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三宫都建在宽广的白玉石基上,高出地面丈余。
立于坤宁宫西侧扶栏旁向外望去,大半个紫禁城尽收眼底。
绵延的宫阁楼台仿若山峦叠嶂,起伏不绝,层叠的琉璃金瓦,铺就成一条泛着烁烁鳞光的巨大金龙,在脚底匍匐蜿蜒。
放眼望去,胸中顿生豪气干云,似乎瞬间体味到了皇家俯瞰苍生的凌人气度。
天有些阴沉,乌压压的铅云在坤宁宫上空滚滚聚集,似乎在暗中酝酿着一场风雪。
冷风猎猎,吹得我的衣裾飘扬而起。
那刺骨的风刮在面上,只让人愈加清醒而镇定。
德妃款款走来,一身的绛紫蹙金广绫鸾凤对襟长袍,外覆松黄色貂绒长披风,祥瑞装贵,仪态高华。
这么多年,她似乎一点未变,依旧是当年我初入怡秀宫时仰望到的那个眉眼端庄的华服贵妇,永远高贵雍容,永远镇定自若,只不过岁月不饶人,她那眼角颊边的皱纹已是再精致的妆容都掩不了的。
其实仔细看来,她光洁开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与靳轩是很像的,只是靳轩眉眼间的神态,不是这般高高在上的矜贵,而是温文从容,淡定如水,更添君子气概。
思及此处,我心间隐隐漫过一层黯淡。
却见她在我面前数步站定,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客套道:怡妃福泽深厚,身子复原得很好。
我迎风而立,徐徐回应:月遥不敢说是福泽深厚,只不过天顾垂怜,一时没有要去我的性命。
她眼中依旧和煦,颜上的笑容却不知是何意味:听闻怡妃宽宏大量,竟然在圣上面前求情饶去芳绮一命,胸襟宽广实是教人钦佩。
心头微凛,德妃果真是晰透之人,这般被动而来,却也敢两三言语间直奔主题,这倒省了我不少口舌。
我亦从容望她,直截道:那芳淑仪只是为他人利用,其实罪不至死。
这一点,娘娘心中应该再清楚不过。
她听我此言,不禁渐渐敛了平和神色,淡漠道:本宫知道你去过冷宫,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信了那罪妇的话。
我直视向她,缓缓而言:那娘娘也该知道我竟然发现内务府诸位管事与娘娘宫中的张德广交往甚密,以至内务府竟然完全遵从娘娘意下一一安排宫中事宜。
她的眸光微凉,斜睨我一眼:果然是你!从一开始本宫便发觉张德广之事暗藏蹊跷,不想却是你动的手脚。
我无心去辩解,冷然道:他目无纪法,私受贿赂,中饱私囊,尽是咎由自取。
而我却不知自己到底做错在哪里,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要致我于死地。
德妃闻言,竟然和靖笑开,道:好一个怡妃,你有胆识,能够把话说到这一层,一点都不绕圈子,本宫倒还真没有看错你。
我平淡道:娘娘谬赞,月遥愧不敢当。
她深吸口气:那此番怡妃邀本宫前来,究竟是告诫还是威胁?皇上是宠你,但也还未到会听信你一面之词的地步。
熙韵宫纵火一事人证物证皆全,那芳绮已是罪无可辩。
而本宫协理后宫事宜,吩咐内务府一二事宜并不为过。
怡妃痛失子嗣,悲伤过度,也不该妄自猜疑,将元凶推到本宫身上。
我知她所言非差,才能这般有恃无恐。
只淡笑了一下,并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不知在这世间,娘娘最为在意的是何人呢?她玩味望我,简略问道:怎讲?我平定了呼吸:恕月遥大胆揣测,娘娘最为在意的人,一个是圣上,一个便是雍王。
她淡淡道:不错。
我转眼望向远方,缓缓道:那娘娘可知他们二人最为在意的又是何人?德妃此时的眸光中,似乎有波澜暗涌,她抿紧了嘴不再言声,只听我继续:撇开圣上不说,单就雍王而言,只怕是见我活得好,他才能够放心。
够了!她冷冷喝道:这些往事,你居然还敢拿来一提,也不看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我神色依旧平静:娘娘也说了,这些都是往事,本不该拿来一提。
但只怕正是因为这些往事,娘娘才一直将臣妾看做眼中刺、肉中钉,一心除之而后快。
德妃微眯了眼,冷笑了半晌,这才咬牙道:你这是要用靳轩要挟本宫了?我沉了眼眸,似乎是倦怠了,又像在感叹:原来我手中,也有娘娘最为忌惮的东西。
其实,皇上和靳轩,亦是这世上我最为在意的人。
在意一个人,便希望他能平安康泰,拥有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和娘娘目的如此相似,虽说不一定应同仇敌忾,惺惺相惜,却原也不该这般针锋相对,视对方的存在为威胁。
她牢牢望向我,胸口起伏不定,却也不再言语。
天色愈发乌沉了,铅云密布欲压城,眼前的宫城巍峨似乎在沉暗中尽显苍茫。
我无声笑开,一字一句道:我累了,不想再做无谓争斗,又或许是历经了生死,才把一切看得开。
今日,我只想把心中一切的话都说个明白。
娘娘若还不肯放心,有什么想法尽可一试,只不知到最后,那比死痛苦千万倍的,究竟会是谁!德妃静静听罢,满面的阴晴不定,眉宇间却没有了初时的和煦高贵。
我悠悠一叹,转身道:要下雪了,月遥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我头也不回,迎着凛冽北风独自离去。
走到坤宁宫正殿前门,芳云和秀锦姑姑依旧侍守在那里。
我望一眼秀锦姑姑算是示意,却见她轻蹙眉心,欲言又止。
我冷然一笑,也无心管那许多,领着芳云去了。
今日一番话了,只像是胸中出了一口闷气,许多事情,梗在心中,不吐不快。
我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只不过想要活得恣意痛快一些。
德妃愿意报复,抑或其他,我都无心去管,都随她去吧!与其穷与应付,焦头烂额,不如将一切利害陈述在面上,让对手自己去选。
傍晚时分,暗沉的天际终于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漫天遍地。
我在随安斋中除去了大典的礼服环佩,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裙,煨在火炉边看窗外的飞雪。
芳云领着一个人进来,我转眼去看,原是秀锦姑姑。
她向我福了一福,这才向芳云说道:秀锦有些话要私下同娘娘说说,还请姑娘在外照看。
芳云见我并无异议,便无声出去了。
我看着秀锦姑姑,想起在初入皙华宫时她对我的百般照顾,而事后德妃的那些阴狠手段她亦是清晰明了的,也许其中亦有她的出言献策,心中顿时五味陈杂,转开眼去,淡声问道:姑姑此番前来,有何要紧的事?她望我一眼,俯首恭谨答道:主子今日与娘娘一番长谈,回宫后,一个人关在殿中想了许久,这才遣奴婢过来,有些话要带给娘娘。
我神情倦倦,只是随口道:说吧。
秀锦轻吸口气,道:主子说,她直至今日才完全通晓其中利害。
娘娘既能宽宏大度,既往不咎,她亦愿从善如流。
谁又真的愿意去做个恶人?主子前番所为,也是一心为了自己的孩子。
只盼娘娘能遵守今日的话,彻底脱离与……雍王殿下的干系,以保他能真正平安康泰,一帆风顺。
我能想象德妃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的切齿神情,真没有想到,我和她,到最后居然是用靳轩做了这样一个停战止戈的交易。
思及此处,心头顿寒,不由冷冷道:德妃娘娘的慈母之心,真是教人感动。
只不过,她为了儿子的前途竭心尽虑,而我的孩子呢,却在她的竭心尽虑中连天日都未曾见过。
秀锦眉心微蹙,眼中的神色不知是悲切还是歉疚。
只听她沉沉一叹:娘娘要怨要怪,奴婢都无话可说。
不是秀锦狠心,眼见了娘娘身入险境而无动于衷,实是……主子有自己的苦衷,奴婢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中,亦是无可奈何。
苦衷?我听到这二字,恨极反笑,不由道:德妃既有这番苦衷,当初随便想个法子将我除掉,不就一了百了。
又何必作出一副体恤模样,将我留在身边,后来又极力将我推于圣上?虽说是为了遂了圣上心意,可以冠冕堂皇的尽到一个贤德妃子的本份。
但养虎为患,最终还得花大力气解决,岂不是得不偿失?秀锦深深望我,双眉拧得愈紧,沉默片刻,终道:其实主子并不是一个心肠狠辣至极之人。
当时确想过要顺水推舟的按芳淑仪的点拨将您送于萧王,只想着到时木已成舟,即便是皇上,一怒之后也只能割爱,到时再恩威并施,让萧王以侧妃之位纳之也不至于太过委屈了您。
只不想,娘娘的性子竟然刚烈至此……我只听得全身森寒,冷笑道:不是狠辣之人?那后来明里暗里伙同芳淑仪火烧熙韵宫,只盼能烧得一尸两命,也不算是狠辣作为么?我倒觉得奇怪,这德妃娘娘真是好耐性,竟等到了这么一个绝妙的时机下手!还是眼见我腹中的孩儿就要降临人世,怕是又要为雍王殿下添出一个夺嫡的对手,这才按耐不住?这一番冷嘲热讽只让秀锦的面色一阵惨白,她微微平静了神色,轻道:主子后来眼见了娘娘对圣上尽心侍奉,似乎并无二心,原本无意再加干涉。
我心中不屑,冷冷一哼,也不言语。
只听她顿了一顿,才道:直到后来,娘娘因孕期不适身体孱弱,主子本想前去探望,却被一场大雨阻住了。
说罢,她望我一眼,继续道:那正是五月多雨的季节,秀锦陪主子立在九曲回廊中想避过那一时的大雨,却清楚听到了一阵箫声……听到此处,我即刻恍然,眼前又现那一日的大雨滂沱,致密的雨帘隔断了我的视线,却隔不断那箫声中刻骨的思念伤怀。
我似乎明白过来些什么,不觉一时怔住,只听着她在身边继续:自己儿子吹的萧,主子怎么会听不出。
又过了一会儿,见到娘娘贴身的芳云姑娘,撑一把油伞,手中却还拿了另一把,在雨中往御苑方向急急去了。
主子看在眼里,并没有出声,只是第二日,便听说娘娘用了雍王府中送的药,那病居然转眼便见好了,主子心中更是通晓了个大概……此时,我不禁无声苦笑,紧紧接道:德妃以为我当时不过患的是心病,而雍王则是治疗我心病的一帖良药,只怕我和他的孽情藕断丝连抑或死灰复燃,这才下定狠心痛下杀手,对么?秀锦轻叹口气,道:娘娘通透之人,当是无需奴婢多言。
其实奴婢悉心看着,娘娘亦是心地良善之人,只是命运多舛,许多事情,亦是无可奈何。
我只觉颓然,唇边的笑意中像是含入了一大口苦涩至极的胆汁,苦得连舌尖都麻木了。
咬了牙喃喃道:好一个无可奈何!看来我是谁也怪不得恨不得,只能去怨怼苍天了,是么?秀锦姑姑面有不忍之色,看定我一眼,道:今日秀锦前来,许多话既使主子交待了要告知娘娘的,也有些是奴婢自己心中想对娘娘说的。
话已说透,彼此间也都彻底明白,那么这些东西奴婢就会将其全部烂在心底,这辈子都不会再提及。
娘娘,事关生死荣辱,不光有您的,亦有雍王殿下的,是千万莽撞马虎不得的。
至于德妃主子,亦是心知罪孽深重,但多少都无法挽回了。
只盼此后能相安无事,太平度日。
她请娘娘您放心,只要雍王殿下平安无事,她愿意余生都了却在青灯古佛前,潜心忏悔,不问世事。
她缓缓说罢,向我深深跪拜,终是无声退去。
我不再言语,只怔怔望向窗外。
天色全黑,却依稀能见漫天的雪片簌簌落下,影影绰绰。
炉中依旧火光熊熊,那微开半边的窗有冷冽的风夹带的碎絮般的雪花吹入,不一时便融化在窗前。
我心中积聚许久的仇怨痛恨,似乎也在这一瞬消散褪去,只化作一片空茫。
脑海中忽的浮出一句话,是许久前我引来慷慨陈词的,此刻却独独映出了我这一时的心境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是非成败转头空。
失去的再也追不回来,那遥遥相望的却不如永不再见。
这所有的恩怨纠结,也许,都应该淡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