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我缓缓在他对面坐下,望着右手旁圆形木盒中的如墨棋子,轻叹一声:月遥棋艺浅疏,还望殿下莫要见笑。
他只是望我,沉吟浅笑:我让你五子!靳轩棋力深厚,这我早已知悉。
这数年来正德帝闲暇时偶会与他手谈一局,大多时候,我都在一旁默默作陪。
两人功力如何,我多少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而我自己,不过是幼时被娘亲教了个入门,之后便只有入宫后在他俩对奕之时受了小小熏陶,可能还略有长进。
但要赢他,好像依旧是天方夜谭吧!因此,我那一叹,确是由衷,只盼着不要输得太难看才好。
许是我面上神色有些难看,靳轩居然畅然笑开:好吧,让你十子!我受不了他这般激将,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便真的全神贯注起来,执黑先行,步步为营。
他亦是凝神静思,轻捻白子,紧随其后。
我虽得了先机,但他棋风老练,双方皆是稳扎稳打。
一时间,居然局面胶着,相持不下。
我蹙眉苦思,竭心尽虑,丝毫不能占其上风。
但幸好,也未看出他有心让我的痕迹。
待到第八十一手,一招不慎,让他占去西北角一大片优势。
心下微微着急,我轻咬着下唇,苦思应对之策。
抬手取子时无意发觉,此时他的双眼,在烛火下璀然生辉,望的却不是棋局,而是隔着棋盘的我的脸。
这一下让我有些羞,亦有些恼,索性弃子不拾,有些生气的微微瞪视他。
四目相对,他启齿浅笑,像是秘密被人拆穿,亦有些抱歉的味道,怕我再多着恼,这才速速俯首,佯做认真看棋。
见他这般模样,我自是不好发作。
伸手捻数黑子,几下起落间,都汇在看似不引人瞩目的东南边,却是毁了他这一面的攻路。
这回轮到他拧眉沉思,一副苦恼状。
目光浅扫过他的脸,我不由心下暗暗得意——教你再分心!然而此时分神的,却似乎是我:许是太久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与我一桌之隔的这个人,他的额,光洁如玉,那一双眉,疏密合宜,有纤长又好看的弧度,那细密睫影后的双眸,清澈如春野甘泉,亦如深潭沉邃,与往昔相比,少了年少轻狂,却多几分沉稳睿气……微微一怔,我这是怎么了,竟是一副花痴模样?恍然回神,而下棋的心思却是淡了。
黑子攻势急转而下,虽说后面略施小计,又堵了他几条棋路,依旧回天乏力,终是败了。
战罢起身,我轻揉额角,缓缓道:殿下棋艺高超,月遥甘拜下风。
现下时辰不早,殿下也该回去了!他胜也未骄,一脸闲定之色,起身轻弹衣角,抬眼望了天上月色,这才似是有些怅然的浅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说罢,便吩咐华大哥备马。
那边早已是准备停当,而他却依旧徘徊院中,恋恋不舍离去。
那夫妇俩何等灵俐人,悄悄牵马回避到院外去。
我无奈,只有走近他身侧,微微叹了口气:难道,多留一刻便有这么好?他浅浅一笑,转而凝神对我:月遥,难道你不曾觉得,我俩相处的时刻委实太少了。
见我稍怔,他继续道:我不是指你我在朝堂、在宫里当着众人相处的时候,而是在那之前……说到此处,他话音有些停滞,似是陷入无尽往事,良久,幽幽一叹,才道:第一次见你,你救我于生死之间;第二次见你,真正知悉彼此身份;第三次见你,便向你提出婚约!每一次,都是匆匆一面,廖廖数语,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无论换做是谁,都会觉得仓促。
可有时是因为情势所迫,有时是因为宫规森严,我确是半分办法都没有。
因此,时至今日,我才不顾一切,想要换得此刻无拘无束简单相处的时光!他的墨玉双眸,就在离我面庞不远的地方泛着清冽的光华,我闭上眼,似乎是想要把那眼眸深处含着的那一丝伤痛忘掉。
定了定神,才从容道:但是事到如今,再多的相处,还有用吗?他却像是不在意,自顾自一笑:至少今后忆及你,我可以不单想起你执簪抵着我、或是那一日大雨在山洞中咬我的凶狠模样,而是可以回忆今日这一盘棋,这一顿饭,或者,别的都不想,只忆起你我双双立于这里,随心而谈。
尘封往事,如烟漫起。
心头忽地一酸,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起来。
我只能暗咬了牙,含了半分森冷道:殿下方才自己都说,你我的相遇,换做旁人都会觉得仓促。
殿下可曾仔细想过,这般痴情到底是对是错?他不答我话,却仰起头,去看那中天弯月,这才缓缓道:靳轩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书生于家中园亭,夜雨独坐,忽见一妙龄女子入内,自云家在墙外,窥君已久,今冒雨相就,还承认自己是狐,并说道:子千百日不坐此,今适坐此;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
其为前缘矣,请勿拒。
‘说罢,浅笑了望我,满目的情深款款。
好一句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其为前缘矣,请勿拒。
方才清冷的心神无端在此刻化开,似乎久违了的那丝甜蜜感觉在心底倏忽轻漫起来。
一抹笑意无声无息上到唇角,我轻轻回他语气已是放软下来:这不过是狐狸精骗那傻书生的话,你却用来诳我,真不知道以往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依旧不恼,只是微微俯首,贴近我半分,让人只觉他的眼眸愈加幽深,澈漓的黑瞳像是深不见底,呵出的气随着他的话语,轻轻的扑打在我的面庞上:你只怕是不知,若反过来,你是那故事中的狐妖,有多少男子要心甘情愿的去做那傻书生……倏地屏住呼吸,此刻我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觉得月的光华,那么清澈,那么宁静,轻轻地,将我和他拢在其中,天地万物在此刻已是统统转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