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东侧殿亦算是个小书房,三进的屋子,正中是一畅间,南面是一面墙的书架,累累盛满书卷。
北面靠墙是御椅书桌,上方悬一匾额,书云无倦随安,故而亦称随安斋。
这不是召见大臣的场所,只是供皇帝览书休憩所用。
方才小全子陪了我一路过来,口中一刻也没停过:月遥姑娘,说句不该说的话,别看皇上方才这样冷淡,其实心里可记挂您了,别说这次平乱回宫,就是之前在蓊沁山庄里头,眼前见不着姑娘,皇上一直眉头沉沉的不欢喜,平日里连话都说得少了。
就算是当时蒙古王带来的那个美艳的舞姬被悄悄送入了寝宫里,皇上连看也没看两眼,就着人又送出来了……说到这里,他看看我,仿佛见我不愿意听,却依旧不死心,继续道:还有皇上回宫后发现姑娘不见了,简直就寝食难安……等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终是累了,这才赶走他,想一个人静静待会。
静坐了片晌,起身在屋中转了转,看了一会儿书架上的书,转身又踱到了桌前,这才发现书桌的一侧,对折压了张玉版宣,仿佛写过字的样子。
一时好奇翻开来,才见一片疏寥狂草的墨迹:金钱卜落问归期,柔丝款款萦相系。
愿得明月,照人归路,莫教远途迷。
我识得,那应是正德帝的字迹,很难想象,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心念下写出这一款思念柔肠的词句。
愿得明月,照人归路,莫教远途迷……难道他知晓,我应是平安,只是一时迷茫,不忍归来。
可他仍期盼,终有一日,我能想通回首,能回到他身边来。
心跳一下一下,怦怦的,震得整个心都累了。
是啊,我好累,昨晚一夜未眠,存了最后一丝心念,等待一个人归来。
心中何曾没有想过愿得明月,照人归路,莫教远途迷。
可最终,都只是一场空付而已。
这般想下来,人只觉愈来愈倦,竟倚了一侧方椅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深,只像是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已昏昏入睡,而另一半,却又像醒着,思绪混乱得脑中全是缠杂不清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明明想不清楚却又不得不去想,只教人觉得头疼欲裂。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我身边重重一声叹息,取开我手中握着的宣纸,一把将我横抱起来。
待到身子腾空的那一刻,我终是清醒,慌乱地睁开眼,却见正德帝淡淡瞥我一眼,口中沉沉道:惊什么,朕又不是第一次抱你!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我竟从他冷淡的眼神中窥见了一瞬的怜惜与戏谑,他已换了身银白的纱袍,袍上贴近的凝心香丝丝钻入我鼻端,这熟悉的气息让我一下子顿觉沉静和安定,于是便不再想挣脱,只是温顺的依在他的臂弯里,却垂了头不敢去看他,说不出是羞涩还是忐忑。
他径直将我抱入里间,安放在了纱帐后的床塌上,尔后直起身,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语气亦是淡淡:看你的样子也倦了,先在这歇歇。
我倚着松软的长枕,身下是沁凉的玉簟,这样的待遇让人不由受宠若惊,于是急急开口:皇上……他却似乎是知道我想要说些什么,微皱了眉冷冷地打断我:就在这歇着,哪儿也不许去!简单的一句话却满是不由分说的命令口气,让我只得收回目光,安分地合上嘴。
见我不再有异议,他欣长的身影在塌前静立片刻,便缓缓转身意欲离去。
我微微螓首,却见他转身的一瞬,那袭纱袍下摆的一角滚着银灰色如意云纹,刚好轻柔地掠过我搭在床沿的掌心。
说不出什么原因,我竟在那一刻倏地合住五指,紧紧握住了那一片衣角。
他显是感觉到了,像是吃惊般的身子一震,同时驻足回首,深深望来。
我的心只在这一瞬分外的清明,抬起头,迎向他的眼,轻轻问道:皇上,您可还……怨恨月遥么?他未答我的话,只是垂首望我,而他看我的眼神逐渐复杂起来,眉心愈拧愈深,那墨色的双眸之中竟似夹杂了越来越重的……怒气?我有些怔住,但很快便发觉,他的眼神汇在一点,死死盯住的……是我的颈。
虽然已过了数日,但当日萧王掐我时留下的淤痕尚未完全褪去,只是不太明显,除了我仰起头来,不然是不易看清的。
我当即明白过来,急欲抬手挡住脖上的淤痕,却不想,他的动作更快。
只见他踏近一步坐了在我床沿,然后伸出手来,轻轻的,抚上了我的颈项间。
他温热干燥的指端滑过我颈上的肌肤,竟起了一阵粟粒般的异样感觉。
我微咬了下唇,有些茫然无措,却见他的眉心已缓缓舒展开来,眼中的戾气亦消散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愈来愈深的怜惜,只听他在我面前缓缓一句:月儿,你告诉朕,你可曾怨过朕么?我有些不懂,茫然的望着他的眼。
可他却未接过我的目光,只是压低了眼睑,微叹了口气,这才抬眼看我,自嘲般的一笑,沉沉道:堂堂天子,手中可有藐视天下的权利,可是到头来竟连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月儿,朕对你不起!我不由得睁大了眼,从未想到过他——皇帝,这骄傲威严的天子,竟会在我面前……一个曾经拒绝过他、让他震怒神伤的女子面前说……朕对你不起……呼吸有些不顺畅起来,但我心中清楚知道此时应该如何答他的话,于是细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开口:若非有贵人襄助,月遥此刻万不能平安归来。
而这贵人……正是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