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到了要离去的时辰,我送靳轩出了厢房去,华大哥已在院中备好了马。
靳轩执了我的手,立于马旁,凝神为我抚去面上细碎发丝,神情眷眷。
华大哥在一旁恭声提醒:殿下,去晚了,惟恐圣上久等。
他这才沉吟浅笑,点头算是应允。
恍然间,我心中一阵沉浮,不由得偏过头去,放远了视线,缓缓道:圣上……他可一切安好?他见了我面上神态,顿时知悉我心中思量,故而凝重了神色,沉声慰藉:月遥,我自会寻个时机将我俩的事向父皇禀了。
言语中,有说不出的坚定在里面,同时掌心一紧,握得我的手愈牢。
他此刻的坚定已足以宽慰我心,我淡定了神色,从容道:不,你先别急着说,此事需我俩共同面对。
却见他摇了摇头:你放心,他毕竟是我父皇,亦是个圣明宽宏的帝王,定不会与我太过为难的!听他此言,我淡然一笑,他这是为我着想我又何尝不知道。
但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去面对。
我抬眼望他,柔声道:靳轩,正是因为皇上对我的宽宏,我更是要明白恳切的亲自对他说清楚。
说罢,幽然一叹:他对我太好,我已是无以为报,若还要为此事逃避了不去见他,我更加于心不忍。
也许只有直面坦白,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许是见了我神色有些凄然,靳轩立即伸手揽我入怀,在我耳边轻道:那好,我答应你,此事我们从长计议,共同应对!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只把长叹留在心底。
磨蹭稍许,他终是走了。
还记得他临走时在马上对我一笑,那温和清朗的笑语随了漫天的阳光挥洒下来:月遥,等我!今日是七夕,你应承过要与我一起!我仰首望他,只为这一笑,我可以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
我回首笑望秋娘,对她款款道:秋娘,劳烦你帮我准备些食材,今晚由我下厨吧,可好?秋娘自是一脸明了地笑道:姑娘要为殿下亲自下厨,秋娘哪有不识趣的道理!我被她说得有些发羞,不由垂下首去,而眼角眉梢,尽是温暖的笑意。
这一日的等待,在忙碌中过去,倒也不觉得难耐了。
我蹲在厨房的灶角下,拿捏着向炉中添置柴火。
炉上的瓮锅鸡汤放入了黑糯米及桂肉,火大了容易将糯米炖烂,火小了又不易入味,因此极需把握火候。
秋娘从外拿了空着的竹篓入内,甩去篓上沾着的水滴,对我道:想不到姑娘做菜的手艺到是真好,这小排裹了米粉、茴香、桂皮放了荷叶中隔水清蒸的做法秋娘在王府中从未见人做过,现在闻着已是极香!我抬头淡淡一笑:这是月遥家乡常做的菜肴,只可惜香料中差了味紫苏这儿一时买不到。
秋娘待要答我话,却似乎刚好看清我的脸,忽的一阵脆声轻笑起来。
我正有些茫然,却被她一手拉起。
只听她止了笑说道:眼下这时辰不早,想必殿下也快回来了,若是看见姑娘这一脸的黑灰,恐怕是要责怪死秋娘的。
还请姑娘发发慈悲,快去洗把脸吧!我这才反应过来,眼见了手中亦是满手的炉灰,便作势要往秋娘脸上抹去,口中笑道:好啊,秋娘,居然又笑话我!秋娘当即笑着躲开,我正想着张手继续,却听院外一阵马蹄声响,唬得我哎呀一声,顿时放下秋娘不管,急急到一旁就着清水几下洗净手脸来。
秋娘抿了嘴,压了一脸的笑过来拿干净的帕子为我拭去面上水珠,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殿下此时来得真正是时候!我再无心与她玩笑,几个快步来到院中,正瞧见靳轩从马上下来,见了我来,清朗一笑,唤道:月遥!我站定了脚步,就这样隔了半个小院远远看他,依旧是那袭月白的长衫,在满天似火的红霞下染上一层赤金的光彩,漾漾地晕开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映得整个人愈发的神采恢弘。
他大步向我走近,还未到面前就伸出手来。
我笑着抬起右手迎上,与他十指交缠,只觉的他的掌心,有温暖微濡的汗意。
这一幕,让我顿觉安定而满足,我温柔地望着他的眼,轻轻唤做一声:靳轩……他怜惜地将我拥在怀中,细细地凝视片刻才道:很热么?怎么一头的汗?我一愕,才想着伸手去抚额头,原来是方才洗脸的水珠尚未擦净。
还未待我解释,那边秋娘早在身后开口道:那是姑娘为了给殿下准备佳肴,忙出来的一头汗水啊!说罢,又捂了嘴吃吃的笑。
我这才被这一句提醒,顾不上回嘴,急急地从靳轩身边跳开,一路小跑去了厨房——哎呀,我炉上的鸡汤……待到小院的方桌上又被佳肴摆满,靳轩眼中是抑不住的欣喜神采:月遥,这些……可都是你为我做的?我顾不上答他的话,只顾自地将在沁凉的井水中浸了多时的莴笋取出,切成了翠绿剔透的小方块放入盘中,口中道:你先尝尝这个,现下已被井水镇得凉了,最是清脆爽口的……不想他却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在我耳边道:你放心,这里的每一样我都会吃,把它一口一口吞到肚里,记在心里!面上不由一阵发热,心底却是掩不住的欢喜,我略略抬眸看他,眼角仿佛染上了微熏的醉意。
轻轻的挣开他的怀抱,低声嗔道:好了,也不怕华大哥和秋娘笑话……而正在此时,咚、咚、咚!前院有人将门板敲得山响。
我噌的一惊,那急重的敲门声似是狠狠的砸在我心上,让人莫名一阵气血翻涌,连面上都有些发白了。
靳轩见状忙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背,沉声安抚道:别怕,没有什么是我们应付不来的!我深吸了口气,可那胸中的气血似乎依旧不顺,让我的心跳怦怦地加快起来。
这时,华大哥领了一个人从前面过来,望着我俩,面色有些复杂。
我一看来人,竟是许久未见过的连喜。
靳轩似是有些宽慰的舒了口气,这才走近几步去:怎么了,不是说让你就留在府中照看的吗?那连喜先是一揖,尔后看了看我,亦是行了一礼。
他满头张惶的汗珠,面上的表情亦是沉重,看我的眼神竟是有些慌乱般的一掠而过。
说不出什么原因,我本该放心,可是心底为什么忽然有了一丝沁凉的寒意?连喜疾步上前伏在靳轩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我只能看见他嘴形蠕蠕,却丝毫听不见其中言语。
此时靳轩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面上表情,但却清晰地感到他的脊背一紧,尔后定在那里,久久不曾言语。
身旁万物都仿佛在此刻安静下来,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无端加速,愈来愈快,快得就要让我喘不上气。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才见到靳轩缓缓地回过身来。
我惶然地张大了眼,却见他面上只有一汪深潭般的沉静。
他似有满怀的歉意,对了我沉沉道:月遥,对不起,府中突有急事,我非要现在赶回去不可!我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而最后,从我口中道出的只有一句:那好,你去吧!他想要告诉我的,不用我问我也能知道,若非不是,再问也是枉然。
他向我微微颌首,尔后牵出一缕笑意,放柔了语调轻道:等我回来!我不作回应,只是面上一笑:你快去吧!华大哥此时已把马备好,牵出了马棚。
靳轩望着我,似还有话要说,但终是转身上马,再也默默无言。
此时的暮色渐已沉重,院中尚未点灯,我只能在一片青灰般的暮色中瞪大了双眼,想要看清楚他此时离去的背影。
而他,在马上竟再没有转身,只是一挥马鞭,径直扬尘去了。
我的心,只在此刻,归为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