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移宫的日子了。
这两日过得甚是颓然,他的决绝,像是一把看不到的剑,把我整个人从中劈开,劈得支离破碎,一点完好的痕迹都找不到。
既然他不愿见,我又何必再出去招惹他的不屑。
更何况,人已是颓败得不堪,连面色都是如死灰的惨白,让任何人看了都会无端端生厌的吧!因故撇开了一切的事去,只是倦倦的守在房中,幸而,无人敢在这个时候挑剔我的半句不是。
然而,还是有人不愿意放我不管的。
乐僖和芳云今日早早的敲了门,也不管我应不应,便迳自双双进来,一左一右地坐在我床头苦劝。
何公公说了,皇上左不过是一时的意气,哪里是真正不想再见姑娘了,要我们都来劝劝姑娘别太往心里去。
乐僖静不住,虽是蹙了眉,凝了一面的忧虑,但说话依旧是那般又急又快,像是生怕我下一刻便会赶她们出去。
姑娘,听我们一句:皇上指不定过了当时的火气,现下心早就软了。
但他是万金之躯,自是抹不开面子先低头的,只要姑娘此时先去向圣上认个错,屈着说几句好话,自是能够和好如初了。
还是芳云语气低转,听了让人舒服些。
她一向是从容淡定的人,宠辱不惊惯了,此刻也是真的为我发了愁,话里头带了深深苦求的意味。
只是,难道真的是我去道句歉便能让一切和好如初的吗?往事太清晰,而我俩却都是不容易忘却的人,相互割伤得那么深,倒是真的应了那一句——破镜难圆!以我和他的脾性,只怕再见面都只剩下伤痛而已,又怎么能够回复往昔呢?见我不言语,乐僖不由得向前倾了半分身子,急急说道:姑娘,你可是说句话啊。
明日就要移宫了,随侍下人的名册上仍是没有姑娘的名字。
我和芳云都是钦定要去的,难道到时姑娘便一人和那帮子小太监和老嬷嬷一道守在宫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走吗?可我依旧像是听不进,只那样呆呆地望着那几扇随风扑动的窗棱,半响,突然起身下床,就这样披散着头发,着件寝衣,几步跑到了窗旁。
窗外的天似乎有些阴沉了,微凉的空气中夹杂了一丝雨水的腥气,怕是要下雨了吧!记忆中不知何时的一个片断闪过:依稀是去年春末的某一个午后,也是这般的天气,我依次轻轻地关上紫垣殿高大的雕花沉金木窗,转过首去,殿中只有我们俩人,正德帝斜靠在御椅的软垫上,面上含了极淡的笑意,那一双眼却是难以言尽地深沉看来。
看得我面上不觉一丝微热,只有半嗔半问地说了一句:皇上在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入神?他听了我问,倒是笑得更惬意了,挠了挠鬓间的发,轻轻地对我说起:朕看着要下雨了,便想起了幼时的事情:那时不知是哪位先生骗朕,说天上若是下雨,那便意味着民间百姓受苦,说那落不停的雨滴是百姓的泪水化成的。
哦?我浅笑了一下回道:那是先生教育陛下忧民爱民,倒是出自一番良苦用心。
呵~没错,先生确是一番苦心!可你知朕是怎么回的?朕当时年幼,自然体会不到这些,只顾缠着先生问:那我的眼泪倒是化成什么落下来啊?‘噗哧他那一句说完,倒是把我真的给逗乐了,强忍了笑意说道:想不到皇上还有这样懵懂的时候!他也是笑了,眉眼间竟似乎闪过了半分幼时狡诘顽劣的模样,莫不让那张英伟的容颜上更多添了少许异样的神彩。
但很快,他便收了方才的玩笑神色,转而淡淡说道:说是这样说,但那之后,每到了这阴雨连绵的时候,朕的心却都是沉沉的,既便是到如今也依旧如此,只生怕是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不好,让民间的疾苦又多添了几分!说罢,微微地合上双眼,若有似无的一叹。
这一叹让我对他的心不由得又亲近了些许。
也许众人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或是勤勉或是暴吝的正德帝,而我却能深深地触到,他心海中那一腔的挚诚,饱含了对天下苍生忧劳关切,他确是一心只想做个造福万民的好皇帝啊……想到这,我脑海中的思路只觉得是更清晰,不错,我确是懂他,那些洞悉他心的剔透又怎能完全能是装得出来的,而正是因为懂他,那我便更应该体贴,体贴他的忧愁和操虑,体贴他那一刻的决绝和痛惜!我迎着风雨欲来的长天,深深的吸了口气,让心底的丝缕更加清明。
芳云和乐僖在身后愣愣地看着我将吱呀乱动的窗页一扇一扇地合上,却不知这瞬间里我的脑海中转过的种种。
我转回身,面上已是精神,还带上了惯常的清淡笑意,缓缓地踱到她们面前谆谆叮嘱道:皇上为政务操劳,难免要熬夜,但你们可要记得,晚间切不要为他泡什么提神醒脑的绿茶,不然只怕深夜里更加睡不好了。
斟一碗枣儿汤倒是好的,补补中气……乐僖显是被我这突然间的转变吓住,她愣了愣神,张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像是不敢开口,转头看了看芳云,只见她却是一脸更深的凝重。
我却不管这许多,自顾自忙不迭的把能想到的全都在这一时说出:……皇上头痛的毛病还不时会犯,记得提醒何公公,常备的药丸快用完了,得去太医院再派人配一些来;皇上心里面想着事情的时候最不喜人咶噪了,你们也在圣上身边侍奉了那么久,多少注意着些;湖边晚间湿气重,皇上若是纳凉小憩得久了,你们记得小心着规劝他早些回去安置……芳云终是忍不住,轻轻开口一句:姑娘……我却不想让她打断我,转了个身却依旧继续。
而脸上的笑意却再难支撑:……前朝的政务繁杂,难免有让人心焦烦躁的时候,最易伤动肝火,若论平心静气,那付莲心茶以往有效,今后却不知能否还管用,你们多少配一些备着……此时我才想到,这些事情,往日里我时时为他做的事情,恐怕日后已没有机会再做。
我与他之间,许是今朝为此别,却不知何处还相遇!姑娘!芳云已是听出了我的语意哽咽,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又唤了一句。
我亦是说不下去了,只能垂下首去,颓颓地轻叹了口气。
只听她在身后低低沉吟:芳云真的不懂,既然姑娘真的不舍……应该确是不舍的吧,但我却依旧能清晰的知道,我对他的情意,除了数年来日积月累而成的依赖,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除了这不知是愧疚亏欠还是景仰感激的深意,余下的,确还不足以化成刻骨铭心的爱恋啊,还不足以让我迎向他,就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坚定。
于是,我苦笑了一下,无奈说道:月遥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了。
其他东西,他想要的,我却不能给;我期许的,却又不能从他那里得到,又何必……再枉费了此生去空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