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夜雪中归来,我只是沉默,绝口不提当晚之事。
直到是日,酒意完全褪去,忆起昨晚一幕,才恍然一身冷汗,居然如此机缘巧合,让我无意间得窥天颜。
那个后宫无数女子翘首期盼的男人,那个普天之下万民景仰的天子,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温润的笑意,言谈间如此语亲和善!不是听闻这陛下暴厉无情、喜怒无常吗?许是那晚饮了些酒,竟有些难以自禁,言语间稍有轻肆,相遇亦是不测,又加上说了似乎不该说的话,一不小心便至风云变幻来。
思及此处,不竟暗暗自责:月遥啊月遥,皆云这宫中步步惊心,这段日子平静惯了,竟如此大意疏忽。
幸而数月于忐忑中过去,并未听说宫中有何变故,也未见有人差人来寻,终于稍稍放心,回归我原本的自在日子。
秀女们于宫中度过的期限似乎拉长,那各女殷殷盼望的旨意延绵无期。
平日中依旧是些教习循礼的课程,时不时也有几位娘娘及一众嬷嬷对我们容德女红才艺的考评测试。
我只是平平地做着份内事情,不见夺魁,亦不愿垫底,只是小心地不去做那夺宠之枝。
倒是馨蕊端庄聪慧、玲珑活泼善言,加之皆才艺出众、各领千秋,几位娘娘对其的喜爱已是溢于言表。
馨蕊时不时略带隐忧地望我,心中有话却未说出——她已然了解我的心意性情,许是知道说也无奈。
其实我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只能依着淡然的本性来,暂不去想明日路在何方……日子依旧平静地过,如同天中流云,淌过无痕,待到窗旁那株玉兰已含蕊待放,忽然让人觉得这满园春色已是蓄势待发,那漫漫寒冬,已经过去……沿着烟波湖向西走,过了如虹桥转右,行约半柱香时间便到了翠倚园,这是御花园中最多芬芳美景之地。
我们快步赶至那里方与众位秀女聚齐,幸而德妃等各位娘娘未到,我们未有失礼。
三月初九,已过春分日,天气愈加和暖起来。
又有德妃旨意传到,令我们去御花园中踏春赏花。
接旨后众秀女无不雀跃非常,连我都有些欣然向往:早就听说御花园中奇花异草,珍禽美景,数不胜数,再加上这几日春光正好,花柳竞姿,久居宫墙之中,能有个机会到那春花艳景中走走,定能一扫那冬日遗留的颓然之色。
众人早以褪下厚重冬衣换上春妆,今日更是流红芊翠,显得身姿轻盈,粉妆娥眉。
玲珑一身桃红的宫装映衬出一张俏脸娇艳如画;馨蕊着一件粉黛色收腰长裙,翩翩然若仙娥现世,云鬓上那支翠玉含珠步摇更显仪容尊贵。
馨蕊着意地打量我身上天青色的长裙,这已是我最为中意的一件了,剪裁合身妥帖,裙摆简单未有装饰,只是夹领袖口出绣着银线织的流云纹路,虽不起眼,但胜在清雅。
她似是满意的略点了点头,但望及我发间的那支简单的七巧珠钗却依旧带有不满之色。
庭中那株粉紫色玉兰开的正好,娇柔的点缀枝头。
馨蕊凝望片刻,即走至树边,折下一朵绽放的恰到好处的转身插于我后侧发髻上,然后似是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拿眼含笑看她,只是任她摆布。
玲珑此刻见这一幕,欢俏地说到:这枝玉兰真好!衬得宁姐姐不一般的高贵清雅呢!这花玲珑也很喜欢,馨蕊姐姐真是偏心!说着三人皆是莞然浅笑开去。
春日的烟波湖波心荡漾,一扫冬日里寒彻萧索的模样,两岸杨柳依依,莺啼清脆,点点暗藏于那如烟绿柳中。
我和馨蕊并排漫步湖边,玲珑在身后探花扑蝶去,我俩一路等她,与其他一般秀女隔开了一点距离。
想不到这宫中竟有这般春色,象极了江南的烟花三月呢!我向馨蕊娓娓道起那虎堤含烟柳,澄湖碧水清,听得她满脸向往之色:月遥妹妹把这江南说的真是人间胜景,教人神往无比呢!真说着,脑后发间一轻,似有物坠落,只是言谈欢笑间,还未及回首细看,只听身后男子温润之声:姑娘,你发上玉兰花落了……空气仿佛在此刻凝结一般!是他!心跳在此刻漏掉了半拍!那个数月时光来时时萦绕心间的人,那个无数静夜中魂梦相系的人,原以为那萍水相逢后的别离将是永远,但是那声音已铭记心间,此刻,竟在耳畔!我欣喜地几乎要坠下泪来!蓦然回首,那片微蓝清波的湖光天色中清然潇立的赫然是他,只是他似已不再是那素衣步衫的清俊男子,一身青玉色锦衣长袍,腰间蟒纹腰带上镶着的湛蓝宝石在阳光下闪着七彩光芒,烁烁地刺痛了我的眼。
只那眉清目朗,倾华气度,依稀当日模样!他似已认出了我,眼波中瞬间一亮,面上亦带上欣喜颜色,唇角轻启,似要道出那声:原来是你……拾起的那枝紫玉兰犹在手中呆呆地忘记递出。
四目相接,往昔又现心头:我与你素不相识,凭什么信你!……谁知你是不是象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无耻小贼!我知道你信的,不然你不会救我……正呆立间,感觉身边馨蕊已是转身上前,轻声唤道:靳轩哥哥……哦……馨蕊失礼了,是雍王殿下……雍王……一句话似清水扑面将我从梦中惊醒!那传闻中最受陛下赏识的皇子,那宫中人人口中众口皆言聪慧尊荣的三皇子,竟然是他!我只是愕然,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他还未作回应,身边另外一位华服男子早已开口道:馨蕊姑娘,原来你也在这里!馨蕊娇然一笑:馨蕊见过信王殿下。
我已然清醒过来,收拾了心境,如常施礼道:月遥见过雍王殿下,信王殿下。
刚才不识二位皇子,略有失礼,还望见谅。
唔……雍王似已回神,递出手中玉兰:这是你的玉兰。
我平静呼吸,伸手从他手中接过,面上微微发热:多谢雍王殿下。
屈膝施礼谢过。
身边馨蕊似是还有话要说,这时那边玲珑唤道:两位姐姐,你们快点,我们快要赶不上啦!我们闻言这才施礼快步离去,把他二人遗留在那片旎旎春光中。
心仍在怦怦跳动,恍然间身后似有灼热目光相随……沿着烟波湖向西走,过了如虹桥转右,行约半柱香时间便到了翠倚园,这是御花园中最多芬芳美景之地。
我们快步赶至那里方与众位秀女聚齐,幸而德妃等各位娘娘未到,我们未有失礼。
此时我手中犹握着那枝玉兰,那静香幽幽的花朵上似乎还微存他手中的余温。
馨蕊见我立于一旁只不言声,于是过来接过我手中玉兰,又为我别在髻上。
我亦抬手清理云鬓,还好发丝未乱。
馨蕊轻声言道:都是馨蕊不好,刚刚为妹妹插戴时竟未妥当,行至半路居然掉了,害得妹妹于二位皇子面前略有失仪。
姐姐言重了!我转神笑对她,亦是轻声地说要不是这枝玉兰,哪得这般机缘!得见二位皇子雍容气度,那是月遥有幸呢!我只是玩笑,欲解馨蕊惭愧,哪知她闻言双颊却是隐隐带上绯红颜色。
我这才仔细看她,只觉馨蕊今日格外娇羞模样,双目炯炯亦是尤为清亮,为她那分如花佳貌更添一种说不出的动人颜色,这副模样似乎曾经见过……未及我仔细思量,德妃及众位娘娘已至园中,我等即时转向列齐,依礼问安。
稍坐喧谈片刻,只见一年轻太监垂首入园来,在德妃娘娘耳畔轻禀几句。
德妃浅笑开来,略略点头,后转头向我们说道:雍王前些在宫外买了些纸鸢来,刚好今日春光正好,欲拿来给各位姑娘解闷。
不知大家可否喜欢?众人皆言妙极,于是那名太监从后拿来数个风筝,分发至各人手中。
又是雍王……我心头微微一动: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这世事竟如此难料,转眼间,便成了雍王!雍王靳轩这四个字我黯然默念,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正思量间,那名小太监已行至我面前,他略一抬头,我早已觉得他的身形有些面熟,此刻看清,他便是那日跟于雍王身边的小厮!这位姑娘,你一身青色衣衫配上这只碧绿色的蝴蝶可是恰到好处!说着向我暗一眨眼,递上一只蝴蝶风筝,我知他此言必有深意,便依言接过:谢公公。
垂首细看:这只碧玉色的蝴蝶风筝做工甚是精细,双翅轻盈欲飞,蝶身上沟勒墨色花纹,清丽秀雅,心下不觉喜欢,忽见蝶尾下方轻轻的用墨色的笔写着几个字:永遇乐永遇乐?!我细细思量,忽然脑间一片清明:淡碧长空,深红浅紫,漫舞争艳。
柳陌啼莺,江涛洲渚,香馥花迷眼。
闻禽来去,看云自得,未慕此情高远。
算今生、随缘足矣,为由一丝牵绊。
易残好梦,飞花声里,雨坠纷如珠串。
翼薄难撑,脱身乏计,魂魄皆飞散。
旧时倩影,旧时沉醉,刹那似真还幻。
此柔骨、泥尘零落,为谁寸断?心下浅笑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