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见那绿蝶向着东南角急坠下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我循着方向穿过一道回廊,出了一面爬满绿蔓的圆月洞门,一条小径直指竹林,沿着小径找去渐渐的似已走出了翠倚园的范围。
凭感觉它似乎就落在前面不远,所以我未停下脚步,只是小心留意来路方向,只怕到回头时迷了路。
走出竹林,豁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如云似霞的绚烂景色,美得让人屏住呼吸!不远处几株八重樱开的正艳,那一片漫天的花舞如同丝锦织就的旖旎画卷,我只被那花迷住了眼,一步一步地朝近走去,却赫然见我的风筝正好落在中间那株最高的八重樱枝头,露出半侧绿翅。
找到了!我心头一轻,这样望着那风筝落的位置似乎不高,我走到下方伸手去够,无奈踮起脚尖身长了手仍是差了寸许,却是怎样也够它不着,心下不免懊恼。
怎么样,要不要帮忙?身后一阵熟悉男声响起。
一阵大惊!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居然遇见他!我只能缓缓转身,望一眼面前正对我温然浅笑的男子,俯首行礼,恭敬地轻声问安:奴婢参见皇上!陛下万安!哦!他似是又有些吃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盘龙盛蓝长袍,腰间的绣着金色龙游云海的明黄腰带。
他旋及轻声笑了开去:这一次没有那件披风遮身,倒是被你看穿了身份!依旧垂首答道上次是奴婢愚钝,有缘得沐天颜,竟未识得陛下身份,真是有眼无珠!还望陛下恕罪!他略收了笑意:你说你不知,此刻见朕却怎么毫无惊讶模样?心下又是一惊,只有小心应答:能于宫廷之中闲庭信步又有如此雍然气度这普天之下又有几人,奴婢当日回宫后只是心下怀疑,并不敢确定。
今日又见龙颜,才应证了心中猜测。
他对我的回答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说平身吧!转身背着手踱步那株樱花树下,抬首望那树上风筝。
这是你的风筝?是。
刚才还见翠倚园上空五色纸鸢争艳,不想转头便掉下来一只,还真是巧,直直地朝朕这边飞来,不想竟是你的!说着似是转向我这边望来。
看来他在此处已经待了很久,而我来的时候居然满眼都是这花,竟未留意有人,真是卤莽。
心下想着,一边答道:奴婢笨拙,手中的线竟让它断了,惊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他听后并不言声,反倒向我走近几步,无形中有种压力袭来,这就是所说的君威莫测吧,我心下不竟忐忑!怎么,你怕朕?今天竟如此小心,当朕是老虎会吃人吗?他言语冷冷,已然有几分不满。
君王的不满应该更能给人压力吧,可是这瞬间我冷静下来,反而突然不怕了,倒是有几分摸清了他的心性,于是依着本心开口答道风筝断线凭风去,只身飞至帝王前。
惊扰了圣驾,奴婢只有认罪,难道怪于这送巧东风?呵,难不成朕还要赞你敢作敢当!果然语气已大转,已带上几分玩笑。
奴婢不敢,只是这天威难测,心中不免戚戚。
好个言语灵俐的丫头!难不成教习嬷嬷教过你面圣时的话是这样说的?教习嬷嬷?难道他已知我身份?是了,德妃邀众秀女绿倚园中赏游,我这身装扮又并非宫人,自然一猜便知身份。
这下倒好,两不相欠。
正思量间,听他又问:怎么,又不说话了?奴婢心下正是惶惶不安,不敢言声了!好了好了,朕不为难你,你还象平常那样说话,不要一口惶惶,一口戚戚了!说话间他已恢复昔日语气。
谢陛下不责之恩!我低头谢过,抬眼见他又行至那棵樱树底下,竟抬手要摘那风筝。
连忙说奴婢不敢劳烦陛下!说话间,那只绿蝶已被他取下,只见他正置于手间仔细打量,我不知他发现那永遇乐三字后又作何想,不免有些焦急。
此时,一阵东风吹过,风力稍劲,扫得落樱缤纷,那无数细小粉色花瓣翩翩如舞,将我俩笼罩在这纷繁花雨中。
一时间,两人都被眼前美景震撼,双双悄然无语。
只是我是抬首望向那如锦樱树,而他的目光似是落在我身上!待我发现,不竟大窘,面上似乎有些微微发热,只有暗暗转身退开少许。
只听他在旁喃喃:为什么朕每次见你,都能见如斯美景?言语轻柔,温然低回,犹如清泉入心,让人更觉置身处是人间三月天气。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半响才道这御苑之中美景处处,巧夺天工,又岂是奴婢功劳?他璀然笑开,转眼又恢复自若模样,樱雨已停,仿佛刚刚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伸手将手中纸蝶递给我,我微微屈膝双手接过多谢陛下。
他转身仰首背对着我,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叹: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是。
奴婢告退。
我垂首行礼,转身沿着原路回去。
待到行至竹林边,我忍不住回首望去:那一片繁华花影下,那盛蓝色的欣长背影独立,那便是我大康的一国之君吗?可是在我心中,他仿若依稀还是初时见过的那个清冷夜中的清冷客,面对繁华,绝世独立……是日踏青归来,众人皆是身心愉悦,言谈甚欢,像是意犹未尽。
而我今日连番偶遇,带给我的感触依旧徘徊我心,只让人脉脉不得言语。
前头遇见雍王,尤是得了那只写着永遇乐的风筝,似乎心中缠牵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一点点落地的感觉,又似乎在这迷茫的等待中看到远方乌云透出些许光亮的一角,那么柔那么亮地照在我心,嘴角似能泛起一点清甜的微笑……而后的正德帝,他再次给了我不同与帝王的感觉,只象是与一个寻常男子的相会,他的威严,他偶尔透出的那丝冷峻,莫不被那片温然笑意掩盖,让人看不真切!他应该是不在意的我的吧,对我的来历毫无兴趣,虽已知我是秀女,但就连我的名字此次也无意来问。
在他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偶然陪他,度过了那樱花春雨的一刻……玲珑一路也是欢声笑语,回到钟灵宫,馨蕊见我只是无语,拉了我悄悄到庭中一角:怎么?可是你去拾风筝时遇到什么事吗?真是聪慧善察,可我依旧懒懒的不愿去说,只有欣然笑对:好久未活动筋骨,今日一下行了这么多路,只是倦了。
姐姐为我费神了,月遥真是过意不去。
你啊~馨蕊未作深疑:一下子竟这么客气!说着浅笑开去,携了手一起走向后厅休息还未入门,只见前堂一名宫女急急向我俩走来,一看便是来找馨蕊的,因为馨蕊家中似与宫中关系密切,会时常遣人来探,送些衣物或是只是问安,而我家中从未传来过只字片语,所以我只是静立回头陪她等候。
可是那名宫女走至面前却是对我说道:宁姑娘,外边一位公公说是姑娘同乡,今日偶然见到了,想向姑娘问问家中情况。
同乡?怎么之前从未听过?我心下疑虑,但却未动声色,是吗?他在哪儿呢?正在钟灵宫门口。
那好,我去看看。
转头向馨蕊:姐姐先进去吧,我去去就来!馨蕊依言入内。
出至宫门口,右侧果然立着一位太监打扮的人,听见脚步他转身回头,我不由得心跳些许加快:竟是刚刚发风筝的那位年轻公公。
他身形削瘦,一双眼睛灵动有神,一看便是个灵俐角色,见是我来,笑着打了个揖:姑娘还不知道吧,奴才也是江州人士,自是幼时离家转身入这宫来。
今日见到姑娘,想到些前尘往事,不免贸然来到姑娘这里想问点家乡琐事,还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说着带我转到一旁寂静无人处,这才压低了嗓子说道:奴才连喜,见过姑娘。
我略一点头公公客气了。
奴才此次是雍王殿下派来传句话给姑娘。
闻此,心中不免怦怦直跳:公公有话不防直说。
殿下想见姑娘一面。
明晚宫中将于朗玉园中设宴,到时请姑娘设法到园西花房一叙。
在宫中秀女私会男子原是大忌,若被人发现会被论以失德失仪,甚至秽乱宫闱。
此前两次偶遇正德帝时亦难免心中惶恐。
而明晚……我稍稍迟疑沉吟,连喜观色忙道:姑娘放心,殿下必定护得姑娘周全。
我微微点了点头,连喜这才施礼离去。
明晚朗玉园中的宴会我早有耳闻,一月前教习嬷嬷已吩咐下来这次佳宴上众位秀女将要献艺宴中。
闻此,不少人都面露欣喜之色,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一展才色。
我始终只是淡淡,而此时此刻,得知明日宴上的人亦有雍王在,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而想到明日宴中花房之约,又隐隐有些期待……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度过一日,第二天时近黄昏,天边那抹霞光正如潮似锦地铺开。
众人已齐聚朗玉园中,不光各位秀女,亦有不少皇族亲贵。
朗玉园位于烟波湖东侧,一片开阔园地与湖相依,设宴之地正在湖畔,席间可见万倾湖水倒映西边的漫天霞光,甚是壮观。
忽闻礼乐奏响,回首望去,正是皇帝与众位嫔妃皇子到场!全场俱静,众人伏倒行礼,三呼万岁!之后谢恩落座。
这是我第一次在众人之中仰望正德帝:此时他端坐上首,一身玄黄色镶金丝的盘龙长袍于四周灯火辉映中格外夺目,清伟的面庞上只见象征性的淡淡笑意,双眸微冷,处处透露出帝王的威仪。
那早已不是昨日与我共赏那春日樱雨的男子,亦不是那除夕清冷夜中带着款款笑意的人,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作为帝王的真正面目。
而靳轩,他依位列于左首第二,依旧清俊如玉,一身浅青色长衫上隐隐有暗色纹饰,只是隔着远了看不真切。
只见他似是无意地朝秀女们坐着的下首望来,许是在找寻我的身影。
我立刻转头望向湖水一侧,象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虽然心中已是波涟四起,却只不敢看他,面上轻轻有些发烧。
由德妃宴前致词后,晚宴正式开始。
我们只在席间略吃了些东西便下去准备,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四周宫灯早已点上,此时又加上了一些明亮的玻璃盏,照得席间明如白昼。
湖上半轮明月已低低的挂在天边,月色清华如洗。
两旁丝竹之声响起,远远湖面上一盏宫灯于风中轻拽,一只小舟缓缓驶来,丝竹之声渐弱,只闻一阵女声由远至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一首《春江花月夜》,歌者正是玲珑。
玲珑嗓音清亮,正如出谷黄鹂,初试啼声,婉转悠然。
众人闻之无不心神向往。
一曲歌罢,我于湖边一数尺高的方台上半报着琵琶轻抚,弹响的曲子依然是那首《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身前,一人曼妙身影翩然起舞,轻舒广袖,身上的月白色长裙随着身形旋转荡开,更显舞姿婷婷,飘然如仙。
我含笑看着馨蕊轻舞,指上疾奏如雨下,微风轻轻吹起我浅粉色的衣裙,裙裾飘然如蝶。
手中这只曲子于家中早已练的极熟,此刻只是为了称出馨蕊舞姿罢了。
舞终曲罢,赢得众人掌声一片,我俩立身行礼退下,抬首时我有意望了一眼雍王,他似已认出是我,眼神清亮,含笑不语。
我的心跳不由得反而比弹奏时加快少许。
演罢归来,我们依旧坐于下首只看他人表演。
又是一阵清平乐起,另有几位秀女踏着舞步翩翩而来。
我脑中满是答应的花房之约,却再没有情致欣赏。
思量间,我端起面前盘花瓷杯欲饮,一旁玲珑回首与我说话:宁姐姐……却正好撞在我持杯的手上,酒杯一晃,杯中清酒点点撒在裙裾之上。
哎呀!我俩不竟同时低声轻呼,玲珑拿出帕子要来帮我拭去,我心中一动,一把挡住她的手:算了,别把你的帕子也沾上这酒气。
我记得园子西侧有个花房,那里有水,我去洗洗就来。
宁姐姐,我陪你去吧。
不必了,席上皇上、娘娘都在,离席的人多了太过着眼,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说着趁众人都在欣赏面前舞蹈,我暗暗退了出来。
渐渐远离声嚣,我一路照着记忆循着那个花房,果然,穿过一丛月桂树林,一栋精致木屋悄悄立于园中僻静一角。
屋门的锁已被了去了,我见此刻四下无人,先找了屋边水桶就着水清洗着裙上酒渍,一边思量这出来太过心急,仓促间竟未留意他是否见我离席。
正是思恼心烦的时候,身后脚步声起,转头殷然回望,果真是他!他头顶的双龙冠于月色中散射着清冷的光,面上的神色不知有多么欣喜,双眸烁烁,衬得面容更加清俊不凡。
我垂首轻声行礼:月遥见过雍王。
w他快步到我面前:不必如此多礼。
说着望向我的裙摆,关心地问道:怎么,弄脏了吗我这才想起裙裾上水渍斑斑,又想到一路慌慌然地过来也不知是否钗摇鬓乱,仪态尽失,不竟大窘。
只是拽着一侧裙摆,一时不得言声。
他似已看出我心中所想,竟然浅笑开来:有没有洗净,要不要本王帮你?我心下不竟大恼,早已羞红了脸:没想到雍王竟是如此嘲笑月遥!说着转身欲走。
诶~他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别走,是我一时轻浮。
你可别恼!我心中依旧不平,停了步只是转身不去理他。
呵呵~他只得轻声哄我:好了好了,初见面时你还说我是个无耻小贼呢,还拿个簪子抵着我!也没见我气了恼了,转了身去不理你不是?听他此言,前尘往事,尽在眼前,心下不竟莞尔,嘴边也露出一浅轻笑。
见我释然而笑,他反倒呆了呆,换了认真的语气:月遥,你可知道,我盼着这一刻有多久!抬首望他,他只是一副认真神色。
月遥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唤我的名字,心中有种暖流经过,他那明媚一如春光的眼神中,似有一整个的清朗世界,就算让我深陷其中亦心甘情愿……我们过去慢慢说。
他领着我立于花房后侧月影中,一旁盛设着些花锄杂物,只是这月色朦胧看不真切。
只那些许青草香气,氤氲周围。
周围我已叫连喜带人守着,你不用担心。
雍王心细,但还请长话短说,月遥不敢离席太久。
他转首望月,缓缓言道那日离开江镇连夜奔赴上京,一进京繁杂政事接踵而至,而且……他顿了顿……还要彻查江镇遇刺一事!这边急着寻李大人追问你的下落,谁知他接父皇密令离京后一路往川南暗访,竟不得所踪。
直至前几日他回京述职才问明你竟是此届秀女,急急地着人去户部和宫里查询,又不好做得太过张扬,真是天顾垂怜,昨日竟然在御苑中碰上!他望了望我,欲言又止,仿佛一言难尽此间波折。
我静静地抬眼望他,那张清俊的脸上似乎依旧带了当时的如焚心境,心下顿生一丝难言欣喜,只能报以理解的一笑。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解下腰间那个松绿色的镶金盘龙袋,打开袋口:月遥,你来看看。
我低头去望,幽幽月光下那绣着盘龙云海的袋中赫然躺着的是我的那支金簪!我一直珍藏身边,时刻不离。
语气深沉,似承载着无尽含义。
见他如此珍视,心下感触如烟似海地漫过,我一时动容,只是默默望着他月影中的轮廓。
见我但笑不语他只得继续说道:我送的风筝可是中意?是,青蝶翩翩,栩栩如生。
月遥自然喜欢,何况……还有那首《永遇乐》。
想到那日要将风筝送于我的手上,不知他又费了多少心思。
你果然识得!不枉本王一片苦心!言语中大有欣慰之感。
可惜那日又被请去处理朝政,未能看见它飞舞清空。
我亦是暗暗放心,这么说来他也没见到后来的断线东坠咯!正庆幸间,他又问道:那只风筝你最后如何处置?心下不竟起了玩笑之意:哎呀,奴婢倒是不记得扔到哪里了?装作大惊失色,心里却想着那只风筝正端然挂于房中晓纹罗帐中,昨夜正是痴痴凝望着它才渐渐入睡。
他不竟紧张起来:什么?可是丢在园中……说着便看到我嘴角掩不住的笑意,这才明白过来,施施然道:这下可好,月遥可欠下本王好大一个心意!我一只碧玉金簪就换了这个民间常见不过的蝴蝶纸风筝,雍王真是好打算呢!话已至此,气氛更觉轻松,嘴角的笑意更是荡然开来。
可他反倒正了正容色,收敛了刚刚的玩笑之意:姑娘所言极是,因此本王有件极为珍贵的物什要赠予姑娘!见他当了真,我倒是讶然,只有急急地说:雍王严重了,刚刚月遥不过玩笑……话未说完,只见他伸手拉过我的双手握于掌心。
我不防他有如此举动,一时羞腩地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了,只垂首无言,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宽广的饰有竹叶暗纹的石青袖口下,他十指修长有力,紧紧地合着我的手,这是记忆中第一次于男子肌肤相亲吧,只觉他的掌心甚暖,那温暖的感觉顺着掌纹传到我的手中,竟不住心下一丝轻颤。
只听他在耳边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庄然说道:本王欲将今后雍王正妃妃位赠予姑娘,不知月遥可愿接受?雍王正妃!他说的竟是这个!我大惊之下抬首望他,只见他一双墨玉双眸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这个震撼让我始料未及!心中波涛翻滚,竟自意难平!他见我未言声,像是有些慌了,急急地说道:月遥,自从江镇初见,我便对你一见倾心。
且不说你舍身救我,只那音容笑貌,长久徘徊我心。
他一急之下,竟不再说本王只是自称我,似乎可见心中急切,只听他继续言道此次冒险相约只为问明你的心意,你若愿意只需轻轻一点头,我即刻便去向父皇母妃呈请!刚才的震惊似乎缓和下来,而泪,却在这一瞬间溢出眼眶,盈盈下坠,竟是喜极而泣!他见到了那颗泪滴,竟是懂了我的心意!欣喜若狂:月遥,你这便是……答应了?!声音也不觉微微发颤。
奴婢是福薄之人,蒲柳之姿,难承雍王深意……月遥!他拦住话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我雍王靳轩,今夜于此指天发誓:今生愿娶月遥为妻,从此白首相依,不离不弃!说着双臂张开,轻轻揽我在怀:这下,你可放心?泪已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在面颊蜿蜒而下。
他见状伸指轻轻拭去我脸上泪水:我知你是心中高兴,只是……他拿眼看我你怎么这么爱哭!噗哧,不竟被他逗笑。
他见我笑了,这才放心的紧紧揽我在怀温言道:月遥,此生我愿不再见你流泪,只愿一生一世地对你好,让你从此不再流泪哭泣!我伏在他怀里,面颊所贴出正是他的胸膛,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仿佛透过浅青色的丝质罩衫传到我的耳边,听起来是那么真切!这一刻的感觉只能用幸福二字来形容,只这幸福,我似已好久未曾触碰过,但愿时间就定在这一刻,长长久久……不记得当晚是如何离开那月野花房回到宴上那片灯火辉煌莺歌燕舞中的,只记得坐回席上时歌女们于台上银衣轻舞,唱得正好: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玲珑问我:宁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等急了!我只是浅笑不语,凝望眼前的轻歌曼舞。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而我心中悦君,那王子竟是知道!而且,以他无边的款款情深回报!笑,一直在我嘴边。
是心中太快乐了吧,喜不自禁,只能溢于言表。
那边馨蕊似是闻到我身上的淡淡酒香,关心地问:是不是不胜酒力?看你,只喝了几杯,脸却是这样红!是吗?我轻抚面庞,果真微微发烫,恍然间记得他似乎在我颊上拭去一滴泪珠,那手指间的温暖感觉似乎还遗留在那里。
就当是醉了吧,醉眼看花,只觉那满台流光溢彩,满目的银红翠玉,竟是这样美不胜言!宴罢回宫,行至宫内长巷中,繁华尽过,晚风一吹,我的头脑似乎渐渐静了下来,像是一朝酒醒,却分外澄明。
得知他的倾慕,我确是知足且欣喜。
但倾慕,似只是彼此之间心境,而靳轩,作为皇子,作为这大康皇室尊贵血统的传承人,他的正妃,岂是单凭一己的请求就能够实现心中所愿的。
担忧,自心头隐隐而生,挥之不去。
眉头轻蹙,脚步渐渐慢下来,落到了队伍的后面,与前头的馨蕊、玲珑拉开了些许距离,此时于我身畔并排行着的是芷青,平日里相交不多,但她的温良谦顺,象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兽般灵巧娇怯的容色,却是我见尤怜。
此时她在我身边开口轻声言道:每次看到宁姐姐总是平静祥和的样子,这份心境真叫芷青羡慕呢!正想客气几番,闻得一阵马蹄声身后不远拐角处传来,众人都停下脚步回首去望,只见八骑松黄色高大良驹成双列队,后面拖着的是辆明黄金冕——竟是皇上的圣驾!众人皆靠边跪下行礼,给那马车让道。
正在此时,长巷中不知何处起的一阵劲风刮过,只见一名引路太监手中宫灯被狂风掀起,里面燃灯倾倒,将灯壁皮纸燃了起来,正行于他身边的那匹为首良驹骤见火光,咋然受惊,发出一阵嘶鸣,竟自挣脱马缰狂奔起来。
快,保护皇上!一众御林军以及内伺当即喊道。
身边众秀女见那惊马竟向这边奔来,不由一阵惊恐,忙起身逃散躲开。
我也欲走,却见身边芷青显是从未见过这样场面,像是吓得傻了,竟膝下颤颤不得起身。
眼看那马越来越近,她却始终不能移动半分,我已跑出数步,见状只有回头,一把拖起她。
此刻,那匹马已是奔至我们面前,那马蹄高扬,似要踏上芷青,我不及细想,只有使出全身力气将她向后拖。
一下子收力不住,我只觉身子向后倒去,而芷青刚好半个身子压在我上半身上。
只听咚的一声,我的头重重的撞上了墙角坚硬的青石长砖,眼前一阵金星晃过,已管不了是否已躲过那踏下的马蹄,只觉得头痛得像似炸开,最后听见芷青带着哭腔的一声宁姐姐!便闭上眼向黑暗沉沉坠去……咳~一阵扑鼻药味,似是有人要将药灌于我口中,却在喉间一呛。
这一呛倒是让我有了些许意识。
双眼微微张开,宁姐姐!似是玲珑的声音,只是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头一重,又合眼沉沉睡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觉得后脑的痛隐隐传来,愈来愈明显。
胸口似乎积聚已久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我慢慢地张开了眼,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玲珑欣喜万分的样子:宁姐姐,你终于醒了!身边又换上一张脸:月遥,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却是馨蕊宫灯!惊马!芷青!点点片断似在眼前。
我终于忆起昏倒前的那慕,开口吃力地问:芷青呢?一个青衣人影伏倒于我床边,哽咽道:宁姐姐!都怪芷青!是芷青没用,才害得你这样!要不是姐姐,芷青早已葬身马蹄下。
姐姐救命之恩,芷青永生难报!听她在耳边呜咽,我的头一跳一跳地痛得似要炸开,微微皱了皱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馨蕊毕竟聪慧,她伸手拉起了芷青,劝慰道:好了好了,妹妹不要自责!还是快点起来,看妹妹这样跪着,月遥也会深受不安的。
并抬首对屋内众人说道:这月遥刚刚转醒,太医叮嘱过一定要她好好将息,既然她已醒了,姐妹们就都放心了,还是让她一人安心静养吧。
说着,领着众人出去,只留下玲珑一人在我身畔,并叮嘱道:玲珑,你小心陪着,看月遥有什么需要。
玲珑闻言点了点头,小心坐在我床边,难得地轻声问道:宁姐姐,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玲珑去给你弄来?我微微摇了摇头:玲珑,我这是晕了几日了?玲珑掐指一算:足足有三日多了!宁姐姐,你可知道,当时看你倒在地上,皇上抱起你的时候,你脑袋下一滩血迹,玲珑看了,还吓哭了呢!什么!我闻言大惊,吃力地抬起头问:你说……皇上!是啊!玲珑见状,忙按了按我的双肩姐姐,你躺好了,别起来!说着微微蹙了蹙眉,自责地说:是玲珑嘴快了!玲珑,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他……我心中焦急,可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
姐姐别急,听玲珑慢慢给你说。
玲珑只好娓娓道来:那日你受伤后,便有侍卫把马制住,我和馨蕊姐姐见你倒在那里,急急跑到你身边,却是怎么唤你都不应。
后来,我听到有人过来,回头一看,竟是陛下!我们都吃了一惊,差点连行礼都忘记了,芷青吓得只是在边上哭,可皇上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居然一把抱起你,还把你抱到了銮车上……她停了停,看了眼我,继续说道:并叫了何公公去找太医来。
是皇上的金銮车把你一路送回钟灵宫的。
头沉沉的痛,头脑中一片混乱,思绪亦是整理不出来,只能继续问:那后来呢?后来……嗯,何公公找了个厉害的薛太医来,太医看过了,把了脉,说是皮外伤而已,只是头脑受了撞荡,还好未有积血于颅中,只需静养便可好转。
这不,宁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玲珑这可放心了,也不知心里面念了多少的阿弥佗佛啊!我皱着眉,想笑却笑不出来,玲珑显是知道说岔了,吐了吐舌头思量着继续说道:皇上的金銮马车走得快,那天我们赶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后来也没见他再来过,只是何公公天天要来,什么柏子养心丹啊、安宫牛黄丸啊,各种珍贵的药材不停地送过来。
后来,德妃娘娘的赏赐也到了。
说着,望一眼房中玉石圆桌,果然,桌上各式大小锦盒,堆得桌子都快盛不下了。
有人私底下还偷偷地说姐姐这次是因祸得福了呢?忽然脑海中晃过一件事,我定了定神,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还有没有别的人,来看我?别的人啊?玲珑侧着头仔细思量,突然想到:哦,我听后院的宫女采云说,有个公公,一天要来上好多趟,只说是和姐姐同乡,原本熟识的,知是姐姐出了事,赶忙过来问问。
我心头一紧,眼眶微微发热,他竟也知道了,又不好明着来问,这下心里不知是否焦急担忧,想到这里,我轻轻对玲珑说:既然这样,玲珑,你去帮我个忙,悄悄同采玉说我已经没事了,让她转告那位公公,以免他记挂。
最好别让别人看见,宫里人多口杂。
玲珑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说了会话已是累了,又没有胃口吃东西,一会儿便又转身睡去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已不知下了几日。
我的伤倒是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头渐渐不那么疼了,已能下地走走,只是这一句太医叮嘱的要好好休息,让嬷嬷及馨蕊她们对我的看管严了,别说钟灵宫,就是我所住的这间紫玉殿的偏房,都未能踏出过半步。
日日待在屋中已是困闷,这春雨淅淅不尽更教人难言的意乱。
心中是有事,万般地牵扯不清,想来只是头痛。
那日皇上一路送我回来,这宫中众人私揣圣意,皆断定皇上对我青眼有加,说不定不日便会晋升小主。
因此言语相待中,已明显带上十分恭敬。
更有好事者,殷勤不已,衣食用度,虽与平日还是一个档次,但端入我房中的东西,莫不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象那瑞秋,一扫之前的冷眼冷面,每日都会来我房中坐坐,说些什么妹妹真是重情,姐妹间竟然舍身相救,真让瑞秋佩服之类的知己话,我听到耳中只觉好笑,又不好当面给她难看,只能每每装作头疼未愈,说上两句便昏然睡去。
这样一下两下,她只道我是好静,也渐渐来得少了。
只那恃宠自傲的名声,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戴在了我的头上。
而圣意究竟如何,却是我参彻不透的。
他在众人面前对我逾礼而待,亲手抱上御冕,究竟是只为昔日度樱雨赏烟花的一场相遇,还是正象众人所说的那样另有心意,我想不到,亦是不敢去想。
怕只怕应了众人言,心下惶惶。
而靳轩那边,似也失去了消息,我知他不便前来,心中担忧的反反复复只是那句:月遥,你放心,我即刻便去向母妃呈请,把你要了来!他是德妃唯一的所出,而也正是德妃主持这秀女之事。
他到底有无呈请于德妃面前,得到的又是什么反应?这才是我日来心下最最挂牵的事。
转首去望玉桌上德妃差人赐来的松绿梅花纹的锦盒,里面盛着的镶宝半月金梳,金梳上红蓝二色宝石皆如猫眼大小,成色亦是上等,做工精致,那夜初次拿出来看,烛光中流光溢转,华丽万分。
只是让人看不出是半分心思。
担忧,更进一步地笼罩着我心。
没有消息,恐怕便是最坏的消息了。
正竟自忧心忡忡,一日玲珑拿了几枝桃花进来,并找了个白瓷细颈瓶把花插上:宁姐姐,我知你在屋里闷得慌,拿几枝桃花来给你放在房中添点生气吧。
我抬眼望了一眼,这桃花不是平日里多见的粉红,而是稍稍浓艳的绯红色,花瓣较大,重重叠叠,竟是未见过的品种。
过去帮玲珑插好,随口问道:这花不是我们钟灵宫的吧,怎么下了那么几日的雨,也没被雨水打残了花瓣。
玲珑笑道:哎呀,一下子就被姐姐看破了,这花不是我摘的,玲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送花的公公说了,这叫什么绯色如意桃,是御苑中才有的,特意拿来给姐姐解解闷的。
我心中一动:是哪位公公有心?就是上次说来问你病情的那位,说是姐姐同乡的……玲珑仍在絮絮不已,我的心头却是怦怦然心跳加速。
原来是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应该不会是拿这个笑话我吧?围着这几枝桃花转了半圈,突然脑中一片清明:绯色如意桃!难道是取如意之意?不竟一番难言欣喜,如意如意,莫非他只是想让我知道,眼下是事事顺利,一如他的愿意……多日来心中愁雾仿佛在这一下消散了少许,那边玲珑推开了窗,欢声唤道:宁姐姐,你快来看啊,雨停了呢!我含笑到了窗前,果真,那绵绵几日的春雨终于停了,空气中仍有雨后里潮湿的青草气息,一缕阳光穿过积聚的阴霾暖暖地照了下来,似是照在我心。
天气一日一日地晴好起来,可我仍是不能踏出房门半步。
薛太医每日来看,酌情减了服药的份量,而这静息二字,却是不能松口的。
这一日他搭完脉,看了看我后脑的伤口,换了些清淤止血的药物,后又用棉纱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这才收拾起药箱,仍是细细叮嘱:姑娘的症状已是减了七、八分,只这后脑的伤仍未长好,加上精气未畅,气血有虚,姑娘还需多多静养调理才是。
我俯首示意谢过:月遥的伤复原的那么快,还要多谢太医妙手回春。
只是眼下伤病已然稳定,还要日日劳烦太医前来,心中过意不去。
其实太医大可放心,隔个三五日来看即可,不必日日前来这么麻烦了!薛太医已收拾好药箱起身,听我这么说,清廋的脸上似有一笑:士其奉旨办事,不敢有误。
说着转身告辞走了。
这一日这么静,秀女们都奉旨去了德妃娘娘的宫中,窗外只有风吹过桂树时树叶摩娑的沙沙声,远处似有鸟鸣,只是隔了宫墙,听不出婉转清脆。
实在是闷了,心中纷杂又不愿多想,只有取过墙上的那把古筝来,调了调音,于窗前随意弹弄起来。
萼绿华身,小桃花扇,安石榴裙。
子野闻歌,周郎顾曲,曾恼夫君。
悠悠羁旅愁人。
似飘零、青天断云。
何处销魂,初三夜月,第四桥春。
这首《柳梢春》是那日嬷嬷自做的曲子,她只弹过一遍,我却记住了,其间尽述与情人别后感思无限,往昔难以忘怀,入得词来,清彻伤婉,让人怅然。
此刻弹起,忆起那日烟波湖畔垂柳依依,点缀在一片澈蓝的湖光天色中,别后重逢的第一次相见,竟是伤感大于惊喜吧,雍王——这是怎样一个让人讶然的身份!那几枝绯色如意桃早已开败了,那枯萎的枝叶被玲珑信手扔了出去,我的心,似也随着花叶颓败。
如意?!我嘴边一丝清冷的笑,象在自嘲!许是自己多心了吧,这世间的事,犹在这重重宫廷中,又有多少能够如意!还是收敛了心神做自己的份内事才好,否则,希望愈大,失望亦是愈大,待到哪日春宵梦醒,青天断云,又去何处销魂。
正思量间,空气中的一贯药香似乎隐隐出现了有一种不同的清冽味道,心下起疑,却是不信般的缓缓回首:只见那立于身后,正微笑着望着我的,赫然是正德帝!他一身银灰色缎袍,只用墨色如意纹饰了边,却没有任何帝王服色,面上依旧是昔日初遇时的温暖笑意,只是他站在房中窗棱的阴影中,教人看不真切。
我一时愣了,恍如春梦中,犹自未醒。
神智恍乎,看来是士其医术不精,这伤竟然还未治好!他看我如此神态,笑意愈发浓了。
我这才起身,盈盈下拜: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好了,你身上有伤,不必跪了。
他抬手示意我起来,然后转过身,竟自打量屋中。
我望了望门口,并未看见侍卫跟从,门半开的,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竟然不知道!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朕从未听过!他似是随意问道。
回陛下,是教习嬷嬷自做的曲子,取的是罗椅的词《柳梢春》……毕敬答道,却看他动作停住了,眼神所及处,竟是那只挂于帐中的绿蝶风筝。
心中不免大惊,那日靳轩送我的风筝,我当日意竟难忘,将它挂在罗帐之中,可它却也正是那日樱花春雨中皇上亲手为我于樱树上摘下的风筝!一时间,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心下惶惶,似有汗,自额发间暗暗渗出。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才见他回转头来,神色似乎如常,只款款望我:头上的伤,好得怎样了?略略放心,安然答道:薛太医医技精湛,已是大好了。
哦,那怎么刚刚呆立许久,竟像是认不出朕了?还以为薛士其把你的伤说得轻了呢!奴婢只是想不到陛下会突然亲临,一时惶恐……还未说完,却见他缓缓踱步走近。
他身上有一种清冽暗香,似混有些许薄荷、芸香的味道,近了才能感觉得到。
原来是朕吓着你了。
他脚下不停。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急急解释着抬头,却见他已到我面前。
我从未和他间隔这么近,一时有些慌了,想退,身后已是刚才坐着抚琴的横凳,却是退不开去,心下一动,只有屈膝欲跪。
他却一把手扶住我的胳膊,阻了我下跪的动作。
我心下又急又羞,只红了脸不言声。
他显是看出我的惶恐,放开了手,站定了慢慢道:朕今日只是想亲眼看看你的伤究竟怎样了!想不到你居然有如此胆色,那日朕明明见你跑开了,为了那名姑娘,却敢回身迎着那匹惊马救她。
皇上过夸了,奴婢当日只是一时情急……他稍稍俯身,脸离我不过咫尺距离,似在打量我,缓缓言道:你叫做月遥,是吗?他的鼻息似乎已轻轻地扫过我的额头,我只觉额角的汗愈盛。
未待我回答,他却立起身,转踱了开去,继续说道:朕想好好赏你,却不知你喜欢什么。
心下大轻:奴婢举手之劳,实在不敢承受陛下如此盛恩。
陛下多日对月遥照抚有加,隆恩深重,月遥已是惭愧,即使为奴为婢亦无以回报。
听到这话,他轻轻笑了,似是无意的问:为奴为婢?你就不愿为妃吗?你可知道,过几日,今届秀女册封的旨意就要到了?!心仿佛在此刻凉了半截!为妃!他是玩笑,还是暗示?心中杂乱纷呈,难道终日担忧的竟然真的要来了。
这一惊,倒是静下来。
月遥何德何能,不敢蒙受陛下如此重恩。
这么说,你是不愿入宫咯?他似乎依旧在笑,言语中已有淡淡清冷味道。
我正了正神色,循礼依旧跪下,娓娓言道:月遥身份卑微,资质平平,实不敢有此妄想!这一次他没有阻止我,却是保持几步远的距离肃立那里,双眼微眯,似又在打量我,只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话音里又加上了几分力道: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想?心下一横,开口恭然言道:皇上圣明天下,百姓无不仰望恩德。
陛下待月遥恩重,月遥情愿一生伺奉左右以报隆恩。
而入宫为妃,就不仅仅要视陛下为君,更要视陛下如夫。
而陛下的威仪,月遥只能仰望,视为天子,不敢有其他妄想。
哼!淡淡一阵冷哼,屋内的空气也随着阴冷下来,让人心底寒意渐生。
既然已上绝路,便没有回头的道理,我反而愈加镇定:若是蒙恩选入后宫,月遥无法全心以伺夫之意待陛下,无异欺君。
月遥不愿做欺君之事,还望陛下恕罪!说着,盈盈下拜,伏于地上好!好!一连两个好字,虽没有明显怒气,却徒带几分森冷。
此时的话,却已是天子口吻,语意中的威严沉重地压下来,似在人的心头压上一块重石,只是逼得人喘不上气来:朕倒是没有夸错你,果真是有几分胆识!看来真是对你太好,好得足以让人忘乎所以甚至狂妄!皇上问奴婢话,奴婢只是俱实相告,不敢有欺。
字字真言,句句肺腑。
依旧不卑不亢。
哈哈……他反而大笑,笑意里刚刚那分森冷轻轻减去少许,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朕总是看不透你!那好,朕再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俱实以告。
是。
可是心里已有什么人了?!他的口气低沉下来,但压力无形仍在。
我心中怦怦地跳,这一刻的回答稍差,可能牵挂生死攸关,刚刚御前直言的胆量似乎没了,一咬唇,狠心答道:回皇上话,没有!也不知在屋内生冷的地下跪了多久,皇上早已离开,留给我的最后映象是在那已近黄昏的日光里一个威仪而森冷的背影,他听了我最后的回答,没有再给我一句话,只是拂袖去了,是怒是斥都没有任何的表示,只剩下我,在这空寂的房间里,宛如大梦初醒。
腿已是麻木多时,最后只能扶着身边的横凳慢慢站起来,一身一额的冷汗,现在方觉,内衣在里面粘粘的伏于背后,亦是生涩冷冰,教人只是难受。
是我错了吗?应该如往日般噤声,小心翼翼地沉默应对就好。
是谁给了我那么大的胆子,在御前说了这些冲撞拂逆的话。
我发觉自己其实不怕他,每每在他面前,那些不会对别人道出的话,那个平日里隐藏得极深的本性,都会原原本本的暴露出来。
是因为初见时他温润的笑吗?是因为他面对我时亦有别于平日威仪的温暖吗?他给我的感觉,只象一个极为亲近的人,亲近地可以恣意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简直就是疯了!他可是皇帝啊,那万人之上的国君!一抬手一开口便能判人生死,断人前程!什么举首仰望陛下威仪,这反倒成了自己骗自己的话!我冷笑,月遥啊月遥,这下可好,眼下自己反而成了那只风筝,只是线握在别人手上,是生是死,由不得自己了!头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痛,到底自己亲手葬送了什么?是原本如花似锦的前路吗?还是往昔自由美好的日子?他到底作何想,会对我作何处置,现在,茫茫然只是不知,象把自己推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里,只一直坠一直坠……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众秀女都回宫来了,我站在窗前望去,只见有人面带喜色又有人隐隐担忧。
我收拾了心境,迎上推开我房门的玲珑,她依旧无忧无虑的模样:今天德妃娘娘说了,本来前几日就要宣旨册封的,只姐姐的伤还未好,便给推迟了。
今个问过太医,说是已无大碍了,娘娘便定了后日行册封大典呢!馨蕊自后面跟着也入了我的房间,不见欣喜颜色,只是淡淡不语,眉宇不展,似有心事。
册封!?我心下冷冷:也好,是生是死,即刻揭晓。
也终不枉我们等了那么久!馨蕊听我此言,似是想不到我会有这么冷冽的言语,疑虑地望我,却终究没有开口……册封那日是三月廿八,据说是个极好的日子,窗外的天空格外的清澈。
我头上的棉纱终于可以取下了,似乎许久没有那么舒畅地梳着头发了,我在脑后规规矩矩地梳了一个如意髻,余下的青丝垂顺而下,伏于肩上,依旧是那件天青色的长裙,只在外罩了层胭脂色的轻纱,怎么说也是册封的日子,也该添点喜气热闹的颜色吧。
仿佛许久没有仔细照过镜子,现下凝望镜中人,下巴尖了,面色苍白,血色也无半分,真是白白浪费了那许多的补血养气的名贵药材,只有调了胭脂,薄薄地敷上,也算对得起待会册封大典中将要觐见的众位娘娘。
这最近的时光真是过得平静,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既未见皇上任何旨意下,也得不到雍王的半点消息,更是无人能从宫中处探得今日册封的一丝半毫,象是幼时元宵,华灯早早地挂上,灯谜亦是早早地题在那里,但是谜底,却一定要到团圆饭后,不管大家猜得到猜不到,总是在最后才一一揭晓。
所不同的是,今日揭晓的,是这十二名秀女终生的命运,其中,亦是有我的!心早就静了,幸好,还未静若死灰。
前尘往事,仿若是我伤后的春梦一场,此刻,它悄然无踪,不着半点痕迹,教人连怅然都来不及!有人敲门,一回首,却是玲珑站在那里,不像往昔雀跃样子,只是静静地对我说道:姐姐,该是出发的时辰了。
到了前厅与馨蕊汇合,她依旧是那样美,美得端然大方,远远地向我和玲珑伸出手,我俩会意,于是,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只听她低低地在耳边说:愿老天垂怜,心随所愿!册封典礼依旧似在怡秀宫的正殿,还似选秀那一日的庄贵森严,还似那一日的怡神香氤氲,甚至,还似那一日,殿上只有众位娘娘,不见皇帝亲临。
列队的秀女皆是悄然无声,一个个神情肃然,眉眼中尽是紧张神色。
我也是紧张,紧张得呼吸又沉又快,脑中轰轰像是头痛未愈:本王欲将今后雍王正妃妃位赠予姑娘,不知月遥可愿接受?接着又象换了个声音:为奴为婢?你就不愿为妃吗?心中一酸,到底今日我宁月遥将是何去何从!?跪拜大礼行过,秀女们为两列分站两侧,德妃举手微微示意,便有一年长公公站于殿中,挨个唤出众人出列。
济州都督之女钟瑞秋,聪慧大方,芳仪有德,赐于皇二子静王靳堂,封为静王侧妃,从三品瑞芳夫人。
见瑞秋轻咬一下嘴唇,眼神中的失望一晃而过,终是款步出列,依礼下拜:臣女瑞秋领旨谢恩!侧妃,对于她来说,应该是不满足的吧。
我望着她脸上隐隐的不甘神色,心中暗自思量。
未待我回神,只听那尖细的嗓音又道:吏部尚书、总领大臣庞狄之女庞馨蕊,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赐婚于皇三子靳轩,封雍王正妃,正二品宣华夫人!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太阳穴处怦怦直跳,痛,自头脑深处一阵一阵地传来,愈加愈烈。
我咬着牙只是顶住,指甲嵌在掌心,似是要抠出血来,但身子却忍不住地轻轻晃动。
还未等馨蕊出列,身边玲珑已经发现我的异样,不顾殿上肃然,只一把扶住我,关切地问:宁姐姐,你怎么啦?此刻,我已是说不出话来,眼眶涨的发酸,泪,我却硬生生忍住,不让它在此刻掉下来,只是腿也开始发颤,却是再也站不稳了,只能靠在玲珑身上。
只听德妃娘娘的声音自殿上远远传来:看来这身子还是未恢复妥当!张德广,带人把月遥姑娘扶入我宫中休息,叫个太医来好好诊治!下面早有两名宫女接过张公公的眼色,一左一右地扶住我。
在我退下大殿的那一刻,我抬头远望向大殿之上的德妃,她的脸似乎隐藏在大殿缈缈的香烟中,只是神色依旧平静,带着端重的轻笑,抬手道:册封大典还是继续吧!皙华宫,芳祺殿。
西侧的偏厅内,我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下是暗红丝绒织锦的软垫,八角窗上湘妃帘卷着,有轻轻的风透过碧凌春的窗纱直直地扑上我的脸。
薛太医收了搭于我腕上诊脉的手指,捻着细须沉思片刻,方才言道:姑娘伤后体虚,今日大典劳心伤神,旧症复发也是难免,看来还得补上几帖息神养身的方子。
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缓缓言道:只这世事无常,天恩礼遇,人尽不同。
姑娘通透之人,还望看开点好。
说罢,见我只是木然,不言,不动,只有轻叹口气,自行退了出去。
痛,依旧是痛,只我赫然发现,那最最深痛的地方,原来是心。
心底深处似是被人狠狠地剜上一刀,现下,正是鲜血淋漓。
确是早已心中澄明,那雍王正妃的尊荣,对我而言,原本就是那么遥不可及。
然而还是动了心,为的,是那个清俊如玉的男子,对他,我确确实实动了深情。
可这现实来临的那一刻,那宣读旨意的字字句句,依旧如锥刺般钻心,痛,已是遍彻心扉。
半晌,有一着宫人服色的中年女子进来,在我身侧言道:宁姑娘请随奴婢到正殿去,德妃娘娘在等您。
我略一抬眼,原是德妃身边的秀锦姑姑。
默默起身跟了她去,穿过花厅进了间方殿,那空空的正殿当中,如意云锦椅上端坐的正是德妃,她微蹙着眉,端重温婉,默默无言。
跪下施礼,我已无力抬眼看她。
片刻,秀锦姑姑托着一个黄绸方盒于我面前,里面盛着的那抹明黄,赫然是一折圣旨!打开看看!德妃的声音在这殿堂中沉沉响起。
打开?心下疑虑,片倾,方才依言双手捧起,深深俯下示礼,这才一点一点小心打开,那端正小楷,一字一句,霍然眼中:江州知府宁海堂之女宁月遥,钟灵端秀,温怡婉约,深得帝心,着封正五品怡嫔,赐熙韵宫莹玉殿居住。
手一颤,那折圣旨也随着轻抖,我深吸口气,稳住了手,慢慢将其折好,依旧放入方盒之中。
只深深俯首,默默不言。
只闻德妃开口:‘端庄贤良,清秀出众’,记得这是本宫第一次在怡秀宫中见你时所说的话。
那时你也是这般清静模样,倒没想到,本宫看人,倒是看得浅了。
说着似是思及前尘事,缓缓道:三月初九那一晚,园中的夜宴散了,雍王却急急地赶来我宫中。
虽说他是我的亲生皇儿,却从未因为什么事那般深夜匆匆而来。
那晚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的是他微服出巡时怎样遇的奸人行刺,又讲了一名女子在万险之中如何救了他。
讲的深情动容,连我都不觉为之牵动。
后来,他求我,赐旨把这名女子封为雍王妃,还说,若我不答应,他就在这芳祺殿外彻夜长跪不起。
我万般想不到轩儿竟对这名女子情深至此,更想不到,那名女子,竟然是你!说到此刻,德妃稍作停息,托起手边兰花瓷杯,轻饮一口。
那语音停顿的片刻里,这芳祺殿是那样的静,静得仿若眼前似是看见靳轩那张苦求焦急的面容。
他应该也是象我现下这般,跪在这殿中深青色的硬砖上,一片挚诚,衷心祈请。
月遥,你等我,我即刻便向母妃呈请,把你要了来……语意深长,似在耳边,不料他居然真的这样做了!靳轩,你对我说过的话,果然没有实言。
心中又是一痛,嘴边牵起一片凄然苦笑。
可是他的婚事,皇上心中其实早就有了打算。
庞家于朝中渊源深厚,庞家先祖志德公,早年曾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
馨蕊祖父庞席忠是为三朝元老,庞狄大人为其长子,官至一品,为我朝尽忠尽责,他的学生更是遍布朝野。
皇上的规策,本宫也是清楚,与庞家联姻,是为了稳定朝政根基最好的选择,又岂是一朝儿女私情能够打乱的。
既然如此,本宫自是不能答应轩儿,只他求得切了,本宫心中不忍,私下里想了,即是情深,封你为雍王侧妃亦是可行,只是当时没有说明,只是点了头,轩儿便欢喜得象得了什么似的去了。
心中仍是撕扯般的痛!靳轩,想必,当时你是真的欢喜吧,一心欢喜下,又苦于不能亲口告诉我,所以,差人送来那几枝绯色如意桃,如意如意,如君心意。
靳轩,原来,你的心意,我也没有猜错啊。
只想不到那一晚,发生的大事不止这一件。
刚刚送走靳轩,内侍又传来你受伤的消息,我心中自然着急,毕竟……毕竟你是轩儿心中如此重视的人。
急急遣了秀锦去看,想不到秀锦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你的伤情。
说着,顿了一顿,方才继续皇上亲手将一名女子抱上御冕,这是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的事情。
想不到,你竟在那一夜成了名。
后宫中多少朝朝暮暮期盼圣颜一顾的女子,对你,恐怕是要羡慕得眼里要滴出血来。
那一夜,我辗转未能成眠,心中隐隐觉得世事已不是我所能够预料。
果然,第二日,皇上一下了早朝就来了我宫中,点了名的就是要你。
本宫自是不能说出你和靳轩的事,因为,皇上说到你时的眼神,那种隐藏不住的动情神色,我竟是多年都未见过。
说着,德妃轻轻一叹,听不出是惋惜,或是伤情。
过不了几天,听说你的伤势好了些,我正准备去钟灵宫看看你,皇上却又来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他像是着了怒,青着脸不说话,只是把这道圣旨扔给我,还未待我将手中的圣旨看完,皇上已开口说,这道旨意,已是用不着了。
本宫被他吓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怕是轩儿知道了一时鲁莽,到了御前冲撞。
此时德妃又是语气一沉我已经吩咐了轩儿身边的人,对你和陛下的事情,他是不会知道半分的。
这才继续:后来本宫才知道,没想到是你,竟然斗胆拒绝了陛下。
陛下在芳祺殿中只是静坐了喝茶,本宫在身边怎么开解他也只是阴沉着脸,说着又是一顿,然后轻轻问我:你可知道,拒绝二字对于万人之上的君王来说,意味着什么?盛怒之下,岂有安卵。
我终于抬了眼看着她,她一双深目正沉沉凝望着我,眼神中的那点戚戚之色是什么?怜悯?抑或慈悲?时至今日,我忽然心中清明,只有黯然一笑答道:奴婢确是蠢钝,只是,再让奴婢选一次,恐怕对陛下的回答,还是依旧。
德妃此时却是笑了,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样答,只是笑得那样沉重,看不出星点欢喜颜色:你果然与众不同,也难怪……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怪我的儿子和夫君,竟是如此为你动心。
所幸,我苦劝了半日,皇上终于神色一轻,似是想开了。
他没有下旨处罚你,甚至没有让我对你说一句责斥的话,只是最后还是要委屈你了。
我心知,现在要说的恐怕就是这最后的旨意了,心中茫茫一片,只听她在前方庄然道:宁氏月遥,慧质兰心,本宫心中甚眷,故愿留你在这皙华宫中,做一随侍宫人。
这是本宫的安排,也是皇上的意思。
月遥,接旨吧!芳祺殿后的庭院中,有一浅清池,围着池几座假山,南面一个小亭落于池面上,立于亭中,可见池中五彩锦鲤游过。
我正靠在亭边红柱上,看那位红色锦鲤轻盈摆尾,渐渐游远了去。
方才德妃的话依旧似在耳边:宫里消息传得快,相信这册封的种种不时便会入了靳轩耳中,想必他正在赶来的路上吧!皇上与他不仅仅是父子,亦是君臣!若是反目,雷霆震怒,那后果就不是你我能够控制得了的。
月遥,你是个通透灵俐的人,只有靳轩死了心,这一切才能平息。
死心?也好,就当自己的心早已是死了的吧,不然,怎能对他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
心中演练千遍,只为在他到来之前,封了心,冷了情,练就一张平静不起波澜的脸,不然,如何能坚决如铁地去唱那出好戏。
乍然风起,吹动我天青色的裙摆,身后脚步声起,知是他来,心中一黯,该是换上红妆,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侧身回头,果真是他,急急切切地来,看到是我,清俊的脸上,半是欣喜半是焦急,恨不得一步踏到我面前来。
压住了心中的气血翻涌,带上那规矩平淡的笑,施施然屈膝行礼:月遥见过雍王……还未待我说完,他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拉我起身,一双眼热切望来,似有满腔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响,才道:这么多日不见,月遥,你清痩了许多!我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向他身后看了一眼,回廊边即是偏房,青灰色的殿墙上并排着数面八角窗,窗后皆是湘妃帘低垂,不知哪一扇窗后才是德妃灼灼注视着的双眼。
这才回神凝望眼前人,靳轩似未发觉,眼中尽是怜惜颜色,只一味情深款款道:你可知道,那日知你受了伤,我心里多么着急,恨不能日日去看,在你床前守着……眼前这张脸,我日夜期盼了多久,今日终能见到,可德妃的字字句句尤在耳边:月遥,现下,你千万要狠下心肠,你可知道,你的一念,牵挂着的是靳轩的生死荣辱!是时候了,不然,又要陷在他那似水深潭般的双眸里。
我唇边勾起一弯笑意,硬生生打断他倾述衷肠的话:月遥在此恭喜雍王了。
什么?!他诧然受惊,似是尚未听清。
依旧浅笑言道:月遥与馨蕊姐姐数月相交,姐姐芳艳动人,待人谦和如沐春风,言谈举止皆是大家风范。
能娶得姐姐这样一位秀外慧中的美娇妻,雍王真是好福气呢!他这才听清我的意思,瞠目侧首,只是不信那是我的本意:月遥,我亦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别生气,这圣旨赐婚,并非我的本意。
自始至终,靳轩心中,只有你一个!月遥不才,原是不该深受雍王如此错爱。
我微微垂首,像是在谢过他的一厢表白。
靳轩仍未理解我的深意,只眉心深深紧锁:月遥,你要信我,这事并非毫无扭转余地,就算圣旨已下,我靳轩亦不会去娶一个心中不爱之人。
说罢,深深望我:你且放心,父皇那里我一定全心呈请,母妃向来疼我,不会拂了我的意思……你只要安心等着,只要,你相信我的一腔情意一如往昔。
靳轩,看来你是真的不知皇上与我的事情,为了我,你真的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吗?看他在我眼前言之灼灼,不是不感动的,心中似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土崩瓦解。
不,不能这样,暗咬了银牙,收了笑意,只换上一副惶恐且恭谦的表情,压低了声音怯懦地说道:雍王殿下,月遥不是这个意思,怕是殿下弄错了……他挑了挑眉,垂首追问:弄错了什么?依旧摆出愁眉不展的神色说:月遥的本意,怕是雍王弄错了。
我飞快抬眼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殿下对月遥一片深情,月遥感激不尽。
只是……只是我对殿下,并非也是一样啊!月遥心如止水,心中所愿的只是去过平淡的日子,并不敢奢望去做什么雍王正妃。
那……当日我问你心意,你却不是这样……声音轻颤,似是不敢相信。
殿下息怒。
我急急跪下:那日奴婢只是被眼前富贵迷了眼。
雍王身份贵重,又是英武不凡,正妃之位尊贵,又得如此深情相授,但凡女子谁能不动心呢?半响,只听他沉了嗓音:你先起来。
说罢弯腰伸手扶我,那腰间垂挂的盘龙袋在我面前轻轻晃过。
我依言起身,只盯了那盘龙袋,心中一动:雍王可否让月遥再看看袋中的东西?靳轩显是不知我此举意思,解开袋口,拿出那支兰花镶玉金簪,持簪的手轻颤,可见心中波涛翻滚千浪起:月遥,初见面时,你拿簪对着我的样子,我心中念念难忘……我冷眼望这支簪,也好,我俩之间,由它而起。
若它不灭,又怎能来个了结。
趁他犹自思量,我一把抢过他手中金簪,甩手扔进身边池中。
月遥!他一声惊呼,却是阻止不及,只听扑通一声,惊散一池彩鲤,数抹艳红雪白颜色,只在池中一晃,便跟着沉入池底,只余水面一层涟漪,荡荡然四散开去。
月遥该死,当日竟然斗胆以下犯上,所幸雍王轩然大量,不与奴婢一般见识。
但月遥犯此大过,始终惴惴难安,今日唯有处理了此簪,还望殿下日后不要再忆及月遥所犯之罪。
月遥……你……竟然……词不成句,唯有长叹一声:当日你救我一命,后来……亦只是为了自保,我又怎会怪你?语意中已是哽然。
又是一阵风过,吹得我长发飘然而起。
两人站得近了,几许发丝翩翩然拂上他那身暗蓝色织锦长袍,粘连沟袢,牵缠不清。
他一时恍然,未曾思及我今日会有这般变卦,恐怕已是伤了心。
而我又怎能忍心看他心痛如许,差不多了吧,话已到此,也该速速来个了结。
于是,屈膝复行一礼:今日月遥表明心意,只盼雍王不再为月遥错付真情。
千错万错,皆是月遥一时私心,欺瞒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馨蕊姐姐确是世间难得的佳人,还望殿下珍惜。
月遥在此谢罪别过。
说罢,狠下心转头而去。
只觉身后,心,碎了一地,只不知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待我回到殿中,德妃正侧身立于窗前,修长的身影在日影中愈显高贵端重。
她微微转头向我,似是欣慰的一笑:月遥,难为你了。
我只默默垂首示礼,此刻,我已唱罢,接下来上场的,该是她了吧。
我眼前浮现靳轩于亭中默默伤神怅然的神情,他心中最为敬重的母妃以及那曾经倾心相系的女子,此刻轮番登场,为的,只是浇灭他一腔深情。
那曾经美好的心愿在两人的扼杀下转瞬化灰飞烟灭,对他而言,将是何等残酷的事情。
靳轩,我亦是无奈啊,看你黯然的眼神,我的心,早已是痛裂到无法附加。
此时德妃又开口言道:今日你可回钟灵宫收拾一下,从明日开始,你便是我皙华宫的人了。
好好回去准备吧,刚才已遣人去钟灵宫把给你的旨意颁了,剩下的,本宫自会把一切布置妥当的。
回钟灵宫的脚步一步一步竟是如此沉重,心,已是累极,现下还要回去,看那众人脸,尤其是馨蕊,这明旨册封的雍王正妃,要我如何还有心神去面对。
终是步履艰难的回来,一进宫门,那宣旨的公公似是刚走,一众秀女聚在中庭皆未散开,远远听见瑞秋的声音:哼,还道她把头弄伤了就能得到陛下垂青呢,现下看来这连命都舍了也只能换个宫女当当。
恐怕是皇上娘娘怕她把脑子也给摔坏了,这指出去怕是丢了宫里的人吧。
哈哈!说罢便有几名秀女随着她掩着嘴吃吃的笑。
玲珑听了已是气坏,正要冲上去同她理论。
玲珑!我一把喝住了她。
玲珑转头见是我,情急之中眼角似有泪光闪闪,上得前来已是语音哽咽:月遥姐姐,她……太欺负人了……好了。
我轻轻拂了拂她额前碎发,嘴边扯出一丝笑:快给姐姐说说,皇上把你赐给哪位如意郎君了?哼哼,什么如意郎君,不过是镇西王的长子!玲珑,你这可是要嫁到川西蛮夷之地去过逍遥日子去了!又是瑞秋。
玲珑闻之更加伤心,眶中泪水盈盈就快哭了出来。
我亦是忍不下去,正待出言反击,那边一直默立在旁的馨蕊已然开口:那镇西王驻守边防,战功赫赫,甚得皇上倚重。
长子镇西候英武少年,文韬武略,皆是上乘,谁敢说这皇上所赐的不是如意郎君!对待馨蕊,瑞秋始终有几分忌惮,见她开了口,只有讪讪笑道:瑞秋这不是跟玲珑玩笑几句吗!说罢,不屑地望了我一眼,终是走了。
这时馨蕊方才上前,眼中深沉尽是婉然神色,唤过一声月遥便无声长叹,万语千言尽在心下一时意难言表。
中庭里那株紫色玉兰如今开的紫玉满枝,纷繁似锦,记得今晨便是在这株树下,我们三人携手同心,听得馨蕊轻祷:愿老天垂怜,心随所愿!短短半日光景,已是有人欢笑有人愁!待到三人回到我房中细述,这才知道,今日颁旨后,各位秀女就要离开这钟灵宫了,原籍在京的,各回本家,其余的由户部在京中另安场所处置,只待家人进京后择佳期婚嫁。
就这样,短短相处数月时光,在今日,便要四散了去。
玲珑依旧愁眉不展,似是在为瑞秋的话忿忿难安,馨蕊只有拿话安慰她:如今川西战事已平,皇上为嘉奖镇西王以便日后重用,这才把你指配过去,这不是还封了你做玲珑郡主吗?可见这是皇上娘娘对你的格外宠爱啊!我闻言心下一片清明:皇上是怕玲珑出身平平,会遭镇西王心中不满,这才特意为玲珑抬高了身份!看来这秀女指婚,与前朝政事亦是牵扯难分,帝王韬略,果然无人能及!为了让玲珑开怀,嘴上只能是:哎呀,月遥只是稍稍离开了会,妹妹已是郡主了。
姐姐不知,可是失礼了。
来来来,郡主身份贵重,还是请受民女一拜吧。
说罢就要起身行礼。
玲珑这才破涕为笑,一把拉了我,扭捏地说道:姐姐不要再笑话玲珑了。
馨蕊见状只淡淡一笑,但很快便收了笑意只是蹙眉转头问我:月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转身,你便成了随侍宫人?玲珑亦是转头关切向我看来:姐姐,是不是娘娘搞错了啊。
要不要去和娘娘商量下……早已麻木的心中只是一颤,面上却依旧语笑晏晏:那是德妃娘娘对月遥格外厚爱,月遥岂敢推辞。
馨蕊,你是知道的,月遥情愿不嫁,也不愿随便的与其他莫不相识的男子一夜便成了夫妻。
现在的安排,倒是正合我意呢!还请两位不要为月遥担心了。
可是,这还是委屈了你!究竟……馨蕊似是还待追问。
我只有岔开了话去:这玲珑的郎君我们皆未见过,可雍王英俊倜傥,月遥倒是见过的。
姐姐,我们姐妹之中看来还是你的福气最好!馨蕊闻言不竟羞红了脸,倒不知我望着她千娇百媚的模样,说在嘴边的话刺得自己的心得似要滴出血来。
玲珑这时也恢复往日模样:就是就是,雍王英武不凡,姐姐又被赐为正妃,这瑞秋恐怕是羡慕得连觉也睡不着了!见馨蕊只是垂首娇羞,玲珑继续兴奋言道:都听人说雍王殿下是皇子中最受皇上赏识的,将来恐怕是要把大位都传给他的。
到时,雍王成了皇帝,姐姐可就贵为皇后啦!唬得馨蕊一把捂了玲珑的嘴:你这丫头!这话可是随便说的!玲珑此时也知嘴快了,躲开了馨蕊的手,吐了吐舌头说:玲珑知道了,再也不敢了!姐姐饶过我吧!我却是心中一震,痛得说不出话来。
玲珑一句玩笑话,只让我心中霍霍然愈加明了:与庞家联姻,看来正是皇上意予靳轩的第一步。
德妃自是决然不能让我坏了这等好事。
就算没有皇上对我的眷顾,为了笼络庞家,她亦是不会让我留在靳轩身边分了馨蕊的宠吧!想到这里,万千无奈上心头,眼圈竟是暗暗有些发酸。
馨蕊仍是羞腩,但她见我黯然模样,知是安慰无用,只默默地伸出手来,把我和玲珑的手分别握于掌心:得以与两位妹妹一番相识,情若姐妹,馨蕊甚是欣喜。
不论我们际遇如何,今后彼此相见,金兰之情犹在,依旧如同今日,还以姐妹相待。
思及数月相处时光,欢笑畅言,尽在眼前,如今一朝离别,明日天各一方,无不感切伤怀,只能静静无语……离情依依,终抵不过时光轻逝。
这钟灵宫终于静了下来,众秀女皆奉旨离宫,只剩了我一人,怅然留在宫中,只待这一夜过去。
一人留在房中收拾些细软,抬首却望见那只绿蝶风筝,依旧悬于帐中,翩翩然似要振翅飞去。
算今生、随缘足矣,为由一丝牵绊。
易残好梦,飞花声里,雨坠纷如珠串。
翼薄难撑,脱身乏计,魂魄皆飞散。
旧时倩影,旧时沉醉,刹那似真还幻。
此柔骨、泥尘零落,为谁寸断?原来词中的不祥深意,早已昭然若揭,只当日被离后相见的欣喜蒙了眼,竟是看不见。
好梦已残,此时肝肠,已是寸断!又有谁管它是否已然魂飞魄散去!泪,在此刻再也忍不住,终于,滑落成溪。
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隐忍了一天,人前硬生生咬了牙关。
原以为盛着心的那个地方早当成是空的了,只是此刻,那空壳之中盛着的泪,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似是馨蕊方才在耳边敞开心声:馨蕊并非在意什么雍王妃位。
只是雍王殿下,馨蕊幼时已是相识。
初见时还是在皇上藩邸,看雍王与哥哥比赛马术骑射,哥哥身手已是不凡,可是殿下更是胜过哥哥一筹。
记得那日他在马上对我一笑,那日的春光明媚竟是被他比了下去……见她凝神远望,忆及往事,双眸明亮如静夜星子,颊上绯红,那副娇羞甜蜜的模样,似是见过。
恍然间才明了,往昔种种串成一片,原来馨蕊心中所愿竟然是他。
我只能自嘲一笑,也好,我们三人,终究有一个是快乐的!一场姐妹,情意深处,每每心意相通,最后,连心仪的男子竟都是同一个!只是,她最终能心意满足的笑,而我,却只能这样望着她的甜蜜,望到刺伤了眼!已是身心俱疲!连哭也没有力气,只是任由泪在面上蜿蜒滑落。
依稀当日客栈的房间里,我持簪抵着他的喉,他却深深望我:我知道你是信的,不然,你不会救我!凝眸深处,是初时的心波荡漾。
那颗蒙昧中的种子已种下,只等着生根发芽。
恍然又是那春光正好的湖边,那一片杨柳如烟下,他向我伸出手:姑娘,你发上的玉兰掉了!一朝离别,隔处相会,两人的身份都霍然暴露在这漫漫春光下,只是,心中依旧是欢喜的,灿若莲花开。
还是那个氤氲青草香气的月夜,他在耳边深情言道:我雍王靳轩,今夜于此指天发誓:今生愿娶月遥为妻,从此白首相依,不离不弃!这一片情深似海,让我做了无知的孩童,天真无邪,被眼前的幸福迷惑了双眼,看不见世事的峥嵘。
投向你,如从断崖上纵身扑入大海。
如此义无返顾。
我也知道情深不寿,天妒红颜。
可还是心存侥幸,希望和你是例外。
泪,怎样象是滴不尽。
这花开花落,悲欢离合是轮回之道。
你与我,又如何能躲得过?是谁曾在耳边说:月遥,此生我愿不再见你流泪,只愿一生一世地对你好,让你从此不再哭泣!回首此刻,那个发誓从此不再让我哭的人,今日我已亲手把他狠狠地推开了去。
往昔如同此时心,早已碎裂一地,让人无力去拾!靳轩,纵有一日你君临天下,江山无涯,皇权万钧,回首今日这分儿女私情,孰重孰轻,你定然不会后悔了吧!靳轩,我不想因为一己私情,留着你的心,象你所说那般白首相依,若是那样,恐怕终有一日,你会恨我的吧!靳轩,今夜就让我在心中这样最后轻声唤你。
从明日开始,你继续你高贵的雍王殿下,我做我卑微的小小宫女,天上地下,互不相干。
就这样彼此相忘了去,好不好?只手摘下那只纸蝶,就着烛火点燃,一点一点地看着那火光将那末绿色吞噬殆尽,余下细碎灰烬。
火光映着我的脸,哀至的眼神逐渐坚决,明日开始,我便真正要在这深邃尊崇的宫廷中开始今后的人生。
如今锋芒已露,迎面来的,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腥风血雨,只有坚忍决绝,或许才能换回安然此生!清晨起来,我换上内务府送来的服饰,松绿的对襟上衣,烟青色长裙,头上青丝两侧均匀分开,对称地各挽一髻,那支珠花也撤了,只用墨绿的丝带缠绕发间。
再照照镜中,昨晚泪流得多了,双眼竟不住有些浮肿,这样也好,略压一压眼睑,双眸中的烟波就这样掩了去,面色依旧是苍白的,但脂粉已经是不用了。
好吧,改头换面,做我的小小宫女去。
随侍宫人不同于那些一般的宫女太监,虽比不上秀锦姑姑是上了品阶的管事宫人,但也相当是个贴身丫鬟了,一般都是主子们挑出来当作心腹的。
而我却有些特殊,想来是德妃既然旨意上已写了对我格外眷顾,总应该弄个随侍宫人给我以显得亲厚些吧。
初时几天,我只是跟了秀锦姑姑,她做什么,我只需在旁看着学学,最多搭把手递上点什么而已。
德妃已经吩咐过,说是我大病初愈,不宜做什么粗重的活儿。
慢慢到了后来,我发现我要做的也不过是清点下衣橱箱柜,看看内务府的生活用度有没有按时送来,制造坊拿去织补的衣衫有没有领回,要么就是庭中那株花枝叶该修剪了,找个下面小太监去做而已。
而德妃贴身的衣食起居,自有秀锦姑姑亲自打点。
我倒是也乐得轻松,日日只管低头做事,不管从前的纷扰。
日子长了,倒是对皙华宫的生活熟悉起来。
接触最多的是秀锦姑姑,她温善谦和,是极好相处的,许是感怀我的际遇,对我倒是格外照顾些,事无巨细总是谆谆教导,尤其会嘱咐什么是忌讳的,什么是万万不该做的,让我收益良多。
至于其他口舌,她却能三缄其口。
不问是非,体贴善察,又忠心耿耿,自是深受德妃重用。
至于德妃,总是那么庄重得体,大方尊荣。
她在后妃中是地位最高,不知何故一直未能晋升皇后之位,却从未看出她有什么不平之意,只是兢兢业业,执掌后宫。
对后妃未见馋妒,一视同仁,对下人奴婢,赏罚得当,未见偏颇,甚得人心。
她对我做的不过是为人妻为人母应该做的事情,因此我对她亦是说不出喜恶,只把她当做主子,做我份内的事情。
虽然德妃不是皇后,那原本后妃对皇后应行的日日朝见听训的礼仪不必遵循,但各位嫔妃还是会不时来宫中见礼拜访。
最常来的除了荣妃,还有近几年颇为得宠的芳淑仪。
荣妃自是不用说,早已见过多次,她比德妃略显年轻些,体态丰腴,虽同是身居从一品妃位,但她的性子平和,城府不深,什么事情总是悠悠然随他去,并不计较把持,因此,后宫的事情,她也无心干预。
荣妃育有一位公主,名曰朝歆,年方十二,封号长乐。
对我在皙华宫做宫人的事情,她似乎知道,只未留心,见着我了,也不会多问两句。
芳淑仪年轻娇艳,据说也是前几届选入宫的秀女,只是我之前对其他的宫嫔并未留意,因此对她无什么特别印象。
初于皙华宫中见她时,是秀锦姑姑让我帮着把今年新贡的玉螺春从库中拿出递上正殿来,正遇见一紫装女子在下首坐了正与德妃闲话家常。
我略抬眼看,只见她肤白盛雪,一张娇俏的瓜子脸上,长眉入鬓,杏眼含春,粉腮凝香,体态婀娜,一袭明紫饰着木槿花的长裙为她凭添几分高贵,倒真是芳艳不可多得的人物,难怪深得圣宠。
只听她的声音也婉转如莺鸣:前段时间西南的战事刚平息,皇上倒是有点心思去臣妾那里,可是这一月不知怎么了,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上一面。
还是姐姐有福气,皇上隔个三五日总会来这皙华宫的。
说不尽的娇憨妩媚。
德妃在上首浅笑言道:那是后宫诸事繁杂,不时还是需要圣上定夺。
显是看惯了她说话的那副娇媚样子。
这时我从旁入内,把手中锦盒交予德妃身边秀锦手中。
看到我,芳淑仪那双眉目霍然一亮:咦,姐姐宫中又来新人了啊?我只得上前躬身施礼:奴婢月遥见过淑仪娘娘。
只见她端着手中青瓷杯,一边拂着杯盖一边偏了头去看我,并不让我平身,只向着德妃问道:怎么有几分眼熟呢?德妃依旧淡淡一笑:是今届秀女,本宫瞧着这清净模样甚是喜欢,就委屈她留在身边陪我。
还是妹妹眼尖,一眼就瞧出来了。
说着为我解围:好了,月遥,后堂还有事情,你先下去忙吧。
我依言向德妃默行一礼,退了下去,只听芳淑仪娇俏的声音:怪不得我觉得见过呢!还是贵妃姐姐明白圣上心思呢……我脚步不停,迅速离开正殿,她后来的话,只当作没有听见。
这芳淑仪,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呢!倒真的象芳淑仪所言,正德帝每隔了三五日总会来到皙华宫。
每每此时,只要前头内侍来报了,不消德妃吩咐,我自会默默地退到后堂去。
不是不敢,只是不想遇上。
我心中已然明了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偶然相遇中的温文男子,再见面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亦有些隐隐的担忧,饶恕我只是他一时的宽容,待到余情了,隔日再见,只怕往日的不堪和震怒已是压抑不住。
担忧归担忧,要见的,还是会遇上……那一日我正和翠芯从后堂清点的内务府的春贡,往芳祺殿走着准备报给娘娘。
刚到殿前廊边,正与翠芯谈论今年的丝绣是如何精致大方,转首却见眼前一抹明黄服色,殿前的宫人已是呼啦啦的跪下了一片,我立即噤声跪下,与众人齐呼:皇上万福。
眼角中见他一路走来,淡淡一句平身,众人皆起,我不想独自跪了与他人分出泾渭,只得依言起了,而他正于此时走至我跟前。
我垂首恭立,只觉身前那个明黄身影似是在面前稍停了步子,悄悄屏了呼吸,他微微一侧首似是看我,却未发一言,继续一步踏入殿门。
方才心头一轻,原来再遇,不过如此。
皙华宫的四方天地,仿佛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它虽小,却似乎足够的平静,似乎并没有意想中的血雨腥风,平静得让我忍不住怀疑,这是否就是曾经我对雍王所说的想要过的那种平淡生活。
雍王二字在我心中慢慢结成了个脆硬的伤疤,它梗在哪里,偶尔触碰到原本柔软的心,还是会痛的,只是痛,似已不再刻骨铭心……一日经过后堂庭院,那浅清池依旧,小亭仍在,昔日断肠处,只怕触动情愫,平日里我自是来得少的。
只不过现下要带着翠芯收拾晾晒的衣物,只得沿着池边空地一路打点。
自从那日池边一别,雍王就再也没有来过皙华宫中,我自然也不能再见上他一面。
这正是我心中最希望的状态,只有彼此不见,才能两两相忘吧!其实相忘亦是难的,至少对我而言,旧时倩影已在心底深深地烙了一个印,只是藏了最深处。
此时见了此情此景,无异有双手,在心底撩拨了一下,那烙印处,只得痛了开去……思量间垂首待看那池心锦鲤,却遍寻四处,不见踪影。
池面已是一汪平静碧色,只偶尔一片飘叶,方能激起半分涟漪。
觉得奇怪,随口问了翠芯:早先我见这池中有鱼的,怎么现下全都没了?翠芯只是一阵吱唔,却答不出来。
我扭头看她,她只是神情闪躲,微微涨红了脸,半响才道:这个……怕是小连子没伺候好,什么时候翻了肚了吧……我心下顿时起疑,却知不宜再问,轻哦一声,且放下不提。
待收拾好回到芳祺殿,只德妃与秀锦姑姑在殿中,看是我来,德妃带了淡淡的笑:昨儿个荣妃说她那小厨房今日要新做些核桃酥的,她那儿的核桃酥倒是别处没有的口味。
月遥成天在这宫中怕是也闷了,你就和翠芯跑一趟,帮本宫取点回来,也算是出去发散发散。
是。
我点头接了旨,转身招呼了翠芯出去。
待到皙华宫门,才想起刚收的丝锦绣被中有一床似是沟了丝,还未回报给秀锦姑姑,待会回来时怕是收进库又不好找了,于是吩咐了翠芯在门口等了,打算进去说一声。
宫中其他人此刻都不在芳祺殿,显得整个前殿少有的清静。
宫女的绣鞋不厚,底下是纳了纱线的素棉,走在地上轻轻地没有声音。
我静静地沿着殿墙往回走,却听见秀锦姑姑的声音从窗中隐隐传来:奴婢多日观察,这月遥姑娘还真是个灵俐清爽的,也不多事,只是可惜了……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即刻停了脚步,倒也不想去管背后别人怎么议论自己,只是这个时候进去已是不合时宜。
只听德妃娘娘的声音缓缓起:可惜也没办法。
原本倒是可以配个王爷亲贵的,但是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情。
你看那日轩儿在后庭中闹得,恨不得把整个池子翻了去找那支簪。
若是把她许了出去,叫轩儿知道了,指不定又闹出什么宫围丑闻!轩儿这么得体出众的孩子,竟被她扰了心神!不把她放在身边,本宫怎么能放心?再说,就算是本宫愿意,只怕皇上也是舍不得!说着稍顿了顿,继续道:这几日还是要看牢些,五月初八就是轩儿大婚,今个儿他来,可不能让俩人再碰上!说着轻叹一声,再没有言语。
秀锦姑姑只在一旁诺诺应声。
我一步步放轻了脚步退了出来,心中杂乱纷呈。
到门口看见翠芯,她没看出我神色有异,应付了几句就一同向荣妃的畅云宫走去。
畅云宫与皙华宫倒是有些距离,沿着宫中长巷走一路还有经过御苑向西行些。
心中有事,故步子放得极缓。
翠芯在身后见我不言声,也不好开口。
怪不得池中的锦鲤没了,只他要拾回那簪子做什么?该是我回钟灵宫的那日吧。
已经说了那么多断情断义的话,他怎么会还是不能死心。
想想日子,五月初八,没几天了。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大婚了。
心中怅然的仿佛见到夏末第一片落叶漂零,一叶知秋,仿佛整个秋天的萧索便接踵而至。
他今日要来吗?怪不得德妃把我远远支开,原来她亦是想着我们俩能不再见便不见吧……正思量着,不觉一阵凉风起,天原本就是阴的,此刻只觉得满目乌云压压地袭来,盖着头顶一片天只是沉沉的黑,凉风中还夹带着一丝雨水的腥气,看样子,又是一场急雨将至。
翠芯在身后焦急地说道:呀,要下雨了!我又看四周,正到了御苑边上,前边是一片湖石砌作的假山,离皙华宫或是畅云宫都有些距离,不知靳轩此刻到了皙华宫没有,反正我此时是不能回去。
只有吩咐了翠芯回宫拿伞,待会到前边假山凉亭处找我便是。
待翠芯走了,我一个人慢慢向那假山踱去,行至一半,那雨点,没有征兆地突然而至了。
只有急急地躲到了假山下的湖石搭的洞里,幸好这石头搭的严密,雨水未能滴进来。
还未等我用帕子拭去衣裙上粘着的水渍,一阵熟悉的男子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已经闪身入内。
我呆呆的忘记了手上的动作,只是望着眼前人,似是不能相信。
来人正是靳轩,月余不见,竟略显颓唐,瘦了,眼圈边也带了青色的印,不似往日般清神俊朗,他看着我,只是沉着脸,双眼中有说不出是伤痛还是不堪的神色。
轩儿这么得体出众的孩子,竟被她扰了心神!德妃的话似是犹在耳边,他变了这样,是我害的吗?心中一酸,眼圈也烫了,却硬忍了泪,不让它掉落。
月遥……见过雍王。
依旧要行礼的,只这洞中狭窄,退不开去,只在他面前略曲了曲膝。
语气也不似往日般直畅,心头感慨万千,只能尽力如常。
他抿了嘴不言声,只是那样看我。
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雨点连成一片,看不清外头还有没有其他人跟随。
半响,他依旧不说话,我亦只能于身旁默默。
沉默,象洞外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心头,只觉难受。
洞中满是青苔潮湿腥涩的气味,其中,亦是夹杂着两人的呼吸,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人无处逃避。
为什么要拒绝我?他终于开口,缓缓地问,声音竟有些嘶哑。
心中又是一疼,但嘴边的话却只能这样说:奴婢对殿下并无心意……还未等我说完,他已是一把拽了我的胳膊,把我扯近了身前:你以为我就不会知道吗?没想到你的事情在宫中闹得这么大,竟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下面的奴才没几个禁得住拷问,随便杖责几下,什么都说了!洞中空间本就侠小,他这样一拽,更是把我紧贴他的胸前,那丝丝话语似是就在耳边:我知道了你受伤那日父皇把你抱上了御辇,我知道是他一路送你回的钟灵宫,那又怎样?他未封你为嫔为妃啊!只是让你在我母妃宫中做个小小宫人,怎能说明他对你青眼有加!难道,你就因为这个拒绝我?他还是会知道的,只是,他看到的仅仅是外人所能看到的那些,眼见是皇帝对我似是垂怜,到头来只见我被封做了个末微的宫人,那些隐在眼底的轻蔑就像当初的奉承一样来去如同空穴来风。
他不会知道曾有一道写好的圣旨未下,他不会知道在紫玉殿中我对正德帝所说的话,这样,也好。
我调了调呼吸,转眼正视他: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不好,殿下就更应该相信,月遥对殿下确是无心。
不会的。
他摇着头,眼中尽是受伤神色,那一日我在花房旁问你,我说只要你轻轻点一点头,我便能知你心意,可是你……却哭了!你的泪,比什么都能打动我心。
那一刻,我已然能够确定你对我的情意!月遥,你的话会有假,可是眼泪,是骗不了人的啊!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他的眉微微的蹙着,双肩似有一丝的颤动,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他就在我的面前,那么近,那么贴心地述说着他的情伤悱恻,纵是我曾下定决心坚决如铁,亦是竟不住心中波澜万千,那层似已尘封的茧竟不住有了裂开的痕迹。
可是事到如今,又怎能前功尽弃!我只有狠了心,咬了牙,一字一句决然说道:殿下当日情深切切,信誓旦旦。
这样缠绵动人的情话在耳边,纵是铁石心肠,亦是无法不为之动容的吧。
还请殿下不要再错认的月遥的心意。
听了我如此凛然的话,他的双目一震,双颊的肌肉微颤,似已伤心刻骨,痛不能言,拽着我胳膊的手渐渐地松了半分力道。
终于是要信了吧,我暗自猜测,竟不住满身满心的疲惫,只是觉得累。
原来要拒绝眼前的这个人,比去编一个弥天的谎,比当日抵御正德帝以帝王的身份对我的试探,还要难,还要累,因为那就象亲自拿着刀,去戳那自己最爱人的心,那么伤,那么重,就像刺到了我自己。
还未待我回神,靳轩忽然又一把抓住我,只觉胳膊上一疼,未等我喊出声来,他另一只手已用力揽住我的腰,整个人向我贴近,只觉他那忧郁伤痛的眼,越来越,贴紧我的睫。
口鼻似是被压住,只是透不过气,原来他,竟已紧紧地、紧紧地吻住我的唇。
大恼瞬时一片空白。
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唇间滑软的舌缠绵而来,教人没有拒绝的余地。
心中有瞬间的游疑,我与他,就这样下去,直至地久天长,该有多好!他的呼吸,他的怀抱,他的深吻,他唇齿间温暖湿润的味道,是让我迷蒙的幻药。
泪,此时忍不住,自眼角缓缓滑落。
意识终究会清醒,我流着泪,在他怀里挣扎,只想挣开这个怀抱,却无奈,被他双臂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终于下了决心,张口狠狠地咬去。
啊~他吃疼一叫,终是放开了我,捂着嘴,受伤似的神情。
心头乱的,痛心与无奈交杂,凄凄然只是不想说话。
可是心知不能就这样沉默,要做的,逃不掉。
这便冷冷地看他:还请雍王自重!口齿间,有鲜血腥甜的味道,心中却是苦的,凄苦无比。
他松开捂嘴的手,果然,唇上血迹点点,这一咬,怕是太狠了吧。
他似是绝望地望着我,我恍然知道,这一吻,可能是他想最后挽留我的办法了吧!结束吧,再这样下去,我亦是受不了:无论殿下到底怎样想的,月遥已是下了决心:奴婢同雍王之间,只能形同路人,不做他想!转过身去不看他,这样才能止住眼中的泪,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还请雍王不要再做纠缠!说罢,冲向洞外雨中。
雨点似乎疏了一些,我已分不清方向一路只朝前去。
依稀间,假山左侧竹林一角,似有一湖蓝色的袍角晃过。
心下稍疑,停了步想去看个真切,无奈雨水滴落入眼中,转首拭去的功夫,那抹湖蓝已是不见。
远远听见翠芯的呼唤月遥姑娘,你在哪儿?看见她持伞的身影,只怕她近了发现靳轩,我即刻向她方向跑去。
躲入伞下后,她见我一身雨水甚是惊奇,一边帮我擦拭一边禁不住问:姑娘,那边好像有个山洞的,怎么也不进去躲躲?我埋了头只看身上雨水粘湿之处:去了的,那洞中似乎有蛇,月遥害怕,就又出来了。
什么,有蛇?她亦是害怕,声音已是微微发颤在哪里?会不会过来啊?见她信了,我只是心头一轻:隔那么远,应该不碍事吧!又想起了什么,忙问她:你这一路可曾看见什么人往这边来?翠芯犹自害怕地于四周地上打量:没有啊,这雨天里,谁会出来?稍稍安下了心,也是,八成是靳轩贴身的侍从吧。
现下身上衣服湿了大半,刚才一番挣扎头上发髻也有些凌乱,且粘了些洞中苔藓,就这样去荣妃宫中已是不当,因此,吩咐了翠芯折返回宫,待收拾一下雨水停歇再议。
回到皙华宫,换了身干爽衣衫。
修整了片刻,雨已经停了,还是该去荣妃那儿一趟。
我携了翠芯,再次出宫去,经过芳祺殿时,特意留心殿前的侍从,还好,靳轩没有来。
但是,殿中清晰传来男子朗声的笑,微皱了眉头,这笑声似曾相识。
忍不住回首透过窗沿去望,在德妃下首,那袭湖蓝的身影豁然落入眼中。
堂儿不慎,淋了这身雨来,只好在德妃娘娘这儿叨扰一阵……说着似是不经意地回头,正迎上我呆立凝视的目光,他亦微微一愣,即刻眯起眼似在看殿外雨停了没有。
受惊回头,我转身疾走,心中怦然,不知山洞一幕他见到几分,只听静王的声音仍在殿中:烟雨春色,其实别有一番佳意吧……五月初八,是他大婚的日子。
皙华宫中早已张灯结彩,宫女内侍们不停出入,忙着挂灯笼,贴喜联,而我,亦早早地被德妃遣了开去,领了人到御苑之中找管事取几盆水晶海堂来。
待到出来才发觉,整个宫中,都正为了三皇子的婚事而喜气洋洋。
沿着烟波湖一溜的红灯笼,在白日里亦是显得喜庆万分。
连宫人们的服饰,也都改了佳节中才有的暗红嫣红颜色。
自己这皇子生母宫中的宫女,一身绿装反倒不合时宜了。
办完差使回来,秀锦姑姑找我,扯我到一旁小声询问:姑娘若是不舒服,秀锦去禀了娘娘让姑娘休息几日?我转首莞然一笑:谢姑姑美意,月遥不碍事的。
她见我不过寻常神色,也不再多说什么。
一直待到夜幕降临,德妃去了怡秀宫中与皇帝一同主持大婚典礼。
整个皙华宫这才安静下来。
我亦没什么事情,待在房中只是憋闷,只有出了皙华宫去透透气。
不知不觉到了烟波湖旁,远眺湖岸一侧的怡秀宫,灯火通明,那金壁辉煌的殿阁在今夜格外的华丽堂皇。
我只凝神远望,不想那边几名小太监远远一路来,一路说着随队迎亲的见闻。
今个儿出去,可真真开了眼界了。
那迎亲的仪杖,从朝阳门一直排到了正华门。
先是銮仪侍卫骑马开道,后有内府大臣率属下二十人,护军统领率军数百,尔后是王妃家的家赍妆具,宫中赐的纳征礼物,然后才见我们雍王骑一匹白色高玉良驹,一身正红的江绸绣五彩宝龙珠金棉朝袍上缀正珠数百颗,那叫一个英武不凡,简直神似天人。
雍王后面是一乘红缎绣龙凤双喜凤舆……一边说着,一边絮絮叨叨向北去了。
心,已于此刻分外的明净了。
那日雨中分别后从未见过靳轩,德妃似乎曾于皇上的乾元殿中见过他,只记得那日她回来时面带喜色,想是靳轩对大婚已能坦然接受了吧,因此她看我的神情,也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的心头亦是轻松的啊,他能转变心意,不论是不是那日我一番决裂言语的结果,只要他能放下我,能够全心的接受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大婚,只要他能忘记我,能够与他的正妃安然共结良缘,只要他能幸福,就好!不竟开始想象,刚刚小太监言中他骑着白马迎亲的模样,戴金冠,着红袍,英姿飒爽,风神俊朗。
后边凤舆中端坐的可是馨蕊啊,那曾经同我一齐秋夜赏月的人,那个携了我的手暗暗祈祷老天垂怜,心随所愿的人,不知她穿上一身大红凤袍,又是什么娇媚模样。
一抹浅笑,荡然唇边,只是竟不住,笑得有些苦涩。
良久,只觉夜风吹得有些凉意。
正待回去,隔岸又是一排烟花齐飞,直入云霄。
多似那一除夕夜,我在高台上看到的那一场,不觉望得有些痴了。
正是那一场烟花,让我遇见了正德帝,而转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让我断绝了心头最美好的臆想,让我终日怅怀,终日凄凄,让我只能隔岸看着心中所爱与他的如花美眷共结连理,让我这一生一世,终究与他只是无缘。
心头不竟一阵笑,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我自己吗?是正德帝吗?是德妃吗?我谁也不能怪啊,怪只怪天意弄人,凭白地让我欢喜似是花开,又让我痛至万箭穿心。
夜风隐隐吹过一阵箫声来,渐渐沉沉,若隐若现,似风中缥缈的花香,教人只是抓不住。
似是清晰了一些,仔细听来,竟是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谁,在这合宫同庆的日子里,把一首伤怀的曲子吹奏得如此如泣如诉。
难道还有谁,这这一刻共自己一般是个伤心落魄人。
不竟想一探究竟,便一路寻了这箫声去。
夜晚的湖面似是掩上了一层轻薄的水气,在远岸灯光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如纱似雾,带上几分虚渺感觉,连湖边的一溜红灯笼都显得朦胧似幻。
湖的最西侧,那远离怡秀宫的一隅,是一片新荷初长的莲池,池中宛然一亭,一道九曲石桥蜿蜒连向亭中。
箫声便是从那亭中来。
我眯了眼,依旧看不清夜色中是谁人在亭中吹箫。
只有踏上那九曲桥,一路往那薄雾轻掩的池心走去。
待到近了,才看见亭中石凳上坐了一名青年男子,那个侧面似是相识,只一时说不上名字。
我静立一旁,黯然,只为曲中深意: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
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到头来,一切恍然如同隔世。
这首《锦瑟》,是义山名作,有人说他是借此诗感怀身世,亦有人说诗中不尽皆是忧国忠义,而我,初读此诗,便觉得其中的哀怨与清寥只为相思来。
悠悠一曲终了。
吹箫那人回首望我,似是莞尔一笑,站立起身道:想不到今夜竟有知己,肯为本王的萧声一路寻觅至这偏僻无人之地来。
一时间明了,施施然行礼道:奴婢见过信王殿下。
亭中那人便是四皇子信王靳廷。
曾于那一日踏青时与靳轩重逢时在湖畔见过,只是当时,他不过是重见靳轩时那场欢喜之后的背景罢了。
甚至,连眉目都未曾看清。
今日见他,才有心细细打量:相比之前见过得静王靳堂,以及靳轩来说,信王个子要偏矮上少许,一张长圆脸似是稚气未脱,浓眉大眼,总有一种淡然天真的纯粹神色,教人只是觉得容易亲近,只想不到那悱恻伤怀的箫声竟是由他吹来。
他一身褚红色长袍,上有如意暗纹盘桓,发上盘结精巧金冠下缠绕一抹褚红丝质发带,一看便是喜筵上的装束未及换下。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心下甚疑,此刻,他应该还在宴中才对!他见我猜出他身份并无半点讶然,微微一笑,却甚是轻松,扭了头思量半刻,回头便对我说:我见过你!你是今届秀女,现在是德妃娘娘宫中的宫人,你叫宁月遥,对吗?难道那日蜻蜓点水一般的相见他居然记得!吃惊的反倒是我,只有恭然以对:殿下好记性!他却像是嫌我的反应不甚满意,于是半笑地望来,一双眼中满是看不懂的狡邪神色,微挑了眉毛说道:本王不单认识你,还知道你的很多事情。
说着,更像是挑衅般凝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仿佛是生怕我听不清楚:我知道你和父皇的事情,我还知道,你和我三皇兄的事情!忽如旱地一声惊雷!怎么会?!我和靳轩的事情,这个宫中怎会有第三人知道。
我心中隐隐想起旧日雨中那抹湖蓝身影,不详的感觉遍布全身。
皱了眉,不知如何答复,只是不信般地望他。
他却似乎对我现下的震惊才是满意,嘴边一抹不知是得意抑或是狡诘的笑,回首问道:怎么?不信吗?一阵心烦意乱,只觉今晚这胡走瞎撞真真是错了,沉了脸只是一施礼:奴婢不懂殿下的话,就此告退了!说罢转身欲走。
他却似乎满不在乎般,只在我身后缓缓地说:怎么,不想听听本王究竟知道些什么吗?我背了身对他,却是迈不开步去,心下甚疑,却又不能确定是否应该留下来继续听下去。
我父皇喜欢你那自是不用说的。
他的声音在身后依旧不急不徐,那是全宫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大家弄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把自己喜欢的女子封做了德妃娘娘身边的宫女。
说着,他似是起身,向我缓缓走近。
至于我三皇兄……故意托长了声调,似在掉我的胃口。
我微微转头,他却忽又加快了语速他对你一见倾心,他为你向德妃娘娘苦求不得,最终只能娶了那庞大人之女为雍王正妃!说罢,似是为我,轻叹一声,接着悠悠道:此刻,恐怕正于那龙凤红烛下交杯合盏……廖廖数语,道尽我心中所有事。
愕然,交织着旧痛,让我不得不慢慢转身,看向他,却见他站开在亭边一角,抬首远眺那迷雾之中的怡秀宫,高瓦卷檐掩不尽的灯火交辉色,眼神中却是清澈而伤怀的,只是不知那伤,究竟从何来。
这谜一样的信王,教人,只是看不懂。
须臾,他依旧回首笑望我,只是眼中多了几分认真神色:这下,你该信我,不那么急着走了吧!可我依旧是不知应对,只能一笑,略带清凉意。
他轻执手中玉箫,向身边石凳一指,示意我坐。
这不合礼仪,我定是不敢遵从,只是垂手默立他身侧,听他娓娓言道:那一日我在御苑之中与皇兄初次见你,只看他对你的神态即知他的心意,那一番情意牵动的样子决不会是由你身边馨蕊所至——她是我们兄弟自幼熟识的,要动情,哪需待到今日!说到此时,竟有些微微压低了声音,且带了似有似无的一叹。
我只觉这位信王,心思甚细,全不是面上看去的那般单纯模样。
那一晚,在翠倚园饮宴,你们献艺台上,我当时坐了皇兄身畔,只觉他看得情痴,还故意问他‘你看馨蕊姑娘跳得真是翩若惊鸿’,不想他只是微笑喃喃道‘翩若惊鸿之人又岂只轻舞之人’。
我便知道,我这皇兄,可是已为姑娘情根深种了!看他似是在模仿靳轩情态,学的又不尽相象,只是蒙然痴憨,一副滑稽模样,想笑,岂知,泪,却已湿了眼眶,那远方辉煌宫阁在我眼中已是朦胧。
今日木已成舟,念及往日,只能断肠伤魂罢了。
他看我动容模样,一时停了下来,只是回首凝望,顷刻,才复开口:姑娘是靳廷箫声知己,靳廷实不该惹姑娘伤心。
语意深沉,似有一腔挚诚之意。
我只有轻拭了泪,默一垂首:殿下言重了。
是月遥失态惭愧了。
月遥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成全!他轻轻一笑:是不是要我帮你们保守秘密。
殿下通透之人,月遥不该多说的。
我亦是转首看他,淡然一笑:只月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
什么?他略略诧异地望我。
今夜是殿下皇兄大婚之喜,何以殿下要逃宴出来在这偏隅一角吹奏这清寡的相思曲呢?说罢,我略抬眼看他神色,只觉他依旧凝视我,只眼色深成少许。
接着继续说道:想必今夜的伤怀之人不止月遥一个吧!好!他听罢忽然开口赞道,亦是把我一惊。
我虽隐隐知他心中事,确不料他有如此反应。
只听他继续:姑娘实在聪慧,难怪……呵呵,皇兄并未走眼啊!说罢,又是一阵爽声仰头大笑。
这半日相处下来,我只觉得信王依旧是位性情中人,只是,他的聪颖,他的洞察人心的犀利,深深地隐在那双清澈的双眼下,教人看不真切。
我不开口,只是等他的下文。
果然,只听他在身边说道:既然姑娘是小王这首《锦瑟》的知音,既然姑娘在靳廷面前能不掩真情的盈泪满眶,本王就讲一些往事,报答姑娘的知己之意。
说罢,背过身去看着湖面,沉了声娓娓道来:幼时靳廷只是懵懂,少不了总弄出些顽劣的事情。
那一年还在藩邸,一日我和身边小厮比较插箭签玩,不想便砸烂了府中极是名贵的八宝白玉瓶,那是母妃的陪嫁,因此亦是她珍视的东西。
当时我知是惹了祸,一转身便溜到府中后花园一棵老槐树上躲了起来,任那群下人们怎么找怎么唤就是不肯出来。
还记得那时正是槐花开的正盛的时节,空气湿暖,尽是些槐花的香气,我正想摘那枝头上的一串白槐花,却突然见树下那边碧青的草地上,站了个小姑娘,一身粉色的衫,挽着双髻,一双明净清丽的大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盯着我看。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亲香腮’,我顿时有些傻了,只觉得就是喜欢看着她这样笑着看我,巴不得她能永远对我笑。
只听她轻轻地问我‘那些人翻来找去可是找你的’,我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她便是又笑了,一只手举了一串殷红的糖葫芦对我说‘你下来吧,树上又有什么好待的,下来我请你吃糖葫芦啊’,我便听话地从树上下来,她又对我说‘走啊,我们去看哥哥们射箭去’我便又乖乖地跟了她去。
到了草场上,却见三皇兄正与庞大人的长子济千比试骑马射箭,皇兄那时不过十三岁,挂在几丈外远的三个红翎子却被他一下子全射下了,自是赢了济千,我正待为他喝上一句,一转眼却见了身边的那姑娘痴痴的望着皇兄,连叫好都忘记了,那时我便知道了什么叫做心中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此时,他回头望了眼我,似是自嘲地一笑:想必你也能猜到:那女子正是馨蕊。
说罢又是转头去望怡秀宫方向,语气幽然,情愫暗牵,越大我便越是明白,馨蕊待我就算再亲也就是象姐姐待弟弟一般,而她对皇兄,却是相思无限长,只是她的一片情意藏得深了,皇兄一直不能知晓。
我曾经认为,无论馨蕊喜欢皇兄也好,喜欢我也好,只要她愿意时时与我们兄弟待在一起,时时愿意让我见着她的笑,这便是好的,直到她被选做了当届的秀女,我才感觉到,她与我不能再似从前了。
父皇的心思我早明白,皇兄勤勉,且才干出众,近几年协助父皇处理政事井井有条,而我是出了名的闲散随性,这国务大任是万万不敢交付于我的。
因此,若说馨蕊系出名门,端庄淑秀,是个选做王妃的不二人选,那也应当是给尊贵睿智的三皇子做雍王正妃的,又岂是由我的一己私力能够得到的。
说罢,悠悠一叹,似要叹尽心中多少事。
我默立于他身侧亦是无语,他的这番心事,在听得他吹奏那曲《锦瑟》时我便隐隐似是猜到,只不过此刻听他毫无保留的娓娓道来,心中难免生出感慨万千。
正惆怅间,他却又转过头来:怎样,听一下另一个伤怀人的伤心事,姑娘是否能觉得心中好过一些?靳廷已是看得开了,即使今夜是我所慕之人的洞房花烛夜,既然她于本王无心,不若让她开开心心的得偿所愿。
小王只能在此吹奏一曲以慰藉自己罢了。
不知姑娘现下能否放得下呢?双眼诚挚望来,既是相询亦是劝慰。
心头一丝感动,便微微屈膝一施礼:月遥有幸,能得殿下一番将心比心,诚挚相待,心中确是宽解许多。
在此多谢殿下!哈哈!他又朗笑开来,手中把玩着那支玉箫:宁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同时天涯沦落人嘛!又怎能不相知相惜呢。
说着,转过身来,却冷不丁一下子俯身来贴近了看我。
我一时未料,只是躲闪不及,却听他在耳边压低了嗓音说:不若我去向父皇禀了,讨你来做我的正妃吧!反正我们都是两个没人要的人,在一起相互慰藉慰藉也是好的!脑中翁的一声响,被他一句话唬得顿时语塞,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能去看他那双狡诘又清澈的眼,见其中尽是玩味神色,这才意识到不过是玩笑,只这玩笑开得几分轻浮,心中不免有些恼了,只得退开几步离了他些距离,这才凛然道:信王玩笑开大了,月遥万不敢当。
他依旧是笑着望我,不过却收了玩味表情,淡淡地说:姑娘不愿,那即当本王是玩笑吧!不过兴许日后细细思量,才能知晓这恐怕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转了脸去没有理他,却闻他在一旁又缓缓吹奏开来那曲《锦瑟》,箫声绵长伤婉,萦绕于这湖心迷蒙水气中。
二人恻立无言,只能看着隔岸烟火,明了又灭……那夜从烟波湖回来,便觉头脑沉沉,身上寒一阵热一阵,睡了一夜仍是不好,这才让翠芯禀了德妃。
秀锦姑姑差人去太医馆请了医士来,看过只说是染了风寒,开了几帖药,吃罢后又是沉沉睡了一天。
宫中皇子大婚习俗,婚后三天都是要日日携新妃于母妃殿中请安朝见的,我这一病,倒是少了相见的麻烦。
只晚上听翠芯说起,雍王与王妃是如何神仙眷侣一般,英姿美貌相映生辉,说着又忽然捂了嘴,仿佛意识到这些事不该为我道起,小心翼翼地望了我一眼,见我只是神情倦倦,便不再多说什么。
第二日精神已是稍好,能起身在房后空地走走,德妃吩咐过让我这几日好好休息,我便不去理那前殿事,只在房中做做针线,打发时光。
忽然门被推开,我抬首却见翠芯红了脸站在那里。
她几步到我面前,眼中尽是惶恐不安之色,略带哭腔地对我说:怎么办?月遥姑娘,翠芯一时不慎,把待会要敬茶的百子杯给打碎了一个!待会娘娘发现了,可要责打死奴婢的!那百子杯是为新妃向母妃敬茶请安时指定要用的,杯身纹满葡萄石榴的浮凸图饰,象征着百子千孙,福泽绵长。
这打翻个杯子事小,破了彩头可真真是会牵动重怒的。
怎么偏偏打坏了这个!你怎么这般的不小心!我低声责怪翠芯,可见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心中亦起了怜悯之意。
翠芯平日亦算是乖巧听话的,跟着我也是最多,想比宫中其他宫女,自然要亲近些。
我沉思片刻,转首问她:你打翻杯子时可有别人看见?翠芯含着泪摇了摇头:当时其他人都在前殿准备,只有翠芯一个人在后堂中拿敬茶物什,没人看见。
翠芯一时心中害怕,便收拾了那些碎瓷片只想着躲开去,可是待会娘娘问起来翠芯还是脱不了干系啊!说着就像是要哭起来。
我忙阻了她,低声说道:别急,我知道库房中还有一套备用的,这就给你取了来换上。
待到这几日用完了,你再找个机会禀了秀锦姑姑,让她给你求求情,想必过了这个关头娘娘也不会重罚你了!翠芯听罢即刻破涕为笑,一边拭着泪一边忙不喋地谢我。
我即刻换了衣衫,取了钥匙,带着翠芯一道向后边库房去,刚出了我们住的偏厢,就听见前头小连子唤住了翠芯:你跑哪里去了,秀锦姑姑喊你去准备茶点呢!我只有吩咐了她适时在殿旁小厅等我,只身为她去取茶具。
待我出来,拿锦帕包了杯子,一路向前殿来,幸而未碰见什么人。
许是赶得急了,加上这两日饮食活动不佳,这区区几步路竟让我觉得有些头晕眼晃。
今天的天气燥热,可暖烘烘的热气照在背上却让人只觉冷汗不停渗出。
到了小厅,半天不见翠芯来,想必是她忙得不能脱身。
我头晕脚沉的难受,只想速速交了杯子了事,便捧了那只百子杯,往前殿一路寻去。
终于在偏殿寻到了翠芯,她也正焦急地等我,交付了杯子,我方觉心头轻松了些,但仍是身上沉沉,只想回房休息。
刚出了偏殿,便听见身后脚步声,转首去看,却见前庭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靳轩和他的新妃!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自殿檐斜斜投下,一片明亮灿烂中,这对新人的大红锦袍便是格外的绚丽夺目了,我停了步子,有了片刻的恍乎,只觉得靳轩的脸在那织锦的反光中朦朦的看不真切,似在梦境中。
那身边的可是馨蕊吧,她似乎认出了我,面上的表情却仿佛带了片刻的迟疑,我还未能看清她眼中神色,她已是恢复了如花笑魇,停了步子却没有走近,带着雍王正妃应有的端重神态,远远地唤我:月遥妹妹!顿时之间,只觉得昔日的姐妹情态仿佛隔了好远去。
是啊,我只是这皙华宫中小小宫女,我与馨蕊的身份,已有了主仆之别,岂能再如往日。
收拾了心境,我移步上前,脸上带了恭敬的笑,规规矩矩的一个宫礼,屈膝款款言道:月遥见过雍王、王妃!二位大喜!月遥~听馨蕊的口气,她见到我仍是欣喜的,我似乎暗暗放了心,只见她缓缓上前一步似要拉起我:我们姐妹之间何必还要这般见外!昨日来请安时我便向母妃问到过你,得知你病了,心中甚是担忧,又碍着礼仪不能去探。
今日能在宫中见到你真好,如今身子可是好了?这才把笑意荡开了些,但依旧带了恭谦的神态,我抬首凝视着馨蕊点的眼,完全不管余光中靳轩黯然的神色,尽力如往常一般欣然言道:多谢姐姐记挂!月遥已是大好了!姐姐如今贵为王妃,身份已然不同,如若月遥依旧如往日般不懂礼数,怕是要被人笑话,也要被主子们怪罪的。
还是请王妃受奴婢一礼吧!说着又俯首深深示礼。
靳轩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他紧紧的抿了嘴,眉宇间淡淡的神色,似是形同陌路的冷漠,又似心灰意冷的黯然。
他又瘦了,面颊削薄了少许。
虽然一身华服,金冠烁烁,但却隐隐几分憔悴。
我隐忍了心中的伤痛,深深地又是一礼:娘娘正于正殿等候二位。
月遥还有差事,先行告退了!说着,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娇斥:这是哪个奴才?怎么这般无礼!众人皆诧然转首,只见芳淑仪一身水红盛装,身后跟了旈云宫的丽嫔,领着手下数名宫女内侍,正从宫门处向这边缓缓踱来。
待她们到了跟前,众人纷纷行礼,靳轩与馨蕊品阶较她们为高,但辈分有别,亦是示礼见过,谦和的唤了句淑仪娘娘、丽嫔小主。
芳淑仪满脸媚笑开来,上前握了馨蕊的手:雍王、王妃真是太见外了。
一家人又何必那么多的礼数?说着又对了身后丽嫔说说:果真是新婚燕尔,丽妹妹你看我们王妃可滋润得越来越娇媚动人了啊!听得丽嫔清脆的嗓子娇笑了两声接口道:淑仪姐姐说得没错!可怎么我们雍王却是清瘦了几分啊?想必这几日新婚倒是劳累了!说罢,一脸深意的笑。
这几句话已是有了几分露骨,靳轩面无表情依旧没说话,馨蕊却把不悦掩饰得极深,带了规矩的笑:娘娘玩笑了!芳淑仪见这些话得了个没趣,便转脸依旧握着馨蕊的手:王妃宽和有礼,真是好脾气的人呢!就是对下人也太过宽厚了!说着,一时收了笑容,冷了脸向我望来:刚才我见这个奴才甚是无礼!说什么身上还有差使也未等二位应许转身就想走,真是狂妄至极!我心中一惊,刚刚一时心中伤痛难忍,加之身体不适想要离开,确是急了些,却不料被她抓了把柄!馨蕊忙欲帮我说话:娘娘误会了……芳淑仪转了脸又笑对她:王妃不用帮她开解,本宫刚才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馨蕊还待要说,却听丽嫔打断了她对我斥道:怎么,还愣在那里!做错了还不认吗?真是太放肆了!我只有屈膝跪下,垂了首恭敬言道:是奴婢疏忽,礼数有失,奴婢在此向主子陪罪!芳淑仪仿佛这时才认出了我,放开了馨蕊的手向我走近了几步,似是放缓了语气: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月遥姑娘啊!说着转首对丽嫔说道:丽妹妹你可知这奴才是谁?她便是那名气可大的宁月遥啊!喔!只听丽嫔一声冷笑:原来就是那个选做了宫人的秀女啊!由秀女高升成了宫女,这可是本朝闻所未闻的事情啊!原来就是这么个丫头!说着,对着芳淑仪吃吃的笑了。
我知道今次已是不慎闯了祸,因此也不言声,只任她们在耳边嘲弄。
馨蕊在一旁又要帮我说话:娘娘,月遥妹妹与馨蕊是旧日相识,同为秀女,情意深厚。
今日相见,心中欢喜,才聊得随意。
月遥本身并无大错,还望娘娘施恩,不要再责怪她了!听得馨蕊这般说,芳淑仪语气更加柔和了些,话却更加刺耳:哦,原来是这样。
曾经同是秀女,如今身份却已天差地别,真是世事难料啊!不知月遥姑娘怎么想呢?我此刻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人各有命!王妃福泽深厚,月遥微贱之人,自是不能与之相比的!呵呵~果然,芳淑仪满意地笑了,却没能放过我:你倒是明白得很!可是怎么还敢仗了和王妃的旧情如此放肆呀!这时丽嫔又在一旁帮腔:淑仪姐姐,这个奴才说不定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着会有其他人撑腰呢!说罢,又是一声冷笑。
我此刻方才明了,皇上亲手将一名女子抱上御冕,这是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的事情。
想不到,你竟在那一夜成了名。
后宫中多少朝朝暮暮期盼圣颜一顾的女子,对你,恐怕是要羡慕得眼里要滴出血来。
昔日德妃说得没错,虽然我什么都没做,当日受伤是出于不测,正德帝对我亦不过一时牵动,但是,却因为这样,这宫中已是有人已恨我入骨,今日她们对我做的都是因为这个!我只觉无奈,一时无语,简直想笑。
微转了目光,却无意间看到馨蕊身旁,一付宽大的褚红织锦袖中,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握到关节发白,甚至微微发颤。
是靳轩!他听了这些话,究竟心中作何感想?自始自终,他始终在一旁不发一言,是恨了我了吗?然而此刻看到他藏在袖中的拳,我才恍然明白,靳轩,你依旧是关心我的吧!果然,听得靳轩忽然冷冷开口言道:淑仪娘娘,在这已是耽搁太久了吧!恐怕母妃也要等急了。
如果二位还要在这日头下训责这位姑娘,不若靳轩先进去向母妃禀了,让她多等片刻!听他开口,芳淑仪又换上了娇媚的笑魇:哎呀,怎么能为这点小事耽搁了二位行礼的时辰呢!转了头看我:好吧,今日雍王及王妃宽容,不与你计较失礼之过。
回去可要好好反省!最终还是靳轩替我解了围,心中的感激说不出口,只有深深俯首言道:多谢王爷、娘娘开恩!还未等我抬头,一行人已走得远了。
只觉得累,想起身却是无力。
几个小宫女远远地看见了刚才一幕,此刻忙过来扶我,一名叫小凌的犹豫了片刻,还是在耳边对我说了:娘娘已经知道了,吩咐姑娘先回去好好休息。
我暗吃了惊,没错,皙华宫中的事情怎么可能瞒过德妃的眼,只是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出现……待回到房中,心中烦杂难平,眼前一时是靳轩和馨蕊的脸,一时又是芳淑仪和丽嫔盛气凌人的样子。
靠着桌子支了脑袋呆了半天,直到有人叩门。
方才起身开了门,却见素锦姑姑立在门口,一双眼似有沉沉担忧凝望过来,轻蹙了眉对我说:月遥姑娘,娘娘唤你到前殿去。
随着秀锦姑姑来到芳祺殿,行礼雍王夫妇及观礼的众位妃嫔都已经走了,大殿之中余下的稀稀数人都是皙华宫中的宫人内侍,德妃端坐上方,而中间跪着的,却正是翠芯,正伏在地上嘤嘤哭泣。
我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快步走上前,跪在翠芯身旁,向德妃请安。
德妃的声音在殿上沉沉响起:月遥,本宫问你,翠芯把百子杯打坏一事你可知道?语气平缓,听不出半分心绪。
回娘娘话,奴婢知道。
我只有老实回答。
那么帮她从库房拿一只新的来替上的,也是你咯?是。
身边翠芯抬首望了我一眼,满脸是泪。
那你为什么不向本宫回报,竟然擅做主张?德妃的问话中此时才听出几分不满。
我吸了口气,平静了心绪,恭敬答道:奴婢知道摔碎了杯子是翠芯不对,但是杯子坏了事小,大礼即在眼前,新妃朝见之礼,讲究的是喜庆祥瑞,若当时禀了娘娘,惹得娘娘恼怒,坏了娘娘心情,亦伤了大礼气氛那就更不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平视前方,暗暗观察德妃反应。
只见她不发一言,也看不出听了我这番话是喜是怒。
我继续小心说道:……所以奴婢斗胆,暗自想着先取了杯子换上,以便大礼顺利完成,之后再向娘娘请罪。
说罢,深深俯首:奴婢二人确是知错了,在此谢罪。
翠芯在一旁亦是随我一同俯首到地,跟着说:望娘娘开恩!哼~只听德妃一声低哼,冷冷说道:还好刚才大礼未出差池,但是摔了东西,还瞒上不报,既使是知错,也难逃一罚!翠芯听了,心中更是害怕,一边带了哭腔求道: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啊!一边不住的磕头。
德妃却不理会,继续说道:都是本宫平时纵容了你们,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这次虽然没闯大祸,但由着了你们,下次岂不是要翻了天了!给我好好听了!翠芯这才止了哭,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翠芯摔了宫中东西不敢认,还拉了旁人帮你一起欺瞒主子,是为祸首!拉下去杖责十下!好好长点记性!我心中一惊,杖责是极重的惩罚,翠芯小小年纪,皮细肉嫩,几杖下去定是要皮开肉裂、血肉模糊的!既使翠芯确是错了,但这般惩罚依旧是过重了。
我偷偷抬眼望了眼秀锦姑姑,她似也觉得不妥,开口正待求情,只听德妃继续言道:月遥与她一道欺瞒本宫,还帮她偷拿了库中物什顶替,也是大错。
但念及她一片本心还是好的,亦是初犯,处你罚俸半年,回去好好思过!秀锦姑姑还欲开口,德妃一声怒喝:还不来人把这奴才送到内务府受罚去!秀锦姑姑见德妃心意已觉,便微叹了口气,不再言声。
此时,一旁两个内侍上来,拖了翠芯下去。
只闻翠芯一路求饶,哭声不止,甚是凄惨。
我听了不免心颤,钱财只是身外物,我与翠芯的惩罚轻重易见,不敢说德妃这么做是因为偏袒我,只隐隐觉得这一幕似是做给我看的。
那边德妃还在望着我,我只有再次俯首:谢娘娘开恩!德妃的语气已是放缓了许多:月遥,你还在病着,念在你入宫时间不长,本宫也不忍过重的惩罚你。
这许多的礼仪规矩不是能由着你的想法来的,回去闭门思过三天,仔细地想清楚。
好了,退下吧!是,月遥谢恩!说罢我赶忙起身,准备退下。
许是跪得久了,加之今日本来有些虚弱,一时站得急了,只觉眼前忽然一抹漆黑,耳畔嗡嗡声响,头脑仿佛失了血一般空白一片。
咬了牙硬忍了站住,缓缓转身,头却更加晕了,眼睛一闭,晃了两晃。
只觉前面有人伸手牢牢地扶住了我的胳膊帮我站稳,一时觉得有了依靠稍稍放心,但身子却一软,几欲跌到那人怀里,急忙定了心神,稍稍站稳。
此时血流稍畅,便觉好了些,这才睁眼,只见眼前一片明黄颜色。
耳边是德妃及宫人的请安之声:皇上万福!我一时大惊,想要跪下,但因他扶了我的胳膊,手上力道甚重,让人挣脱不开。
我不禁又惊又羞,不自觉地抬眼望去,正对了他那双熟悉的眼眸。
他双眼微眯,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不管殿中众人跪倒了一片请安,只是看我。
我心中不免怦怦直跳,硬挣了两下他依旧是没有放手,只有微微曲了曲膝,尽力示了个礼:皇上万福!那边德妃已是迎了上来,一边开口问道:皇上早先说了今日不来的,靳轩他们已经礼毕回去了,可怎么也没听门口奴才们通报一声,真是失礼了!也不知皇上来了多久了?正德帝这才放开了我,见我自己能够站稳,才转首对了德妃说:朕刚来了一阵,在外头听了你在惩罚奴才,不想扰了你,这才没让下人们通报。
说罢,又回头望向我,稍稍压了声音温和问道:今个儿做错了什么?怎么惹得主子生气了?见他是问我,这才反应过来,曲了膝正想跪下,却听他说:免礼了,看你今日样子虚弱,待会别一跪又起不来了!这一下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旁德妃接了他的问话:也没什么,是另一个奴才打碎了百子杯,月遥帮着瞒着,被我责斥了几句,还要劳烦皇上费心问起,都是臣妾不懂得调教手下奴才!说着,看了我一眼:好了,你先下去好生休息着,这几日不用你在跟前伺候了。
我这才如临大赦,行了礼答道:是。
便转身逃也似的退出了大殿去。
心犹在怦怦直跳,回想起方才差点倒在正德帝怀中那一慕,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羞愧,自己不是故意,可在圣上面前摇摇欲倒却是不争的事实,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现在,只不知德妃心中会怎么想,不知众人心中会怎么想,也不知,正德帝又会怎么想……那日过后,我奉了德妃旨意足不出户三天,闭门思过。
翠芯在内务府受罚之后当日也被送回了住处。
她住的地方与我隔了个园子,当日我想去探望,无奈却碍着懿旨不便前往,只听来给我送饭的小凌说,翠芯确是被打得惨了,一片血肉模糊,不过已上了止血生肌的药粉,又给她弄了些止痛的汤药喝了,已晕沉沉地睡了。
三日禁足过后,我风寒已是好全了,这才又在殿前伺候。
德妃对那日的事未发一言,对我神情依旧淡淡,身边的下人们看见当日那一慕,仿佛也品出了些端倪,对我难免又多出了几分疏远。
一日我去探了翠芯,她身上的伤未能痊愈,依旧趴在床上,见了我来却有些神情躲闪,亦是显出了些距离来,不知是不满德妃对我们的惩罚相差甚远,还是愧疚拖累了我受罚。
我心中几分清明,不便多说什么,而且她亦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罚重了些,因此我只觉得歉意在心难言,安慰了她几句便离开了。
一时间,我似是被众人孤立了,在皙华宫中的日子有些难过起来。
随着日子又过了一月,天气越来越热,每年这个时候皇帝都要携同妃嫔皇族们前往京外的蓊沁行宫避暑,全宫上下无不未移驾做着准备。
秀锦姑姑亦带了我及其他几名宫女内侍将要带去行宫的衣物细软收拣打包,其他用不着的整理归库,忙忙碌碌了好一阵才停歇。
近来我在宫中只是守着本份,勤勤勉勉,埋头做事,不多半点是非,渐渐的也搏回了众人几分好感,几个年龄偏小的宫女内侍亦会同我轻松说笑了,身边的氛围有了一些缓和。
只这一月倒让我更加感受到了宫中复杂难测的人心,体会到了宫闱深讳的深意,明白到平淡生存的艰难,反倒觉得自己似乎更加融入了真正的宫中生活,只是越来越觉得累,身心疲惫。
待到移驾那日,我也随了德妃娘娘的鸾驾一路西行,到了位于武烈河西岸的狭长谷地之中距京三百余里的蓊沁行宫。
行宫三面山峦重叠,北面一片湖泊,洲岛错落,碧波荡漾,湖面被长堤和洲岛分割成个湖,各湖之间又有桥相通,两岸绿树成荫,山庄主要的风景建筑又都散落在湖区的周围,因此显得曲折有致,秀丽多姿。
东北角一口清泉,名曰清河。
行宫的宫殿皆是青砖灰瓦,尽显自然本色,与紫禁城的红墙金瓦、描金彩绘相比,多了几分淡雅庄重。
使得我初次至此,便觉不光风景怡人,气候荫凉,而且少了京城的堂皇耀目、庄贵逼人,更让人轻松舒适,心中不免喜欢,难怪我朝历代皇帝每年都会选择此处避暑消夏了。
行宫拥有大小宫殿二十四座,其中皇帝居于南面的正宫——松云宫,主殿为澹泊殿,是举行各种大典和朝见外臣的地方,其后的殿堂名曰敬诚殿、云翳斋、松博居,分别是皇帝处理朝政、读书、居住的场所。
德妃娘娘每次来都居于西北面临湖的浩云殿,从殿北的一排长窗向外望,便是长天湖的万倾烟波浩渺,湖边一片莲花碧叶连天,各色莲花袅袅婷婷,湖风微袭,望此开阔湖景,更觉心旷神怡。
荣妃娘娘平日一心向佛,因此选了东北面的葭玉殿,靠近山上寺院佛堂,殿两侧皆是一片竹林,荫凉幽静。
芳淑仪及丽嫔几位平日有恩宠的妃嫔也随着来了行宫,分别居于欣澜殿、倚艳阁等各所。
其他皇子王爷等亦是于行宫外侧的就近的园林中,方面朝见及处理政事。
虽然不是刻意留心,我亦从德妃口中知道了雍王的住处是行宫外西侧的澄心园,晚几日也将带着王妃来此随驾。
根据惯例,皇子大婚之后就要搬出皇宫,在宫外另立府邸居住。
因此,大婚七日之后,靳轩就住进了宫外御赐的雍王府中,标志着正式的成家立业。
此次来行宫随驾亦是不能住在宫内,只能在附近择园居住。
这些消息在我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反正再见面亦是无语,因此他的居所行踪,已是与我无干了。
既使离开的紫禁城,该来的风波依旧不断。
那一日,芳淑仪独自一人带了随侍来浩云殿中小坐,我奉了殿上的吩咐捧了小厨房新做的解暑甜品出来呈上。
犹记得上次她与丽嫔对我的责难,因此此次格外小心,细细的按着规矩给她请了安,托了方盘送上一碗芙蓉马蹄汤,这才静立一旁。
她那双媚眼微斜了打量了我几分,带了一丝暗含深意的浅笑,倒是没有说话,待到饮过一口甜品后,她微微思量半刻,又轻饮了一口,方才对着德妃问道:贵妃姐姐,你宫中的东西果真不同,这甜汤的口味清新爽口,很是特别,妾嫔倒是从未尝过呢!德妃看她喜欢,淡淡一笑,未置一言。
不想芳淑仪饮完一碗后又继续问道:只不知是姐姐宫中哪位手巧调制的,可否让他也教教妾嫔,也好让妾嫔也能常常饮到如此甘甜美味呢?见她追问,德妃轻轻瞟了我眼,这才笑着对她说:是月遥想的方子,昨日内务府送了些新鲜马蹄来,刚好记得之前听月遥说过用马蹄煲的芙蓉凉汤最是爽口的,这才让她做了试一试。
哦~芳淑仪似是有些意外,转了脸向我望来。
我赶忙垂首恭敬答道:奴婢家乡盛产马蹄,每到夏日许多人家都爱做马蹄汤的,奴婢在家时见母亲做过,这才知道方子。
若是淑仪娘娘喜欢,奴婢把方法写了给娘娘便是。
芳淑仪却不接我的话头,只是微压了眼睑对我细细打量,眼中浮光一闪,只不知她又打了什么主意。
果然,半刻之后只见她又媚笑开来,转了脸向了德妃说道:贵妃姐姐真是好福气,宫中竟然有这么乖巧聪慧的丫头。
不知怎么的,妾嫔对这位月遥姑娘亦是越看越觉得喜欢呢!只不知贵妃姐姐可愿割爱,把这个姑娘赏给妹妹,也让妹妹日日有这般美味的马蹄汤饮饮呢?说着,又回了头看我,依旧一脸笑意地问道:也不知月遥姑娘是否愿意?我心中一惊!她对我恐怕只有憎恨入骨,哪来的半分喜欢可言,若我真的被要了去关在她宫中还不知会遭来怎样一番折磨!到时候恐怕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些心思自然不能表露出来,我只是垂了眼,带了一脸恭敬的表情,小心的卑微答道:奴婢愚钝粗拙,哪敢深受淑仪娘娘如此厚爱!芳淑仪还待要说,德妃娘娘此时开口:能够受到妹妹垂青,这是月遥的福气。
只是这丫头刚来了也没多久,对宫中事务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本宫还想留在身边多多调教。
只怕现在去了妹妹宫中做错的事情,又麻烦了妹妹。
还是让她在这本宫这里多学学吧!淑仪喜欢这马蹄汤,要是嫌做了麻烦,下回本宫这儿煲了一定教人送去便是。
呵呵!芳淑仪闻言掩了嘴一阵轻笑:这月遥姑娘聪慧灵俐,又有什么是学不好的!既使是去了我那里,妹妹我一定会悉心调教,决不会负了姐姐对她的一番厚望的。
只怕是贵妃姐姐对她太过疼爱了,舍不得赐给妾嫔吧!她这么一说,德妃若是依旧不允的话,倒显得有些小气,抑或是又暗藏了其他不为人道的原因了。
我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只不知德妃会作何决断。
只见德妃亦是一声浅笑,神态自若道:本宫当然知道妹妹调教下人自有一套。
前些个日子在皙华宫中,好像也是月遥礼数不周,惹得妹妹生气。
还记得当时还是劳烦了妹妹帮本宫责斥教训过,现在想起,本宫还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呢!怎敢再将月遥派去妹妹宫中呢?这月遥年幼不更事,万一又闯了祸,本宫可要羞愧难当了!听见德妃提起当日之事,芳淑仪不竟暗暗变了脸色。
当日在皙华宫中未禀德妃一声便自做主张地拿了她的人训斥,已是驳了德妃的面子。
而德妃当日竟未出面干涉,便让人觉得我在德妃心目中不过如此而已,更让芳淑仪觉得当日教训我是理直气壮,事后也未向德妃通禀。
而此时德妃提及,却象是暗示这件事她依旧是在意的,倒让芳淑仪减了半分底气。
只能讪讪笑道:姐姐玩笑了,这么说妾嫔可是担当不起!于是放了要我的事不去再提。
我心中亦是暗暗松了口气,偷偷望了眼德妃。
她只是一脸平静,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
一日黄昏,宫中在长春仙馆设宴款待各位随驾的皇族亲贵,德妃及数位后宫嫔妃也出席宴上,秀锦姑姑与我亦随侍前往。
长春仙馆倒不算富丽堂皇,只不过面临着长天湖,视野开阔,加之殿阁设计较为高大,气势恢弘,作为设宴场所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正殿中间留着歌舞艳姬献艺的场地,铺了大块的朱红波斯织毯。
上座正德帝端做正中主位,德妃、荣妃分坐两旁,然后才是芳淑仪等数位妃嫔,以及诸位皇子王爷协同家眷,其中雍王、信王有差使在身并未准时出现,只有馨蕊一人坐了静王正妃下首的位置。
我稍稍留心几眼,馨蕊今日的妆容裙饰无一不是悉心打扮过的,犹显得庄贵秀丽。
只是廖廖一人,却象正是形单影只。
还好德妃及荣妃不时与她询问倾谈,化解了她的几分落寞。
而宴上我俩身份有别,不便交谈,只能用了眼神无声交流。
她并不避我,反倒不时浅笑望来。
我心中隐隐觉得几分放心舒坦,却是说不上原因。
对面还有之前从未留意过的几位亲王,是正德帝的兄弟辈。
以前从未就近看过,此时亦是打量了几眼。
只见左首第一位的是祁王睿寅,他是正德帝的兄长,在先皇的皇子中排行第二。
他的眉眼与正德帝有几分相似,面色白润,显是平日保养得极好,上唇的髭须修剪得相当整齐,一袭湛蓝长衫倒显得风神峻朗,举止雍容。
下首的是萧王睿申,却是粗壮武夫模样,一脸的络腮胡子,举手抬足间亦是有几分豪武之气,只是眼睛,似乎总是滴溜溜地往妃嫔及女眷方向乱转,显出了些许粗鄙。
酒过三巡之后,有内侍呈上一道珍珠百合甜汤,众人尝了皆赞不绝口。
此时芳淑仪突然放下手中白玉瓷碗,带了她一贯的娇媚笑容,面向正德帝开口说道:前些日子妾嫔在德妃姐姐宫中尝过的芙蓉马蹄汤才叫一个绝呢!汤味清新,马蹄爽口,竟比这个百合汤更清香十分。
不知皇上可有幸试过?哦~芙蓉马蹄汤?朕倒是还没听过!正德帝带了半分讶然看了看德妃这边,又浅笑了望向芳淑仪:那你还真是口福不浅!可曾向德妃学了几招?芳淑仪还了一个娇嗔的表情,嘟了嘟嘴笑道:臣妾可没这样的好福气。
听说那是姐姐身后那位月遥姑娘精心烹制的,这调制的法子可是没这么容易学得来的!这下子,全场半数人的目光都向德妃身后投来,秀锦姑姑是宫中侍候久了的人,众人都识得,自然便知芳淑仪口中的人就是我了。
我亦是不想引起众人过分关注的,此时不便出声,垂了眼去,只待德妃回应。
德妃一声轻笑,抬了双手略拱身前,对着正德帝言道:我那儿却是做过一道芙蓉马蹄汤,只是不淑仪妹妹说的,倒像真的是琼浆玉液一般,其实哪有这般传神。
不过是原先宫中没做过,因此口味也算新鲜,倒是臣妾疏忽,也未呈给陛下一尝,在此给皇上陪罪了!罢了罢了!这点小事,又何必如此认真呢!正德帝微微摆了摆手,眼神依旧是向这边的,只是不知是落在德妃身上还是别处。
我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恭敬站在德妃身后,只当刚才的事情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不想正德帝刚刚说完,下面一个粗沉的男声说道:哎呀,其实还是德妃娘娘不对啊!这般清丽娇艳的姑娘又是如此聪慧手巧,却被德妃娘娘一直藏了在宫里,怎么从未带出来给我们见过啊?我一听之下顿时暗暗吃了一惊,赶忙悄悄地垂了脸去,只是余光之中依旧能够感到,那边萧王那带了几分狎鄙的眼神正向我看来,心中很是厌恶,却不能表现出来。
德妃即刻端然笑道:不过是本宫手下新来一名不懂事的宫人,王爷说笑了!说罢未等萧王接话,便转过头对正德帝说道:听说宫中舞技班近日又编排了几支新舞,光这样坐着喝酒也是闷了,不如让她们呈舞上来热闹热闹吧!眼见正德帝颔首应允,身边何公公一声传令,即刻丝竹声起,一群艳妆舞姬翩翩然上场。
趁众人转移了注意,德妃回头对我轻声吩咐:怕是晚了夜凉,月遥你回宫帮为本宫找一件薄披风。
说着顿了一顿,似是无意道:找到就让小连子送来吧。
是。
我心知德妃已是后悔带我来了长春仙馆,此时把我支开亦是为了避免其他麻烦继续。
而我心中亦是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一差遣倒是正中下怀,赶忙应了从一旁侧门退了出来。
此时不过戍时,外面天色已是暗了,幸而月色尚明,一路也有宫灯垂挂两侧,路还是看得清的。
出了仙馆沿湖向着浩云殿方向走了一小段路,这一路倒是一直没看着什么人,甚是僻静,隐隐还能听见从仙馆方向传来阵阵丝竹之乐,晚风轻拂,天际的明月及星子倒映远处湖心,显得格外清幽动人。
这时,似乎身后的乐曲声中还夹杂了脚步声急急而来。
我知道仙馆中的宫女内侍多在宴上侍候,更没想到会有人跟在身后了,不免回头去看。
刚一转身,只觉一片酒气扑面而来,一个高大的暗青色身影已欺近身前,还未等我看清,来人却是一把抱住了我。
这一刹那我立即分辨出来,这人正是萧王睿申。
我这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却被他一手捂住了嘴,只听他在我耳边说:一会儿没看住你就被你跑出来了,幸好爷觉察得快。
怎么,这是赶着去哪啊?可是德妃交了你什么差事?在德妃那儿办差有什么好的,不如跟了本王回了我萧王府,不光好吃好喝,就凭你这姿色……说着在我脸上拧了一把,他一口酒气全喷在我的脸上,让人厌恶地简直想吐,又被他大力钳住,动弹不得,环顾四周可是左右没有其他半个人影,心中焦急万分,只得听得他在我耳边继续说道:……当个侍妾绝对不成问题!我用力挣了几挣,终是没能挣脱他的双臂。
他察觉我想挣开,立即狞笑两声:哼哼,你还不愿意?!你若是不乖乖听话,本王就告你个无礼顶撞冒犯,就看到时候皇上娘娘怎么罚你,小心打得你皮开肉绽,到时本王可是要心疼的!说着大脸向我靠近,似要亲吻过来。
我心中又惊又气,从未受过如此侮辱,想用力偏过头去躲过他的嘴,却因身子动弹不得,起不了半点作用,眼看他的嘴就要贴上我的面颊,一时间气急攻心,眼酸得坠下泪来。
正在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咦!五皇叔,您怎么在这里?我心中大喜:救星到了!果然,萧王停住了动作,稍稍放开了我,但半个身子依旧压在我身上,回首压了怒气问道:是谁?映着路边灯光,我依稀看见,刚刚说话的正是信王靳廷,而与他一同来的,还有靳轩和几个侍从!只见靳廷一路走上前来,一边不停说道:哎呀,侄儿前头有事耽搁了时辰,竟让父皇及皇叔们久等了,真是惭愧!待会小侄在宴上自罚三杯,以表陪罪!说着就到了我们面前。
见萧王还不肯放开我,靳廷装作一副不解的样子茫然道:皇叔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要小解去?哎呀,怎么能让这么个瘦小的丫头扶住您呢?要是待会不小心跌了摔了可如何是好啊?来来来!还是让小侄亲自来扶您!说着,比手画脚的就要上前来扶。
萧王自然收了抱住我的手要去阻止他,却不想被靳廷顺势揽住了胳膊。
不用了,贤侄……萧王只能腾出另一只手要拉开他的手,这才把我完全放开,我立即闪身夺到一旁。
只听靳廷继续说道:哎呀,皇叔跟小侄哪需如此客气!说着招呼靳轩身后几个手下:快过来人啊,帮本王把萧王殿下搀扶进去!呼啦啦几个侍从立即上前,前后左右的簇拥着萧王推推搡搡地往长春仙馆去了。
萧王被他们团团围住,嘴中一路嘟嘟囔囔,却哪还有功夫管得上我。
我终于放下心来,回头一看,面前只剩了靳轩以及他的随身内侍连喜。
一场嚣闹过后,此时三人对立却显得格外静默。
我经过刚刚一番挣扎,发髻凌乱,上身的衣襟也歪了,脸上犹带了泪痕,十分狼狈,此刻对了靳轩,更觉不堪,咬了牙不让眼泪继续流下来。
靳轩背了手,脸色铁青,头转了一侧并不看我,却止不住双肩起伏,显是心绪难平。
身后的连喜,看看我,又看了看他,只有垂首下去不敢说话。
我理好了衣襟,轻轻抚了抚乱发,这才屈膝行礼,想了半刻,只能淡然说了一句:多谢雍王搭救。
此时他才回头看我,却不言声,我不竟抬眼望去,四目相对,只见他清俊的脸上,那对似水双眸中不尽的全是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不想今日这一幕却被他碰巧遇上,虽是帮我脱了身,可我心中却是万般不愿,心中黯然,为什么老天要这样与我作对,竟然让他也出现在这里!我的狼狈,我的不堪,我的屈辱,统统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他望着我的神态是什么,惋惜吗?痛恨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懂呢?他为什么还是不说话?是生气了吗?抑或是怜悯?还是,对我已无话可说!?这时,他仿佛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迅速转过头去,沉了嗓子对连喜说了一句:月遥姑娘受惊了,连喜,你护送姑娘回去!说罢,迅速转了身只身一人朝长春仙馆方向去了。
我与连喜只能一齐朝着浩云殿去。
我心绪极乱,不想说话,连喜亦是陪着我默然。
直到快到了浩云殿门口,我才止住了脚步,颓然说道:这一路劳烦公公了。
浩云殿就在前面,还请公公止步。
回去请替月遥谢过雍王。
说罢转身要走,却感觉连喜在身后停住了脚步却不答我话。
感觉有些不对,回了头去看他。
只见他微皱了眉,踟躇了半天才对我说道:宁姑娘,奴才不知究竟您是为了什么拒绝了我们雍王。
奴才只是知道殿下对姑娘您可是一片真心。
那一日去雍王大婚后去德妃娘娘宫中请安,遇见芳淑仪为难您,那时奴才也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后来回了雍王府,我去给殿下上茶,看见雍王殿下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抚着您的那支簪子半天不说话。
奴才知道殿下心思,想着都已经娶了王妃了,殿下再怎么着也该看开了,就斗了胆子上前想劝上几句。
却不想殿下忽然抬了眼看我,也象今天这般神态。
当时,他只问了奴才一句话,就又不出声了。
宁姑娘,你可知殿下问我的是什么话?我呆呆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他继续说:殿下轻轻地问我:连喜,你可知道,为一个人心痛是什么滋味?‘奴才听了这句话,只觉得心中极是难过,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地闷得慌,就连平日里受了主子责骂都没有那么难受,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殿下的心情,想说的那些劝慰的话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此时才停了下来,慢慢地看了我一眼。
为一个人心痛的感觉?回想起那些为靳轩心痛泪流的日日夜夜,那般撕裂刀割般的刻骨痛感,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但此时,只能是无奈,到底是什么,伤得我俩这么深,深得连眼泪都再也滴不出来。
我说不出话,只是哀绝地望着连喜,望着他几分不安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响,终于开口一句:夜深了,你快回去吧!那一夜德妃很晚才回来,我不敢睡下,听见她回宫的声音立即出到殿前迎候。
只见德妃披了我差小连子送去的那件松绿披风,一路急急进来,皱了眉头,脸色阴沉着,似是心情不爽。
只不知是什么事情惹得她生气了,我一边侍候她解开了披风脱了,一边暗暗的用眼神询问秀锦姑姑。
姑姑也是蹙了眉,见我望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即时明白此刻不宜开口,便拿了换下的披风要往后堂去放。
此时德妃忽然叫住我,我只有停了步子向她望去,只见德妃眼神飞快地在我脸上轻扫而过,依旧是皱了眉头,坐了殿上主位。
我静立一旁,等她问话。
不料她却一时没有开口,却是先挥了挥手禀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秀锦姑姑在侧,这才转首严肃问我:刚刚你回来的时候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我心中明白,这许多事情是逃不过德妃的耳目的,因此便将离开长春仙馆后遭萧王纠缠轻薄的事情以及后来信王出现帮我解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跳过了与靳轩对立的那一段,说到不堪处,万般屈辱上心头,那般憎恨伤心、眼眶中泪水盈盈的的情态倒不是故意强装出来的。
待我说完,德妃重重一拍椅边扶手,冷哼一声。
我不知她为何生气至此,想来不可能只为了我便气成这样,心中正是疑虑。
只听秀锦姑姑急忙在一旁劝慰道:哎呀,娘娘何苦生那么大的气。
平日萧王的为人即是这样,似是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
他胡搅蛮缠惯了,娘娘又何必与这种人动气!还请娘娘息怒!我依旧未懂,又不好出声,只在一旁默默站了。
德妃稍稍平静了些,但依然忿忿地说:这个蛮恨无礼的东西,本宫又何尝放在了眼里!只他这一次也太过分了,当着众人的面恬了脸地向我要一个宫女,还敢私下出去纠缠了月遥,真是无法无天,简直是丢了皇家的脸面!说罢似乎稍稍解了气,望了望我,又关照地问了几句,这才吩咐我下去,只与秀锦姑姑单独在殿上又坐了好久。
得知萧王竟真的去向德妃要我,我心中不免多了沉沉担忧,虽然从德妃的口气上看来,她并未应允,但终究这是麻烦一件,万一一时不测让萧王随了心愿,那倒真的是生不如死。
我宁月遥何尝想到过会落到如此下场!心中哀凄不止,回想自选秀入宫之后,几番命运沉浮,半分都不由自己掌握。
原以为身为宫女只需埋头做事,守住自己一方天地即可,却不想身似贱草,采摘践踏只能由得人去。
不由得感叹身份二字原来是如此重要,难怪当初选秀时众人皆是热热切切地想飞上枝头去,只是当初的想法太过天真,亦是懵懂无知使不出半点手段来。
生平第一次,我竟隐隐有了几分对于权势的渴望。
从第二日开始,德妃似是放了这件事不去再提,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我虽然不知昨晚我走后长春仙馆中又发生了什么,但终究是问不出口,也觉得那份不堪怎能再提,终于也是放淡了些。
这日下午,德妃歇了午觉起来,便吩咐我再弄去准备些芙蓉马蹄汤,我只当是她也喜欢,即刻去小厨房悉心调制了,然后再到殿前请示,是否现在呈上来。
却见德妃侧了身子斜倚在贵妃榻上,抬起一只胳膊支了头,微皱了眉,神情却是倦倦。
身边秀锦姑姑对我轻轻说道:娘娘突然有些头疼,想是之前偏头疼的毛病又犯了,需要静静养息片刻。
你下去吩咐声,让宫人们做事小心些,别弄出了声响扰了娘娘休息!是。
我亦轻声应了,又问了秀锦姑姑:可要为娘娘传唤太医来?不用了。
那边德妃缓缓出声说道,这老毛病本宫自己清楚。
倒是前些日子答应了陛下弄些芙蓉马蹄汤去,本想着今日亲自送去,不料……说着轻轻一叹,似是无意吩咐道:月遥,你就为本宫跑上一趟吧!让我去?我心中瞬间的疑虑,但想一想也是正常,便温顺地应了,独自一人,提着放了白玉汤盅的紫藤篮,一路往正德帝的正宫行去。
松云宫,我之前只在来行宫的那日远远地望过一眼。
那格外高耸的青瓦卷檐,掩映在一片连天青松翠影中,显出它与其他宫阁不同的尊贵肃峻。
就是在紫禁城中,皇帝居住的乾元殿亦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原以为德妃是不愿我与正德帝碰面的,但也许,这日子长了,往昔的某些情愫亦是淡了,在德妃宫中的每一次相见,都只是雁过无痕,淡淡的不留痕迹,正德帝待我,不过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宫人一般,即使一次我在他面前差点摔倒他出手轻扶一把,但后来看来,也不过是寻常举动。
也许正是因此,德妃的警惕也就慢慢放松了吧,这才有了今日,遣了我一人独自来这松云宫。
待到了宫门口,抬眼一见宫门匾额上遒劲苍逸的松云宫三字,以及两旁墨色木匾上刻的一副对联:青松明月晨夕,便胜人间风景,字际洒脱俊逸,寓意淡然幽远,心中却不免生出了半分喜欢。
请了门口侍卫通传,不消一刻,却见正德帝身边的何公公亲自迎了出来,我抬眼一看,立即垂首恭谦地行了礼并道明来意,许是知道我从未来过,甚至看出我有些许紧张,何公公和蔼笑了对我说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来,请跟了老奴进去吧。
说罢便在前面引路。
我一路跟了进去,只见松云宫是一座四进的宫殿,何公公带了我迳直去到第三进的云翳斋。
我们并未走殿前正门,而是跟了他从云翳斋左边侧门进了,一进门是个小厅,放着几张红木桌台,上面是各式杯盏茶壶,以及各种日常用具,摆得却是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听得何公公吩咐:还请姑娘稍等片刻,老奴这就去禀了陛下,看看是否此时呈上。
是。
我轻轻应了,何公公进去了却很快回来,低声对了我说:陛下此时正在披阅奏章,你提着东西这就跟老奴进去。
我依言随他入内,又穿过了两道深色的楠木门,这才真正到了云翳斋的正殿内。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正殿内布置极其的简单,东面一排书架,陈列了薄厚不同的各种书籍,有些书本的边页已能看出发黄,显是年代久远,北边靠墙是一张长榻,上面铺了明黄软垫,四周墙上挂了几副山水字画,中间是一张深墨色的楠木长桌,放了文房四宝,两侧各堆着一叠厚厚的明黄奏章,正德帝正坐于正中提笔疾书。
我不知该不该行礼,望了一眼何公公,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暗示我将甜品盛出一碗来。
我会意将藤篮放在一旁墙角的方台上,取出个玉白色的汤碗小心盛了一碗,正待要交给何公公,却见他眼神向正德帝方向示意,便退立一旁去了。
我只有取了个方盘,放上汤碗,小心翼翼地送上前去。
待到了正德帝桌前,何公公在一旁轻声说道:皇上,德妃娘娘宫中送来的甜品到了。
正德帝却不抬首,只沉沉恩了一声,便一挥手示意将碗放在他左侧桌上。
我默默地放下方盘,端起那只碗放在了指定的位置。
正德帝似是用余光向白碗方向轻瞟了一眼,许是看到了我放碗的双手,便顺势稍抬了眼瞟了我一眼,又迅速埋首下去,持笔轻蘸了少许一旁玉碟中的朱砂。
我见没有旁的吩咐,正待拿了方盘退下,却不料他又迅速地抬了头,像是有些意外地望着我,手中御笔仍未放下,却见笔端那点新蘸的朱砂凝成一滴,迳自落下,刚好落在他面前的那份奏章上。
哎呀!我不竟轻唤一声,正德帝这才收了望我的眼光,迅速低头看了看被染污的奏折,不觉得皱起了眉头。
只见奏章正中,绿豆大的一点朱红仍是饱满一滴,像是还待要向四周扩散。
正德帝不免有几分不快,立即放下了手中御笔,似要拿起手边白纸去擦。
这一擦恐怕是要让那污迹扩大的,情急之下我速速在一旁轻声喊道:不可!说完却反应过来有些无礼,心头一惊,不觉得回首去看门边何公公,却见他已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
原来此刻我已是独自一人对了正德帝,不免有些心慌,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他在一旁温然问道:怎么?你有好法子吗?我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见他起身让出位置,对我说道:那么,你来试试!我知是拒绝不了,只能略一俯首示礼,这才恭然上前,到了他的御座边,放眼桌上并未见吸水的绵纸,灵机一动,身上刚好带了一条素色绵帕,我即刻取了出来,把绵帕的一端紧紧地绞成细细一束,这才把尖端慢慢的凑近那点朱砂滴,轻轻地吸了多余的朱砂去。
幸好朱砂稠厚,还未来得及扩散开去,慢慢的纸上只余了绿豆大的一点红色印迹。
我这才轻舒口气,却忽然意识到正德帝正在一旁仔细地端详着我做这一切,赶忙从御座边退了开去,站在一旁。
正德帝垂首看了看桌上那份奏章,像是对我的处理甚是满意,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才扭头看我,见我半响不说话,便轻笑一声,指了一旁的甜汤问道:这个,是你做的?是。
是德妃娘娘吩咐奴婢送来为陛下解暑的。
我垂首回答。
他伸出手去端起汤碗,有些诧然的问:怎么还是冰的?这甜汤用冰镇凉了才最清凉好喝,奴婢在盛汤的瓷盅周围放了冰,才会有此效果。
听罢他又是一笑,这才慢慢轻饮一口,然后转头望我,赞道:果真不错,清甜芬香,芳淑仪这次还真是独具慧眼!我还未待谦虚两下,却见他眯了眼,像是在细细品味其间味道,尔后又喝了一口,这才对我说道:让朕猜猜你这汤是怎么做的!你是用清河的泉水煮开,然后加了马蹄、木薯后改了小火,最后放了蜜汁淹渍的芙蓉果,加了少少冰糖调味,只是还有一味,像是薄荷的清凉口感,却不及薄荷味凛冽,不知是什么?我却感到十分诧异,不由得由衷赞道:皇上真是敏锐善察,只喝了两口,便把奴婢的做法说出了个大概!正德帝听罢开心笑道:朕不过是个善食好食的好食客罢了,只不知你的汤中还藏了什么竟然清新如此?我亦是莞尔一笑:是荷叶!奴婢将泉水煮了荷叶,待到新鲜的荷叶煮作了墨色,这才捞出来,加入其他材料!因此汤中才会有些许荷叶的清香!哦~原来是这样!正德帝不由得又大笑了开来。
此时,之前些许的不安忐忑此刻已经是消散开去,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我与他初遇的那个寒夜里,因为蒙然不知他的身份,也曾这般俩俩相对地随意说笑过。
虽然时光隔得远了,此刻的情景竟是象极了当时那分感觉,一时间我有些愣愣,可他却仿佛未曾注意到我的这般心思,只是专注地轻弄匙羹,一仰首把一碗甜汤饮了个干净,然后将空碗对了我,问道:还有吗?我这才回过神来,正待接过碗去,却见他嘴边残余一点嫣红,却是那芙蓉果的颜色,不自觉地垂首莞尔。
他见我笑,不知何意,眼神像是相询。
我浅笑着顺势就想拿手中绵帕帮他擦去,手刚刚抬起,却忽然意识到这绵帕已被朱砂弄脏了,这才生生的停住了动作,他看着我的手势却像是明白了什么,抬手轻轻将嘴边那点擦了。
此刻,我才仿佛是真正清醒过来,迅速收了笑意,接过他手中白碗,恭敬的说道:皇上,可是还要奴婢再去盛上一碗?这一时间,刚刚那种微妙的感觉已消失殆尽。
我与他,又回到了君王与宫女的身份上来。
他似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没有再说什么,只向我挥了挥手,我立即会意,将手中白碗放在一旁,轻轻退了出去。
那日回到浩云殿,德妃已是恢复了平日模样,正于主殿内同到访的几分嫔妃说笑,见我提了藤篮出现,也不过随意问了几句,即让我退下了。
见她的偏头疼好转得这么快,我心头不竟浮出一丝疑虑,却也没说什么,只悄悄地压在心底。
又过了三五日,一日,德妃去了其他妃嫔居所。
殿中余了我和小凌,正遣了几名内侍把内务府送来的几盆茉莉放于廊下。
不想同德妃一道出去了的翠芯忽然回来,远远地把我唤到一旁。
自从上次因百子杯的事情受罚之后,她从未如此主动地与我说过话,我虽有几分奇怪,但心头依旧是欣喜的,只道是她已能放下我俩之间的间隙。
待我到了她面前,她的神色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只垂了头轻轻地对我说道:几位娘娘于园中一路游玩,现下去了落星岛上。
娘娘的鞋袜粘了湖水湿了,让姑娘给她送上一双去换下。
我仔细端详了她的脸色,总觉得有些不对,便追问了一句:娘娘是唤你我一同去,还是只叫我一人去?只见翠芯的头垂得更低一些,面颊有些发红,依旧轻轻地说:是让姑娘一个人去。
哦。
我眯了眼慢慢点了点头,心中正思量着该如何打算,却见她突然抬了头,眼眶竟是有些红了,直直地望了过来,对我说道:宁姐姐,翠芯之前做错了,你可……你可千万不要责怪奴婢,翠芯只是一时糊涂了,才……才会那样,还望姐姐原谅翠芯吧!原来她这般情态是为了这个!我知她平日最是胆小怕事的,想必是那日连累我受了罚,心中过意不去,这段时间才会这样疏远我吧!待到时间久了,自然慢慢想开,今日才主动与我示好。
我心头立即几分释然,浅笑了对她说:你我同为宫女,许多难处自然彼此心知,再说那日你本是无心,月遥又怎会怪你。
翠芯听了我的话,仿佛也有一丝轻松,但还是带了几分扭捏,红了脸对我说道:姑娘真是好人。
翠芯在此多谢姑娘!我依旧浅笑一声,开口言道:那么我这就去帮娘娘取鞋袜去,妹妹可要与我一同去了?翠芯却赶忙摇了摇头,说:翠芯还有别的差使要办。
哦。
我不以为意,正要转身去了,却听翠芯在身后似乎犹豫少许,忽又加上一句:岛上要坐船去,姑娘一路小心。
我回了头又看了眼她,只当她是真心关照我,便知意般地笑了一笑,这才离开。
落星岛是长天湖上一个独立的小岛,离岸边大约数里之遥。
岛上建了一座殿阁,名叫灿星居,据说夜幕时分在岛上遥望星子漫天,听着耳边轻涛拍岸,仿佛置身天河,如梦似幻。
我只是第一次去到岛上,这般景色只是听宫中年长的内侍说的,却一直无缘得见。
况且此时并非夜晚,所见到的不过远远湖心一座蓊翠的孤岛罢了。
到了岸边的小码头,早有一个年轻内侍等在那里,见我拿了包袱来,便笑问:姑娘可是要上落星岛去的?见我点头,便请我上了一艘小船去,解开缆绳,一路划桨送我驶入湖心。
待到了岛边,那内侍停好了船,我一步踏上岸,只见眼前小岛只是丈余见方,那座灿星居临水而建,只是岛上只有绿树鸟啼,却未见半个人影。
正待回首要问,那名内侍仿佛知道我的心意般,对我笑说:娘娘正在殿中等待姑娘,这直走过去便是!我轻轻点头示意谢过,便提了包袱一路往灿星居去了。
殿门是开的,我走进殿中,却发觉里面却静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心中觉得奇怪,当即站在殿室中间驻足不前,细细打量了周围盛设,前面桌上放了一盘新鲜果蔬,且明显是有人动过的痕迹。
一侧的朱红木门也是打开的,通向深处里间。
正思量间,却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家具磕碰的声音,似是有人碰到了桌椅。
心中一惊,忙出声问道:是谁?却没有回答。
我更觉不妥,赶忙转身想要退出殿去,却听见里间有人快步走出,转头回望,却有一名粗壮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侧门处,我一见不觉大惊,那人正是萧王睿申!这一惊让我刹时停住脚步,但瞬间就清醒过来,顾不上行礼,急急地说道:奴婢走错了,这就告退!说罢转身想要逃开。
萧王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狞笑道:哼哼,本王好不容易把你弄过来,这会儿,怎么能够轻易地放你走呢?见他向这边冲来,我即刻往相反方向躲去,却不想他一步踏上前堵住了门口出路,心中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只有慢慢向后退去。
一时间脑中急速转动:原来翠芯竟是骗我!但到底是谁让她那么做的?萧王不可能这么快能够找到一个宫女让她欺瞒自己的主子反而听他的话!难道是德妃?!我心头一震!她如若有心把我送给萧王,一道懿旨只怕我也难能退却,又何必用如此下三烂的手段!难道还有旁人?那边萧王却不管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只一步步逼上前来,带了一脸猥亵的表情,让人恶心无比。
身后没有退路了,再退就是墙角,我不由得冷静下来,心中想的再这样下去我亦是难逃,不若换个周旋的法子。
于是脸上换了笑意,放软了声音说道:原来是萧王殿下,殿下这么突然出现,可把奴婢吓坏了呢?一边说着,我依旧缓缓的后退,只是脚步已是放慢了。
他见我换了态度,满意地大笑开来:哈哈,这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轻言软语地对本王说话,真是受用!也不枉本王花了大把心思在你身上!哈哈哈!我眼见他就要靠近身前,忍住了心头的怦怦直跳,继续浅笑了说道: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了个这般骗人的法子,教奴婢好生意外呢!只见他已是走到我的面前,一伸手又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得意地笑道:哈哈,本王可不愿费这个脑子,还不是芳淑仪……又是芳淑仪!我正待他继续说下去,不想说到此处,他却仿佛知道漏嘴了,忽然停住话头,直直地盯住我,带了那脸狎鄙的笑,压低了嗓子对我说道:不说那些,本王可是等不及了。
只要你乖乖的……心念转了千万次,我终于拿定了主意,似是了一付娇羞的样子偏过头去不看他,他正待狞笑着张开双臂抱上来,我立即装作大惊,望着萧王身后喊道:哎呀!是谁!并伸手指向门口方向。
本来萧王心中对我的警惕已经打消了半分,此时听我说有人,立即急急回头去看。
我便趁了这个千钧一发之机一缩身逃出他身前范围,拔退就向侧门后堂跑去。
他在身后立即反应过来,骂了一声就赶上来追。
我抓紧分刻跑入后堂,速速把通入后堂的门大力关上,并插上门闩。
正在门闩插上的那一刻,他已是追赶上来,我只觉一阵大力撞在门上,差点把我震开去。
我死死地抵住门,刚才逃得急了,此刻不免全身颤抖,硬忍住了心中慌乱,急急地打量四周,不管他在外面不停地破口大骂。
只见内间只有一门,靠里是一张大床,床边一溜高大长窗,却都是紧紧闭上的,但是怎么看,那排窗子都是逃生的唯一出路。
我忙不管他在外面如何撞门,赶忙爬上床去要开那窗,打开一扇长窗一看,窗外竟是一片碧波,这才想起这殿阁是临水建的。
听得那边萧王把门撞得嘭嘭直响,那木门算是单薄,已是拖延不了他几刻,他一边撞还一边骂道:哼,你个臭丫头,这岛上没有旁人,湖边堤岸码头全安排了本王的人,其他的人插了翅也是难来,你就别想象上次一般有人能够救你!我一边飞快思量:幼时在家乡,一次也是因为落水,娘亲便让家中仆人教过我游水。
只是时间隔得远了,后来许久未游过,此时已无十分把握。
再说此处距离岸边极远,就算是我还会游也未必有力气游到岸边。
正想着,却听那门砰的一声,已是被他撞开!萧王显示气极,一张圆脸涨做紫红,带了一脸狰狞的表情怒视而来,让人更生几分害怕。
他大踏步走上前来,一边骂道:你这贱人怕是活得腻了,好酒不吃吃罚酒,看本王怎么收拾你!看我开窗象是要跳出去,更是大笑起来:哈哈,你倒是跳啊!这小岛离岸数里远,湖水又深,看你怎得游得回去!湖中可是有鱼会吃人的!若是葬身鱼腹那还不如便宜了本王!哈哈哈哈!说着就要上来抓我。
我见他离我只有数寸之遥,张手正要扯上我的裙裾,回首望了一眼面前湖水,只觉阳光照在湖面明晃晃的一片刺眼,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咬牙闭气,纵身跳入水中。
扑通的落水声中似是还有衣裙撕裂的声音,我已管不了其他,拼命回想幼时游泳的方法,张开手向两边划水,双脚也不住向后瞪去。
慢慢的竟然让我浮出水面。
我回首望了一眼岛上殿阁,原来我这一纵一划离岛已是有些距离,但仍能看到萧王在窗口不住大骂。
我冷笑一声,回首四处张望。
果然,目所能极处除了这个小岛便是远远陆地的一点模糊影子,单凭我的力气要游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心中不免凉了半截。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游回落星岛了,只能奋力向岸边方向游去,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安排了。
可是游了不到半柱香时间,胳膊已是酸胀累极,离岸边的距离去似乎依旧是那么远,心中不免更加焦急。
正在此刻,听到远远好像有船桨敲击水面的声音,循声望去,果然,东面一丈远的地方一艘画舫似正缓缓驶来。
天不绝我!我心中正生出几分窃喜,却见那画舫仿佛转了方向往回驶去了,不免着急万分。
拼了命大声呼喊几声,却因隔得远了,不起半点作用。
我只有收了声,留了力气迅速向画舫方向游去。
又游了半刻,全身已是力气用尽,可离那画舫却依旧是有半丈多的距离。
渐渐得灰了心,手脚仍在尽力划着水,前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这浸身的湖水怎么这么的凉,恍乎间又像回到幼时,那次是和娘亲出去,到家乡碧水谭中去挖莲藕,小船在碧绿的莲叶间穿梭而过,那晶莹的白莲花似乎就在眼前,不竟站起身伸出手去想要去摘,不料船身被我的动作激得一晃,我一时站立不稳已是跌下水去。
那时的水似乎也想这般的清凉,漫过我的头顶,涨满我的口鼻,吓得还来不及哭,已是被人一把抓上船去,原来是艄公反应极快,这才救下了我。
朦胧间依稀还记得娘亲当时的模样,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没有责骂我,只是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月儿,你要是掉下去回不来了,可让娘亲一人在这世上怎么办才好?似乎有泪,温热地滴在我的脸上,那一瞬间便铭记于心,永世难忘。
这一刹瞬间让我清醒过来,怎么能放弃!我怎么能把命就丢在了这里!像是又恢复了几分力气,我又开始一边向前划去,一边大力的拍打水面,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救,终于,那边画舫上似乎有人在喊:快看,那边有人落水了!后面的意识仿佛是淡了,只记得恍乎中有人下水向我游来,似乎放心了,我只觉手脚再也伸展不开,身子也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湖水没过我头顶的那一刻,一双有力的胳膊圈住我,带了我向前方划去。
此刻我已是没有半分力气,只由着他紧紧的搂住我的上半身,一路向画舫方向游去。
终于是安全了,他们把我托上画舫,平放在舫上一块甲板上,夏日的日光直刺着我,让我睁不开眼睛。
感觉有人压住我的小腹,逼我把灌下的湖水吐出。
我这才恢复了意识,慢慢地张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侍卫,他着了三等侍卫的服色,亦是全身透湿,想必就是他救了我吧。
不竟又看了他几眼,只见他长得甚是端正,浓眉大眼,纵是湿了一身,仍带几分英武之气。
见我醒了,他收了压于我腹上的手,似是十分惊喜地对我说:姑娘,你醒啦?我坐起身来,正要开口说话,不想喉中仍有湖水,被咳咳地呛了几下。
还未等我把喉中的水咳出。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带了几分冷峻沉沉响起:快去,拿朕的披风来给她披上!咳!这一惊之下更是咳得够呛。
我捂了嘴抬眼望去,只见正德帝一身明黄龙袍,正站了那名侍卫身侧,他紧紧的皱着眉,却转了头去不看我。
身边还有几位服饰华贵不等的男子,更是一脸尴尬地望向别处。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向自己身上一看,却见一身轻薄的夏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一身曲线毕露,下身裙摆被撕去了极大一块,更是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小腿,一时间又惊又羞,赶忙缩了缩身子,把那一块破损处拿边上的裙裾掩盖了。
一边的那位侍卫这时也是反应过来,赶忙站起身来退到后面去,红了脸不敢看我。
这时旁边内侍取了那件明黄的披风来递给我,我见了披风的颜色,却一时不敢去接,抬首又望了眼正德帝,却看见他不容分说的眼神,这才乖乖接过,披在身上。
正德帝这时才转过头,前进一步到我跟前,俯身凝望着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落水的?依旧是那般冷峻的声音。
此时已是累极,心力交悴之下有些话却心知是此时说不出来,只有望了望周围众人,垂下头去再不说话。
他似是知道是我不便在众人面前开口,便直起身,淡淡地对内侍吩咐了几句。
便有人过来扶了我进下层船舱去。
随后,正德帝一人下到船舱中来,遣了其他人出去,这才慢慢走到我身侧。
我裹着那件披风,正待要跪,却被他一手拦住。
船舱内窗门紧闭,有些许不透气,他站得离我近了,身上曾经闻到过的那薄荷的清凉味道此时又淡淡幽浮周围。
只听他稍稍压沉了声音温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说了吧?话语中不竟透出几分关切。
刚才已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又是从萧王的魔爪下逃过,百般羞辱,惊恐方休,此刻迎着他深深凝望的眼神,听见他熟悉的温和声音,仿佛是终于见到了与自己至亲至近的亲人般,一时百感交集,我不由得嗯嘤一声哭了。
但是很快我便觉得不对,赶忙压抑住了情绪,抬眼飞快地扫了眼正德帝,却见他离我不过咫尺,满目怜惜神色。
我不竟心头一紧,稍稍站退开去,这才如实回道:奴婢被人骗了去落星岛上,不想却见到萧王,他……想对奴婢不利,这才一时情急跳下水去。
那些被他轻薄侮辱的话却是说不出口,这便止了声不再言语。
此时,却觉船身轻轻一晃,原来,是到岸了。
原本这一日正德帝邀了几位重臣文士一同上画舫想要游船散心的,却被我的出现全盘打乱。
遣了船急急地靠回岸边,却没有送我回浩云殿,而是把我带到松云宫中一个后院偏厢,给了一套宫女服饰让我梳洗换上。
我看了看身上残破的衣裙以及依旧披在外面的明黄披风,自是明白了皇帝的此番用意,因此也不再多问,一人默默的梳洗了,迅速换上了干爽的衣衫。
等到换完,没有人过来给我传来其他的旨意。
我打开偏厢的门,却见一个年轻内侍守立在门口,未等我开口询问,他见我出来,忙垂了首对我说道:皇上在前头处理朝政,吩咐了让姑娘在这偏厢中好生休息。
晚些时候前面传唤了,奴才只会通知姑娘。
说完便又恢复了背门的站姿,不再说话。
我闻言只好退回房中,经过此番折腾,确是又累又困,不由得伏在床上沉沉睡去。
待到醒来却已是黄昏时分,房中不知何时已点上一盏长灯,正照在桌上的几盘精致小食上。
心中有些恼恨自己睡的久了,一时没有胃口,坐在桌边却没去动那些吃食。
许是听到了房中的声响,此时刚才门口的那名内侍叩了门进来,依旧是一脸恭敬地对我说:姑娘醒啦!皇上吩咐姑娘用过晚膳便到前殿去。
我见他对我格外恭敬,这本不该是太监对一个普通宫女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只有对他说道: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他微微俯首笑道:小的唤做刘全,姑娘叫奴才小全子便成!我轻轻笑了:刘公公何需如此客气!奴婢此时没什么胃口,还请公公带我到前殿去吧!是。
他依旧恭然回答,这才在前面引路。
跟了他又到了曾经去过的云翳斋,不过此次是要从正门进去。
刘全让我在门外稍等,待他去为我代为通传。
这片刻等待的时间,我却隐隐听见了德妃与正德帝的对话,只是隔了殿门,听不真切,依稀好像……是臣妾照顾不周…………不用自责……他是那般……等等。
还待我欲仔细去听,却见刘全出来挥手示意我进去。
进到殿里,却见正德帝付着手背对殿门站在当中,德妃静静的守立一旁,转回首带了几分忧虑深深望我,身边再无旁人。
待我俯身行礼,却见德妃似有深意的再望我一眼,然后转身默默告退,紧接着有内侍将殿门带上,空荡荡的大殿中又只余下我和正德帝二人。
我正踟躇疑虑间,却听正德帝的声音沉沉想起: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浩云殿中有人看见一名小宫女和你说了几句你便出去的,抓了那个小宫女来随便拷打几下,便是招了出来,原来是她假传了德妃懿旨!我这才明白过来。
回想起那一刻她在我面前吞吞吐吐、含糊其辞的样子,却是可疑,只我当时却被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住,这才一时轻信了她,心中顿生阵阵懊悔。
想起平日待她不薄,到头来却换回她的这般陷害,亦是生出几分嫌恶。
只听正德帝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那个奴才到底是受了谁的摆布才做了此等胆大妄为的事情,德妃气得亲自去了内务府监刑,那奴才却只道是无人指使,骗了你不过是一时出气,抵死咬定她并不知睿申也在岛上!我越听越觉得心冷,但亦生出丝丝疑虑,就算是我与翠芯因为百子杯的事情有了间隙,但那终究不是怎么值得咬牙痛恨的事情,假传懿旨已是死罪,她犯不着主动去为他人犯此大险。
芳淑仪!脑中霍然记得在岛上从萧王口中骗出的话,一切都是她在幕后支使捣鬼!但是那只是萧王一面之辞,此时我空口无凭,只怕说出来亦是无人相信的!心中恨意顿生,但却清醒明白此刻并不是指认她的时机,只能将这一腔怒气暗暗压住!只不知翠芯有什么把柄在芳淑仪手上,这才受了她的教唆!这时,眼前又浮现出翠芯在我临行前欲言又止的神态,隐隐带了几分不安和关切在其中,这才更觉恍然,罪魁祸首只是芳淑仪,而翠芯可能只是出于无奈才成傀儡。
想到此处,对翠芯的憎恶慢慢转淡,亦是生出了些许怜意,于是开口:皇上,那宫女翠芯不过受人指使,奴婢斗胆,还请陛下开恩,不要再加重责于她。
哦?正德帝此时转过身来,微挑了眉头似是不信般地看我:你这是为她求情?我已是打定心思,坚决言道:翠芯年纪尚幼,一时懵懂也是有的。
再说她身份低微,纵然只是一个身份稍高的宫人太监拿了其他什么事情要协唆使,只怕她也别无选择不敢不从。
因此,还望陛下网开一面,饶过她这回!哼!却是一声冷哼。
我心中一跳,顿生一丝不安。
果然,正德帝冷冷说了。
已经晚了!我似是没有听清:什么?他向我走近一步,依旧是那般森冷的语气:想不到那奴才这么不经打,还待要多套问几句话出来,却不想不消半刻便被打死了。
口气淡得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其的事情。
一时间,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梗在喉中般的说不出话,心中杂乱开来,半天,才逼出一句:死了?似是不信。
嗯。
正德帝随意应了一声,似是还待要说其他事情。
想起临行前翠芯最后那一句:岛上要坐船去,姑娘一路小心!那鲜活的脸庞似乎还在眼前,此刻,却已成寒骸一具。
我是再也见不到她那般柔弱胆小的样子了,心中顿时寒彻无比,一时忘记了其他,直直地开口:可是……她不过是受了他人指使!听我还在为她辨解,正德帝已是生出几分不满,加重了语气说道:哼!假传懿旨已是死罪!在宫中做事,连最基本的对主子尽忠都不懂得!这种奴才,朕还留着做什么用?!而我依旧恍乎,继续急急言道:她还那么小,只有十六岁!她……说到此时,我仿佛这才意识到正德帝隐隐生出的怒气。
他的脸半藏在烛火照映的阴影中,脸上森寒的表情却是那么清晰,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那么冰冷,那么肃恻,那万人之上的帝王威仪带着不由分说的重量,沉沉地扑面压来,教我想说的话硬生生地截在口里。
我呆呆地仰望着他,似乎是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位帝王,曾经不经意的轻松谈笑,曾经对我款款凝视的温暖眼神,仿佛是遥远的一个梦境,竟然那般的不真切。
我亦是重新认识了什么是宫廷,在这深宫卷檐之中,人的荣辱,人的生死,竟不过只在一念之间。
一个生命的消逝,轻渺如烟尘,在皇帝或是其他人眼中,甚至不如踩死一只蝼蚁!此刻,我只觉寒意刺骨,冷了心肠,再不能多说半句。
他看我不再言语,似有几分意外,却不愿再在这件事情上再作纠缠,稍稍放缓了语气:可以跪安了,外面何寿会带你下去。
我依言行礼退出,到了门外,见了何公公,默默垂首示礼。
只见他抬手做了个指引的手势,似要在前带路。
我不知何意:多谢公公,公公不必相送,月遥自会回浩云殿去。
却见他好像吃惊般的望我:怎么?陛下没将旨意告诉姑娘?什么?姑娘不用再回浩云殿了,陛下有旨,从今日开始,姑娘被封为圣上随侍近婢,并赐松云宫后院朗心小阁居住,身边还有两名宫女照顾姑娘起居。
听了这般话,我竟一时呆住,犹自未信般地望了何公公出神。
只听他继续笑了言道:恭喜姑娘了。
从此姑娘就要和老奴一道贴身侍奉陛下,如若还有不解之处,日后老奴定会一一告知。
现下,陛下吩咐了让姑娘今日回去好好休息。
还请姑娘随着老奴去吧!云翳斋的书桌一侧,立了座四方梨木花楫,楫上端放的是一尊尺余高的棠梨色宣德铜炉,炉身不大,但周身铸刻盘龙矫首衔莲的纹饰,犹显得尊贵精致。
每一日清晨,我都要取来凝心香新换入宣德炉中。
这是由龙涎、瑞瑙、薄荷调配而成的香料,只需一点便芳味幽清,亦有醒脑静息的作用。
因此,甚得正德帝偏爱,日日熏焚于书房之中。
这也正是我曾于他身上闻到的那种薄荷般清冽的味道。
而我,自从留在松云宫的那一日起,亦是慢慢喜欢上这种让人清静的香气。
那一次的事件,最终以翠芯的死而告终。
至于萧王,他依旧若无其事逍遥自在。
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是谁都不会因为一个宫女而对他做出任何责罚。
只是,当他再见到我的时候,得知我成了正德帝的随侍近婢,依旧能看出他的眼神恨恨,却再不敢对我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情。
松云宫中的侍从远远多于其他各宫,而且,每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每一进殿阁,都有专人打理侍候。
最劳心的还是何公公,无论正德帝是在前殿中处理政务,还是在后殿中的饮食起居,都是他寸步不离地侍立在旁。
而分给我的事情却有些含糊,何公公只说我主要负责打点的是云翳斋,但不时也会被唤到皇帝身边随身侍奉。
而我每日最爱的时光便是象这样独自一人在云翳斋中更换炉中的凝心香。
当幽幽的香烟缥缈而起,我的心神亦是清醒而冷静,暂不去想那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芳淑仪、丽嫔、萧王,他们一个个或是鄙夷或是狎鄙的眼神不时会在眼前浮现,那些曾经因他们而遭至的屈辱,像是纹刻在了身体深处,一想起便夜夜惊心。
而翠芯的死,更让我寒了心,对眼前不知何时才到尽头的宫廷生活,生出了无比的憎恨厌恶。
因此,在松云宫初时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笑过,甚至,很少说话。
我依旧是脂粉不施,虽然没有再梳双髻,但发式衣裙,无不与一众宫女相同,我只愿我淹没在人群中,平静地被所有人遗忘。
无论侍守于正德帝身侧看他劳碌或是得了吩咐去做什么,我的态度始终是恭敬而冷冰的,牢牢恪守着奴婢对君王的距离。
而我清冷的表情似乎没有被正德帝看在眼里。
他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的勤勉辛劳原来不仅仅只是传闻。
每日寅时他便起身准备朝见及会见外臣,既使此时是在山庄避暑亦是毫不例外。
而奏章仿佛是源源不断地由各地及各部呈递上来,满满地堆砌在云翳斋的书桌上,很多时候,他都要处理到深夜。
每一天,为他披阅奏折所调的朱砂都要加上好几次。
而对于我来说新鲜的,也许是开始了从未有过的与前朝政务的接触。
当正德帝在敬诚殿上会见朝臣时,我经常需要静静地侍立于一旁侧室中。
这个时候,殿上他与各位王公大臣的对话便会清晰地传来。
疫情赈灾,官员政绩,运河通漕,甚至哪位亲贵在外跋扈任为鞭打无辜百姓,无一例外落入我的耳里。
听得最多的都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官员腐败通贿,或是伪报政绩粉饰太平,前方军士失职以至边境失守或外寇滋扰百姓,每每都会牵动皇上盛怒,而后处罚弑杀随之而来。
听惯了这些生杀予夺的事情,仿佛倒是麻木了,似乎能有一点理解,那一日他口中说出翠芯死讯的时冷漠淡然的语气。
毕竟他是皇帝,毕竟死去的仅仅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毕竟他的手中笔下,转瞬间决定的便是天下人的生死荣辱,而区区一个宫女,被杖责丧命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我依旧只是名没有品阶的随侍,但身份却还是略略高出其他低等宫人,身边更是还多出了两名唤做乐僖、芳云的宫女专门照顾我,让人不觉受宠若惊。
虽然初时与她们交流不多,但在一旁暗暗观察,便慢慢发觉乐僖话多活泼,反应也快,而芳云虽说和乐僖一般是十五、六岁年纪,却显得性子沉稳些,心思细密。
常常出现在身边的还有那日见过的小内侍刘全,却最是个聪敏机灵的人精。
那一日我带了乐僖、芳云在云翳斋中打扫。
她们二人正在那边清理着书架,而我打开香炉的炉盖去清理炉中的少许余灰。
那边殿门处却见刘全一探头进来,也伸手说要帮忙。
我没阻他,只稍稍留心了别出了什么茬子。
却听刘全嘻笑了对着我们说:今儿个我在信王那儿见了只八哥。
乐僖扭头看他:八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信王那里总会有些稀奇东西的。
见乐僖不屑,刘全却是更来劲了:一只八哥是不奇怪!怪得是我逗了它半天,竟然一句话也不会说。
我心里正纳闷,想着信王要一只不说话的八哥有什么用?乐僖也似乎来了兴趣:许是长得好看呢?只见刘全摆了摆手:一只八哥能好看到哪里!而且他那只个小毛杂,连毛色也不水滑。
当时我就说了:这八哥也太丑了啊!‘可刚说完,你们晓得发生了什么?这时,连芳云都不竟回头去问:发生什么了?一旁乐僖插口道:那还用问,被信王骂了呗!刘全也不理她,放慢了语速对了芳云说:当时我刚骂完它丑,没想那八哥竟然说话了,它说……只听他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道:那八哥一开口,竟说了一句:就你漂亮!‘噗哧!一句话把乐僖两人都逗笑了。
我听罢亦不觉莞尔,淡淡浅笑开来。
那刘全见我笑了,突然变得比我们更加开心般,指了我说:你们看,宁姑娘笑了。
说着又对了芳云及乐僖求道:好妹妹,一会儿皇上问起来,两位可要为小全子做个人证,证明这宁姑娘可是我逗笑的!听他这么说,我正觉得疑虑,却听乐僖笑了说道:哼!才不呢!十锭金锞子哪是那么好得的!你要是有心,再一口气说上十个八个笑话来,逗得姑娘更开心些,也好让我们俩也讨讨赏去!这时刘全却挠挠头,似乎没辙般的憨笑起来。
芳云见我疑虑地望着她,思量着浅笑了对我说:皇上见姑娘日日不开心,前些天吩咐下来,若是谁能逗得姑娘笑了,便赏十锭金锞子。
刘全这才挖心掏腑的,想着法子逗乐。
还请姑娘不要见怪,我们奴才几个不是成心要赚这金子,只是眼见着姑娘心情不好,奴婢们在底下做事也跟着着急。
静静的听完她的话,此刻已是恍然,原来他竟是留意到了我的郁郁寡欢,心中似升起一丝的温暖,却不愿多说什么,只又淡笑一下便回头去做我手上的事情。
他们见了我这般反应,亦不好再多话,纷纷埋头干活。
我在清理干净的宣德炉中又加入了一块香料,随后点起下层的细炭,凝心香的一点点淡烟幽幽浮上,我的心也随之平静,只当,刚才那瞬间的些许感动从来未曾发生过。
七月流火。
自从过了小暑后,天气渐热。
就连在这荫凉的蓊沁行宫中,亦是能感到一日盛似一日的暑气。
各宫殿的熏香也已撤下,改换上的是放置于各个角落中的盛冰的铜盆。
每一日清晨我需要做的,也不再是为宣德炉加置香料,而是指挥下面宫人将铜盆中的余冰撤掉,换上内务府新送来的冰块。
而就在这燥热难奈的时节,前朝的政务亦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愈发繁重起来。
西北大旱,陕甘数省月余滴雨未下,灾情严重,饥民遍野。
而湘赣一带则是暴雨绵连,山洪爆发,水涝成灾。
而原本供应西南驻军的粮草因大灾减产,而各省的存粮一边要赈济灾区百姓,一边又要调补前线,一时调度不及,亦显捉襟见肘。
户部、兵部因为粮草的供应争论不休,各寺寺卿都为赈灾调粮忙作一团,各部都派出官员前往灾区协助调度。
户部左侍郎杨聪派往江浙调粮,通政使司副使梁长裕则循旨前往湘赣督察河堤防筑。
连静王靳堂也被派去陕甘灾区监察调配粮草供应、灾民抚置情况,而靳轩则在这非常时候派返京城坐镇京畿,中转处理各地文书。
各地各部的奏折章程请旨雪片般的由京城送来,堆积在云翳斋书桌案头。
正德帝常常与朝前重臣议事整整一日后匆匆吃上几口饭便在书桌前一坐便到深夜,还未待囫囵睡上个把时辰便是东方大白,便又起身上朝了。
底下宫人们亦是心知此时政务烦乱,主子心绪不佳,一个个都相当识做地摒声静气,连脚步都放到无声。
我见何公公年事已大,亦是陪了皇上一夜一夜地熬,心中不忍,常常半夜去替了他一个半个时辰,让他到侧室小憩一会。
这一夜何公公刚刚侍候完正德帝吃了一碗糯米羹,我便过来接替了他伺立在后。
选了御椅后稍侧的位置站好,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正德帝的侧面以及书桌上的用具,这样,一旦他有什么吩咐或是朱砂用完了等,我都能一眼察觉。
在松云宫的日子长了,慢慢的便掌握了这些小小细节,有些是何公公教导的,也有些是自己悉心体会到的。
愈来愈懂得做下人原来也有这般技巧,要懂得察言观色,要懂得选择自身的位置,统统都是生存之道。
我不象其他宫人般,花这些心思为了讨得主子青眼打赏或是一日能进了品阶,我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这些也是一个宫人应尽的本份。
夜深了,滴漏的声音清晰的从书房另一侧传来。
站得久了,脚微微的有些麻,我悄悄的换了个站姿,方觉得轻松了些。
这些日子来,我的心情似乎比一开始好了一些,渐渐的也会不时静听了刘全与乐僖她们的玩笑言谈,尔后展颜一笑。
而在正德帝面前,却依旧维持了恭敬且沉默的表情,只不再是冷冰,而是由着我的本性保持着与主子之间的距离。
也不知道最终刘全有没有得到那十锭金锞,正德帝对我的态度也依旧同留我在松云宫的那一日一样,似是漫不经心的随意。
我只是隐隐觉得,他仍是关心我的,就像是留心我喜笑哀伤一般,只是那份关怀放得淡了,或是藏得深了,让人不易察觉。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观察起他的侧脸。
记得第一次在寒夜见他,那张清朗英伟的容颜,心中亦曾有过暗暗赞叹。
此时再见,只觉得那侧影的轮廓,他眼角淡淡的细纹,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只教人难以形容。
正胡思乱想间,我发觉正德帝的身影似乎一震,似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立刻收回心神。
却见他奋笔疾书的动作确实停住,但依旧提了笔悬在半空,只执笔的右手似乎微微发颤。
再看他的脸,额角微微渗出些细小汗珠,脸色在烛光的照射下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隐隐能感觉面部肌肉微微抽动。
皇上!我忍住心头不安,轻轻呼唤一声。
只听得啪的一声,他手上的笔掉了。
同时,他亦扭转过头讶然望来,似是没想到身后是我。
此时我才看清,他的脸是我从未见过的苍白颜色,他紧咬着牙关,像是在强忍着极大的苦楚。
我不自觉的上前一步,正待要问,却见他双手支住书桌似要硬撑着站起来,还未等我开口,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紧接着,像是不稳般的就要倒下,我急忙上前把他扶住,开口急急唤道:陛下!他身子半靠在我身上,我只能用尽全力支撑住,想要开口去喊何公公,却觉他的头无力地贴在我的肩头,低微的声音在耳畔唤我:月遥……他的呼吸就在我的颈间,有一丝的酥痒,使得这一瞬的慌乱中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已没有心思去体会,只有吃力地撑着他的身躯想把他扶到御椅上。
此时,侧室内的何公公已经听见声响,急急地推了门进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赶忙唤来几名内侍上前一道帮我扶好,这才把正德帝安置在后面的软榻上。
快,去传太医!一名小太监领了命飞快的跑了出去。
何公公吩咐人去取后殿备了的药来,尔后伏在软榻旁焦虑地问:皇上,可是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正德帝神情疲倦地闭上眼,无奈言道: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已是顽疾了。
备用的药丸已取来,我倒了杯温水,服侍他把药吃了。
见我还在身边,他嘴边牵扯出一缕笑意,温然问道:可是把你吓坏了?他额上的汗犹在,发丝有些许凌乱,看着他苦笑的样子,满脸的憔悴不堪。
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梗在心头,教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
值夜的太医很快便到了,我抬眼一看,竟是曾经熟识的薛太医,淡淡地用眼神示意见过,便默默地让开了正德帝身边的位置。
只见薛太医一脸严肃,依例行礼后便立即有条不紊地开始问诊、观色、诊脉,尔后速速开出药方让内侍去抓药煎熬。
见正德帝神情稍好,这才跪下凝神禀道:皇上此为肝阳头痛,肝阳上亢,多夹少阳风热循经上犯,故头痛偏于额角……正德帝却不待他说完,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这是老毛病了,朕心里清楚,每一次都是一样,也变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口气也只是淡淡,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倒像是在自嘲。
薛太医像是早已熟悉他的脾性,也不回辩,只俯首又行一礼,便不再多说什么。
皇帝龙体欠安的消息传得快,未几,便有内侍来报,右丞沈裕琛等几位大人已来到殿外请旨问安。
正德帝亦是一摆手:不用他们进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他们好好留着精神把明日的章程处理好。
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一时间,众人皆遵旨退了个干净。
只余下何公公,等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皇上喝下。
我送了薛太医出去,出到殿外,却遇见未离开的几位大人,于是交待了一会皇上的病情。
最后薛太医皱着眉,略为忧虑地说:皇上此次的病恐怕是急出来,加之今日劳累,一日也难得睡上几个时辰,心力交瘁,才致肝热体虚,虽说没有大碍,但毕竟伤神亦是伤身。
说罢,转身对我吩咐:姑娘在皇上身边的侍候,小心侍奉服药是一,最重要的还是要让陛下按时休息,你们仔细办事,别惹陛下伤动肝火。
我心知他这番话不止是对我一人说的,只温顺地应了,却不多说什么。
果然,身边几位大人亦是点头说道:皇上忧国忧民,劳心勤政,现今政务繁杂,臣等亦当竭心尽力,只盼能为陛下分忧。
薛太医听罢不语,只是点头示礼离去,几位大人又议了几句这才离开。
而我,也转身回了殿里。
第二日,正德帝精神稍好,但也未如平时一般早朝,而是传旨招来几位大臣,在书房里拣了重要的事情议了,便遣了众臣,一人静静地靠在软榻上披阅奏章。
将近午时,德妃娘娘带着素锦姑姑来了,陪皇上用过午膳,又服侍他喝了新煎的汤药,也不忘对我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宫去。
汤药中有镇痛安神的成分,不时,正德帝便沉沉睡去。
我同几个在身边服侍的宫人见他睡熟了,也轻轻退了出去。
那边,何公公领了刘全等几个内伺拿了粘杆,在松云宫四侧粘去树上叫嚣的知了,一路走得远了。
没过多时,芳云匆匆前来找我:芳淑仪娘娘来了,在宫外吵着要见皇上,外头乐僖快顶不住了。
何公公这时不知领着人到了哪儿,还请姑娘出去,劝劝娘娘。
我听罢不免踟躇,芳淑仪历来视我做眼中钉,早已多次出手陷害,此时我若出去阻拦恐怕更要惹得她一身脾气。
但一时间两相权衡,亦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吩咐了芳云速速去找何公公,然后只身一人步出松云宫去。
还未等我出到宫门,却见芳淑仪领了一群人长驱直入,已到了敬诚殿外的空地了。
见我出来,她似乎一愣,倒是停住了脚步,尔后立即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又待继续前行。
我强忍了心头憎恶,换上一脸恭敬表情,快步上前,拦在她的身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宫礼,这才开口:娘娘万福,奴婢在此给淑仪娘娘请安!她只用眼角瞟了我一眼,随即冷哼道:怎么是你?依旧垂顺了眉眼答道:奴婢现下正在松云宫中侍奉。
此时乐僖已一路追来,到了我身边急急说道:月遥姐姐,淑仪娘娘要见皇上,小的拦不住……还未待她说完,芳淑仪已是一声厉喝:好个没礼的奴才,本宫要见陛下,居然敢多加阻挠,胆子倒是不小!怎么,难道刚刚被本宫教训得还不够吗?我这才打量乐僖一眼,只见她右脸高高肿起,掌印依稀可见,眼眶亦是红的,显是忍不住哭过。
我心头的怒气更盛,此时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有继续恭谦说道:娘娘此时来得不巧,圣上确是已经睡下了,太医吩咐过要让陛下好好休息,奴婢不敢有违……哼!又是一阵冷哼,只见芳淑仪一脸骄矜,死盯了我缓缓言道:怎么,本宫见德妃娘娘不过刚走,怎么她来就机缘得当,本宫来了就是不巧了呢?看来,旧日主子就是不一样啊!说罢,加重了语气大声说道:你们这群奴才,一路阻拦本宫去见陛下,到底是何居心!我见她声音大了,亦是怕传到后殿去,情急之下也不管这许多,略冷了脸开口劝到:娘娘息怒!圣上近日为国事操劳,心神疲惫,难得今日刚饮了药才睡得安稳。
娘娘关切圣上的心思奴婢们都能了解,但此时若是大声喧哗,吵醒了皇上恐怕违背娘娘初衷!她却不管这许多,眼见了我还在出言劝阻,怒气更盛,一双美目圆睁,上前一步靠近了我,一字一句狰狞说道:你这倒是在教训本宫?我依旧淡淡表情:奴婢不敢!此时,只见芳淑仪左手迅速扬起尔后挥下,我只觉耳畔一阵风,自然而然的一偏头躲了开去。
她那一巴掌落了空,见势更气,还待要挥手打来,只听那边何公公的声音及时响起:哎呀,原来是淑仪娘娘到了,老奴有失远迎,还请娘娘恕罪!何公公是正德帝身边心腹,他的面子芳淑仪还是要给的。
只见她停了动作,转首回望何公公,冷冷道:得知圣上龙体欠安,本宫甚是担忧,昨夜彻夜跪在菩萨面前为皇上祈福。
今日一心想来向圣上请安,不想却遇到这几个奴才多加阻挠。
若是皇上真是睡了,本宫愿在松云宫中静候。
还望公公体谅本宫一番心意,替本宫代为通传一声。
何公公已到近前,依旧笑了言道:老奴知道,还是娘娘最为疼惜圣上,娘娘这一番苦心,圣上若是知道了必会感动万分。
这番话说罢,芳淑仪面色顿时和缓下来,露出了满意神色,。
不想何公公又换做一付为难表情:只是……只见他又上前一步,轻声在芳淑仪身畔说道:只是皇上确是有旨,任何人此时不得擅入宫中,娘娘若是硬要进去,恐怕不单吵醒皇上,还会引起圣上不快,责怪奴才们不会做事了!还望娘娘体谅奴婢们的难处,请先行回宫,待到圣上醒了,老奴定会在圣上面前提及娘娘这番心意,到时圣上心中感动,必定会传召娘娘了。
见何公公亦是如此说,芳淑仪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又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我心知:历经此事,恐怕她对我的结怨更加深了。
见她走远了,我才对何公公一揖:奴婢刚才一时情急,举止多有不当,幸得公公及时相救,不然,月遥脸上这一巴掌怕是逃不过的。
乐僖在一旁也说:还是公公有办法,任奴婢们说破了嗓子,芳淑仪只是不听,却被公公两三下劝了回去,看来公公的道行比奴才们可是深上许多!何公公平日里待我们不错,乐僖这才敢在他面前如此说笑,果然,他听后也不恼,只摇了摇头,和着我们一块笑了开去。
每一日薛太医都会前来请脉,酌情调整药物的剂量。
同时,亦会带来银针,加以针灸治疗。
我甚少见过针灸,只觉一支细细银针扎入体内便能治病甚是神奇,便每每都在一旁细心观察。
薛太医见我有心,便征得皇上同意,一边治疗一边向我讲解些穴位原理,并在闲暇时教我一些穴位按摩的方法。
我听得有趣,倒是也学的甚快,没几日便把他的按摩手法及方位学了个大概。
经过一番医治,正德帝的头疼渐好了些,已能如常早朝处理政务。
此时,静王已由江南回来,湘赣暴雨已停,涝情缓解,江浙粮草调度适宜,供应无缺。
这算是个喜讯,亦是缓解了正德帝的病情。
我们的心头也随之轻松了些。
不料,羿日,两份由汉中直接呈来的奏章却搅乱了朝堂的平静。
通政使司副使梁大人已赴陕甘月余,一面与当地粮道督察粮草征调事宜,一面派人巡访灾民抚置情况。
他手下的议员徐榛在暗访时发现汉中数县不少赈灾粮草被当地官员克扣,其中安康县知县得知朝廷钦差将至,生怕事情败露,竟然暗中差人挑拨唆使一群灾民围抢粮库,欲造成粮草缺失一事掩盖。
徐榛即时亮明身份,查封粮库,并派人通知钦差梁长裕。
而当梁大人带人赶至安康时,却发现徐榛已被当地差役打成重伤,奄奄一息。
他当即派手下抓拿安康知县等人,并请旨发落。
不想当地官员及陕西其他地方数府官员联名上书,奏称徐榛伪报实情、无礼妄为在先,梁长裕纵容手下、污陷他人。
一时间,两边争论不休,相持不下,不单单延误了赈灾事宜,更是造成了一片混乱的局面,无疑给刚刚解封的政局又加上了一层严霜。
敬诚殿上,正德帝铁青着脸,背着手在御座前来回踱步,忽地砰一声拍在桌面上。
殿中各位大臣立即齐齐跪倒在地,俯首无声。
只听他在上方咆哮:竟然会出这种事情!朕一心一意夙求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偏就有这些无耻小人将朕的一番心血信任于不顾,置百姓生计于不顾,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不在臣民,只为一己私欲,居然害怕行事败露,胆敢殴打朝廷钦差!简直无法无天!还有汉中按察、学政等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联名上书……哼……不过是怕败露了自己的那点事情,都是一丘之貉,一群猪狗不如的墨吏!……我在侧室里听他在外头骂得凶了,心中不竟隐隐担忧。
这几日左右丞相等朝中大臣大多拿捏着拣些轻简有利的消息呈上,使得正德帝心情状态上佳,身体渐渐恢复。
这还刚刚没好几日,不想却掀出个这么严重的事情,牵动盛怒,只怕对他病情不利。
正思量间,只听哐噹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我微微打开门一看,却是正德帝一时气极,把桌上一个青玉色的水洗掷到地上,摔成几块。
果真是雷霆震怒,我心头的忧心更盛。
一回首,却见乐僖在我身后捧了一杯清茶,却被正德帝怒极的气势吓住,瑟瑟地不敢此时端出去。
我垂首望了一眼杯中淡淡翠色的碧云香,心头却似有了主意。
于是抬手拦住了乐僖,将她手中清茶拿起,到一边去加了一勺前些日子腌制的莲心。
莲心虽苦,却有清心降火的功效,加之我用上好的云杏蜜腌过,泡入茶中,幽幽茶香中却有一丝的甘甜,之前的清苦倒不是那么明显。
捧好了盛茶的托盘,我示意乐僖为我将殿门打开,然后放轻了脚步将这杯莲心茶亲自呈上去。
殿上正德帝仍怒气未减,面朝了一班跪下的大臣狠狠道:……这等败类,定当严惩,朕一个也不会放过……我轻轻的将手中白玉茶杯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
他速速朝这边望了一眼,许是没想到是我,稍愣了愣神,然后再顺带看了看杯中的清茶,里面清晰可见的数点嫩绿莲心,静静的沉在杯底。
一时间,他倒是顿住了,没有再训斥下去,似乎是明白了我的用意,重重坐下,端起茶杯慢慢轻饮。
我这才垂首退开,却看见右侧桌旁那一地碎片,于是蹲下身去,想去拾拣起来。
不料正德帝刚好看在眼里,便又开了声,只是语气淡淡:你且放着,让他们来拣!底下众臣刚刚见他怒气暂消,心头都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却听他又开口发令,说的却是旁的事情,不觉都有些狐疑,于是胆大的悄悄抬起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不想见到的却是他阻止一个宫女去拾地上东西,不免都感意外至极。
我发觉不少大臣的目光都向这边投来,自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他的意,于是顺从地起身,轻轻退到殿外去。
此时,才听见正德帝的声音依旧在殿上响起,只不过语气已比刚才和缓了许多:沈裕琛,此事交由你与监察院左都御史洪晟前去查办,把汉中赈粮一事查清楚了,教他们再没理由狡辩!令梁长裕等人在当地候旨,赈灾调粮一事还要人去办。
把那个徐榛带回来,好好抚恤,他也算是个一心为国的忠臣,事情也许处理得有些急躁,但在那个关头,已是不易,不能亏待了他……下面众臣见皇帝的怒气这么快便消散了大半,不由得更是诧异,虽说不能完全猜出原因,但都隐隐觉得与我有几分干系。
我却没想那么深,只是觉得他显是明白了我的心意,不由得暗暗放心。
那一日退了早朝,正德帝屏退了众人,只召集了几名重臣到书房,何公公唤我倒了茶水呈上,见在座的有右丞沈裕琛、领侍卫内大臣何玉申,都是平日见得多了的,还有一位,却是太医院院使胡德康。
只听正德帝沉着嗓子:朕这几日依旧在服太医院送来的汤药,头疼确是好些,但是精神却觉更不济了,每日总有几个时辰昏昏沉沉,似是困顿,但总觉得不对。
之前也得过这病,配置的药材不过这么几付,饮来确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毫无征兆的忽然听他说这样的话,我讶然不已。
原以为那汤药镇静好睡只是正常,却不料似乎深常了玄机。
几位大臣更是神情紧张,显是始料未及。
院使胡大人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为陛下医治是太医院职责,若是有失,微臣难辞其咎。
还请陛下降罪!胡大人!那边何大人已开口:且先不论这些,微臣以为关键是要先弄清其中到底有无玄机。
正德帝轻轻点头:不错!所以此次朕召胡大人来也想弄清汤药是否真有问题!说道此时,太医院煎好的汤药刚好送到。
何公公过去打发了送汤药来的小内监,亲自将汤药送到了胡大人面前。
胡大人观色闻味,又亲尝过,面上似有微微变色,又俯首向正德帝请了脉,尔后,才强压住一脸的惶恐和诧异禀道:这药中果然有诈!被人加了份量不多的何云草!此药药性不强,却能日日积累于体内,短期摄入并无大碍,只有轻微嗜睡作用,长期服用则可令人神智混沌,记忆减退,甚至精神失常!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相较之下,正德帝反而一脸平静,只带了鄙视神情冷然说道:果然不出朕所料!何大人轻皱眉头开口: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只不知是谁人所为?胡大人满脸愧疚俯首禀道:太医院一直以来都遵循一套严格规程。
但凡陛下龙体微恙,皆是由首诊太医负责诊治开方,并亲自抓药,然后才有专门太监煎制调配,然后再换人负责呈上,待到御前,亦有内侍事先尝过,这才呈给陛下。
其中多重环节,均有专人料理,就是以备万一也便寻根查究。
只不知这次是哪一环出了差错?微臣一定彻查到底!正德帝只脸色越来越冷:想不到朕已继位多年,依旧有人对这皇位虎视耽耽,此次,竟然使出这般下三烂的招数!还是何大人老成持重,他慎重禀道:此计不但阴毒,而且隐匿。
设计之人既然有机会投药,却没有选毒性强的药物,反而用了这种能致人昏钝的长效毒药,即便日后被人发现,亦是无处查起。
杀人于无形,心机之深,令人惊叹。
幸而陛下圣明,能够及时察觉,才保社稷无忧。
而臣等竟失察至此,真是惭愧。
正德帝闻言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叹:想当初众王夺嫡,朕是杀出一条血路,才得险胜。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仍有人恨朕入骨,非要置朕于死地。
哼,难道他们夺到了这个皇位就能够坐得安稳!我之前也隐隐听人说过当初先帝晚年,有野心的皇子众多,为得皇位,亦是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惨烈宫廷暗争,结果多个皇子死的死,贬的贬,甚至有疯了的。
直至正德帝最终继位,才平息了这场内斗。
只想不到时至今日,竟然杀机再现。
我一时恻然,只听何大人继续言道:当务之急是要查处到底谁人在药中下毒,又是谁人在幕后规划指使。
不错。
右丞沈裕琛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严肃开口:微臣认为,既然每道工序都有专人负责,彻查应该不难。
但是当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封锁这个消息,以免打草惊蛇,这样才有机会拿人拿赃。
说罢,似是不经意地望了我一眼。
何公公是皇帝身边侍候久了的人,与众位大人当然熟识,亦知其是正德帝心腹。
而我在圣驾旁随侍时间不长,自然会引起他人疑心。
我之前未能料到他们所谈的是如此隐秘的事情,现在退下也已晚了,自然也不好表示什么。
不想正德帝似也随了他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随后说道:此时留在殿中的都是朕相信的人,裕琛,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大人这才放心言道:微臣愚见,此次全程为陛下诊治的是薛士其薛太医,无论药方抓药都由他一手负责,自然难逃干系,臣以为应派人密切监视。
至于其他太医院与此事相关人等,亦是该派专人盯防。
其次,亦可由药物入手,追查所加何云草的来历。
胡大人点头接道:沈大人所言极是!这何云草并非太医院中常备药物,定是由他人夹带入宫。
若是能追查到夹带之人便清楚多了。
不过此药每次用量极少,要查恐怕不易。
明日微臣亲自派人监守拣药煎药全程,若有嫌疑一定将其当场拿下。
之后几位大人又商议了一阵,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遵旨退下。
殿中已然安静下来,正德帝却依旧独坐御椅之上,望着桌上那碗汤药默默无语沉思,少时,才对我淡淡吩咐:把它倒了吧!语气中仿佛带了说不尽的颓唐。
我第一次感到,面前这个帝王,也许,心中甚是孤寂。
第二日,差不多的时辰,依旧在云翳斋,一碗汤药又定时奉上。
正德帝坐于御座中,冷眼望了那皙白的瓷碗只是不语。
太医院已传来消息,他们在煎制汤药的过程中未发现端倪,却有人在薛太医的药箱中发现了何云草!不时,薛太医已被侍卫押了带到云翳斋中。
待他跪了在殿中,却依旧一脸平静,只肃然禀道:皇上圣明,微臣是被人污陷,对此事毫不知情。
臣以一片赤诚之心侍奉陛下,决不会行如此忤逆卑劣之事。
正德帝见了他,脸色更加森冷,听他此言,却不置可否。
哼!证据确凿,还在狡辩!一旁太医院使胡大人却已忍不住了:平素只道你医术高明,却不知你是如此狂妄忤逆之人,竟然做出在圣上药里偷毒这般谋逆弑君的事情,亏你学了这么多年济世救人之道!与你这种人同朝为官多年,简直污了我太医院的清誉!薛太医仍是冷静至极:如若有心,在臣的药箱之中暗放一些赃物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曾有人亲见士其在药里偷毒,如若没有,何来的证据确凿!?他们两个还在殿中争执,我的心中却也起了一丝疑虑。
平素与薛太医接触颇多,虽然相交不深,但也能从他的言谈处事中觉出几分他的人品,确不像是暗藏居心、妄为叵测的人。
正德帝平素亦是对他青眼有加,不单单只为他的医术精湛,也是因为看重他秉直忠诚的品性。
想到这里,我已打定主意,不管殿中多位重臣在场,只悄悄伏在正德帝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正德帝显是想不到我会这样做,他讶然的回头看了我一眼,许是从我眼中看到几分坚定,竟微微点了点头。
只听他终于开口打断了二人的舌战:好了,不要再吵了!胡德康,其他负责煎药呈递的宫人呢?胡大人这才转了身恭然言道:回禀陛下,抓获赃物以及押禁薛士其的事情臣谨遵圣谕,处理得相当隐蔽,其他人暂时还不知此事。
微臣以为,若论祸首,当是薛士其无异,应当立即定罪……未待他说完,正德帝却已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并吩咐道:把那几个人也给我带上来!过了不多会,侍卫又带了三名内侍进来,待他们在殿中跪了,胡大人在一旁奏道:统共三人,每日陛下煎药呈送皆是他们全权负责。
三人中有一人稍稍年长,其余二人皆是年纪甚轻的小内监,许是咋然面圣,多少有些惶恐,却看不出什么行事败露的明显不安。
正德帝盯了他们一会,这才微眯了眼道:嗯,不错。
众人还未听懂这不错是何含义,却听他继续说道:好了,月遥,朕便交于你审了。
此时,殿中各位大臣皆是满脸惊讶,似是不信般的望着我。
我心中咚咚的敲起了鼓,却不敢表现出心中紧张,只慢慢踱步到了那三名内侍跟前:前些日子,陛下龙体微恙,服药多日,却不想昨日竟有人在他饮的汤药中下了毒。
那几人显然是不知道为什么把他们押来,此时听了我这么说,当即吓得面如土色,皆是将头叩如捣蒜,口中不住地说:皇上圣明,奴才对此事一无所知啊!正德帝一言不发,只看我怎么继续。
我只是面无表情,慢慢加重了语气:就算不是你们做的,但你们身为太医院内为陛下煎药的宫人,竟然未查未报,也是难辞其鸠。
说着,我从书桌上端起那碗汤药,继续说道:那下毒的人甚是歹毒,你们若是真的为主子尽忠,不若就把昨日这碗投了毒的汤药喝了,以表清白吧!那三人的表现此时却有了些许变化,只见那名年长内侍以及其中一个小内监更是吓得惨无人色,只害怕的看了两眼我手中的碗,便继续不住的磕头求道:小的冤枉,姑娘饶命!。
而跪在最右端的那人,死盯了这碗汤药一会儿,这才如其他人般喊起冤来。
我心中暗暗有了把握,只依旧不动声色,冷冷地开口:怎么,不愿意?来人,帮我给他们灌下去。
刘全早守在一旁看得入神,听我吩咐,当即领着几个内侍上来接过我手中的汤碗,三两下撬开那年长内侍的口灌了下去,若遇到抵抗,免不了几下拳脚。
中间那小太监已是吓得哭了,待强灌过药后,便无力伏在地上似是昏了过去。
等到最右首那人,他却算是镇定,只萎萎缩缩地又看了我一眼,便接了汤碗乖乖地喝下去。
我像是饶有兴趣地俯身对了最后这人问道:怎么,你不怕吗?只见他迟疑地望了我一眼,脸上似乎又微微变了颜色:奴才……奴才问心无愧,甘愿喝了这汤药已示清白!哦!喝了这汤药就能示你清白了?我这才直起身,冷冷地盯着他说:那只不过是我随口瞎说的!你之所以不怕,不过是你心里知道,被人暗放在药里的何云草,根本就是吃不死人的!听我这么说,他灰白的脸上似乎冷汗层出,却依旧口硬:奴才只是……只是一片忠心!什么何云草,奴才根本不知道!哦?我只像是无意的说:你不知道?那我便来告诉你:不光何云草,这碗药中早被我加了别的东西,这何云草略带了酸味,而断肠草却是苦的。
说着,带了几分得意微微的冷笑:你刚刚难道没尝出断肠草的苦味吗?那断肠草乃是能够令人不消三刻当即毙命的毒药,我是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听薛太医提过。
听我此话,他这才脸色大变,已顾不上回答我,只瞬时把右手食指置入口中抠起喉管欲呕起来。
边上另两位内侍却似已经吓傻了,连哭也忘记了,只呆呆地望着这边发楞。
我此时转身,恭然禀道:陛下,奴婢想此时应该真相大白了。
在那碗药中,我什么都没加入,药本来就是苦的,而人在心虚害怕的情况下哪里能分辨出那到底是不是断肠草的苦味。
而事情却不至因此而结束。
吩咐侍卫们带下了其他二人。
我依旧站在殿中冷冷地审视着那名唤做高常的内监。
此时,他已面似死灰,被侍卫打了捆绑了跪在殿中。
不管我有没有在药中加了什么东西,他都知道,此时已是死路一条。
我却不想就此罢手,虽然剩下的审问我并无把握,但我却不想失去一个机会,只凭心头曾有的那点怀疑,我还要继续:高常,我知道你也只是受人指使。
如若你能招供出幕后指使之人,便是大功一件,皇上定会考虑让你将功赎罪的……还未待我说完,却听呸的一声,一口唾沫飞至我的脚边,只听他狠狠说道: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不要再对我玩什么花样!我却不以为意,只是放软了声音:为了圣上龙体安康,奴婢自然要花尽心思追查偷毒之人,用点计谋也是正常。
而现下你已经招了,我又何必和你再过不去。
哼!他一声冷哼,不再争辩,眼神却似乎没那么犀利。
见他不理我,我慢慢踱步到胡大人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这奴才甚是嘴硬,月遥已是拿他没有办法。
不知胡大人会否有什么良方?胡大人见我问他,甚是意外,迟疑地说道:老臣并无什么良策,这逼供的事情恐怕还是要交给何大人他们……我不管他的推辞,做出一付思虑的样子:此人虽是内监,但性格强硬,倒算是条汉子,那些鞭打杖责的方法只怕对他无用。
奴婢曾经听人说过,似乎有些药物或是针灸方法比毒打更能折磨人。
月遥以为胡大人知识渊博,定会知晓一些呢!此时胡大人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恍然般的说道:原来姑娘所指的是这些!一些偏蔽的医书之中确是介绍过这些方法,老臣也略知一二。
我做出一付感兴趣的样子:哦?奴婢愿闻其详。
不过此时时间紧迫,来不及学了,不知胡大人可否即时教出一试呢?这个……他仿佛有些为难。
我只放轻了声音劝道:月遥心知大人的医术是用以救命治人的,但此时追究幕后之人甚为关键,若大人能有方法逼他招供,又是为皇上立功一件!胡大人听我这么说,又望了一眼上面正德帝似有些不满的眼神,这才咽了口口水,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的说道:既然如此,老臣愿为圣上解忧。
我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只不知大人要用什么样的法子?胡大人立刻滔滔不绝,说了一个针灸的法子,作用是让人全身奇痒难忍。
哦?我适时问道:只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胡大人随即答道:会让人犹如万蚁噬心,既便用手去抓挠不解其痒,苦不能言。
我做出一脸的惊讶:那岂不是生不如死?真是前所未闻!说着偷偷瞟了高常一眼,他面色苍白地往这边望来,眼中藏不尽的惊恐与忿恨。
确是如此!胡大人不免有些得意了。
听到此处,那跪在下面的高常已是忍耐不住了,不竟破口大骂:胡德康!你这老狗,我高常当初见你平素待我不薄,又借帮我妹妹赎了身,这才拼了命地报答你。
帮你下毒,帮你在薛太医的药箱中放药!想不到你竟然受了这女人挑唆,用这等毒计对我!听他此言,在场的人统统变了脸色,似是不信般的望着胡大人。
而胡大人此时方知失言,脸色当即大变,不由得对他骂道:混帐东西!哪里是本官指使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够了!正德帝直到此时才一拍桌子:朕还觉得奇怪了,为什么昨日一说何云草的事情,今日便能够在薛士其的药箱中查到毒药。
谁人会有那么蠢,把这危险万分的罪证明目张胆的放在了自己的药箱里!你口口声声咬定了士其是投毒之人时朕便有几分疑虑,现下连这个奴才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说完,未待胡大人再作申辩,便差了内侍将他二人统统押了下去,交由领侍卫内大臣何大人处理。
此事至此才告一段落,事后,正德帝禀退了其他人,只留了我一个在殿里。
刚刚喧哗的云翳斋此时又是安静下来,我默默地跪了,只等他发话。
他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悲喜,我却知道,此时他的心中不见得是欢喜的,连平素信任的大臣都设计毒害他,而胡大人绝不仅仅是幕后最终的指使人,还有多少黑幕掩藏在其后,有多少人牵扯入其中,让人想也不敢去想。
半响,他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跪下?平身吧!朕应该赏你!我却没有起身,只是沉静地对他说:奴婢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他听到我这么说又像是意外了,站起身,缓缓地走下来,直到到我面前才停下脚步,淡淡一笑:你怎么会错!朕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计谋,竟然把朕的朝臣都比了下去。
我真正觉得惭愧,只能发自肺腑地说:是奴婢侥幸……他却不置可否,只轻声一叹:起身吧!朕已有好多日没有出去走走,你陪着朕出去散散心吧!说罢,一人在前走了,我只能起来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