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回宫,一路上仍有些许零星雪点,身边众秀女们轻声谈论着席间见闻,不少人尤对静王赞叹有加。
馨蕊默默不语,专顾与我照料玲珑,她酒后虚浮脚下有些不稳。
虽然宫中行路之处的积雪已被人清扫,但行至烟波湖边,仍有些地湿路滑,果然,玲珑脚一踉跄,险些滑倒,幸有我二人扶住,就这样一路小心回到钟灵宫中,有太监来报说待会在屏雀台上有烟花燃放,娘娘特嘱要带秀女们前去观赏,只是宴上与静王寒喧,一时大意耽搁。
秀女们立即欢呼雀跃,欣然前往。
身边玲珑也吵着要去,我俩见她这醉态憨然的样子,自是不能放心,只有留心劝慰,玲珑恐是有些困了,也依言留在宫中,我和馨蕊亦留下来陪她。
众人走后宫中倒是清净,玲珑饮了些碧绿清茶,仍然困意渐生,我们将其扶至内阁躺下。
馨蕊唤来宫女倒了些热水为玲珑拭脸清洗,我确发现玲珑随身的手炉已是不见,显是丢在来宫的路上了。
馨蕊翻遍玲珑周身仍未见踪影。
我心念一动:还是我出去一趟,在路上找一找,兴许能够找到。
馨蕊摇头一个手炉,丢了就算了,何必大费周章?去的晚了被他人拾去,明日玲珑醒来,见她那一向不能离身的手炉不见了,不知又要如何折腾了。
我按了按玲珑被角,转头对馨蕊道我大概知道丢在哪里,只在来路上找找。
你在宫中陪她,我去去就回。
馨蕊见拗不过我,只得答应,只是叮嘱我多加小心。
雪已经停了,空气中尽是清冷的味道,隐隐亦有某处玉梅绽放的清然幽香。
此时宫中之人许是集中去到那烟波湖北侧的屏雀台去,这一路寂然,只听闻我脚下的踏雪之声。
记得玲珑在烟波湖边的巡幽小径曾差点跌倒过,那手炉许是遗落在那里,我沿着来路返回,留心查看两边雪地,果然,在湖边那几株古树下,一个小巧铜炉赫然侧倒积雪中,只露出炉身下侧勾花的暗红丝罩,正是玲珑遗失的那个。
我俯身拾起,手炉中炭火已灭,触手只觉湿冷,轻拍罩上附着的残雪,总算拾得回来,大功告成。
此时可见湖对岸灯烛点点,隐隐传来莺声笑语及丝竹之声,那湖岸对侧想是一番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吧!转见我只身立于白雪皑皑中,手中宫灯在这无人四下里显得微光萤火,与对岸欢声佳庆处对比更觉寂寞廖廖。
好个寂冷除夕夜,我正苦笑怅然,一声爆竹声起,随即一颗金星窜入空中炸开银光点点,对岸开始燃放起烟火来。
我转首去望,只可惜湖边树影丛丛,挡着看不真切。
四下张望,隔不多远有座湖石堆砌的假山,我记得山上有座平台,正是观望对岸的好去处,忙提起宫灯,快步向前,拾级而上。
果然,登上数十步阶梯后眼前豁然开朗,面前那烟波湖寒波渺渺,尽在眼前。
这座平台不过数方,可是胜在临高空旷,一览无余。
此处积雪未经打扫,深及脚踝,我小心踏至台边临湖一侧的玉雕护栏前,向对岸远眺。
隔岸烟花此起彼伏,点缀得这雪地寒夜灿烂缤纷。
我在这边高台上静静遥望着火树银花,今晚也尽兴饮了几杯黄花清酒,此刻酒劲似乎上来,眼前似见儿时庭院中爆竹声起,烟花盛燃,连母亲看着这美丽的五色烟火都能一展愁容,含笑欣然,不觉得思绪又回那江南烟花地,一会又是云儿握着长支的烟花棒想点又不敢点的模样,一会是母亲在窗台含笑向我看来,一会儿甚至是那双记忆深处别离时的深似潭水的双眸,似有千言未尽般款款相望……正胡乱思量间,对岸正燃起一排的金星流珠,无数串金珠升入高空后盛开成巨大的五色花朵,银星流翠,灿若星辰,整个夜空似乎点燃,还未来得及欣赏这一幕,忽闻身后脚步响起,有人来了!我大惊之下回头望去……漫天的烟火正映着来人的脸,恍然间,望见的似乎是刚刚正于心底念及的那人模样,然而烟花瞬时稍黯淡几分,我反而看清:他依稀三、四十的年纪,清曤峻朗的容颜,身披的饰有烟波云海暗纹的青墨色披风,玉立于台阶边,与我数步距离,正凝神望来,显是也未想到这台上有人。
我稍稍镇静下来,放下宫灯,弯膝行礼:奴婢向……说道此时,稍作停顿,不知如何称呼,见他漫步移来,默声不做任何提示,只好继续向大人请安!奴婢无意至此,有损大人雅兴,确有冒犯,还望恕罪!他已行至我身边,未见喜怒,只是依旧不言声。
我只有小心问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他停下脚步,依旧望着我,温沉地笑言:不用怕,是你先至此处,恐怕是我扫了姑娘的雅兴!那声音低沉醇厚,温润地滑过心头,让人竟觉动听温暖,一扫心头忐忑,我不觉愣神。
他见我没有动静,只好继续笑道:我不过是这清冷夜里的清冷客,你不必拘谨,既然来了,便一起共赏这人间美景!起来吧!我依言起身,稍稍向一旁移开寸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以示恭敬,他对此未作置论,由得我去。
深夜与一男子单独处于此处多少已不合礼教,我思量着找个机会离开。
此时,对岸又有一排银色烟花亮起,似是一排银色瀑布流云泻玉般,分外夺目,我俩的注意力顿时转向那边,反而化解此刻尴尬。
柳絮飞残铺地白。
只听他沉声吟道,却又未接下去,我便顺口接道:桃花落尽满阶红。
正说着,对岸光色一改,几点桃红色的串珠升入天空,尔后盈盈洒洒的化成落花缤纷坠下,刚好对上了我道出的那句,竟是如此巧合。
想不到你倒通晓这些诗词佳赋。
他有些意外。
大人过奖,只是幼时母亲教过,记得几句而已。
我垂首恭然答道。
还记得后面几句吗?是。
我低声吟道。
纷纷灿烂如星陨,耀耀喧灰似火攻。
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乱向东风。
这是最后一句,我俩同时吟出。
我依旧恭谦的笑了笑,而他此时却收敛了笑容,只是有些欣然地望我,眼神中似有深意。
我心下惴惴话说的似乎太多了……正思量间,他又发话问我:那你知这烟火是如何来历吗?一边暗自思量,一边小心回答:是古人用以辟山操恶鬼的,奴婢幼时曾听过爆竹驱山魈的故事。
没错!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只是如今多用于除夕喜庆,凭这缤纷夺目颜色,供人观赏娱乐。
可惜可叹,这炫景虽美,却转眼成灰。
他依旧是轻笑,只那笑容似乎深有惋惜之色。
逝去也好,成灰也罢,可它曾经绚烂过,这惊天撼地的动人颜色,这世上又有几分,大人怎知它不是满心欢喜呢?我稍不留神,已脱口而出。
哦~他愣了愣,旋即笑了开来,满心欢喜?这个说法倒是新鲜!说得好!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哈哈~闻言我转眼看他,隔岸花火闪烁,那五彩光色照在他此刻莞然欣笑的脸上,眉眼间刚好弯成好看的弧度,连眼角几许纹路都觉恰到好处,若是退回十数年,怕也是个俊朗青年,让人望之倾心吧!我沉吟间,心下电光火石地一念转动:正当如此年纪,能够孤身一人于这森严宫殿中闲庭信步,这天下又有几人!可是,他不说穿我自然不能点破。
思量至此,我立即转身向他略行了个宫礼:奴婢出来已久,再晚回去,怕是宫中嬷嬷又要怪罪,还是先行告退。
望大人见谅!哦?他又一愣神,仿佛未曾想我这么快就要离开。
趁这一愣神间,我转身即行,只是台上路滑,走不快而已。
未出几步,只听等等!他在身后喊住我,温言相询: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还是被问起,我心头一惊,却不动声色,只回头浅笑:奴婢不过也是寻常世间的寻常人,大人何必多问呢?见我竟是借用他的话顶回搪塞,呵呵~他只低头自嘲无奈一笑,竟出言叮嘱:好吧,天黑路滑,路上小心。
谢大人关心!略一低首示礼,我接着转身移步离开。
只留下他于台上独自怅然……未下几步台阶,只见假山另一边似有灯火映来。
果然,过不多时,只听身后台上上来数人,其中一个太监独特的尖细嗓音道陛下原在此处!这天寒地冻,老奴着实担心啊……陛下!我心下思量,果然如我所料!无论如何,这回未惹祸上身已是侥幸。
只盼他早日忘了我这寻常人!却未停脚步,只一路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