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了宫门,我只觉脚下尽是虚浮,神情亦是恍惚,仿佛三魂七魄都凑不齐整。
两旁高耸的朱红宫墙像两道匐着的巨龙,蜿蜒纵深入内,让人只觉一眼望不到尽头。
心中忽起了一丝烦腻,只愿这条路再短一些、近一点才好,让我迅速的达到想去的终点,让我再没有机会回过头去,去眷恋的看一眼曾经的美好。
我咬了咬下唇,一点一点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去,掐出锥心的痛来,也掐出神志的清明。
纵使已是下定了决心,我却不曾想到,这一路,我竟走得这般艰辛。
终是到了紫垣殿前,我敛了敛心神,立在白玉石条铺就的广场上仰望,恢弘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日光下耀射出大片的金色光辉,绚丽得竟有些不真实;高高的斗拱重檐间饰有庄重华贵的金龙玺绘,五彩斑斓;四向檐角上各立了九只脊兽,个个狰狞激昂,仰首向天。
这与宫外,是完全异样的世界,异样得我恍若隔世。
高大的三交六菱朱漆殿门旁,依稀立的是穿了群青色内侍服的小全子。
远远见了我来,他似有些不信般的愣了半晌,这才哎呀一声叫唤,忙不迭的几步上来,绽开了满面欢欣,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南海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保佑,这月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我一路上了台阶,看他到了近前,才淡笑了问:大家可都安好?小全子简直欢喜得有些过了,张着口半天都答不出句完整的话来,直到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拾起袖子捻了捻眼角,带了少许哽咽答道:都好都好,只是乐僖总是哭着嚷着说见不着姑娘,不知姑娘现在怎样了,难过得掉了几次泪珠儿。
还有圣上……圣上!小全子仿佛这下才真正清醒过来,急急道:对了,圣上还在早朝,奴才得赶紧把这天大的好消息禀了去……说罢,转身急着要走。
我一把扯住了他,稍稍顿了顿,才道:不用了,方才在通过玄武门侍卫盘查时已请内务府总管认了人,此刻圣上多半已经知道了。
圣上……唇齿间再次清晰的吐出这两个字,心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掠过,掠出最幽隐的一层波澜。
呼吸似有些不平稳起来,我转过身去,静静往太和殿的方向远眺,那一片巍峨宫殿的层层金瓦光芒万丈,璀璨得有些烁目,让我不由得眯起眼,唇边泛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来。
待到进了紫垣殿的正殿中,金壁,书桌,御座,依稀当时模样。
细数下来,我离开的不过三五日。
在那之前,这殿中的一切都与我朝夕相伴,每一处的盛设,甚至榻上的皱褶,桌角的细纹,都了然于心。
可不知为何,我此时见到的大殿竟觉有些陌生,就好像某一年仲夏由别院回到家中,那府第正门的匾额、堂中的梨木花雕桌、后庭的紫藤花架……甚至连淡淡瞥我一眼的父亲,都陌生得让人茫然无措。
只有气息,那曾经记忆中熟悉的百年老樟的暗香,自院中细幽地飘入正堂来,安抚我有些凌乱的心,让我能够淡然自若地俯身,向堂上端坐的人请安行礼……而此时的殿中,偶有暮夏的风透过门窗轻缓拂过,卷起一抹松烟墨的清香,其中夹杂了朱砂沉滞的气味和让人几乎抓不住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凝心香,让我只觉时光仿若缓缓逆流,往昔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的归于脑海。
就是在这殿中,我淡然望向靳轩,压住了心头所有的哀婉,款款言道:雍王和王妃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宫中人人尽传,月遥也是真心为姐姐欢喜。
还望殿下能够看重姐姐这一番心意,将它视如瑰宝,加倍珍惜……而他在我身后语意沉沉:有些心意,靳轩只放在心底,此志不渝……亦是在这殿中,我为正德帝披上一袭玄色的薄裘披风,而他在我耳边叹息:月儿,你的心,不该那么凄寒彻骨,让朕都忍不住怀疑,到底能不能在某一日,暖化掉你心头的那点冰……又或是某一日,正德帝满眼的伤痛,连声音都沙哑了:朕一直庆幸,老天能让朕在那一夜遇见你,世间竟有如此轻灵婉约的女子,教人忍不住的要动心!可不想,朕只是空负了天子之威,却是不能在你心里占据半分……原以为这日子久了,就算是冰也能含化了,可不想,你竟是只养不驯的兽!朕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枉费了力气!无声冷笑开来,往事如昔,竟是如此不堪再忆。
这短短光阴里,我究竟伤了谁,又负了谁,到底有谁能够说得清。
而我所剩的余生,又要交付给谁,那曾经的伤与痛,可能像逝去的光阴,一去不再回来?抬起头,迎面那张庄严华贵的雕金浮壁上,云海中隐现的巨大金色盘龙自顶端威严俯瞰。
我无所畏惧地直视它那狰狞摄人的炯炯双目,竟似从中看出些许悲悯来。
正在此时,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开启。
该来的终于要来,我心中默念,缓缓回首,迎面那袭明黄的身影。
九龙金冠,龙袍锦带,是刚刚下朝的模样,金冠上的十二绺白玉珠垂在他面前,让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我极力将心境沉定下来,不教自己有一丝的慌乱,稳稳俯身,口中款款道:月遥参见皇上,皇上万?贝詈笠蛔执涌谥型鲁觯目诓乓幌乱幌碌钠送ò堤鹄矗挥傻媚窬蚕ⅲ却幕赜Α?/P>这一刻的等待似乎格外的漫长,时间仿佛在此时停滞。
他离我,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可是这一瞬那么安静,静到连彼此的鼻息都听不见分毫。
曾经预想过无数遍这重逢的场面,可最终面对候我竟还是茫然,他会是欣喜么?还是冷淡?他可会再唤我一声月儿?然后说于我知:朕,终于等到你归来!……可是,良久,良久,才听得他淡淡一声:嗯,回来了?平身吧。
心口无端一沉:他的语气平平,平静得让人窥不到一丁点的波澜,仿若我不是离宫数日,劫后余生,而只是前一刻去了宫中某处办完差使回来。
不由得微微恍神,却听他依旧淡淡道:朕还有事情,你先去乾元殿东侧殿候旨,待会朕有事要问你。
好了,跪安吧!说罢,连多出的一点眷恋都没有,只是一转身,踏出了殿门。
再见面,原来只是这样!看到他完全泰然自若的模样,那种空茫的感觉愈来愈盛,升腾而起,含混了些许森凉的寒意,渐渐包裹住了我整个人。
我微一合眼,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