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睡不着,披衣起身。
盘膝坐在后院马栏边的石磨上,仰着头,看密密的树影后那一弯玉白色的新月。
身后的马栏里,独剩了华大哥的那匹棕马,亦是无眠,不时传来闷闷一声鼻嘶。
我支着头,弄不清到底在烦乱着什么。
原来这个清净地并不清净,倒是更让人心乱如麻。
无论你为了什么留下来,答应我,就当忘记了前尘种种,让一切重新来过!他要我忘记什么?忘记初见时抵着他的那支碧玉金簪?忘记彼此间曾经的撕心剧痛?还是忘记自己原是个紫垣殿的小宫女?忘记心海某处那帝王孤绝的背影?刚刚以为自己暂离了一个深渊,想不到却又落入了另一个漩涡里。
我和他,不是早就有了一个了断吗?那还有什么能够重新来过?三年了,他亦是有些变化,不复少年般的清朗无邪,倒变得有些深沉莫测。
他会依旧温柔如斯地望我的眼底,却也让人猜不到他心里的思量。
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回首去望,原是秋娘,轻轻向我走来。
她与我并排坐到磨上,轻声问:怎么,姑娘睡不好?我只得回道:白日里在床上躺得太多,夜里反而睡不着。
那秋娘便陪姑娘坐坐。
她歪过头来看我。
我自是不好拒绝,心里一动,问她:秋娘,你嫁与我华大哥是何时的事?她蜷首一笑:左右不过半年吧。
你们是在王府中相识的?她点点头,那双秀目在月光下烁然清亮,凝神回忆:府中侍卫众多,初时秋娘对他也未留意,那一年冬至,管家许了我两日假,便想回城郊家中看看,可临时又有事耽搁晚了,出府的时候,天都黑了,还下着雪。
我正寻思着这一路难走,却见他牵了马站在门口,说是要送我回去……说罢,她又是一笑,双颊已现霞光:后来才发现,他虽是武夫,却也是个心细之人,对我……亦是真心,便决定嫁了他。
幸而主子开明,非但没有刁难,反而赐了这处宅子,让我在府中忙的时候去帮把手,另外给了些织补的活儿给我,贴补家用。
余的时候,便只在家中洗衣做饭,照顾他起居。
我看着她幸福满足的模样,由衷叹道:我真是羡慕你,秋娘。
她突地羞涩起来:这不过是我们这些穷人家最最简单平淡的日子,没什么值得姑娘羡慕。
不。
我摇了摇头:月遥一心想要的,便是这般简单平淡的生活。
微微一叹,再看那天中明月,幽幽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若真能有一个这样的人能伴我一生,月遥情愿粗衣布衫,日日为他洗手作羹汤,然后,守在日暮里等他归来。
这看似普通,却是我心中最渴望的事情。
秋娘在身边看着我有些黯然神伤的模样,似有些不解,只听她怯怯问起:其实,依秋娘所见,雍王殿下对姑娘确是真心,且姑娘心中……亦不是没有半点情意……那如潮往事此刻再现脑海中,我轻咬下唇,压住心头酸涩味道,才道:往昔情势为难,那一番真心,月遥已然负过。
就算到了今日,月遥亦是要不起。
说罢,心头忽地一浮,似乎纠结已久的问题霍然有了答案。
转首对了秋娘莞尔一笑:秋娘,谢谢你,这下子月遥可睡得着了!呃?见我瞬息变了脸色,她似乎有些讶然。
早些睡吧,明日华大哥要早起,你还要为他准备早饭!我轻轻一跃,跳下磨台,也拉着秋娘下来,推了她入房去。
待见了她关上房门,我又转身看了看那月色轻笼的小院。
原来,我所烦恼的其实只是自己,该忘不忘,该断不断,那早应丢掉的东西原来还在心底。
之前那些愁绪,不过是我心中的魔障心结,我要清醒面对的,其实也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