是慕容家三小姐的婢女,我恰好认得,这怎么假得了……她的话没说完,被一个女子打断:你们在这胡言乱语些什么?我认得这声音,是昨夜那个清持有礼的婢女,淡淡笑了下,这场戏也该散了。
那女子既能进入喜房,言谈间又从容得体,不难知道她在府中虽为婢女,地位却绝不会低。
果然,先前的那两个女子一下子噤了声,讷讷叫了声:寻云姐姐,逐雨姐姐。
那个清持女声叹了口气,低低开口:你们到王府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么?这样不知轻重,迟早出事,我不可能时时护得了你们的。
那两个女子尚未开口,另一个娇俏女声已轻笑响起:好了寻云,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些小丫头心目中,公子可是天神一样的人物,如今他成亲了,她们心里面不舒坦也是情有可原。
那寻云似是有些无奈,轻道:逐雨,怎么你也来添乱。
轻声些,不要吵醒了王妃。
还有,说了你多少次,这称谓怎么总也改不过来,虽然殿下不计较,可外人听见总是不好的……逐雨轻笑打断她:行了行了,好姐姐,下次再不敢了。
再说了,你也不用事事这么小心,多累呀。
譬如说我们的新王妃,我就打赌她没那么早醒,昨天多累呀,不是她们这些金枝玉叶受得了的。
这位王妃与一般的闺阁千金似乎有些不同,昨晚遇到那样的事情,可她丝毫没有寻常女子该有的慌乱,言谈之间,淡定从容。
寻云停了片刻,才再开口问道:逐雨,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那逐雨依旧轻笑:好姐姐,新王妃是不错,可跟着殿下那么久,咱们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我可没你那样的心思去注意她的眼睛。
乍看之下并不觉得,可如果你注意的话……长时间的停顿过后,寻云终是开口:她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逐雨愣了片刻,有些犹豫的开口:你是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惟余沉默。
她们既不言语,另外两个小婢女自然是更不敢出声的。
门外只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我紧了紧握着疏影的手,对一脸不忿的她安抚的笑了笑,然后又待了好一会,确信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方对她笑道:好了,开门去吧,就说我们刚醒来,需要热水。
疏影脸上仍有不忿,却仍是照我说的话去做了,门外的人纵然察觉到她的神情有异,也只会当她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不会有人计较,更不会有人怀疑。
第五回我端坐在王府正厅主座,暗红牡丹绫纱锦,称明黄襦裙,腰际系上白玉飞燕佩,鬓间九凤金步摇。
这样喜庆华贵的装扮,原非我所喜,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总管秦安是一个面容慈善的老者,却有着一双洞悉世事的眼,此刻,他正带了府中众人一一与我见礼。
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个唤做寻云的婢女,眉目沉静,虽不是让人一眼便能记住的美丽,却是舒婉得体,而逐雨人如其声,娇俏动人。
果不出我所料,这二人皆是南承曜的贴身丫鬟,自小服侍,情分自是不浅,地位也绝非一般人能比。
王妃,按例,今日原该入宫面圣,奉茶请安的。
可如今皇上龙体违和,宫中降下旨意,一切礼节后延。
三殿下现下也正在宫中晨昏侍奉,脱身不得,传话回来让王妃宽心,又命老奴带王妃四处走走,也好早日熟悉王府。
漫长的见礼结束后,秦安躬身上前向我平和开口。
我微笑点头:有劳秦总管。
与他一道步出主厅,漫步在王府如画的风景中,雕阑玉砌,水榭歌台,入眼处处,莫不精雕细琢,美仑美奂,让人疑似仙境。
我淡淡一笑,这样的手笔,纵比皇宫亦不会逊色。
忽然就想起了待宇闺中时听到的坊间传闻,南承曜性喜精巧,所用所出,每一件,莫不要这天下间最好的,丝毫不忌惮世人眼光。
这也往往成了他的政敌攻击他的武器。
潋曾不屑的说过,越是无能的人,越会寻这些细枝末节,还自以为是利器。
更何况,他们所攻击的,还是当今备受圣宠的三皇子。
面对这些纷纷扰扰,南承曜只一迳笑得云淡风轻,依旧故我。
仿佛他在意的,不过是丝竹佳酿,霓裳羽衣而已。
只不过,这位三殿下,也绝非无才之人。
朝堂之上,但凡圣命所指,再棘手的难题,他也总能办得妥帖,带一脸散淡笑意,让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王妃,前方是枫林晚,平日殿下常独处于此,并不喜旁人打搅。
秦安平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顺着他的话语看去,密密的一片枫林,便赫然在目。
相较于府中种种精雅繁华,这片枫林却是极为清幽宁静,颇有遗世独立的意味。
我细细品位秦安方才的话语,带着敬意,也有淡淡告诫。
我身为王妃,主仆有别,他自然不能也不会直接开口让我不得入内,可按他话中的意思,这片枫林,只怕府中没有几个人能随意出入。
我对秦安温婉一笑:多谢秦总管提点,我与疏影定会多加注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眉目间依然一片平和,引了我往下一处走去。
这样一路走来,方才知道外人口中赞叹不已的三王府,确实担当得起恢弘精巧之名,大半天的时间,不过才走了几个主要院落。
秦安停步看我:走了这大半日,王妃也该乏了。
府中甚大,也不急于一时走完。
不如老奴先送王妃回归墨阁休息。
归墨阁,府中最为精巧华贵的院落,也是我今后生活的地方,与南承曜所住倾天居并不相邻,但也非遥遥相对。
见我点头,秦安便亲自引了我回去。
而归墨阁内,寻云已早早等候其中,我方进到小花厅坐下,便有丫鬟捧上水盆毛巾让我净手,寻云亲自奉上一杯碧螺春,温度恰好。
而小几上,各式鲜果、精巧茶点更是早早摆好了的。
待我饮过茶,又歇了一阵,寻云便上前行礼如仪:从前府中主母空缺,殿下便吩咐奴婢暂为打理王府帐目。
如今既然王妃位定,府中大小事务自当是交由王妃定夺。
还请王妃随寻云移驾库房,容寻云将过往帐目一一秉明。
我微微一笑:方才我随秦总管一路走来,王府种种,井然有序,这都是姑娘和秦总管的功劳。
现如今,不过是多了我一人进府,维持现状便好,没有必要改变什么。
寻云微怔之后低头应道:奴婢不敢。
我依旧微笑:从前殿下吩咐姑娘打理府中事务,必是能信得过姑娘,现如今,我也一样。
再说了,我初入王府,一切还不熟悉,贸然插手反倒不好,所以,有劳姑娘了。
寻云半晌不语,过了许久,方轻声恭谨答道:既然王妃吩咐,奴婢必当尽心而为,直到王妃接掌。
所出种种,寻云必每日向王妃禀告,绝无半分隐瞒。
没多久,她便告辞了,只吩咐院内婢女细心照拂,又同疏影客气了几句方才离开。
疏影心中不忿,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寻云或许以为她还在为昨夜喜房之事不高兴,也不计较。
待到房中只剩下我与疏影,我看着疏影轻笑:想说什么便说,你不是藏得住话的人。
小姐,你何苦这样委屈自己?她忍了半晌,还是开口:慕容丞相的千金,这份尊荣,饶是在王府中,也足以让你随性而为。
我淡淡一笑:疏影,慕容家族权倾天下,这自然是莫大的荣耀,却也埋下了不容忽视的祸根。
自古以来,为人臣者的最大险境,莫过于功高盖主,威震朝野。
主子必不能容一国二君,一山二虎,终有一日会罗织罪名,将臣党斩尽杀绝。
疏影一楞:可皇上向来对慕容家优待有加,这次婚典不就是最好的印证吗?我轻轻摇了摇头:此番赐婚天家固然是天大荣耀,可既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待下一次慕容家再立功勋的时候,又有何可恩赏?若是真到了圣上赏无可赏的那天,整个慕容家,便只剩下赐死一途。
疏影面色略微发白:小姐,你不要吓我,你是说皇上会……现在还没到那一步。
我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只不过,从这次赐婚中已可窥见端倪。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而我把视线移向窗外,轻缓开口:此次婚配天家,原是为了赏赐二叔年前出使齐越,平息战乱,缔结友好的大功。
可是疏影,太子尚未娶亲,而如今三皇子的婚典竟然先于太子,此番违制,旁人只道是皇上偏宠三殿下所以如此,或许事实也是这样。
可是,我却不得不防另一种可能,皇上已经开始防范慕容家,赐婚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可他也并不愿意让慕容家的女儿婚配太子,而长了羽翼。
那为什么众多皇子中,偏偏是三殿下?她问。
我微微一笑:因为世人皆知三殿下圣眷最浓,此番违制,也便不会有人怀疑。
疏影脸色微变:他为了防备慕容家,就可以牺牲自己儿子的幸福,他不是最宠爱三殿下的么?我笑了笑,天心九重,谁又能真正猜透。
冷落不见得是真的冷落,宠爱也未必是真的宠爱。
即便他的恩宠是真,然天家皇室,最不可依赖的便是君父恩宠,为了皇权,没有什么是不可牺牲的。
若是慕容家在朝中势单力薄,我必然费尽心思,去谋得圣宠,为家族助力。
可如今父亲已经权倾朝野,那么,慕容家的女儿,是断不能再添恩宠平惹猜忌的。
我转眼看疏影,柔声开口:我们何苦初来乍到便坏了王府延续多年的平衡。
况且,疏影你记着,别人让你看的,永远都只会是她愿意让你看的,不是真相。
她怔了半天,方再开口:难怪老爷夫人总夸小姐慧质兰心,从今往后,小姐怎么说,疏影便怎么做。
我忽然想起了潋在那个月夜问过我的一句话,何苦为了几乎可算是陌生人的家族陪上一生。
我在心底极淡的笑了下,纵然记忆全无,可有些东西,是深深烙印在血液深处的,虽死不能改。
我还记得初回相府的那些日子,母亲请了宫廷命妇,重新教我礼仪乐理一众事宜。
原想着我随苏先生闲云野鹤一样的生活,恣意惯了,再学这些繁琐礼仪,断是极为头痛的。
然而我所表现的种种,却是让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的。
一个嬷嬷曾对母亲感慨,就连天家公主,也不可能比这做得更好。
其实,就连我自己亦是惊讶的。
那样熟悉的感觉,根本不用刻意为之,只需遵循身体最自然的反应,便能将一切做到无可挑剔。
所以,即便没有记忆,我也能知道,我属于这里。
过去三年,如同是做了一个长长的优美梦境,让我识得许多人与事,不再圄于一偶,能够更加清醒与淡定的面对世事。
可是,前尘种种,却也从未稍离。
对人心的猜测谋划,不需人多言,我仿佛天生懂得。
而那些繁琐礼节,更像是,在梦中,就做了一辈子那么长。
只需有人轻轻提点,梦醒了,我便回归,从前的生活。
第六回三日后,便到了归宁期。
疏影默不做声的在身后为我挽上青丝,本该愉悦的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我自然知道她的愁绪为何,却不愿她为我操心,于是笑着哄她:你不是一直挂念暗香吗,回了相府便可以打听她的消息,怎么反倒一脸愁云惨淡的样子。
疏影咬了咬下唇:小姐这样回去,老爷和夫人不知道该多心疼。
我方欲宽慰她,话未出口,便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寻云的声音响在门外:吉时将至,不知王妃准备好了没有?我示意疏影开了门,然后随寻云一道向王府正门走去。
王府门外,八抬金丝鸾凤轿是早早侯着的了,只是原该在轿前引导的马驹,因为南承曜的缺席,自然也就没有备下。
秦安向我恭身行礼:殿下吩咐,今日就由老奴护送王妃归宁。
待到皇上龙体康泰,殿下必然亲自陪王妃至相府赔礼请安。
我淡淡一笑:秦总管言重了。
百行孝为先,三殿下留在宫中侍奉皇上原是天经地义,父亲母亲不止能谅解,更会欣慰。
我看见秦安微微抬头,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回复了一贯的平和。
他吩咐轿夫开轿,然后亲自为我掀开了轿帘。
我任由疏影扶着缓步上轿,仪态端庄,微微带笑。
随着轿帘的放下,礼乐声起,轿子很快升了起来,却迟迟不见前行。
我隐约听见前方似是有响声,却辨不真切,只能低声询问跟在轿边的秦安发生了什么事。
秦安似是犹豫了一会,方才开口告诉我:慕容少爷过来了。
我一惊,也顾不得其他,掀开侧边轿帘,便见一人白衣胜雪,骑在马上对我遥遥微笑:二姐,我来接你回家。
我沉下声音:你胡闹什么?他不在意的挑眉一笑:我想你了呀,等不及回家再见。
我看着笑得一脸无害的慕容潋,刚要开口,一旁的秦安已经稳步上前对着他行礼道:慕容少爷的思亲之情确实令人动容,可是这于制不合,还请少爷先行回府,老奴随后就将王妃送到。
潋剑眉一扬,冷声道:大婚之夜丢下新婚妻子,成婚三日未曾露面,就连归宁也要妻子独自一人,难道这就是合制?圣上龙体违和,殿下亦是不得已……少跟我说不得已,潋冷笑着打断了秦安:当我不知道么,就连太子也早在两天前便回了自己府邸,皇上即便尚未完全康复,如今也绝无大碍,他南承曜放着新婚妻子不理,还待在宫中做什么?秦安面色不变,只是淡淡而礼数周全的开口:圣命难违,还望王妃和慕容少爷见谅。
他虽是对着潋行礼开口,言谈间,却连带提及了我,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秦总管不必多说,慕容清明白。
再转眼看潋,他唇角已经重新勾起了满不在意的弧度:既然我姐姐都能见谅,我有什么好不见谅的。
同样,既然南承曜执意做他的孝子,我又有什么理由放过做贤弟的机会。
我心内苦笑,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脾气上来,怎么劝都是不会听的。
依他桀骜的性子,即便是把整个三王府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正想着,他却渐渐敛了笑,自马背上看着秦安,一字一句冷冷开口:不劳秦总管大驾,我姐姐,我自然会护送她回家。
秦安一时没有说话,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依旧是眉目平和。
按例,归宁当日,原是该由夫婿骑马行于轿前一路引导的。
于是潋轻夹马腹,缓缓策马至我的轿旁,笑了一笑:走吧。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这么大的人了,还胡闹,快回家去。
他一挑眉,微侧过头来看我,唇边挂上近乎无赖的笑容,却偏又异常好看。
他笑着说:是了,我正要回家。
条条康庄路,谁规定我不可以走这条的?第七回一路上,虽然彼此都未开口,我也没有再掀轿帘。
可因为知道,他一直都骑马陪在我身边,心底温暖而安定。
到了相府,父亲母亲并一众家人早已等在门外,我方落轿,便有姨娘上前为我打开轿帘。
而潋姿态潇洒的下马,大步上前,将手递给了轿中的我。
古来新嫁娘归宁,自行下轿是为不吉,这本该是由南承曜完成的动作。
我停了几秒,对上潋明亮柔和的眼,微微笑了下,还是将手轻搭上他刚毅的腕,缓步出轿。
我注意到父亲的眼锋淡淡扫过潋,什么也没说,率着众家人向我躬身行礼。
潋早已侧过身体避受这一礼,而我却在父亲弯腰的时候看见他发心的银丝,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见礼完毕,父亲侧身让我先行,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潋一眼。
我有些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在怪罪潋的胡闹,还是默许了他的做法。
这样想着,不由得看向潋的方向,他正巧偏过头来,视线恰与我相对,立时明朗一笑。
秦安亲自指挥人将归宁礼抬进府中,他虽是默许了潋的一路护送,却也坚持跟了过来。
父亲淡淡看向这些比礼制丰厚许多的归宁礼,向秦安淡而有礼的开口道谢。
秦安自然礼数周全而客气的答话,又代南承曜解释了一番,然后便随府中婢女到西厅休息,留我与家人相聚。
我端着青釉瓷杯盈盈下拜,向父母奉茶。
家礼行过,母亲已经按捺不住的起身,一把搂我在怀里,眼中点点泪光。
父亲面色亦是有深深动容,他静静看着我和母亲相拥,过了半晌,才开口:清儿,我们先出去,你好好陪你母亲说说话,她很挂念你。
父亲既这样说了,屋内一众姨娘兄弟便都告退,只留下疏影碧芷几个贴身丫鬟服侍。
父亲行至门边,回头深深看了我半晌,方亲手为我们合上了门。
母亲握了我的手,在贵妃椅上坐下,一直不肯放开。
她细细端详了我片刻,轻轻开口:清儿,你瘦了。
我笑起来:这才三天没见,哪能呢。
母亲看我半晌,长叹一声: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母亲已略一沉吟,便将房内侍奉的丫鬟打发了下去。
我微微讶异,房中疏影碧芷等人,原本就是心腹,连我代嫁这样的事情都未曾避讳。
此刻的摒退,又是为了什么?清儿,你与滟儿不同,她自小未曾离开过家族的庇护,到底过于娇弱。
而你虽然遭劫,却蒙苏先生所救所教,见识绝非一般闺阁女子所能及,看似柔然若水,心性却极为坚韧。
母亲依旧握我的手,轻轻开口,声音里藏了太多感慨,因而听来,反倒只如叙述旁人经历一般的平静。
也因此,有些旧事,母亲想让你知道。
若是滟儿,我无论如何不会透露一点口风,她承受不了,日后也不一定察觉得到。
可是如今,嫁与三殿下的人是你,我却不得不说。
以你的聪慧,迟早都会知道,迟,不如早。
我抬眸平静的看着母亲,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而母亲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继续开口。
你该知道,当今皇上,原是前朝护国将军,五年前拥兵直入上京,方改朝换代,有了如今的南朝盛世。
我点了点头,即便已无记忆,可这样朝代更替的巨变是天下皆知的,五年前,正是父亲,跟随当今圣上挥军直上,自此开创了南朝的天下。
待圣驾入主紫荆宫后,他又分秒未歇地追随南家三公子,如今的三殿下南承曜肃清前朝余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方才有了今日位极人臣的荣耀。
当年的战事,三殿下居功至伟,却也因此失去挚爱,前朝公主,宁羽倾。
母亲看着我,略微停了停,眼里似是闪过一丝悯柔之色,却到底一字一句,接着开了口:他那样爱她,却也最终,亲自逼死了她。
第八回我微微一惊,由于当今皇上毕竟是弑君夺位得的天下,虽然盛世繁荣,对前朝旧事却向来讳莫如深。
南承曜与前朝公主的这段过往,我从未听闻过,而母亲却在此刻提起,绝非事出无因。
我隐约能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隐去自己的讶异,只平静倾听。
母亲却好似丝毫没有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一般,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声音依旧轻轻传来。
据传,这位公主自降生便带有新月胎记,前朝皇上为此摒弃‘德’字这一历代公主的惯例封号,特赐名‘玉钩公主’。
无限恩荣,极尽宠爱,原本是看不上三殿下为婿的,即便他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
可是,他们是那样的好……窗外有风吹过,树木枝叶一阵沙沙作响,母亲略微停顿,定了定神,重新开口,又回复了最初的淡然。
后来,前朝皇上到底真心实意疼爱这位公主,终于肯顺着她的意指婚于三殿下。
公主下嫁,按例,南家所有成员须得回上京谢恩,而他们恰恰利用了这样一个机会,暗地里调动兵马,瞒天过海,于大婚当日冲进了紫荆宫……三殿下是否知情?我静静的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
起兵时,当今皇上曾担心三殿下会因私废公,坏了大事,下了死令不得让他知情。
我微微点头,心中却很清楚,虽有严令,可攸攸之口甚众。
到底三殿下事先知情与否,除开他本人,没有人知道。
母亲淡淡一笑:可是事实证明不过是皇上多虑了。
那一夜,前朝皇上连同十余皇子公主无一幸免。
唯一逃出紫荆宫的便只有前朝皇上拼死护着的宁羽倾。
可这前朝最后的血脉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不过多活了三日,最后,一样命丧悬崖。
而带兵剿灭余孽,逼前朝公主跳下深崖的,并非旁人,正是三殿下。
我久久沉默,心底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的,毕竟,从今往后,母亲口中的这个人,便要与我相伴一生。
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再开口,纵然自制极强,语气里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愧疚:或许也因为如此,三殿下才会性情大变,成日与丝竹美酒为乐。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妹妹做出了逃婚的举动。
母亲一顿之后,随即有丝勉强的笑笑,转开了话题:当然,三殿下虽然行事有些放纵,却绝非无才之人。
若非如此,你父亲和我即便拼死,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我笑笑,依旧没有开口,而母亲见我沉默,停了半晌,忽而问道:清儿,你觉得滟儿姿容如何?我淡淡一笑:妹妹丽质天成,世人皆知。
那是因为世人不知道有宁羽倾。
母亲摇头轻叹:宁羽倾贵为前朝公主,寻常人等自是无法窥见天姿,而我朝开创后,对前朝种种诸多避讳,到如今,天下人不知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微微一怔,听母亲的话语继续传来:可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见到她。
那还是前朝太后寿诞的时候,我随你父亲入宫赴宴,这位公主做惊鸿歌、照影舞,那当真是,天下无双。
时人曾赋诗‘惊鸿一曲绝,照影舞动天下,广袖轻舒,惟留清影落人间’。
你便可以想象她有多美。
不是我妄自菲薄,你妹妹在她面前,不过中人之姿。
而滟儿身上,那些被世人所赞誉的微末才情,与她相比,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母亲可是想要告诉我,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
好让我就此明白,不去奢望他的爱。
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淡,而微微带笑。
母亲目带疼惜,柔声开口:你能看透固然很好,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虽然三殿下身边从来不乏软玉温香,但他不会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既然能够眼睁睁看着倾心所爱的人,那样举世无双的女子跳崖身亡,又怎会分半份真心,给如今环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或许你也不见得会是例外,但至少,你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是我慕容家的掌上明珠,除开三殿下本人,你无须顾忌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你委屈受。
母亲看着我,带着慕容家人独有的淡定与骄傲,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清儿,你记着,无论何时,不管你要做什么,慕容丞相府,永远都会是你最大的庇护。
第九回小姐,你还不歇息?疏影自身后将一件纯白披风搭在我肩上,轻声问道。
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今天母亲的话带给了我太多的感触,自归宁宴后,我的思绪便一直无法从那段隐秘的往事中走出。
举目看了一眼天边,冷月如钩。
既然了无睡意,我也不愿意就这样闷在房中,于是起身,向疏影轻笑:我出去走走,很快便回来。
疏影本是想要陪我出来的,被我拦住了。
夜来风寒,她的身子坠崖后同样大为受损,最经不得冷。
再说了,我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将尚不明朗的思绪理清。
信步而走,不知不觉中,一抬眼,面前赫然便是枫林晚。
我初入王府的时候,秦安便提过,这里,似乎是三王府的一个禁区。
我的唇边,淡淡扬起一抹笑,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今夜,这里可以给我想要的宁静。
潋曾经说过,我看似温良端庄,可毕竟海阔天空的生活过,心底的自由洒脱是最受不得拘束的。
我可以将一切繁琐礼仪做到完美无缺,却又从不会让那些规矩,真正约束了自己。
若是旁日,即便再心弛,我也是不会踏入这片枫林的,因为那或许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今夜,天色已晚,南承曜尚在宫中,再加上没有人会轻易入内,这一切,无疑都为我提供了一个沉淀心情的绝佳场所。
我漫步在这枫林晚之中,有夜风徐徐。
与王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奢华不同,这里,静谧而古朴,倒叫我真心实意的喜欢。
然而,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无奈的笑,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原想着能觅得一方清净,到头来,却似乎平白给自己惹上了是非。
不远处的脚步和语音已经渐近,隐约可见的人影预示着我无法悄然离去。
所幸,这片枫林密密,再加上如今天色暗沉,若寻个比较好的遮蔽处隐身其中,轻易是不会被人发觉的,这样,我便可等到无人时再离开。
刚把自己藏好,便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听来气息微微不稳,却是柔媚入骨:你,你这人,等等我!我叫你停下!你要留我,我便陪了你三日。
你硬是要到三王府看看,我也遂了你的意。
若梅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吗?说话的,是一个慵懒带笑的嗓音,蕴着漫不经心的冷,和让人晕眩的魔性,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一字一句摄人心魂。
那女子娇嗔地埋怨道:这些都是我要来的,有什么可稀罕!你对我若能有我待你的半分好,我又岂会这样任性?又不是不懂事,难道还不能明白你的难处吗?那男子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若真懂事,便回去吧。
一会他醒来见不到你可该怎么办。
虽是问话,却并无半分担心在其中。
而那女子的声音亦是娇媚而有恃无恐:我在汤里下了药,不到天明他是不会醒的。
别对我这样冷淡,人家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偏你又不肯常进宫陪我……女子的话未完,融入黑夜,全化作媚人嘤咛。
我直觉想起身离开,并无意撞见别人的秘密,这样惊人的故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所生活的环境和所见所闻,早已让我习得一套明哲保身的方法。
此时此刻,趁那对男女缠绵而无暇他顾之际,或许,我可以顺利离开。
轻巧的起身,还未迈出一步,左肩一麻,便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一粒小石子破空而来,正好击中了我的穴道。
男子低沉魅惑的嗓音适时的再度响起:现在可以回去了?那女子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激吻中回神,仍是喃喃呢哝着诱人低吟。
而那男子已经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笛,径自吹了起来。
一曲未绝,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携满身冷厉的肃杀之气而来,恭谨的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月毁,送她回去。
顺便,取回该得手的东西。
伴着他淡淡的吩咐,疾风起,再停。
想是该走的人已然离开。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缓慢却精准地向我所在的方向移来,我立刻明白了肩上穴道必为他所制。
月色下,一袭暗红色衣袍的男子,缓步走到我的身前,俊美得有如神坻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笑,眸光,却冷如寒星。
浑然天成的贵气无需刻意昭彰,雍容中再带上三分的漫不经心,更使得他平添了一股邪惑的魔魅气息。
我几乎是立刻的,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当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谋面的夫婿。
从未想过,初次见面,竟然会是,此情此景。
第十回慕容家的男儿,样貌都是出众的,可是,与眼前这人相比,即便是最出色的潋亦是有所不及。
南承曜身上的那种风神气度,只一眼,便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好整以暇的走近,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张俊逸过分的脸孔,眉眼间的线条是冷月的光,而唇边的微微笑意永远漫不经心,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事一般。
只是,这人,却有着一双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日里,自母亲口中听到那一段往事的缘故,我的心底,难以察觉的蓦然一痛。
听了这么久也该够了。
我注意到,他唇边的笑意,在对上我的视线的一瞬微微凝了一下,随即又是无关紧要的弧度,低沉磁性的嗓音再度慵懒的响起:我可以问问你听到了多少吗?全部。
我的身体不能动弹,眸光却没有闪躲他冷冽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淡开口道:听到你与宫中妃嫔交往过甚,听到有人在当今圣上御膳中下药。
他幽黑的眼底深不可测,似是微微震动,又像是有讶异与杀机,一闪而逝。
隔了很久,他才再开口,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带着些微笑意:很坦白,也很有勇气。
我垂眸,浅淡一笑,带了些无奈的开口:我说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信么?我说我什么都没听懂你又信不信?是我先到这里的,况且我想要避开,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南承曜唇边的笑,意兴盎然,然而那笑意,却远未到达眼底。
他笑着开口道:真是有趣。
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不管是怎么样知道的。
他一拂手,解开了我的穴道,声音清淡的散在风中:只是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双眼睛。
语音未落,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长剑,已经直指我的眉心。
他的动作太快,我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最初那无可避免的慌乱过后,我迅速看了一眼他持剑的姿势,心下一冷,已经知道绝无半分胜算。
于是索性放弃了逃脱的心思,整个人反倒渐渐镇定了下来。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脸上带上了几分懒洋洋的惋惜神色:如此聪明的妙人儿,可惜留不得,我日后必当少了许多乐趣。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不远处传来疏影的声音: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呢?南承曜眸光一暗,已淡淡开口道:慕容清?明是问话,可他面上淡定的神情却根本就不需我来做答。
我微一沉吟,直视他的没有温度的眼,盈盈下拜,优雅的行礼道:是。
清儿见过殿下。
果不出我所料,他的眸光倏然转冷,唇边笑意却依然天高云淡。
开口,嗓音仍旧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哦?你还知道我的身份?我淡淡一笑:听闻殿下吹得一口好笛,慕容清今日有幸一闻。
然后?我不认为单凭笛声你就可以这般笃定。
眼看疏影的身影越来越近,我心内微急,也顾不得其他,深深吸气,然后一字一句开口道:能随意出入紫荆宫,并与宫中妃嫔交情匪浅的人,敢在三王府中行骇俗举止的人,只怕惟有殿下本人了。
再加上与身俱来的华贵与傲气是骗不了人的。
殿下,慕容清无意冒犯,愿凭殿下处罚。
只是清儿的婢女无辜,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这原本与她无关。
我自然是不想死的,然而却也很清楚自己如今所处的局势。
眼前的这个人,可以亲自逼死了自己倾心所爱的人,那样举世无双的女子。
明明是世人眼中圣上最为疼爱的皇子,可是,他却在暗中与自己父皇的妃嫔有私,甚至在御膳中下药。
那么试问,在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我选择将一切说得毫无保留,无非是为了表明自己对这局势的看透,让他相信,我不会苯到泄露他的秘密来自寻死路。
这是一场赌局,赌的是他作为王者的骄傲和自信,赌注却是我和疏影的性命。
尽管明知胜算不大,然而,这却是我唯一的机会。
南承曜长剑未曾离手,唇边笑容转深,正欲开口,一声尖叫,伴随着一抹纤细的蓝影,直直的冲了过来。
疏影手中的灯笼落地,她紧张地抱住我,看着南承曜:你是什么人?你知,知道这里是三王府吗?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我心内微叹,到底还是把她牵扯进来了,不动声色的将她护到身后,我微微笑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和安宁:疏影,不得无礼,这是殿下,还不快行礼。
疏影显然是大大的吃了一惊,身子已经是抖得不成样子了,却仍是再度坚持的对着南承曜开了口:殿下,你,不,不可以伤害我家小姐。
她,她是慕容丞相的千金小姐。
你伤了她,怎,怎么跟丞相交代?哦?她的顾虑也有道理,你说呢?依旧是懒洋洋的笑着,南承曜直视我的眼睛问道。
我淡淡一笑:清儿福薄,刚至王府便染上恶疾,一病不起。
殿下多方医治,却仍然回天乏术。
或者,在一群夜袭王府的刺客剑下,清儿不幸成了亡魂。
再或者,这枫林之中随随便便一只白虎也能伤人性命。
这样的理由太多了。
父亲知道殿下并没有动机杀他的女儿,况且事发之时,殿下仍在宫中侍奉皇上。
父亲纵然会有怀疑,也绝不会贸然行事的。
而殿下对清儿的风光大葬也将给足慕容家族面子。
小,小姐!疏影又惊又怕,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而我却无法分心来宽慰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南承曜。
他手中的剑未松,唇边渐渐敛了笑,停了半晌,他淡淡开口:你方才说,林中有白虎?我有些不明所以,他的话语平淡,可我直觉这必然有什么倏忽紧要的东西在其中,然而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得有些谨慎的开口道:这枫林旷远而茂密,若是殿下圈养兽类在其中以供狩猎之乐,也不是没有可能。
方才清儿并未多想,只是直觉出口,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殿下见谅。
他的唇边重又带上笑意,似是微微自嘲的凉薄弧度,握剑的手势,却似是有所松动。
我刚略微松了口气,疏影却不知从哪里陡然生出一股勇气,猛地拦到了我的身前,义无返顾的开口道:若是殿下必然要取人性命,就由疏影来代为受过,还请殿下饶过我家小姐!电火石光之间,我只看见南承曜手中的长剑剑光一闪,而下一秒,疏影已经重重的倒地。
她的胸口处,血流如注。
南承曜回剑入鞘,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如卿所愿。
你,你怎么可以,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面对这突变,我的胸口蓦然一痛,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头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
狠狠的闭上眼,纤指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让我渐渐清醒了过来。
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有丝毫迟疑,我迅速解下身上的白色披风铺到地上,再小心的将疏影移了过去,动手解开她的衣裙检查伤势。
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而南承曜慵懒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响在身后:但凡女子不都是很注重贞洁的吗?你如今的举动她可未必会领情。
我的唇边泛起一丝淡漠的笑意,小心的将疏影的衣裳拉好,然后起身直视南承曜的眼睛:性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这贞洁的虚名做什么?殿下,疏影的伤必须立刻医治,我无法把她抱回住处而不牵动伤口。
他笑了笑:言下之意是希望我代劳?可你忘了她的伤拜我所赐。
殿下,我没有时间陪您打哑谜。
您伤疏影的剑法绝妙,可以使她伤及心肺,瞬间昏死,却不致命,仍可回天。
您这样做无非是想要给我一个告戒。
南承曜饶有兴味的注视着我,并不开口,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
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以一贯的清淡口吻平静的接着说道:殿下,慕容清保证,今夜我和往常一般很早就在房中歇下了,不想遇到刺客夜袭。
疏影为了护主而受伤,幸有府中侍卫闻声而至,这才救下了我们。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就是这样。
见南承曜依旧但笑不语,我心内焦急而无奈,语气也不自觉的有些尖锐了起来:殿下,如今清儿已嫁入王府,自此无论祸福,都注定与殿下共同担当,试问,我有什么理由要害了我的夫婿,而受到连坐的株连。
树倒猕猴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简单的道理清儿懂得。
所以,我请求您,送疏影回房。
她身子曾经大大受损,若是血流太多,只怕就真的救不回了。
南承曜看我半晌,终是笑了一笑: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第十一回随着宣礼官一声唱音,我所坐的金丝鸾凤轿稳稳落下,寻云上前为我掀开轿帘,而前方,南承曜一脸慵懒笑意,漫不经心的将手递给了我。
我垂下羽睫,再抬起,已经敛去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带着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我优雅的将手扶上他的腕,莲步轻移,步下鸾轿,面前,便是金碧辉煌的紫荆宫。
寻云扶着我,一路前行,这本是疏影该做的。
可如今,她却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三王府中,昏迷不醒。
而我非但不能守着她,还得伴着伤她的那人,温言浅笑,留给世人一双举案齐眉的背影。
我心内微叹,不该怨他的。
他留下了我与疏影的性命,原本已是最大的仁慈。
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在冒着风险,毕竟,只有死人才是最不可能泄露秘密的。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心底,却是没有办法做到毫无怨尤的。
我忆起昨夜疏影身上,淋漓的伤,和那样多的血,浸透了她蓝色的衣裙。
当时的我,根本无心他顾,拼尽了全力想要救回她,让她少受苦楚。
寻云显然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安静的在一旁为我端水研药,并不说一句话,而我亦是无暇分心在她身上。
待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我听到南承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微微带笑:我竟不知慕容丞相家学渊博,就连女儿也有如此精湛医术,似乎不下于太医院国手。
我神情微倦,却也能听明白他话中的猜忌,于是静静开口:清儿幼时遭劫,幸得贵人所救,连带教授了这些医理常识。
他含笑问道:寒玉公子的医术自然非同小可,只不过他不是从不外传的吗?我心内一惊,世人只知我曾经坠崖遇救,可是救我的人是苏修缅这件事情,是只有家中极少数亲近的人才知晓的。
一来是按着他的意思,二来,父亲也说了,与这样名动天下的江湖人物扯上关系,知道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
可是南承曜却这样漫不经心的一语道破,却原来,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城府与手段。
我没有去问他是如何得知的,也没有让诧异写在脸上,只是垂下羽睫,温婉开口: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他笑了笑,并不追问,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不再多说什么,举步出了门,只留下寻云在房中侍奉。
王妃,前方便是皇上的寝宫了。
寻云的话语,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收敛起自己的心思,带上无可挑剔的微笑,仪态端庄的任由她扶着跟在南承曜身后进了定乾宫门。
当今皇上是一个眉目冷硬的老者,或许是因为在病中的缘故,神情有些疲乏。
我双手奉茶,行礼如仪,温雅的开口道:清儿见礼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恭祝父皇龙体康泰,福寿双全。
有太监自我手中取过茶奉与圣上,他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让我平身,语气还算温和。
奉茶过后,我便随引导太监退出了皇上寝宫,按例,该是向皇后见礼的。
可如今孝慈皇后已故,中宫一直位空,再加上南承曜的生母也已过世,于是,引导太监便领着我往庆阳宫走,庆阳宫的贵妃娘娘,目前位份最高,也最得圣宠,行管辖六宫的职权。
南承曜按例留在了定乾宫中,于是我独自一人向庆贵妃奉茶请安。
优雅的下拜,双手捧着琳琅彩釉杯举至眉间,我温婉轻道: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语音毕,却迟迟的,得不到回应。
我虽低眉敛目,亦可感觉得到,有两道含义不明的视线,久久的胶着在我身上。
良久,方有一个女声慵懒开口:宝胭,还不快接过三王妃的茶,仔细让王妃手酸。
每一个字眼,都柔媚入骨,让人想忘,却无从忘记。
第十二回我缓缓的抬眼,看向面前端坐在主座上的女子,紫红色金凤妆花缎,百鸟朝凰髻上宝钿花钗光彩夺目,她的闺名已经逐渐被人们淡忘,记得的,惟有庆阳宫中,雍容柔媚的贵妃娘娘。
也因此,昨夜南承曜虽是唤了她的名,我却并没有往心上去,也绝没有想到他竟然敢这样妄为,与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庆贵妃有私。
心内的讶异不过一瞬,转念一想,我又不由得暗笑自己仍是太天真。
若不是庆妃娘娘能毫不费力的亲近皇上,又有一个在太医院任职的哥哥,南承曜只怕也不会去与她纠缠不清。
可这位庆妃娘娘却也绝非简单角色,她的娘家人丁单薄,在朝中并没有太多势力。
而她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终于宠冠后宫。
甚至有传言说,圣上在病中的时候,就连奏章,也是由这位娘娘代为批阅。
三王妃若是不急着走,本宫倒是想找个人陪着说说话。
奉茶礼毕,她状似随意的摆弄着染了丹蔻的长长指甲,慵懒柔媚的开了口。
我温良微笑:能得娘娘青眼相待,是慕容清的福气。
她带着笑,不紧不慢的开了口:王妃大婚之日,本宫原是想亲自道贺的,可不凑巧皇上头疾发作,宫里都是女流之辈,心一慌,什么主意也没有。
不得已,只好召了所有皇子回宫。
连累三王妃新婚之夜独守空闺,本宫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我心内微微一笑,面上却是没有显露分毫。
若说之前我还有三分相信圣上的病是真,那么如今,若说皇上此次的病与眼前这位娘娘毫无关系,我是断然不信的。
不由得在想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女人只要嫉妒心一起,多半会坏事。
如今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庆贵妃这一席话,无论是有意或者无心,语气已或多或少带上了尖锐与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低眉敛目,答得温婉而恭谨:百行孝为先,清儿不敢埋怨。
庆贵妃眸光带笑,似不屑又似嘲弄:我见过你妹妹一次,高傲得很呢,原以为是不是慕容家的女儿都是如此,没想到你还算本分。
我依旧垂眸轻答:慕容家的一切都是圣上所赐,清儿又岂敢自傲。
闻言,庆贵妃眼中的不屑更甚,也不再费心掩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看向殿门外,神情瞬间放柔。
我微微讶异,一回眸,便看见南承曜的身影步入了前厅。
庆贵妃柔声笑道:殿下进来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南承曜懒洋洋的笑了一笑:我素来最烦这些虚礼,娘娘又不是外人,在这庆阳宫中,不如就饶了我,能免则免吧。
虽是对着庆贵妃说话,可他的眼睛却是一直淡淡看向我的方向。
我安静的微笑,像衣妆精美的木偶娃娃一般,不露出任何情绪。
庆贵妃笑了起来,声音越发的柔媚:三殿下就是这样的人,王妃别见笑了,日后,还得请你多担当些。
我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笑意,这句话在旁人听来,她以长辈的身份劝导儿媳也未尝不可,但那炫耀的意味太重,我想要装听不懂都不可能。
于是仍旧温良微笑,对答如仪:当不起娘娘一个请字,这是清儿的本分。
抬眸,庆贵妃眼中的得色虽已掩饰得很好,却仍依稀可辨。
而南承曜却忽而笑着走到我身边:如此我就先谢过王妃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忙起身按礼福了一福,他唇边笑意愈深,抬手扶起我的瞬间却在我耳边轻道:你早知道她是谁了吧,却还一味的放低姿态,若不是懦弱可欺,便是深藏不露。
你显然不是前者吧?我知道在他面前是什么都瞒不过的,于是微微一笑,同样轻声答道:殿下若是希望我争风吃醋,清儿也是会做的。
他低低的笑了笑,气息拂在我的颈间,微痒,我不动声色的侧身避开,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笑出了声,似是觉得有趣,又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
只是,那双幽黑眼眸,却依旧,了无温度。
我还来不及叹息,已经听得庆妃娘娘的声音有些嘲弄而尖锐的响起,略带挑衅:既然三王妃如此识大体,那么,若是三殿下多留在宫中侍奉皇上几日,王妃也是会体谅的了?南承曜并不答话,面上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于是我微微一笑,语音温婉恭顺:清儿自然不敢有任何怨言,君父圣体安康,原是我们的福气。
再说了,我与殿下既已成婚,注定携手相伴一生,夫妻之间的相处又何需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最后一句来日方长,我字字轻缓,似含羞,更似含情。
而神情举止,却无不谦良恭谨,让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蛇打七寸,这个道理我懂,而越是无心出口的伤害,就越是能伤人。
再抬眼,毫无意外的看见庆贵妃面上的笑,再挂不住了。
而南承曜的唇边,却缓缓勾起,一抹意兴盎然的弧度。
第十三回回王府之后的日子过得极为平静,我本来就喜欢宁静,如今又因为要照顾疏影的缘故,几乎是足不出归墨阁了。
南承曜固然是没有再继续留在紫荆宫中,然而却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理会我,只是吩咐寻云重新拨了两个小丫鬟服侍我日常起居,上好的金创药和补品亦是从未断过。
疏影的身子一日日的好了起来,其实南承曜伤她的那一剑,看似凶险,实则并未伤及要害,三个月后,她已基本痊愈,心理上也没有留下太多的阴影。
毕竟她与我一道经历了这许多,心性乐观豁达,对过去了的事,并不太计较纠缠。
只是,偶尔,南承曜过来的时候她仍是会有或多或少的瑟缩。
发生过的事情,终究不会风过了无痕。
南承曜并不常到归墨阁,即便来了,也只是闲散的与我对对棋,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给旁人看的意味仿佛更甚。
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随着时间越往后推,我的心底也越慌,不停的在想他是不是会留宿在这里。
虽然力持平静,但面上总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些许慌乱和不自然的神色,他自是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是愈发故意起来,懒洋洋的斜倚在软塌上赖着不走,也不做任何示意,唇边的玩味的弧度越来越深。
待到月过中天,他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寻云派过来服侍我的丫鬟画意敲门进来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殿下今夜是不是就在这儿歇下?南承曜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别问我,问你们王妃。
我本就心慌,更未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间窘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见我如此,却是笑出了声:王妃平日里不是才思敏捷不让须眉的吗,怎么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是欢喜过头了,还是害怕过头了呢?我越发的窘了起来,心底也微有恼意,心一横,正要顶回去,他却已经姿态优雅的起身,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举步出了门。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却也涌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画意有些不解:殿下心情很好呀,可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她还小,看到的只是他唇边的笑,却没有注意到那双幽黑眼眸中,深藏的冷漠。
身为当朝三皇子,圣眷有加,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却偏偏有着一双,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晓了他与前朝公主那段过往的缘故,每次看他的眼,我的心底总会不由得微微刺痛。
女人总是善感,总是喜欢自以为是的悲悯。
潋说的还真没有错。
可是,我曾有一次无意撞见他夜宴群臣,席间一片歌舞升平的奢华与繁盛。
他坐在高高的主座上,揽着美人不盈一握的腰肢,慵懒微笑。
仿佛人生得意事,不过是杯中酒色如碧,怀中美人似玉。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静静的站在殿外廊柱后,他没有发现我,而我却分明看到,即便是纵情笑时,他的眼睛,亦是冷冷的。
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就是在突然之间,莫名的笃定,那些个靡靡乐音,或许,他早已经腻了。
而虽有软玉温香在怀,大概,也从未入过他心。
他在意的,或许已不在这世间,可他竟能狠心逼死她,又是为了什么?权势?亦或是天下?我不懂,这江山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值得用自己的心去换取。
可即便问鼎了天下,身边已经没有了想要与之分享的那个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正想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疏影脸色红扑扑的跑了进来。
我忙起身叫住她:这才好呢,什么事非得跑这么急,一会气顺不过来又该咳嗽了。
她不在意的笑笑,语气难掩兴奋:小姐,夫人到王府来了,还带着暗香一道呢。
暗香,疏影的同胞妹妹,自小便一同入了相府,母亲挑了疏影来陪伴我,而暗香则是一直跟随在滟儿身边。
滟儿逃婚后,暗香也跟着一道离开了丞相府,音信全无,我知道疏影一直都是担心的。
现如今,终于见面,也难怪她那么兴奋。
而母亲今日带着暗香前来,是不是也意味着,滟儿,我逃婚的妹妹,终于肯回家了。
第十四回南承曜不在府中,于是秦安便引了母亲到正厅,亲自陪在一旁。
见我过来,他行礼过后便退了下去,留下时间让我与母亲说话,只吩咐了丫鬟小心侍侯。
母亲带着暗香起身对我福了福:见过三王妃。
我忙扶起她:又没外人,母亲还对女儿行这样的礼,是要叫清儿心内不安么?母亲直起身子,正色道:不论何时,君臣之礼不可废。
更何况如今,慕容家更是不能行错一步,平白让人抓了小辫子说事。
我见母亲神色带了些不同于往日的严肃,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母亲轻轻一叹:滟儿回来了。
这是我所猜到了的,然而没有想到的却是,母亲提及此事时的语音沉沉。
我略一沉吟,微笑开口:母亲还没有看过我住的地方吧,不如就让清儿陪您过归墨阁小坐片刻,您看好吗?母亲眼中带着赞赏的神色,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
到了归墨阁,诗情画意奉茶过后,便都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母亲与我,还有疏影、暗香和碧芷三个相府旧人。
碧芷侍侯母亲多年,素来心细伶俐,细细打量了一遍屋子,又到廊下窗外看了看,确信无人了,方回来对母亲点了点头。
屋内很静,我听得母亲轻轻的叹息声响在耳际:滟儿有了身孕。
我微微一惊,转眸看向母亲,她的神情无奈而忧心,并不像是在和我开玩笑,这样大的事情,也是不可能用来说笑的。
只是,我不明白的却是,纵然母亲面上的忧虑是真,可她眉目间虽极力克制却仍难掩的喜色又是为了什么?沉吟片刻,我直接问了出口: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孩子的父亲是谁?母亲点头,停了半晌,才再开口,语带叹息:是当今太子殿下,南承冕。
这一次,我倒并没有太过惊讶,虽然也是没有想到会是太子的,但这却很好的解释了母亲眉眼间那抹暗藏的喜色。
太子尚未娶妻,若是滟儿真能顺利嫁入东宫,那慕容家便真可谓是盛极一时了。
两个女儿,一个嫁与了最得圣宠的三殿下,另一个,更极有可能是未来皇后。
只是,这样的皇恩浩荡,并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
我在心内微微叹息。
母亲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继续带了些无奈又难掩欣喜的开了口:滟儿这孩子,可真是胡闹,昨天晚上太子亲自送她回府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可我瞧着太子殿下对她是真的好,虽然,他为的或许是滟儿腹中的骨肉。
不过,那样养尊处优的人会有那么体贴的举止,也实属难得了。
我依旧不做声,听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
听滟儿说,他们是去年上元赏灯的时候意外遇上了的,彼此都有了情意,原想等着太子殿下正式向皇上请婚旨的,却不想圣意先下,将她赐婚给了三殿下。
事出突然,她一时也无法考虑太多,只得带着暗香,连夜逃婚,离了家去投奔太子。
母亲忽而笑了起来:也难怪了,你父亲派了多少人手去寻她都寻不到,却原来是躲到了东宫,有太子殿下存心包庇,找不到也是自然。
或许是见我一直沉默,母亲渐渐敛了笑,握着我的手道:清儿,母亲知道你委屈,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滟儿胡闹。
可你不要和她计较,她毕竟是你的妹妹,又还不懂事。
我摇了摇头,只是开口问道:滟儿如今可好?母亲闻言,浅浅蹙起了眉:若能嫁入东宫,她自然是好。
若是不能,她这一生,只怕就毁了。
我没有说话,而疏影忍不住问道:滟小姐不是已经怀了太子殿下的骨肉了吗,又怎么会不能嫁入东宫?母亲倒是没有怪她插话,却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我默不作声,半晌,终是轻叹,开口吩咐碧芷带了疏影暗香到门外守着,握了我的手开口道:清儿,母亲也不瞒你,如今并不是太子殿下肯娶,滟儿就一定能嫁入东宫了。
慕容家在朝中势大,圣上已起猜忌之心,慕容家已有一个女儿贵为王妃,他或许不愿意看到另一个慕容氏女子再成为太子妃。
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那么,滟儿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不是她能嫁与太子殿下的砝码,在皇上口中,或许就成了有失妇德,不能堪当太子妃重任的借口。
我看着母亲,静静的开口:父亲母亲既然都能看透这局势,又何必非要滟儿入东宫,置她,置整个慕容家族于火炭之上。
母亲似是不能置信的看着我,半晌,掉转头去,语带心酸:清儿,对于你,我和你父亲一直有愧,原是我们对不起你。
可你也不能这样曲解我们。
你以为,你父亲和我为了权势,就甘愿出卖自己的女儿去换是不是?你错了!若非滟儿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她又怀了他的骨肉,我是万万不愿意她去趟这淌混水的。
侯门院深,我已经不得已赔了一个女儿在其中,你的委屈我和你父亲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愿意滟儿再入天家?母亲说着,掉下泪来:有哪一个父母不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一生平顺,可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有时候,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如今滟儿已经这个样子了,除了太子,又有哪个好人家肯要她?即便对方因着我们慕容家的权势娶了她,又会怎样看待她呢?你妹妹没有经过事,偏又是那样高傲的性子,我怕她到时候受不了……母亲语音哽咽,再说不下去了,而我却在那一刻,深深的自责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与南承曜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被他的疑心太重,不信任任何人影响,到如今,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要猜忌,平白惹了母亲这样伤心。
忙拿了绢子去与母亲拭泪,自己也禁不住含了眼泪和深深悔意:是清儿错了,母亲不要伤心了,是清儿错了。
母亲只是看着我不住摇头,眼泪依旧纷纷掉落。
我忍了泪,强自微笑:母亲的苦心我明白,滟儿是我的亲妹妹,我必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待到三殿下回府,清儿必当求殿下向圣上说情,定能成全了滟儿与太子殿下的姻缘……我的话没有说完,母亲已经紧紧的把我搂到怀中,泣不成声。
第十五回南承曜再到归墨阁的时候,已是两天后。
我亲自沏了一壶新贡的采花毛尖,手上动作未停,心底却是一直在思量,该怎样向他开口。
将手中的茶杯递给了他,尚未开口,便听到他戏谑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出什么大事了,值得王妃这样为难。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日与母亲的谈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他那样的人,我即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况且,如今这局势,既是有求于他,坦白是我唯一可以做的,至于他愿不愿相帮,我却丝毫没有把握。
南承曜听我说完,面上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意,丝毫未见惊诧。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早已经知情了,还是他早已经习惯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分毫不露于人前。
他笑了一笑,漫不经心的开口:王妃希望我怎么做?我静静看他,摇了摇头:不,我希望你什么也不做。
若我的猜测是错的,一切不过是我们庸人自扰,那么,滟儿腹中的孩子已经足以保障她嫁入东宫,也不需要南承曜再多说什么。
可若我的猜测是真,圣上当真已不再信任慕容家,那么,再多加上一个最得圣宠的三殿下去为慕容家说情,不过是加深了皇上的猜忌,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因此,如今,他什么都不做,反倒是最好的做法。
南承曜看我的眼中不掩激赏,慵懒的笑了笑:你果然没叫我失望,比慕容铎他们可强多了。
听他以这样毫不在意的口吻提到父亲的名字,我心下自然是有些不快,垂下羽睫,淡淡开口道:当不起殿下赞誉。
他笑了起来,一伸手,轻佻的抬起我的下颚,微眯的眼中深不见底:知道吗,你心底越不以为然的时候,态度就会越恭顺。
他的力道并不轻,我微微的吃疼,看着他唇边那勾玩味与轻佻的弧度,心底没来由的生了恼意。
横竖自己的小心思在这个人面前什么也不是,于是索性直视他的眼,唇边忽而绽开一抹柔然笑意:清儿之所以不敢求殿下,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是求了,殿下也不一定会允,何苦徒惹了自己伤心。
他唇边的玩味的笑意越发的浓了:哦,何以见得?我亦是笑意盈盈的看向他:慕容家虽不敢比昔日南家恩荣,却也算是权倾一方,否则殿下亦不会同意了这桩婚事。
我既嫁与殿下,整个慕容家无论何事,自当全力以赴支持殿下。
而若是另一位慕容小姐嫁入东宫,这助力可就分散了,又或者说,帮与不帮,都不一定了。
他笑出了声:看来当真是恼了,我都不知道王妃还有如此犀利的一面。
你倒是说说看,我要你慕容家助我什么?我却在那一刻,蓦然回过神来,不由得在心底苦笑了下。
父亲总是赞我聪明淡定,可在南承曜面前,我的那些小心思,根本就什么也不是,而一向最引以为傲的冷静从容,现在看来,似乎也能被他轻易瓦解。
这个人,仿佛天生带着魔性,可以轻而易举的,蛊惑人心。
他见我不做声,懒洋洋的收回了捏着我下颚的手,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真是可惜,这么快就又退了回去。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再迫我,依旧是漫不经心的举步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完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默默在心中回答了方才他问我的问题。
天下。
虽然当今太子是圣上的嫡长子,名分早定。
而这位三殿下亦是富贵闲人,从未有过任何争夺皇权的表示。
在世人眼中,仿佛他所关注的,不过是亭台水榭,霓裳羽衣而已。
他把他的野心,连同凌厉狠绝,都藏到了那抹永远天高云淡的懒散笑意下,只是,那样的风神气度,那样的冷漠与高傲,又怎是甘于人下。
我将视线缓缓移向窗外,相府所在的方向。
如果,如果他的登顶能佑我慕容家族一世安稳,那么,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么,我便助他得这天下,也未尝不可。
第十六回三日后,太子殿下与慕容丞相千金的婚旨传遍了整个南朝。
看疏影面上的喜色,我不由得想起了南承曜那日离开时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依旧是带着那样漫不经心的凉薄笑意,他说,你放心,慕容滟不出半月,必能嫁入东宫。
我心内微微惊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得对他福了一福,轻声开口:谢殿下。
他笑了起来:谢我做什么,你不是要我什么也不做么。
即便是我真的做了什么,为的也不是你,你可以收回你那句道谢。
说完那句话,他便走了,至今我没有再见到他。
也因此,我无从得知,在滟儿与太子的这段姻缘中,南承曜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不管怎样,我的妹妹终于能得尝心愿,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一件好事。
由于滟儿是带孕之身,于是婚期定在了最早的一个吉日,也就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里,整个慕容家族兴师动众,毕竟时间太紧,要筹备的又太多。
母亲来看过我一次,眉眼间纵然喜色难掩,却也仍放不下,丝丝忧虑。
我知道,她是在害怕事情再生变故。
所幸,我们忧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明日,便是滟儿大婚的日子了。
所有族中亲人,只有我能入东宫道贺,却还是以三王妃的身份。
我看着好命婆手中的玉梳缓缓滑过滟儿黑缎一般的长发,仿若是我出阁的前夜一般。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世间女子,最虔诚的祝祷。
这或许是我终此一生都不能实现的,但愿,我的妹妹能做到。
母亲握着滟儿的手,细细嘱咐。
滟儿如花的容颜上,宁静美丽,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到了如今,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她的眉眼间,并不见特别的羞怯与惊喜。
姐姐,或许是看我一直没有说话,滟儿突然开口唤我:你过得好吗?我微怔,看着她柔声开口:滟儿为什么这么问?她定定看我,方欲开口,已听得母亲的声音略带叹息的响起:清儿,你或许不知道,不止是我和你父亲,其实就连滟儿也是一直在自责,我们都觉得对不起你。
我心内感动而酸楚,强自笑道:要父母妹妹为我操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三殿下待我很好,我在三王府中也事事顺心。
一家人,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是存心要我难过吗?滟儿看着我,终是淡淡一笑:新婚之夜让你独守空闺,就连归宁也让你独自一人,在姐姐眼里,这也是好吗?滟儿!母亲面色不豫,声音里也带上了薄怒。
滟儿不再说什么,视线淡淡转向窗外。
我安抚的握握母亲的手,微笑道:事出有因,殿下亦是不得已,我能体谅。
但凡这世间种种,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这原是上天注定,强求不来。
再说了,我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样委屈,凭心而论,三殿下待我,已算得上很好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虽是为了要宽她们的心,却也是实情。
除了爱,南承曜待我向来不吝啬,归墨阁内所用所出,一应俱是这世间最好的。
他待我甚至算得上是纵容,从不限制我的任何行为,虽然这或许是由于他根本不在意,但是那天,当我告诉他想要回府为滟儿送嫁时,他懒懒一笑: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事事向我请示,你的分寸我是相信的。
再说了,即便真出了什么事情,我南承曜的王妃,还没有几个人敢说半句不是。
那一刻,我想我是感激他的。
母亲还没说什么,滟儿却是回头看我,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得也是。
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忽而问我:姐姐,明天你可会同三殿下一道来东宫观礼。
我微笑点头:这个自然,我等着看这世间最美的新嫁娘。
母亲也笑了起来:可别再夸她了,再夸下去这丫头可就真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候也不早了,清儿你也该回王府了。
我送你出去,也让滟儿早点睡,明天气色才好。
我微笑着随母亲起身,临别前,禁不住回身轻轻抱了抱滟儿。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走向对立也不一定。
可是如今,她能嫁入太子府,对整个慕容家来说,却无疑是最大的庇佑。
夺嫡之争本就不会因为我们而有所改变,那么,不管谁胜谁败,我与滟儿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能佑得全家平安。
滟儿也并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与我在想同样的事情。
她静静与我相拥片刻,然后一直站在小院门外,目送我与母亲渐渐走远。
第十七回滟儿与太子的大婚,如期举行,繁华尽现,盛极一时。
而随着那场空前的婚典,慕容家的恩荣,自此无人能撼动。
我安静坐着,看铜镜中自己蛾眉淡扫的样子,一任疏影在身后费尽心思为我妆扮。
小姐,你看这髻上还要不要再簪朵兰花?她细细打量我,一面歪着头思索。
我禁不住笑着摇头:不用了,你已经把我打扮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笑弯了眼:那是因为小姐本来就天生丽质,要换个人,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一面说着,一面拿出早早备好的衣裳,就要帮我换上。
那是一件明黄色绣着凤凰的碧霞罗,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一针一线,尽显尊荣与华贵,这是母亲亲自为我筹备的嫁妆之一。
然而这样的盛装,却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
我沉吟片刻,开口道:疏影,重新换一件。
疏影着急了起来:小姐,我知道你素来不爱这些艳丽的颜色,可今天是中秋赏月,你和三殿下成婚以来皇上设的第一次家宴,老爷夫人,滟小姐还有宫里的那些皇子公主、娘娘们都会到场,你总不好再穿成平日那样脂粉不施的就去吧。
我微笑着摇头,若真是一袭白衣的入宫,只怕才是真正不合时宜,想要不引人注目都不行了:你把归宁那日我穿的那件妃色烟罗裙找出来罢。
疏影自是有些不情愿,却仍是尽心的张罗着为我换装,待到一切妆点完毕,她前后左右的打量了我一番,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小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看,要不是你不肯换上那件衣裳,不然定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疏影护起主来,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了。
我自然知道自己样貌并不差,可这宫中女子,又有哪一个不美,更不用提早已名动京城的滟儿和庆妃娘娘。
今日赴宴,但求不失礼,亦不引人注目便好。
与南承曜一同入宫,清和殿,圣上尚未驾临,只有一众皇子等在那里。
我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滟儿,在一片姹紫嫣红中,也只有她敢挑了这样一件月白色的轻罗软纱,素雅得如同月中仙子,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傲然,却偏又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了一朵祥云,遮住了略略隆起的小腹,而这样一称,原本过于素净的衣裳也就不会显得太失礼。
我笑了一笑,看来太子殿下是待她极好的,在这样的场合也由得她的任性。
滟儿也看到了人群中的我们,视线一直没有移开,却也没有过来,依旧静静的陪伴在太子身旁,仪容完美。
还是太子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带着她起身向我们走来:三弟,你们来了。
南承曜唇边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按规矩微微欠身行礼,姿态慵懒却又偏偏优雅万分:见过太子,太子妃。
我跟在他身侧福下身去,而太子连忙伸手扶起了我们:一家人,就不要拘这些虚礼了。
我抬眼看去,南承冕并没有他弟弟那样出色的外表,然而却显得温和仁厚,恭孝有礼,语气亦是客气平和。
我曾听父亲私下里同几个哥哥说过,若是治世,南承冕会是一个仁君,若逢乱世,他却到底过于仁厚,少了几分指点河山的霸气。
南承曜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在心内微微一叹,治世与乱世,恐怕很大程度上都只在眼前这人的一念之间。
南承冕许是早已经习惯了他这个弟弟的闲散,丝毫不以为意,温和的转向我开口道:早就听滟儿提过三王妃,今日终于有幸一见,与三弟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
我温婉笑着回礼:太子殿下过誉了。
正在说话间,只听得殿外宣礼太监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
空气中有若隐若现的幽香袭人,一袭盛装的庆贵妃挽着天子,雍容华贵的步入了清和殿。
第十八回庆妃娘娘伴着当朝天子,坐在高高的主座上,她今日穿了正红色牡丹烟纱碧霞罗,胸前是宽片明黄锦缎裹胸,纤腰款摆间,绣了金丝凤凰的软烟罗逶迤散开,明艳不可方物。
今日圣上气色依旧不太好,越发显得身侧的庆贵妃红颜天娇。
她一头扰扰绿鬓上,除了金镶玉步摇,还斜簪了大朵新鲜的牡丹花,伴着天子巧笑倩兮,那当真是,人比花娇,一颦一笑摄人心魂。
只是,这庆妃娘娘虽是对着天子软语娇笑,可她那柔媚入骨的眸光,却是一直似有意状无意的飘向我与南承曜所坐的方向。
我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笑意,而南承曜似笑非笑的斜睨了我一眼,唇边忽而勾起一个坏心的弧度。
我暗自警觉,他却已经倾身过来,慵懒带笑的气息拂在我耳畔:喜欢看戏,恩?那不如就请王妃陪本王演上一出。
话音未落,他已经执起我的手,就着我手中的玉杯,一饮而尽,然后轻佻的落下一吻,方放开了我的手。
我心内苦笑:殿下,不知清儿做错了什么得罪了您,殿下要这样置我于水火之中。
他放松身体慵懒闲适的靠入我怀中,懒散的笑了起来:既然嫁入我三王府,王妃还想着能置身事外么?席间众人大概早已见惯这位三皇子的放纵,明明是看见了这一幕的,却都没有太多惊异的神色,只是父亲母亲还有滟儿,一直频频的看向我这边,我知道他们在为我担心。
主座上的天子,顺着庆贵妃的手势慢慢看了过来,却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状似无可奈何的样子,并不干涉一句。
我看着庆妃娘娘艳比花娇的秀靥上柔媚笑着,纵然掩饰得很好,可那偶尔飘向我们这一席的视线里,却难藏幽怨与妒意。
我眉目温婉,在外人看来略带娇羞的一直垂着眸,躲开各方探究的视线,却也不去看怀中人玩味的笑。
只是在心内微微叹息,知道这场中秋赏月宴,只怕又要不太平。
果然,宴未过半,便已听得庆妃娘娘带笑的声音响起,柔媚入骨:皇上,如此良宵佳节,不如就让臣妾献曲于这清和殿,以助陛下雅兴,陛下以为如何?皇上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爱妃有这样的心,当然是好了。
于是庆贵妃对着皇上娇媚一笑,盈盈起身到了殿中,早有宫女奉上玉笛,她接过,姿态娇柔的吹奏起来。
那曲子我从未听过,却不得不承认,每一个音符都精妙无双,绝非能用语言来形容它的美,而连贯起来,更如九天仙音一般,人间难得几回闻。
看来这位庆妃娘娘能得恩宠如斯,不是毫无理由的。
她吹奏的时候,眸光一直若有若无的飘向我与南承曜所在的这一席,带着期待与情意,虽是淡淡,却难掩住。
而南承曜却依然姿态闲适的靠在我怀中,唇边带着永远漫不经心的弧度。
母亲虽是往我这边望了几眼,面色却还算平静。
一曲终了,掌声如鸣。
庆妃娘娘雍容华贵的重又步上玉阶,坐到了天子身边。
爱妃果然多才多艺,一曲笛音,技惊四座啊。
皇上面上带笑,握了庆贵妃的手开口道。
臣妾谢皇上赞誉。
她一面娇媚笑着,一面淡淡扫了一眼我坐的方向,我心下无奈叹息,却已经听得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柔媚入骨:臣妾适才忘形,却也不过是雕虫小技。
早就听闻慕容丞相府上,家学渊博,慕容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那才真正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呢。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够见识见识呢?我看见,怀中的南承曜,唇边重又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第十九回父亲连忙离席起身,向主座上的皇上与庆妃说着不敢当。
庆妃却只娇媚一笑,打断了父亲的敬语:慕容丞相,你也不用过于谦虚了,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可否让我见识见识令千金的才艺呢。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不容推脱的了,况且她以贵妃之尊,尚且奏曲助兴,慕容家的女儿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看向玉阶上的天子,一脸淡薄笑意,并不出声支持,却也不反对。
心内微微一叹,情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垂眸,却对上南承曜懒洋洋的笑,不由得心下微恼,轻叹道:现在殿下可是高兴了。
一面说着,一面轻轻伸手推他,滟儿怀着身孕,总不好叫她出席表演,现如今,整个大殿的人视线几乎都集中在我身上,情知不可以,只能迎上,但求不失礼便好。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这样的场合,依你的性子,能用七分力就算是不错的了。
他懒懒一笑,直起身子:不过,能看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表演,既不能丢了慕容家的脸面,又要控制着不抢了庆妃风头,也算一件趣事。
我微恼的瞪了他一眼,他幽黑的眼似是一暗,我却无心再去理会,就要起身出席。
却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抢先响在殿中:既然娘娘吩咐,滟儿便献丑了。
我微微一怔,滟儿已经缓步到了殿中,姿态优雅,仪容万千。
庆贵妃显然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动作,一怔之后反应却是极为迅速,娇声笑道:不知太子妃想要奏何乐器?滟儿淡淡一笑:笛子。
立刻便有宫女捧上新的玉笛,滟儿接过,也不多说什么,轻放到唇边便径自吹奏起来。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她所吹奏的,正是方才庆妃娘娘吹奏的那支曲子,分毫不差。
只不过庆妃的笛音柔媚,而滟儿的笛音清丽。
我看见,母亲的面色微微变了一变,随即又回复了一贯的宁和。
一曲终了,依旧是满堂喝彩,庆妃娘娘娇媚笑着开了口:慕容家的千金果然名不虚传啊。
滟儿将玉笛交给了一旁的宫女,淡淡一笑:娘娘赞誉愧不敢当,只不过滟儿亦是乐痴之人,机缘巧合下偶得此曲便爱不释手,一直苦练才至于此。
庆妃依旧笑意盈盈:既然同为乐痴之人,太子妃应该同样听闻了此曲三奏而引凤凰的动人传说,如此良宵佳节,恰好慕容家另一位千金也在席间,不若就请三王妃出席演奏一曲,成全了这段传说。
我微微叹息,她到底是不肯让我好过。
尚未来得及应对,已听得滟儿的声音依旧清淡带笑的响起:娘娘也说是传说了,何苦如此执着?庆妃娇媚而笑:不过是讨个风雅罢了,三王妃不会不赏脸吧?再说了,有当今天子在此,也许真能引来凤凰也说不定呢,陛下您说是吧?皇上看着庆妃呵呵一笑:爱妃所言甚是。
天子既已发话,我又岂敢不从。
不由得感慨庆妃娘娘此招之高,刻意扯上了皇上,那么,在众人眼里,她做得再过分也不过是在为皇上杀杀慕容家的威风,绝不会有人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于是任命的起身,仪态端庄的步入殿中,温婉开口:既然皇上娘娘有命,清儿自当奏一曲以助兴。
只是清儿不懂吹笛,可否用筝来带过?庆贵妃启唇轻笑道:这可难为我了,宫中乐器一应俱全,却偏偏没有这筝。
若是现在派人到坊间酒肆去取,只怕也来不及。
好在这筝与瑶琴差得也不是太多,只不过一个高贵些,一个登不了大雅之堂,不知王妃可否将就,我立刻命人去取这上好的惊涛古琴。
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滟儿已经淡淡开口道:这支曲子本就极难习得,更遑论用瑶琴演奏,当今世上只怕再没人能做到。
娘娘自然也是十分清楚,不然也不会弃瑶琴而取笛。
现如今,又何苦再为难我们……滟儿,娘娘不过是玩笑罢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滟儿的话,我看见南承冕起身行于殿中,将滟儿护于身后,然后对着庆贵妃行礼道:儿臣妃妾不懂事,还望父皇娘娘不要见怪。
皇上依旧笑着,淡淡一挥手:不碍事,女孩子心直口快,原是可爱。
庆妃面上情绪,藏得滴水不露,也跟柔媚笑道:本宫也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妹妹,这样维护我呢。
南承冕温言谢过君父,便带着滟儿回席了。
滟儿面色微微变了变,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太子安静的回席坐下。
空空大殿之中,便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玉阶之上,面带微笑的庆贵妃。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柔媚带笑:既然太子妃误会了我是在为难三王妃,那就只好作罢。
既然三王妃善于用筝,来人,还不即刻去离宫最近的酒肆里取一面回来。
我微微一笑,竟是把我比做坊间舞女了。
纵然我不在意,慕容家族却是不能受辱。
于是垂下羽睫,温良开口:清儿怎敢兴师动众扫了大家的兴,还请娘娘借瑶琴一用,清儿愿意一试。
我虽非全无把握,但到底有些微微的紧张。
我的秦筝是与苏修缅学的,月色下,山河间,一个个音符有如行云流水,弹得极好,这我是知道的。
后来回到相府,虽然母亲亦是找人教授过我瑶琴指法,我虽是学会了,但始终觉得瑶琴不若秦筝那样写意和挥洒自如,奇Qīsuu.сom书也就没有下功夫去练习。
现如今,却是要用这瑶琴,奏一曲并不熟悉的曲子,我的镇定宁静,只在面上。
惊涛古琴不一会便抬到了殿上,我默默记诵着方才庆贵妃和滟儿吹奏的那些音符,缓缓坐下。
正欲弹奏,却忽然听得南承曜的声音响起,淡淡带笑:父皇,若是我的王妃所奏还能入得圣听的话,这张‘惊涛’我可是要带回府上了。
我侧眸看他,他虽是笑着对皇上说话,眼睛却是看着庆贵妃,那样冷淡,暗含警告。
圣上一笑允了,不住摇头,似是对这个不按理出牌的儿子极为头痛,却又因为宠爱而无可奈何。
庆贵妃也不再言语,微微低下头,重新安静的在皇上身边坐下。
而南承曜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回头看我,懒懒笑道:我记挂这张‘惊涛’好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了机会,王妃可不要叫我失望了。
我纤指微抬,抚上琴弦,自然是没有因为他的话而起了刻意争胜的心思,但到了如今,却也丝毫不敢再动隐藏实力的念头,只求原原本本奏完此曲,不出错,不丢了慕容家族颜面便好。
一个个音符响在我的指间,最初无可避免的有些微微的凝涩,却终于如幽涧泉水一般,慢慢流畅了起来。
我无法注意殿中各人的神情,甚至于无暇去分辨自己的琴音,只是遵循本能一般,让琴弦在指间飞扬。
待到最后一个颤音停,我素指微收,一滴殷殷鲜血,便沿着指尖,缓缓滑落到了琴面上。
耳边似是听到母亲不敢置信的一声惊呼,待我回神,整个大殿重回一片寂然,鸦雀无声。
让我觉得,方才听到的那声惊呼,不过是我的幻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仍是安静得有些诡异,我回头去看母亲,她的面色怔怔,并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于是下意识的侧眸去寻南承曜,他正定定看我,幽黑的眼中深不见底。
我有些微微的无措起来,恰这时,右前方传来一阵孤零零的掌声,打破了这满室的沉寂。
我抬眼看去,太子面上带了一丝温和笑意,站起了身子,目带赞许的看向我,轻轻鼓掌。
就像是被他的掌声惊醒一般,整个大殿,霎时掌声雷鸣,久久不曾停息。
第二十回虽是再三推辞,皇上却以一句君无戏言阻断了我所有的话,当即命人将那千金难求的惊涛古琴御赐于我,无奈,我只得跪下谢恩。
抬眼,却只见庆妃娘娘柔媚笑意下,掩饰得极为完美,只有知情人方能察觉的嫉恨。
宴罢,众皇子道别于紫荆宫门外,按例,当是恭送太子先行。
太子与滟儿所乘坐的马车驶过我与南承曜身边时,南承冕礼节性的掀起侧帘温和问道:三弟,要不要到我府上坐坐?南承曜懒懒一笑:如此良辰美景,自然是回府抱得软玉温香最为销魂,太子殿下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
南承冕笑了起来:既然三弟这样说,我也不便勉强,就不耽误三弟的好时光了。
说着,向我一笑,便吩咐马车驶了出去。
待到回到王府,疏影犹自兴奋不已:小姐,你不知道,如今整个紫荆宫都传遍了,都说你在清和殿的那曲琴音简直是人间仙乐呢。
可惜我没资格进殿不能亲眼见到。
不过想想也知道,你弹琴的时候,那样子该有多美,整个大殿的人,恐怕都看呆了吧……我忙笑着打断她:好了疏影,还不快帮我把妆卸了,折腾了一整天,我也累了。
心下微微一叹,原想着安安分分过完今夜的,却偏偏天不从人愿,如果连主殿外的疏影都能描述得这般绘声绘色的话,那想必,不出几日,今日的种种,必将添油加醋的传遍上京。
我想起了临别时候,母亲复杂的神色,她显然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却终究是没有机会。
疏影一面帮我把竹节纹玉簪取了下来,一面仍是抑制不住兴奋的继续追问着:小姐,你弹琴的时候三殿下也看到了吧,他怎么说?我淡淡一笑:殿下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嘟囔起来:那没醉之前呢,总有表示惊艳吧。
我微微一笑:你那么想知道,不如明天亲自去问他可好?她可爱的缩了缩脖子,识相的住了口。
我知道,她对于南承曜,虽是不记恨,却或多或少有些惧意。
沐浴完毕,我换上平日独居阁中时最爱穿的素白软纱,坐在窗前,任疏影在身后轻柔的梳理我湿答答的长发。
思绪,却是禁不住一直在回想方才赏月宴上,南承曜的种种反常。
宴会初始他的刻意亲昵,绝非只是一时兴起捉弄我那样简单。
而后我一曲琴音毕,他幽黑深邃的眼底沉沉,似是有晦暗光影一闪而逝,却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瞬的时间,待我细看,他的唇边,重又勾起了天高云淡的凉薄弧度,依旧是那个翩然如玉的贵胄皇子。
及至宴会结束,他已然醉了,至少在外人眼中是如此。
可是,只有我看到,他眼底的那丝清明冷漠。
在马车上,他始终闭目,不露一丝情绪。
待到到了王府,他方对我笑了一笑:王妃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他没有下马车的意思,言谈之间更无半分醉意,我于是微笑向他行礼,在秦安的亲自搀扶下步下马车,不多问一句话。
门帘重又合上,隔住了,他淡淡的注视。
小姐,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还是早些睡了吧。
疏影放下玉梳,一面往香炉里洒了一把沉香屑一面说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点点头,起声道:也好。
方欲宽衣,忽而听得门外响起一阵轻却急促的敲门声,疏影奇道:会是谁呀,那些小丫鬟我早就让她们睡下了呀,这又没见点灯也没人通报的,我去看看吧。
一面说着,她一面往外间走去,扬声问道:谁在外面?奴婢寻云,求见王妃。
寻云清持的声音响在静夜之中,我与疏影皆是微微一怔。
第二十一回我忙让疏影开了门,夜色中,寻云面色难掩焦虑。
她一向都是清持沉稳的,这样形于外的情绪我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问道:这么晚了,姑娘有什么事吗?她亦是顾不得礼数,开门见山的说道:寻云知道王妃精通医理,还请王妃带上药箱,立刻随寻云走一趟。
我尚未开口,疏影已经好奇的插话道:府中有谁病了吗?为什么不请大夫呢?寻云面色略略一顿,随即极快的应对道:是与我同一个房间的小丫头,大概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如今正腹痛得厉害。
天色那么晚了,请大夫恐怕耽误了,这才前来劳烦王妃的。
是逐雨吗,可我回府的时候见她不都还好好的……疏影一脸好奇的还欲再问什么,我淡淡打断了她:好了疏影,快帮我把药箱找来,免得耽误了。
疏影很快把东西给我备齐了,就要随我一同出门,我淡淡一笑,止住了她:你留在这吧。
可是,小姐……我依旧微笑:我跟着寻云姑娘,难道你还担心会走丢不成。
再说了,你知道的,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懂医术这件事情,所以你留在这里,若有人再过来,你便说我睡下了。
我注意到寻云面色难以察觉的一松,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当下只装作没看见,淡淡一笑,率先出了门,她忙提着药箱跟在我身后。
待出了归墨阁,我也不打算转弯抹角,脚步未停,直接开口问道:殿下情况怎样?寻云一惊,怔怔看我。
我心内微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能让寻云这般不顾规矩夜闯我归墨阁的,除了南承曜,还能有谁。
只是,几个时辰前还把酒言欢的南承曜,突然之间,又会出什么事。
我见她不语,轻轻一叹:寻云姑娘,现在并无旁人,我也不过是想先了解个大概到时候好应对一些,你无须对我隐瞒。
寻云慌忙答到:王妃误会了,寻云绝不敢对您有隐瞒之意,只是一时没想到王妃会这样问。
我没有说话,而她停了片刻,轻声叹息:殿下如今受了剑伤,腰腹间,并不轻。
我心内微微一顿,与她默默走了半晌,才再开口问道:为什么找我?即便是不方便宣宫里的太医,但这上京城内,总有你们信得过又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什么找我?寻云低垂眸光,轻声应道:是殿下的意思。
我不再说话,也没时间深想,前方点点灯光,已到了倾天居园外。
倾天居是南承曜住的地方,自嫁入王府后,我虽是来过,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秦安一见我们,已顾不得行礼,径直就把我们往南承曜的寝殿带。
倾天居的四周自是有人守卫,并不多,但井然有序。
那些人中,有些我认识,是王府侍卫。
但大多数,却是我不认得的。
南承曜闭目躺在寝殿正中的沉香木塌上,逐雨正抬了热水在一旁为他作最基本护理。
只是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而逐雨的眼泪亦是怎么也忍不住,可是,为他护理伤口的双手,却是丝毫没有颤抖。
我们进来的时候,脚步极轻,可他还是察觉到了,静静睁开了眼。
他暗黑的眼眸清明锐利,唇边依旧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若非过于苍白的面色,让人根本看不出他身上还带着伤。
他看见我,眸光似是一暗,然而片刻之后,却依旧只是懒洋洋的笑了一笑: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我倒有些感谢这次的伤了,不然怎么见得到王妃清水出芙蓉的样子。
这个时辰,王妃似乎还是第一次到倾天居,也是第一次进我的寝殿吧。
可惜空有佳人良宵,我却无福消受,当真可惜。
我也不理会他的调笑,只是径直走上前去察看伤口。
他腰间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我细细看去,终是舒了一口气,那伤看似凶险,但却没有在要害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虽是这样,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敢耽搁。
眼前这人,可是当朝最得圣宠的三殿下,真正的千金之躯,容不得半点闪失。
况且,他腰间那一直不断涌出的淋漓的红,也让我的心,微微一颤。
寻云与逐雨一直按着我的吩咐,端水研药。
我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淡淡注视着我,却无心理会。
只是一直安静细致的处理着他的伤口,像最专业的大夫。
南承曜的伤虽未及要害,却是在腰腹间最脆弱的地方,越是这样的伤,就会越痛,就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的道理。
也因此,他伤口的血才会那样难止住,而他如今所承受的疼痛,甚至超过那些致命的伤千百倍,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虽然我早知道他绝非简单角色,可是如今,却还是不得不暗自钦佩。
原本我是要为他研制麻药的,他却只淡淡开口,说,不用,这点疼算不得什么,我没时间可浪费。
我尚犹豫,他唇边已经勾起戏谑的弧度,微微笑道,王妃该不是心疼我吧?情知再说无益,于是我径直开始动手,虽然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手势,却是没有办法不去牵动伤口增加他的疼痛。
有好几次,我忍不住顿下手势,抬眼看他。
他幽黑的眼眸一直睁着,清冷锐利,弧形优美的唇边亦是始终带着天高云淡的微微笑意,只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和大滴大滴落下的汗,彰示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进来一人在秦安耳际低语。
秦安面色不变,走上前来行礼道:殿下,秦安先告退,不会有人进得了这倾天居。
你未必拦得住他。
南承曜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眼底却是冷冷的:我们现在还犯不上跟他正面冲突,你尽量拖延时间就行了。
秦安应了声是,忽而对我行了个跪地的大礼: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还请王妃以殿下为重,不要停止疗伤。
我无法分心理会他,只匆匆对他点头,表示我明白。
秦安见了,转身出了寝殿,而南承曜重新对我笑了一笑:王妃,恐怕要劳烦你快些,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第二十二回我无心去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倾尽平生所能,止血、上药、包扎、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
待到一切终于告一个段落,我终于确定他的伤再无大碍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泛白。
心下一松,倦意不由得随之袭来,我随意的举袖拭去额间细细的汗意,只觉得心上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然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之前,我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伤曾让我如此在意,这样沉的压在我心上过。
我微微打了个寒颤,不愿亦或是不敢再想下去,却是止不住的觉得有些害怕。
到底在怕些什么,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但这样的感觉,却是我所无法抑制的。
王妃累了吧,先让寻云送你回去。
南承曜的声音在夜色中淡淡响起,似是带了些暗沉情绪,却终究归于静默。
我强迫自己敛回心神,看着他包扎好的伤轻道:殿下的伤已无大碍,只需休息静养,假以时日,便能康复,不会落下任何病根。
清儿就不打搅殿下休息了,先行告退,明日再来为殿下换药。
他为什么会受伤,是什么人伤的,为什么不宣宫中太医而找上我,这些问题,我并非不想知道,却明白,至少现在,绝不是该问的时候。
于是我一句话也不多说,就要随寻云出门,却听得门外有人温和中略带强硬的声音:既然有人眼看着这刺客进了三王府,府内处处都已搜查过,并未发现刺客的踪影。
只剩下这倾天居,秦总管何苦一直多加阻挠,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吧?我微微一怔,万万没有想到,那声音的主人,竟然是当朝太子,南承冕。
之前一直凝神于南承曜的伤势,我几乎都忘了外面的纷争,现如今抬眼看向窗外,灯火如昼,人影攒动,看来已经是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寻云和逐雨面色一变,立刻动手收拾水盆,药箱,还有那些染血的衣裳和被褥,两人的动作极为利落,不一会儿,整个房间便干净整洁得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即便是一阵风过,也总会带起些涟漪,我微微的蹙起了眉。
南承曜面色倒是波澜不惊,依旧淡淡开口,吩咐寻云道:送王妃从后门走,然后你留在那里,直到这事了了。
寻云深吸一口气,终是无法忤逆他,沉默着应了,走到我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有酒吗?寻云一楞,许是根本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
我也无心解释,只是一面思索着一面开口道:如果有的话,劳烦姑娘替我拿来,越多越好,最好是殿下平日里常喝的。
寻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南承曜暗黑的眼眸中却慢慢带上了些激赏的神色,他微一颔首,示意寻云照我的吩咐去做。
寻云得了他的授意,不一会便把酒端了上来,上好的域魄酒,冷香逼人。
不由得在想南承曜当真是懂得犒赏自己,潋费尽心思才帮我寻得一坛,他却存了这么多,可是现如今,却只能白白浪费。
心内惋惜,手上动作却是丝毫没有迟疑,将这千金难求的域魄酒缓缓洒于地上、塌上、椅垫上……一室清冽酒香,取代了原本弥漫在房中的药味与血腥味,我微微一笑,如此方才算得上天衣无缝。
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门外秦安极力阻挠的声音已经是越来越高,他在给我们警示,也昭示着,门外的人,快要失去耐性了。
太子殿下,奴才方才已经说了,屋内并无刺客,而三殿下已经就寝了,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要是扰了他清休,奴才可担当不起……若三弟怪罪下来,自然有我应承担当。
若放走了刺客,父皇追究下来,那才是没有人担当得起。
太子殿下的声音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强硬:侯郢,你带人把这园子围住,绝不可放刺客逃脱,封荻,这就随我进去,务必确保我三弟无恙。
太子殿下……秦安仍在奋力阻挠,却已是强弩之末,有错杂的脚步声正渐渐往寝殿走来。
南承曜面色未变,只是对着我微微一笑:我本来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可现在看来,你即便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王妃,夜来风凉,不如先到塌上歇一歇如何?寻云逐雨对视一眼,不待南承曜吩咐,已经飞快熄了灯烛,退出寝殿,带上了门。
我浅淡而笑:殿下不是说过,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又怎敢再想着置身事外。
无论祸福,清儿自当与殿下共同进退。
他不语,只是看我。
而门外逐雨的声音响起:秦总管,这是怎么回事啊,殿下可刚睡下没多久,你带那么多人进来,要是惹殿下生气,我可不担这个罪名。
秦安自是与她配合尽量为我们争取时间,我心一横,将杯中域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中剩余汁液倾倒在自己的衣裙上,一闭眼,将腰间雪色软烟罗一抽,身上那件素白软纱便旖旎滑落。
我双颊发热,却根本没有时间忸怩,迅速侧躺在塌间他留出的空位上,拉过薄被盖住自己仅着月白色裘衣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弹。
心内不断的告诉自己,他是我的夫君,没什么可害羞的。
耳畔,似是有他低低的笑,然后一双修长手臂,隔着锦被,轻轻搂住了我。
我方躺好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便听得殿门轻轻一响,南承冕已经推门进到殿中。
第二十三回谁?南承曜倏然半支起身子,面向来人,声音响在空寂的寝殿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冷怒意和外现的警觉,似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般。
满室清冽酒香,暗暗涌动,又或者,涌动的,并不止是酒香。
寻云连忙跪下,语音轻颤:殿下,是太子殿下来了,奴婢们不能阻拦,还请殿下恕罪。
停了几秒,南承曜懒洋洋的斜倚在床头,一手状似随意的撩拨着我如水的长发,轻笑道:怨不得我说大哥不解风情,这大半夜的,您不在东宫伴着如花美眷,跑我府上做什么?他没有唤南承冕太子,用了家中称谓,于是也就一径倚在塌上,并不起身行君臣之礼。
南承冕倒是并不以为意,温和开口,答得不慌不忙:三弟,今夜有刺客夜闯东宫,我带人一路追过来,亲眼看他进了三王府,这才过来看看,打搅了你与佳人温存,倒是我的不是了。
因为我侧卧向内,再加上床上轻纱垂缦,南承冕并看不到我的样子,或许只当我是他三弟众多解语花中的寻常一朵,虽于制不合,却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哦?南承曜挑眉一笑:那大哥是在怀疑我府上窝藏刺客了?南承冕却并不恼,温和笑道:看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做哥哥的不过是记挂你的安危,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过来的。
南承曜懒懒一笑:如此便多谢大哥了,不过我这边倒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美人在怀,只有说不出的惬意。
说完这句,他不再说话,亦没有起身的意思,虽没有直接开口,却已经暗示了逐客的意思。
南承冕自然不会察觉不出,却仍是站住不动,似是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
略停了一会,他重又开口:三弟既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恐怕要请三弟与我一道召集群臣商议一番。
现在?南承曜轻笑出声:大哥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放着怀中软玉温香不理,我可舍不得。
南承冕亦是淡淡笑道:扫了三弟雅兴,是我的不是。
不过我们身为皇子,自当以国事为重,这原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三弟,只好委屈你即刻起身,随我去议事厅吧。
事情了结之后,做哥哥的必定亲自挑选几位绝色佳人到你府上,当做赔罪。
语毕,也并未有离开的迹象,大有非得亲眼见南承曜起身才肯罢休的架势。
南承曜似笑非笑的开口道:大哥既然都抬出了做皇子的责任,又放上美人来诱惑我,看来今晚我无论如何都得随你去一趟了。
一面说着,一面就欲掀被起身。
我知道他腰上的伤血已经止住,而且秦安在外面拖延时间的时候,寻云已经为他披上一件黑色中衣,若现在起身添上外袍的话,不出意外,是不会露出端倪的。
虽然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可面上云淡风轻的笑却是让人即便怀疑也抓不住任何小辫子的,我知道凭他的自制绝对有本事掩饰得天衣无缝,只是,他将要承受的痛楚,却也会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我心念一转,随着他的动作开了口,声音低柔而慵懒,似是刚被吵醒了一般:殿下?已经天明了吗?他深深看我,停了一会,才再开口,声音如往常一般慵懒带笑:还没有,你再睡一会,我去去就来。
我一面伸手揉自己的太阳穴,一面娇柔抱怨道:殿下灌我那么多酒,清儿现在头还在疼呢,你别想就这样抛下我不理,清儿可不依。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这样说话,刻意压低放软的嗓音里,暗含着无限娇柔和诱惑,竟是将庆妃娘娘那样柔媚入骨的风情学了几分。
南承冕许是没有料到这突然的变故,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而我就全当醉后初醒,全然不知道他存在,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般,依旧侧卧将脸朝向南承曜。
南承曜笑了起来:怎么会不理你,不过本王尚有要事,一会就来陪你可好?我娇柔笑着不依不饶:这么晚了,殿下哪会有什么要事,不会是又要去夜探哪位红粉知己吧?往日也就算了,可今日清儿才为殿下赢回惊涛古琴,殿下又灌了我那么多酒把人家折腾得够呛,我是无论如何不肯放你走的。
殿下要是不依,从今往后可别想再来找清儿。
一字一句,每一个语音,都将女子恃宠而娇的小性子昭显无疑,偏又软语娇柔,叫人硬不下心肠来拒绝。
南承曜低低笑出了声,面向南承冕的方向开了口:大哥,你看现在该如何是好?大哥?我状似微微疑惑,随即不等南承冕开口便抢着笑道:殿下又在和我玩什么花样,我倒要看看哪来的大哥。
一面说着,一面微微转身半支起身子,动作却控制得极为巧妙。
在锦被下的右手,牢牢的握着薄被,不让它掉下来,而满头青丝亦是因着我的动作而顺势滑落,遮住了裸露在外的左臂。
然后,我状似不经意的对上南承冕意味不明的神色,让眼中原本的娇柔惬意在瞬间幻化成为大惊失色。
啊!我惊叫一声,受了惊吓一般本能的缩回锦被内,背转了身,避开南承曜腰间的伤,死死搂住他,将脸埋在他怀中,不肯再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是三王妃在这里,多有冒犯,惊吓了王妃,是我的不是。
南承冕急忙开口道。
我依旧不抬头,亦不说话,只做羞愤难当的样子。
王妃,好了,快放开我,你再不抬头可要把自己闷死了。
南承曜笑着哄我。
我依旧没有抬头,闷在他怀中开口,声音极轻而羞恼万分,在这静夜之中,却也够所有该听到的人听到:我不放,都怨殿下,清儿今后可没脸见人了。
父亲母亲,还有父皇知道后,不知道要怎么怪罪。
南承曜似笑非笑的开口道:这怎么能怪我,闺房之中,本就该多添情趣,我也想不到——大概是没有人会想到的,太子殿下会突如其来的扰了我们的闺房之乐。
即便父皇和你父母知道了,还指不定怪谁呢。
我依旧只装充耳不闻,再死死的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就是不肯放手。
南承曜又笑着哄了我一会,方才状似无奈的笑道:罢了罢了,算我输了,今夜即便是天塌下来,本王也不出去,就让你像这样抱上一宿可好?我依旧不说话,南承曜便笑着对南承冕道: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实在是脱不了身,饶是天大的事情,也只能留到明天再说了。
南承冕因着事出突然,再加上情形尴尬,我的身份是他不能不顾忌的,因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应对,又听得南承曜这样说了,心内即便再不甘,也只能点头,又说了一番抱歉的话语,方离开了倾天居。
第二十四回听着一阵错杂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我仍是不敢动弹,虽已经放轻了力道,却仍是保持着环抱南承曜腰际的姿势。
他亦是不动,也不说话,满室静默中,有月光微微的洒进来,竟然有了些宁和安详的意味。
不一会儿,寻云的声音重新响在门外:殿下,太子和他的人已经走了。
我心底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
而之前因紧张和剑拔弩张的气氛而暂时抛开的羞窘,也随之而来。
不想让他察觉到,亦不想做得太刻意和矫情,我不动声色的轻轻放开环在他腰际的手,再悄悄往床边挪了挪。
突然之间意识到,寻云之所以不进寝殿,而是在门口回话,是不是就是因为怕我尴尬,毕竟之前作戏时的种种,她们都在殿外,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
双颊立时火热,不由得庆幸此刻房内并没有点灯烛,我的羞窘得以藏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南承曜倒也没取笑我,只是声音听来略带笑意,他开口吩咐寻云:到归墨阁替王妃取一件干净衣裳过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裳适才洒了酒,现如今恐怕是没法穿了,听得寻云应了一声是就欲退下,忙叫住她:劳烦姑娘替我安抚疏影,我一夜未归,她必然担心。
寻云在门外恭谨应道:王妃放心,寻云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寝殿又只剩下我和南承曜,我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却没有办法在仅着裘衣与他同衾共枕的情况下,还能做得镇定自若。
他放松身体斜倚在床头,并不说话,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甚至能感觉到黑暗中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空气中浮涌着酒香和若有若无的暧昧味道,我深深吸气,然后有些不自然的开口道:殿下的伤还好吗?他笑起来:方才剑拔弩张之际,王妃尚且镇定自若,怎么如今反倒紧张起来了,难道,是在怕我?我强迫自己力持平静的开口道:殿下说笑了,太子已经走了,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话音刚落,只觉得臂上一紧,然后是身子已经被他蓦然一揽,拥到了怀中,他微微含笑的气息就拂在我耳际:现在呢?我的双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肌肤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与阳刚之气,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最初的惊乱过后,我挣扎着欲推离他,他却不肯放手,唇边懒懒勾着笑,把我困在他怀中。
我无奈的开口道:殿下,你的伤。
他笑出了声:是很疼,所以王妃就不要再动了,让我可以省点力气。
我能感觉到他这样的举动丝毫不含情爱意味,不过是带着捉弄的心思,想看到我在人前的平静完美不复。
这样一想反倒是慢慢镇定了下来,微微笑道:殿下何不先放开我,捉弄清儿就那么好玩吗?我等着他反唇相讥,可隔了半晌,却仍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有些疑惑,他应该不至于会生气的,于是抬眼看去,却见他的眸光沉沉,晦暗如夜,我看不懂,亦辨不出,但心却是无端一颤。
见他仍不言语,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大窘。
因为方才的挣扎,锦被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肩颈及手臂处皓莹若雪的肌肤,便暴露在淡淡的月色之下。
而他目光所及,正是我左臂处,炼金朱砂绘成的凤凰。
我羞窘极了,忙伸手去拉锦被遮掩,却被他按住,微凉的手指轻轻划过凤凰的轮廓。
我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一时之间无法言语,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仍不说话,只是依旧用修长的指尖在我左臂上游离。
我强迫自己开口,打破这过分暧昧的气氛,虽是笑着,语音却多少有些僵硬:清儿幼时遇劫,坠下山崖后幸得贵人所救。
可是这左臂上的伤痕却是没有办法消退,所以才用炼金朱砂绘了凤凰来遮掩。
我的话语终于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慢慢收回手,暗黑的眼中,似是带了些失控的温度,却终究被他强自按下。
他将视线从我左臂振翅欲飞的凤凰上移开,转而看着我的眼睛,终究只是笑了一笑,开口道:很美。
第二十五回那晚之后,南承曜称病,没有上朝。
前来探病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但都被秦安以殿下在静休,不想被打搅回绝了。
圣上及满朝文武对这位三殿下的闲散和任性早已经见惯不怪了,并没有人在意和追究什么。
他们或许以为他只是生性疏懒,不愿理政才以称病为借口。
可这些人里面,绝不会包括南承冕。
我心里其实亦是有些讶异的,原以为,依南承曜的性子,即便是再痛,他也会硬撑着去上朝,不露出一丝端倪。
可如今,他却大大方方的称病,闲居在家中养伤,的确是我所没想到的。
然而自那晚后,东宫亦是再无动静,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这样的平静,却没来由的让人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段日子,我每日都到倾天居为南承曜换药,他到底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不过十余天的时间,腰间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姐,逐雨到底是吃了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痊愈,我想要去看看她你也不让。
疏影一面将药箱递给我,一面忍不住念叨着。
我微微一笑,开口道:换做是你,因为贪吃而吃坏了肚子,一躺就是那么长时间,好意思让人来看吗?逐雨本就面皮薄,你可别把这事情抬着到处说。
南承曜受伤的事情,整个王府之中,除了秦安寻云等几个心腹,再无旁人知晓。
疏影的心性善良单纯,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对她越好,所以我连她亦是瞒着。
她听了我的话,撅起嘴来:我是那样说三道四的人吗?我笑着哄她:不是不是,我们疏影聪明又懂事。
她扭着身子笑道:小姐就会说些好听的来哄我,人家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事情都不肯满足我。
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让王妃这样吝啬。
我尚未开口,便听得南承曜慵懒带笑的声音响在门外,我与疏影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他走到房中坐下,我一面沏茶一面微笑道:不过是小事,殿下别听疏影胡说。
疏影不甘心的小声嘟囔道:既然是小事,小姐怎么就不肯弹给人家听?南承曜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随口问道:弹什么?就是中秋赏月宴那天小姐弹的那支曲子啊,我没资格进殿所以错过了,可是现在整个上京都在盛传小姐的琴音天籁,我就想让她再弹一次让我见识见识,可她就是不肯。
疏影一面说着,一面嗔怪的看着我,话语里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小女孩的埋怨。
我无奈的看她,正欲开口,却不经意的注意到南承曜的眸光微微转深,紧接着,他的声音淡淡响起:不止疏影,那一曲天籁琴音,就连本王亦是想再听一遍。
殿下?我有些讶异,不曾想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疏影却因着他的话兴奋不已,看看我,又看看南承曜,终是忍不住急急的开口道:小姐,三殿下都这样说了,不如疏影这就去取‘惊涛’古琴来好不好?不待我开口,南承曜已经微笑着点了点头,疏影如获至宝一般,飞快的往琴房的方向跑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喊道:慢一点,跑急了气顺不来可又要咳嗽了。
她的身影不一会就消失在回廊尽头,我回过身,正对上南承曜的眼,不由得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清儿正要过去帮您换药呢。
他懒懒应道:早就没什么大碍了,是你们非要当回事。
我温婉开口:还是多注意点好,这样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夜来风凉,殿下还未好全,本不该出来的,现在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忽而笑了起来:你帮我换药也有十余天了,每次见面,说的不外乎是我的伤势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是当真好奇,对于这次的事,你是真那么沉得住气,还是根本不在意,所以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淡淡一笑:殿下想要对我说时,自然会对我说,若是殿下不想对我说,我问了也没用,与其得到谎言,清儿宁愿不要答案。
他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看我,于是我接着微笑开口:现如今,无论知情与否,清儿都已经和殿下在同一条船上了,往后无论风雨,自当祸福与共。
这样一来,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实并没有太大分别,因为无论殿下做任何事,只要不是与慕容家为敌,清儿自当全力相助。
他笑了起来,状似随意的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与慕容家兵刃相见,你又当如何?他问得漫不经心,然而听在我耳中,却是,字字千钧。
第二十六回我面色微微一变,沉下声音道:殿下,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他不在意的笑笑,开口道:王妃也说了,玩笑而已。
他虽是这样说了,我心里却无端有些烦乱起来,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
或许,他说的真的只是玩笑,可若是真有一日一语成谶,我又该如何?正想着,疏影已经兴冲冲的抱着‘惊涛’进了屋子,秀丽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还是因为过于兴奋,红扑扑的。
看着她那样期待的神色,我到底不忍心让她失望,于是坐到琴前,默默记诵了一遍,方抬指拂上琴弦。
毕竟已经弹过一遍,又是那样美的曲子,可以让人记忆犹新,因此这一次,我弹得极为顺畅,手指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在琴弦上飞舞,那一个个音符,便如行云流水一般,久久不绝。
一曲终了,疏影面色怔怔,而南承曜亦是静静看我,眸光暗邃精深。
过了半晌,他方开口道:这支曲子王妃练了多久?我轻轻摇头:中秋赏月宴上,是清儿第一次听。
他不说话,只一味的看着我,而疏影大概是以为他不相信,急急的开口道:这支曲子我从来没有听小姐弹过,再说了,小姐平时都不用瑶琴的,要怎么练?他没有理会疏影,依旧深深看我,眸光意味不明:王妃才情过人,何不就着这一曲天籁,清歌一阙,也好让歌声琴音,相得益彰。
我一怔,疏影已经惋惜的开口道:小姐从前因为治伤,服过一段时间的花叶万年青,嗓音受损,她都不肯再唱歌的。
我的思绪因着她的话,回到了坠崖之初,那时我的身子大为受损,苏修缅不得不用了重剂,虽是保住了我的性命,可是自此,我的声音不复往日清越。
他曾对我说,如今的语音虽不再清越明亮,却是舒婉柔和,更胜从前。
那时,明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抚我,却仍是止不住心底微微的甜意,就因为一个人,一句话。
我不欲再放任自己纠结过去,于是开口道:好了疏影,还不快把琴送回琴房,天色也不早了,你就不用过来了,我恰好还有些事情要同殿下商量。
疏影应声抱着琴离开了,我转身打开药箱:殿下,清儿帮你换药吧。
他不语,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心想着换完药后他还得回倾天居,于是只得上前,亲自替他解开外袍。
这原本一直都是寻云和逐雨做的事情,我第一次做,虽是未抬头,却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难免有些不自然,双颊也微微的发热。
他的伤其实已经好了十之八九,于是我没有再缠上绷带,抹好药,轻道:等这次药性入了,殿下的伤便也可以好全了,不用绷带,见见风反倒更好。
抬眼,正撞上他的视线,我的心没来由的一颤。
有些不自然的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殿下该休息了。
他笑了起来,忽然一伸手,我一时不备,整个人已经落在他怀里。
下意识的挣扎,他却没有放手,带笑的气息拂在我的耳际:王妃已经等不及了么?殿下!我大窘,抬眼看他,他的话虽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眼中却隐隐闪动着晦暗光影,心内没来由的一慌,不由得越发的挣扎着想要起身。
他本是笑着慢慢松了手的,我的心也跟着一松,然而不过几秒的时间,又重新高高的提了起来。
他的目光沉沉,落在我的肩颈间,适才的挣扎让我衣裳凌乱松散,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左臂上的凤凰若隐若现。
我看着他眼中,原本强自按捺下去的光影重又慢慢浮起,暗邃幽深,如同能把人的魂魄聚集一般,心内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再动弹。
他的目光复杂晦暗,似暗夜最汹涌的潮,在我臂上流连良久,终是慢慢伸出手,抚上我左臂处,振翅欲飞的凤凰。
虽然未经情欲,但我并非懵懂少女,出阁前母亲也曾隐晦的提过,我隐隐约的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蓦然一僵,本能的就想抗拒,可刚有动作,已被他牢牢箍住,深深的吻了下来。
我的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心内的抵触逐渐无力,却止不住的涌上,淡淡悲哀。
为什么到了如今,还是放不开过往,眼前这人,本是我的夫君,携手相伴一生的人,如今的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注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为什么,还是放不开。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在他解开我的衣裙的时候,在他有力的拥抱我的时候,我紧闭着眼,浑身无力,异常的难受,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心,只能任由他掌控着我的身子,如在云端,在火中。
当双腿间的剧痛如期而至,我的眉心不受控制的蹙起,紧抿着唇不让自己痛呼出来,但眼角的那一滴泪,却终于忍不住落下。
南承曜自是察觉到我的异样,隐忍着停下所有动作,我虽是紧紧闭着眼,却也能感觉到他深深的注视。
我知道他是强自隐忍着的,他的身体紧绷,有汗水大滴大滴落在我的胸前。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而他的吻,终于轻而密的落在我的眼睫,怜惜而缠绵。
他的声音响在我的耳际,叹息一般,那样不真实。
他唤我:清儿……恍惚中,现实与梦境,错乱的重叠在了一起。
我想起了五年前,当我还在鬼门关外徘徊,正是这一声呼唤,让我睁开了眼睛,前尘如梦,情意殷殷,曾经,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所有。
我因为这一声呼唤而依恋上一个人,如今,却也同样因为这一声呼唤彻底清醒。
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回不去了。
身体疼痛而欢愉,这样陌生的感觉让我无能为力,在迷茫与眩晕之中,我别无选择的攀上南承曜修长有力的臂膀,任由他带领着我,看情欲之花在黑夜中恣意盛放,任由他带领着我,斩断过去,那段与山水星辰为伴的日子。
自此之后,这世间只有,南朝三王妃慕容清。
第二十七回殿下,宫中急召,皇上命殿下即刻进宫觐见。
天色方微微泛白,寻云的声音便响在门外,我一时之间有些迷糊,掀开眼帘,却不意看见自己与南承曜的缠绵姿态,慌不择路的又急急闭上了眼。
进来吧。
他淡淡道,一面轻轻把我从他怀中移开,披上中衣掀被下了床。
一经动弹,我才发觉身子酸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微睁了眼偷偷看去,只见寻云捧了朝服进来正帮他换上。
他原本是要举步出门的,却不知为何突然的一回头,我吓得慌忙重又把眼睛闭上,却听见他似是低笑了下,然后脚步声渐渐往塌间移来。
我一动不动,打定了主意要装睡,可是,当他的气息渐渐将我包围,我不受控制的想到昨夜种种,脸颊也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他笑出了声,虽是没有拆穿我,但我知道他必然是知道我的假寐了的,我的小心思在这个人面前向来什么也不是。
明白再装下去也是无益,不过徒然让他看去自己的羞窘和无措,于是索性睁开眼睛,恰对上他的眼,心里还是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慌乱,面上却是力持平静的微笑开口:殿下还不入宫,可要迟了。
他忽而就倾下身来,带笑的气息拂在我细致的颈项间:若是王妃像那晚一样留我,那么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本王也不舍得出这归墨阁。
我大窘:殿下!他大笑着举步出了门,正遇到前来服侍我起床的疏影,疏影整个人都愣住了,连礼都忘了行,愣愣叫了一声:殿下。
他也不以为意,一笑开口:时候还早,再让你家小姐多睡一会。
一面说着,一面径直向归墨阁外走去,寻云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对我行了个礼便跟着退了下去,面容微微低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待他们走远,我看了看仍站在门外的疏影,有些不自然的开口唤她:愣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
她回过神,脸上神情由怔然转为兴奋,一面快步进来,一面扬声问道:小姐,这个时辰三殿下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昨夜是留宿在你房里的?难道你们圆房了……我羞窘万分,一把捂住她的嘴,阻止了她的口无遮拦:你轻声些,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她笑着拉下我的手,声音倒是放轻了,可是说的话却是促狭万分:不愧是小姐,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我有些头疼而无奈的看她,她忙笑着讨饶:好小姐,我知道错了,这就出去不扰了你睡觉,殿下方才可是说了的,要让你好好休息……她一面说着,一面作势就要往外走,我含笑瞪了她一眼:别闹了,快帮我把衣服拿来。
她笑着应声去了,我掀开锦被,却看到塌间已经干涸了的暗红血迹,心内不由得微微怔忪。
疏影拿了衣服过来,我忙拉了被子企图掩住那抹血迹,却还是被她眼尖的看到了。
不消说我,就连她脸上也飞快的染上了两朵红晕,她红着脸替我更衣,倒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看着铜镜中的女子,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这样如花一般娇美的妩媚,竟然有些不像我了。
虽然昨夜云雨过后,南承曜曾抱我到屋后玉露殿的温泉池中浸泡清理,可如今身子依然酸痛不适。
反正如今他在宫中面圣,而我在王府亦没有什么事情,便带了疏影到玉露殿,想让温泉舒缓一下自己身上的酸痛。
玉露殿离我住的地方不过几步之遥,殿中汉白玉温泉池很大,终年冒着氤氲热气。
我让疏影守在门外,自己轻轻褪了外面的衣裳,缓缓步入池中,让水波将昨夜欢爱的痕迹掩住。
其实这池里的水,并非天然温泉,而是有专人昼夜不停的将加热得温度恰好的水倾到池中所以而成。
这样的奢豪之举,不过是因为南承曜喜欢,而郦山温泉宫路远,不易时时过去,所以他在王府之中仿温泉宫的样式建了这玉露殿。
自然是有无数人对他此举揪住不放的,可他并不理会,漫不经心的笑着依旧故我,时间久了,那些诟病的人也就乏了。
况且,就连当今圣上对他的所作所为都不追究,一味偏袒,其他人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在这一室温暖的氤氲之中,我闭上眼彻底的放松身子,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第二十八回这个时间,疏影正守在玉露殿外,不得我的叫唤,是不会进来的,更遑论默不作声的就放别人进来,即便那人是南承曜,也是不可能的。
我一把扯过池边衣裳裹住自己仅着裘衣的身子,迅速回头,却在见到来人的时候不由得心下一松,漾起温暖笑意。
母亲一面往我身边走,一面笑道:傻孩子,我吓到你了是不是?我特意不许疏影通报,原想着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哪里知道反倒是吓了你一跳。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戒心,也不知道是随谁了。
母亲怎么来了?我一面微笑着问,一面就欲从水中起身,母亲却紧赶了几步,伸手扶住我的肩,就势把我按回水下:快别起来,我都听疏影说了,多泡一会你会舒服些。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不自然的道:这丫头好的不学,净学人家说这些有的没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也别怪她,是我自己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你泡什么温泉呀,问了半天,她才支支吾吾的说,是三殿下昨晚留宿在你房里了。
不过你们也该节制些,怎么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我大窘,低垂着眼眸,看水面倒影中,自己的面容红得几欲滴血。
母亲撑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孩子也真是的,都成婚那么长时间了,况且我又不是外人,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我心下微微一松,看来疏影并没有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出去,母亲大概还不知道我与南承曜一直以来并无夫妻之实,我倒并不是想要刻意隐瞒的,只是不愿意他们再为我担心罢了。
触及这个话题,我到底还是有些放不开,红着脸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母亲见了我的样子,似是欣慰的轻轻一叹:看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看来这几天倒是我白白担心了去。
我微微一怔,母亲一直对我心存愧疚,也因此,她总是担心我在这三王府中会不会受委屈,这我是知道的。
可她方才,说的却是,这几天。
我回想起中秋赏月宴那晚,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她脸上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心底微微一沉,开口却是平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惊觉自己的失言,忙掩饰的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和滟儿,有哪一天是让我省心的。
我静静的看着她,片刻,轻声开口道:母亲曾经说过,我与滟儿不同。
母亲也说过,有些事情,我迟早会知道,迟,不如早。
所以,请您不要瞒我,不论发生了什么,清儿都能承受得住。
她怔怔看我片刻,终是长长一叹:清儿,你这样聪明,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有些时候我宁愿你糊涂一些,不要那么懂事,也不用看那么透,那样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笑笑,没有说话,而母亲面色仍是有些犹豫,迟疑的问道:清儿,你在清和殿上的那一曲琴音,是从何处习得?是苏先生教的吗?中秋赏月宴上,是清儿第一次听。
我摇头,平静的重复昨夜对南承曜说过的话,心里却是微微一凉,知道必然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母亲停了半晌,目光缓缓的转向窗外,声音听来有些飘忽:你不会明白我们那时的感受,如同做梦一样。
五年之后,这世间,竟然又现,惊鸿琴音。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心中某一个角落,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终于冷寒一片。
母亲目带怜惜与不忍,却仍是接着开了口:那支曲子,正是前朝公主宁羽倾所做‘惊鸿歌’的乐音,当年前朝太后寿宴上,她抚瑶琴清唱,余音绕梁,风姿惊世。
我曾以为,这世间再不会有这一曲惊鸿琴音,可是,偏偏却是你,清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第二十九回玉露殿内,水汽氤氲,万物看在眼中皆如幻像,朦胧一片。
温泉水滑,却洗不尽我心底的冷意与悲哀。
他留宿在我房中,情难自禁,却原来只为了一曲似曾相识的惊鸿琴音,而茫茫夜色中的那一声清儿,唤的是我,还是倾儿。
嫁入天家,本就注定与爱无关,这我明白,也从未去奢望过他的心。
可是,到了如今,却发觉自己没有办法做到毫不在意。
或许,我能够接受他并不爱我这个事实。
却无法容忍,自己竟然在无意之中,做了别人的替身。
他伤了的,是我惯来深蕴不露的内心与骄傲,是我云淡风轻的洒脱与自得,是我曾经有过的,即便只存在于霎那之间的期待。
清儿……母亲担忧的声音响起,转头,正对上她深深的注视,盛满疼惜与内疚。
我的视线,慢慢掠过满池莹洁的汉白玉,略微停了停,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异常冷静的开口问道:母亲可知,那位前朝公主是否性喜温泉?母亲怔了一下,方才答道:这我倒不曾听说,不过因为圣宠有加,她得以常出上京避居郦山,那时,三殿下正是她的贴身护卫。
我微微点了点头,唇边缓缓带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原来如此,果然如此,这样极致的奢华,不过是为了复原她心中所喜,亦或是为了追思曾经的美好。
就连我自己,在他眼中,是不是也只被看做一个相似的影子。
可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的情深难忘,他还是亲自逼死了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坠下万刃深崖。
清儿,你不要这样笑!母亲用力扳过我的双肩,目光中纵有心疼,更多的却是带上了坚定强硬,她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道:你听着,宁羽倾已经死了,我慕容家的女儿犯不上去同一个死人争宠。
不管怎样,你记着,现在身处这玉露殿中的人是你,今后有资格享受这温泉以及无尽尊荣的人也只会是你,你明白吗?我深深吸气,心内种种情绪如暗潮涌动,却终于渐渐沉淀为最初也是最后的平静。
我看着母亲,淡淡一笑:让母亲担心了,以后再不会了。
今日种种,不过是让我看得更透,明白什么是该求的,什么不该。
现如今,女儿什么也不想,只求我慕容一家,能够家业繁衍,上下安宁。
母亲眼中是深深的动容,停了半晌,终是长长一叹:清儿,你一直都是这么懂事的孩子。
有些时候,我当真不知,告诉你这些,到底是对还是错。
送走了母亲,回到归墨阁,却见寻云眉目沉静,立在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见我回来,她上前行礼,我淡淡一笑:姑娘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让人去唤我,这样等着,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她安静答道:寻云也是刚到,并没有等太久。
说完,便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中接过一个和田白玉金盖碗,恭谨的奉与我:这是殿下特意吩咐寻云为王妃熬的。
我揭开金盖,玉碗中赫然便是四喜羹,用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熬成,意喻早生贵子。
大婚次日,虽然南承曜不在,可我也按例喝了这羹,现如今,又重到我手中,我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
殿下卯时入宫匆忙,即便思虑周密,只怕也不会费心在这等小事上,这一碗‘四喜羹’,想必是姑娘的一片心意吧,有劳姑娘费心了。
寻云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匆忙抬眼看我,我只作没看见,伸手就着金勺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软清甜,入口芳香,不由得笑了笑:寻云姑娘好手艺,我就学不来这些。
寻云低眉敛目,答得温顺:王妃是金枝玉叶,何必做这些。
疏影也在一旁笑道:好小姐,你想吃什么吩咐我便成了,我可不舍得你去做这些事情,你的这双手啊,只适合弹琴画画。
寻云,你不知道,我家小姐的琴弹得有多好。
我握勺的手一抖,险些将羹汁洒出,强自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虽然面色未变,可这手中的四喜羹却是无论如何再吃不下了。
疏影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依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小姐,你什么时候再弹一遍昨晚的曲子给我听好不好?就连殿下,都……好了疏影,别再说了。
强自按捺,却终于未能够,虽然语气未染太多情绪,但我到底没能忍住,开口打断了她。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怔忪的看着我,我微微闭了闭眼,才再开口,略带掩饰的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是秦筝。
疏影面色一松,笑道:我还当是怎么了呢,吓我一跳,不过说来也是,小姐的秦筝,弹得的确要更顺手一些。
我静然微笑,不再言语,心底却止不住的微微自厌。
明明已经看透,却还是没有想象中的洒脱,做不到真正若无其事。
从见到寻云的那一刻开始,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尖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自尊好受一些。
唇边的弧度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自嘲与无奈,现如今这样或许无可避免,但时日久了,总会好的。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心不在焉的抬眼看去,却正撞上寻云看我的眼,内蕴而沉静。
我心内一动,正要说什么,却听得阁外小丫头的声音:逐雨姐姐来了。
我笑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南承曜的两个心腹婢女都一前一后的往我归墨阁来了。
那逐雨性子不若寻云沉静,人未至而声先到,声音里有着极力自制却终究隐藏不了的慌乱意味:寻云,你快随我回去,殿下已经到王府正门了……第三十回寻云略蹙了蹙眉,先不去理会逐雨,反对我施礼开了口:逐雨就是这个急惊风一样的性子,还请王妃见谅。
我淡淡一笑:不妨事的,姑娘不必在意。
说话间,逐雨已急匆匆的进了门,寻云迎上前去,话语中微带责备:这是怎么了,即便殿下回来,也不必急成这样,在王妃面前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逐雨胡乱的对我行了个礼,心神却全不在其中,她的声音,听来都有些张皇失措的意味了:刚才秦总管差人来说,北胡来犯,皇上命殿下前往漠北平乱,明日便要率军出发了!寻云面色一变,倏然站了起来,再顾不得礼数,与逐雨一道匆匆对我福了一福便退了下去。
我心内亦是疑惑,想了片刻,对疏影道:你留在这里,我过倾天居看看。
虽然只是猜测,可我总是觉得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纵然军情紧急,可朝中并非无人可用,而南承曜如今正称病闲居于府,这平乱的差使无论怎么想,也是不该会落到他身上的。
纵然心底并未完全对昨夜种种释然,但我自懂得该如何取舍得失,向来不会在不恰当的时间里对不恰当的事情揪住不放。
虽则情意未有,却注定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我既嫁入三王府,无论前路如何,再与他脱不了干系,更不可能抽身事外,既然如此,是福总好过是祸,即便真的是祸,也要尽早,防患于未然。
一路行至倾天居,由于这段时间整日出入为南承曜换药的缘故,守卫大概是得了他的首肯,从来都是依着我的性情,只恭敬的行礼,并不通报。
于是我一路畅通无阻的行至主殿,却听得逐雨娇俏的嗓音虽是嗔怪,却隐隐含忧:说什么圣命难为,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但凡是你不想做的事情,又有谁能勉强得了?若你真是不愿意去那漠北,必能寻个绝好的说辞去与皇上推脱了,如今却说什么圣命难为,逐雨可不信。
逐雨,殿下刚回府上,你就扰得他不得安宁。
寻云清持的声音里亦是带着淡淡的焦虑。
逐雨没有理会她,依旧对着南承曜开口道:公子决意要去,逐雨自然阻拦不得,只求公子带了逐雨一块,逐雨可以女伴男装混入军中做一名不起眼的小卒,绝不会叫人发现给公子添麻烦的。
这一路上,公子也有个人可以知暖知热的——你的伤还没好全呢!南承曜大笑起来:虽然逐雨扮做小卒的样子倒是让我有几分期待,不过漠北边僻凄苦,我可不舍得让你去受这个罪。
逐雨急急道:只要能跟着公子,就没什么可以算做是苦的……她的话没说完,便被南承曜淡淡带笑的声音打断: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何不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得胜归来,到时候本王必然多向皇上要几缎上好的苏绣给你可好?他虽是笑着,语气清淡,却已经带上几分不欲再说的意味。
逐雨撇撇嘴,终究无法拂他的意,闷声不响的不再多说什么。
南承曜见了她这样子,不禁又笑起来:你又不懂医理,跟去又能如何?逐雨半是赌气半是忧心,依旧一声不吭。
我本就不欲再继续这个样子听下去,恰寻了这个机会,暗自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方微微笑着推门进去:殿下的伤已经不打紧了,即便不是这样,非得有人跟去照料,那也该我去,不是吗?寻云和逐雨见我进来,忙上前行礼,而南承曜懒懒倚在贵妃椅上,丝毫不见讶异的微笑道:王妃怎么来了?我很好的压下骤见他时心中不合时宜涌起的浅浅尖锐,依旧温言微笑:殿下明日便要出征,我自当过来看看。
皇上一早便召了殿下入宫,为的可是此事?他微微点了下头。
我垂眸寻思片刻,还是语音平静的问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既称病静养,朝中也并非无人,为何皇上还是钦点了殿下出征平乱?他勾起唇角,眼中却是冷淡如常:因为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太子?南承曜眼中略带赞许神色,尚未开口,便看到秦安匆匆从门外进来,于是止住话语,只静静的等他回报。
秦安看了我一眼,再看南承曜,得他微微颔首首肯,方才开口道:殿下的猜测并没有错,虽然不知道太子那边究竟是怎么说动皇上的,但从刚才传回的消息看,确是东宫无疑。
南承曜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笑得异常疏离冷漠:原本就不必他费心游说。
我静静看了他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既然知道此行有异,何不寻个借口推脱了?他笑着摇头:推脱?我求之不得。
现如今我怕的不是他动,而是,他不动。
我低头思索片刻,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如今天下安定,而皇上圣体却日益衰弱,若是太子仁孝,安分循矩,素无过失,那么极有可能直至圣上驾崩,都能安稳高据东宫的明黄宝座。
而若要东宫易主,非重罪不能行。
暂且不论虚实,单凭要落下这重罪的影,若东宫那边没有任何动作,即便三王府再懂得相时而动捕风捉影,也犹如无米之炊,绝无可能。
也因此,他说,不怕太子动,就怕,他不动。
心念微转,我微觉有些寒意,面上却是异常冷静的问道:所以,殿下便逼他动。
中秋那夜夜闯东宫,为的就是要让太子惊惧疑心,乱了按兵不动的阵脚,此番受伤,大约也是殿下早就计划好了的吧。
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现如今,这普天之下,除非我容许,就没有人能伤得了我。
冷月微光一样的眉眼间,带着疏冷寒漠,和隐隐傲然。
我不再言语,视线缓缓移到他腰际将愈的伤处,这个位置的伤,无伤根本,却是能做出血流如注凶险万状的样子。
这个位置的伤,最是痛极,若稍有偏差,即便只是一寸,也会即刻致命。
我曾以为他是靠着运气,堪堪避过这一劫的。
却不想,这一切,竟是刻意而为。
他对自己都那么狠,对旁人还有什么不舍得?我不知道该说他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疯狂,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天下。
这样深的心机,这样狠的手段,却偏偏藏在,这样一张翩然如玉的面容之下,这世间,可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见我沉默,他亦是不开口,只淡淡看着我,满室静然。
我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过自己的情绪,重新轻言,语音温婉安静:殿下此行,必多坎坷,愿殿下保重自己,切不可轻易冒险。
他笑了笑,眼光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冷,落到了腰间的伤上:王妃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我这条命,在得偿所愿以前,还没有谁,有本事拿走——即便是天,也不行。
停了很久,我才敛回自己的心神,强自择言开口道:殿下才智过人,思虑周密,此番征战必能全胜而返——话语说到这里,却不由得顿下声音。
我微垂羽睫,暗自深深吸气,再抬眼,虽然面上微笑平静一如往昔,可那一声清儿的自称,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只对着南承曜仪容优雅的福下身去,唇边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轻道:臣妾必每日诵祷,等待殿下凯旋。
他落了笑,眼光淡淡看来,不过片刻之后,重又笑起,依旧是,天高云淡的凉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