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垣殿中,我站在侧室通向大殿的门口,殿门微微打开了少许,露出那一缝中恰好能看见一袭明黄的侧影。
脚前是一尺来高的朱红门槛,此时我却觉无力踏一步进去。
而仿若是有感知一般,正德帝竟在这一刻转了首向这边看来。
我呆了呆,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躲开,但终究是一步都未动。
直到他看清了门口是我,只是用了寻常神色说道:月儿,朱砂没了,帮朕再调一些来。
我轻轻应了,这才像恢复知觉一般,推开门踏了进去。
他早已转回身去照旧奋笔疾书,我放轻了动作为他调好了朱砂,又在瓷杯中换了热水。
他右侧案头的奏章已凌乱的堆积了半尺多高了,我知那是已披阅完的,便取来放齐归置于一旁。
这些都是做熟了的事情,是我每一日都要重复无数次的事情,今日做来却让我有说不出的感觉。
这数年的相处下来,他仿佛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为亲密的人。
虽然每一日,紫垣殿的宫人们都在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但这时时刻刻围绕着他而忙碌,甚至,在不经意的瞬间,触碰到他对我细微的关怀,足以让他的身影深深的刻在我的心海里。
方才乐僖的话似乎还在耳旁:德妃娘娘还说‘后宫已久日未沾圣上雨露福泽,虽说圣上在这上头一向是淡的,但近些时候圣上巡幸或是恩宠的嫔妃却是少了些,这样下去,恐是会加深后宫积怨,亦不利于龙嗣血脉传延……’我心知德妃说得不错,虽说我不知入宫之前是什么样子,总之自我侍奉在正德帝身边后,他确是未曾在后宫妃嫔上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反而,日日在他案头红袖添香的是我,夜间难眠时为他按摩调息的是我,甚至早春里独自陪了他去赏御苑中的杏花春景的是我,秋夜里为他煮了青梅酒一同饮酒论诗谈笑的亦是我……这也难怪会生出那首《绿箩》,难怪芳淑仪等把我当了眼中刺肉中钉,难怪那些宫人甚至大小官员对了我格外的恭谦逢迎……谁又知道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原以为自己像这般做了一名宫女稀疏平常地了此一生便也罢了,却不想既便是这样对我也只是奢望。
忆及靳廷当日对我的话:与你一同离开这许多的纷繁牵扰……时至今日,我才真正对他的话生出了几分渴望……正胡思乱想间,却闻正德帝沉沉的嗓音响起:在想什么?都走神了!心头略一惊,忙收拾起了心绪,回首浅浅一缕笑意,却不想说话。
但见他已掷了笔,闲适地斜倚在御椅一侧小憩,那双眼像是漫不经心地望来。
见我不语,他也没怎么追问,只抬手支了额拿手指轻抚着鬓角的发丝,尔后像是不经意的提起:今日数人奏呈的折子都是举荐官员的,直隶总督方大人年事已高,朝中众臣为了定一位武官接替他的职位众说纷纭,意见始终不一,右丞及雍王都推荐前锋营参将南宫克,此人确是骁勇能干,但朕总觉得他的心性浮躁了些,沉稳不足;亦有人向朕呈荐萧昆,他这几年立的功劳确是不少……说到此处,却有意稍停,眼角斜斜地微瞟向我。
我哪能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回答,素手浅舀一勺清水倒入书桌上青玉色的水洗中,淡淡言道:那个南宫将军月遥之前从未听过,而萧大哥资历尚浅,这几年已是承恩深重,连番晋封都已是越级了。
这直隶总督位居一品,又掌夺着京畿军防重责,于他倒是还不合适吧。
说罢,微微抬首望他,只做出极随意平常的样子。
果然,正德帝从容一笑未置可否,便接着继续言道:还有一事,监察院的御史彭泽上书请封翰林院侍何如士为监察院右督御史。
这个何如士你也该识得,便是那日在天香园中作了首《咏牡丹》的,此人文才确是好的,还极善左右逢迎,为人甚是圆滑。
听到此处,我眼前似乎浮现出何如士那张苍白未待血色的脸,及那双小眯眼滴溜直转的神色,心头不竟一阵不快,只轻笑了一声却不做言语。
他似是微微有些诧异,缓缓起身说道:说到他怎么无话了?朕倒知道你是厌极了他做的诗的。
我垂了手立了书桌一旁,稍稍侧过脸笑望了他:皇上心中既然早已有了决断,还拿他来套月遥的话做什么?哦?他此时亦是忍不住笑了:你怎知朕已批复过彭泽的折子了的?我收了笑意却隐隐露出几分自得,款款言道:若是大康的御史言官都若他这般圆滑逢迎,那今后若有逆耳忠言,还有谁人敢对陛下秉忠直言呢?恩。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双眼微眯,身子又向后靠了在御椅的软垫上。
我心知他是看清了我方才的神色的,那也许已是触动了他,而他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随意地笑了对我说道:月儿,你说得不错,竟与朕的想法丝毫无差!心中暗叹了口气,既然开了头,便只能继续了,故而笑了屈膝略行一礼,这才言道:皇上圣明决断,哪是我等能够揣测的!月遥不过在圣上身边的日子久了,心知圣上宽仁,才斗胆说笑几句,还望圣上不要怪罪月遥!果然,他的笑意有些淡了,声音亦是低沉了些:月儿,想不到你的口齿也是愈发灵俐了!心底有森冷的寒意如薄雾般升起,我的面上却依旧在笑,放慢了语速把话岔了开去:今儿去内务府见到了姜总管,他央了月遥为他手下一名管事求情。
哦?正德帝似乎有些兴趣就是前几日犯了事的那个?看不出姜槐倒是挺照顾手下的,还能为他们求情,怕是担心会殃及自己而已吧!你又是如何答他的?依旧是方才那般隐隐自得的神色,我微微侧首,只将原话一五一十道出:月遥自是不能答应,只是回了他‘皇上的心意哪是旁人能够左右的!’听了此话,正德帝像是微微一凛,他把神色放得极淡,语音只是更沉:恩,此事朕早已交办给稽察处全权处理了,这姜槐此回只怕是撞错了木钟!说罢,他坐直了身子,又摊开面前一份奏章,头也不抬地淡淡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你下去吧!我依言轻轻退出,却见侧门处站了何公公,显示这一幕已被他看在了眼里。
待我出了大殿,何公公与我一道轻轻合上殿门,走远了几步这才放低了声音对我言道:月遥姑娘,方才你的话许是惹得陛下不快了。
我心中哪会不明白,身为皇帝,他只能以其九五之尊深受万人景仰,又哪能容忍不时当面被人一语道穿帝王之心,更哪能容忍在旁人眼中是个能够被他人左右心意的人呢!心底那分寒意愈来愈盛,我本不愿多说,但望及何公公眼中满含的关切之色,只能凉薄一笑,似是而非的回了一句:听闻今日德妃娘娘来过?这看似前言不搭的一句话却让何公公瞬间明白过来,随即沉默少顷。
我心知他是明白一切的,便不再多作停留,只顾自往后殿走去,却听见他在身后轻轻说道:陛下方才下了旨意,今晚召芳淑仪侍寝,还请姑娘替老奴到乾元殿去吩咐宫人们准备准备。
听完这句话,我心中似是一阵彻寒又似是一轻,倒像是患了风寒一般寒热未定,说不清是预料之中的意定还是其他的什么,站定了步子应了一句,便独自一人朝了乾元殿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