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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殇全集 - 第108章:新恩初宠一

2025-03-30 08:35:38

是日醒来,撑开双目,望及绡帐上迷蒙透入明澈斑白的晨光,昨日片断陆续钻入脑海,依稀记得我梳洗更衣后便依他所言在随安斋中歇下,然而直至夜深都未见正德帝再来。

终是熬不住沉沦睡去,却觉朦胧梦境中,有人在我身畔和衣躺下,叹息道:月儿,你真的不后悔么?我仿佛是太疲惫,疲惫得不愿睁开眼来,只是梦呓般的低应一声,翻了个身,向他身侧靠了靠,尔后,便坠入了更深的梦乡里。

直至此时,一觉终了,人仿佛是从隔世的混沌梦寐中清醒,所有的疲倦困顿一扫而光,脑海中亦是格外晴明,只觉这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宛若新生。

挑开床帐,我轻咳一声,不一时,便有人无声开门鱼贯而入。

抬眼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乐僖、芳云,领着几个乾元殿的小宫女,捧了梳洗用具入内。

见我起来,二人面上皆是欢喜颜色,乐僖笑得眉梢都弯了,抢先开口道:终于又见着姑娘了!说罢,又忽的停住了嘴,与一旁的芳云笑着对望一下,才道:瞧我这嘴快的,差点就坏了规矩!尔后,与芳云携了众人一齐跪下,口中禀道:恭喜小主,小主如意吉祥!我早已坐起了身,听她们这么一唤,虽说心中隐隐早有些准备,但乍然初闻,还是一惊,不由怔怔问道:什么?恍如没有听清。

芳云这才直起身来,清晰禀道:启禀小主,今儿一早,皇上就明旨颁布三宫,册封小主为正五品怡嫔,赐居熙韵宫莹玉殿。

方才挑起的软帐倏忽由手中滑落,月白色的纱帐洒落身上,遮住了我的半副面容去,双手在帐后不自觉地捏紧了身下薄罗轻被。

莹玉殿……怡嫔……原来这三年我兜兜转转,不过是回到了原点罢了,命运,还真的是无端端捉弄人呵,一丝无声浅笑惶然漫开在唇边。

终是起身让她们侍侯梳妆,随安斋本来只是供皇帝小憩的简单居室,并无像正殿般的庄贵奢华,盛设亦是简略,而此时却由内侍搬入了铜镜妆台等用具,并一一安置妥当。

我有些微诧,却一时也未多问,遣得众人散了,只留了芳云乐僖二人,默默的洗了脸坐了妆台前。

还是芳云乖觉,一边为我拭去面上水珠,一边在身边轻道:皇上说莹玉殿年久空置,需要翻新重葺,一时还住不得人。

且各宫娘娘此时尚留在蓊沁山庄避暑未归,因故其他宫殿亦不好安排了入住。

所以何公公方才吩咐,委屈小主这几日先在随安斋中住下,容后再做调置。

哦。

我面上轻轻一应,心中却觉有些不妥,但眼下只能将此事暗暗压下了不提。

三人久别重逢,倒是真有许多话说。

我只拿往昔的态度对她二人,而她们初始略微谨慎,久了也随意起来,一面说说笑笑,一面为我梳发理妆。

从她们口中,我才知道,叛乱平定之后,南宫克等叛党被即刻处斩,萧王睿申已被废封号永远圈禁于宗庙,其王府被查抄,家人则发配边疆。

显然正德帝多少念及了与萧王的手足之情,并未诛其性命。

却听闻萧王被拘后仍无悔意,终日叫嚣斥骂,甚是无耻张狂。

闻及此处,我不由得阖上双目,不愿去想当日被其萧王羞辱的一幕幕,只为正德帝感慨叹息:他从继位前便终日身处皇位之争的刀光剑影中,亲眼目睹或是沾染手足相残的累累鲜血,不想时至今日,还要面对兄弟的背叛,纵使他给予再宽宏的怜悯和宽恕,换来的却仍是无知的辱骂和怨谩。

昨日他曾爱怜问我:你怎么憔悴了那么多?可我亦是看得清楚,他的面庞消索,双目下有青灰的暗印,连眼角眉梢的细纹,都仿佛深刻了些。

原本以为,他是又一次地打赢了巩固皇权的战役,却不想在他的面容上完全不见胜利后的意气风发,摆在我面前的,只是满面的疲惫和隐藏在后的憔悴而已。

心底沉沉的淌过一阵哀恸,只希望我的归来,能给他带来多一些的宽怀。

然而,也有可喜的消息,当日关鹏只身涉险前往蓊沁山庄,历经重重阻挠终有机会能面见正德帝。

虽然此时看来,当时我们的担忧和冒险举动多少有些无用和可笑。

然而关鹏的坚忠和胆识依旧得到正德帝的赞赏,此时,已是连越数级,被封为紫禁城的侍卫副统领。

我听到此处,不觉有些安慰。

可在镜中一瞥,却见乐僖却是满脸忿忿,喃喃道:哼,那小子升了官却没了良心,这么多日,也不来殿里瞧瞧……瞧瞧姑娘。

可我见她口中埋怨,却是双颊流霞飞转,眼角亦是清亮明媚,不由得暗自明白,一旁的芳云亦是拿眼看她但笑不语。

于是,我与芳云二人互看一眼,相对一笑,也不说破,任乐僖在一旁絮絮叨叨了去。

就这么说笑玩闹了大半日,却一点正经事都没做好,连发髻都尚未梳起。

此时有一前殿的小内侍来报,说是皇上有旨待会要来随安斋用午膳,几人这才急急忙忙认真起来。

乐僖拿起把象牙半月梳正要为我梳发,忽而想起什么,伏在我耳边娇笑着轻道:方才听何公公说,皇上已经下了旨今晚要小主侍寝呢!我正从妆盒上拾起一把珠珞来看,听到此处,呼吸不由一紧,手上的力道亦是松了,几个指甲盖大小的玉白色珠珞自指缝间滑落,掉在梨木妆台上滴溜溜直转,那珠木撞击的细碎声响却更让心中纷烦混乱。

我顿觉不妥,当即在面上压下了情绪去,只是仿若娇羞般的一笑,并不言语。

乐僖见我笑开,只当我是羞涩,便继续欢喜言道:乐僖在家乡曾见叔伯家的姐姐出阁,那喜娘为她梳发时口中还是有讲究的,不若我此刻也为小主梳了,讨个彩头吧。

此时我心中正乱,也不管她说了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只听她稍稍一顿,尔后细软的嗓音在耳边一声声念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她手上的动作随着那轻缓的语调温柔落下,那细腻润白的象牙梳齿在我头顶那片乌黑的光泽中穿梭,像极了沉冗记忆中的某一处尘埃里,也曾有人,十指在我发间停留,笑着问我:月遥,我帮你梳发,可好?忽然间,面上再也笑不出来,十指在广袖中愈合愈紧,紧到指甲都一根一根掐入肉里,而我却不觉得疼痛,心间似有难忍的酸涩在升腾,眼角逐渐湿润而迷蒙,而他的笑却无比清晰地映在面前,那般的明澈深情,款款道:我差点忘了,你是一欢喜便要哭的……深吸口气,我紧紧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湿濡的泪意已被强压下。

抬眼看镜中,却见芳云抿了唇正在望我,像是发觉了我方才一刻的容色变幻。

我自是不能让她看出其他,故而淡笑了一下,带了一分的黯然言道:乐僖这般模样,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娘亲曾应承过在月儿出阁之日要为我绾发的,如今,却做不到了。

说罢,若有似无的轻声一叹。

芳云这才放松了神色,上前轻声抚慰我:夫人若能见到小主今日荣耀及皇上对小主的爱护,定是欣慰无比,还请小主宽心些。

我这才笑了点头,由她们为我妆罢,才到堂后屏风内换了衣裳去。

月殇全集 - 第111章:鱼沈雁杳天涯路一我不曾想过,作为天子的宠嫔会是一番怎样的模样。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三千宠爱于一身,在正德一朝,大抵也只能如此了吧。

那一对彻夜燃烧的龙凤花烛,还有他悉心为我备下的茜素红,换回的只是我一时的感动,而他,却已是倾力给予了多年来后宫之中独一无二的恩宠了。

正德帝的性子生来颇为冷峻,既往对了其他妃嫔亦不过点滴露水之恩。

平日里对了我说话的神态,大多也是看似随意般的漫不经心。

可往往留心细品,才能从他的一个微小的动作或是简单的眼神中窥出绵绵无尽的缠绵和恩爱来。

宫中其余的妃嫔自萧王兵变的那一日起便滞留于蓊沁行宫,后来正德帝以京城酷暑炎热为由迟迟未将其召令回宫。

于是,整个后宫,几乎成了我一人的天地。

每一个晨曦里,我慵倦起身,亲手为正德帝换上龙袍金冠,恭送他早朝去;而每一日的黄昏,不是与他携手漫步烟波湖畔,便是蜷着身子在随安斋的长榻上随意地翻翻书卷。

而他,把奏章都搬来随安斋披阅,偶尔能闲暇下来与我论论诗词、谈些朝中逸事,或是共饮一碗我手中的莲子羹。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否就是曾经让人一心贪念过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安宁岁月。

然而这静若止水的日子终会有泛起微澜的那一刻。

一日夜半,他阅完一叠奏章后起身,慢慢踱至我倚着的长榻旁,伸出手臂环过我的身子靠了榻上的软垫上。

我择了颗用冰镇过的紫晶葡萄,细细地剥去皮送入他口中,却听他似是沉沉一叹,含着葡萄混沌道:轩儿已多日未曾上朝了。

我一惊,心念一瞬混乱起来,讶然回首,才见他淡笑着解释:是馨蕊有了身孕,可惜身子弱,似有小产征象,朕才准了轩儿的假,让他在府中照护。

往事一点一点,像无数黑蚁,蠕蠕的侵上心头,我暗一挥手,压掉此时情绪去,面上已换上了殷殷的关切:殿下与王妃二人数年来伉俪情深,如今馨蕊姐姐有了身孕,殿下自是要紧张万分的。

只是,月遥也久未见过馨蕊姐姐,只不知她现下身子如何了?正德帝听罢笑得微微有些促邪,松开手来刮一刮我的鼻尖,才道:现在还叫馨蕊姐姐么?这么没记性,也不怕叫乱了辈分?我这才恍然,面上已是有些发热了,轻啐了一口,只装作气恼般的扭过身子去不理他。

他这才轻笑了又揽住我,在我耳边略一思量,才道:馨蕊现下在府中安胎不宜外出,明日朕叫内务府安排了,派人送你去雍王府探她,如何?我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凝神沉思了片晌,轻轻道:这样出宫恐怕太过大费周章,月遥觉得似有些不妥。

他随意一哂:这有什么不妥?又不是去别处,只不过去到亲王府中。

再说他母妃眼下不在,你就当是代德妃尽尽心意也不为过分。

若是怕劳师动众,朕便让小全子带几个亲信侍卫送了你去便可。

只是速去速回,别耽搁太久。

我这才轻浅笑开,低声道:是,月遥此去也是为了圣上关怀龙脉子嗣,哪有敢不尽心意的道理!说罢,柔顺地俯下身子贴在他胸膛前,却只为避开他的目光去。

面上的笑一分一分的凉寂下来,一丝森冷的寒意慢慢浮过心头,靳轩,恐怕我们又要有再见面的一刻了。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雍王府邸,目之所及处既有雕梁绘金的富丽堂皇,又有秀丽清新的江南意境。

亭台楼阁间,树木葱绿,繁花似锦,处处浓荫遮蔽,庭中古树绕满香花绿萝,微风拂过,带来一阵夏花清甜的香气,让我阴郁得有些灰霾的心境不由微微窥出一丝晴明来。

馨蕊倒是神闲气定,虽说面色有些苍白,但身形倒像是丰腴了,整个人偎在满帐的樱桃红的金线鸳鸯锦缛里犹显得娇贵雍容。

见到我来,她润白的面容上顿时现出一丝绯红的欣喜来,将一干人等遣到床前几步远的紫檀木雕芙蓉刺绣屏风外去,这才亲亲热热的拉过我的手,邀我坐了床榻旁,笑着开口道:前几日宫中传出消息来,说是皇上难得又进封了个妃嫔。

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呢,仔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妹妹终得了圣眷,这可真正算是苦尽甘来,我可是满心为你欢喜!早就说过但凭月遥妹妹的容色资质,不会永远只是个平庸宫人的。

你看,我这所言不差吧!我却不愿在此事在牵扯太多,悠悠淡笑了,才关切问道:现下你身子如何了?之前听……听皇上说起你似乎略有小产征象,倒把我吓了一跳。

她听罢神色微微一黯,低叹了口气才道:想必我也是个福薄的,这成婚两年多才第一次有了点动静,不想却又胎象不稳,你看,这日日只能拘在这儿躺着,生怕再出了一点点差池。

我笑了安慰她道:这结了珠胎本是天大的喜事,为了这孩子拘在床上多躺几日又如何,只怕为了它要让你从身上割下几块肉去都是心甘情愿的!这好事多磨,总有让你欢喜的那一天!闻及此言,她不由得欣慰笑开,掀开薄被来,伸掌轻轻抚过尚是平坦的小腹,眼神中温腻的满是慈爱,口中缓缓道:这是我与殿下的第一个孩子,我自是要疼惜万分。

为了它,让我受再多的苦都是值得!望着她面上满含的幸福和期许,我的心却隐隐泛起一丝凉薄的伤痛来。

这将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

正是因为有了它,靳轩才毫不犹豫的从我身边扬鞭策马决然离去,也正是因为有了它,我的所有甜蜜和欢喜,就那样嘎然而止,统统宣告了一个终结。

唇边依旧是浅笑,只是笑得那样苦涩,苦涩得我简直要掉下泪来,然而我却只能硬生生忍住。

面上仍是和煦的关怀和慰藉,心中清晰的告诉自己:就算往事再沉痛、再不堪,那终究,是与我无干了。

月殇全集 - 第112章:鱼沈雁杳天涯路二却见馨蕊眼眸一沉,有些遗憾般的叹息道:也都怪我自己不好,那时在行宫中尚不知有身孕,只不过觉得身子似有些倦懒,一时不以为意。

不料萧王突然起兵叛乱,殿下自是要与皇上一齐回宫镇压。

我心中不免记挂,只想着要陪在他身旁,便也在第二日急急遣了府中众人一同回京。

许是路上颠簸,车马劳顿,才致动了胎气。

说到底,都是我自己一时鲁莽,若是真的由此出了差池……那简直不堪设想……我是万般不会原谅自己的!说罢,微蹙了眉,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腹,面上是深切的惭愧和自怜,连我看了都有些不忍起来。

她口中虽说得平淡,而我却深知,叛乱平定之初,虽说京中形势渐已分明,但回宫沿途,仍有叛党余孽伺机作乱,欲做垂死挣扎,想来这一路辛苦,不是常人可以想象。

但馨蕊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一路由行宫奔赴而来,一切只是为了他啊!眼见了这般的情深,我还有什么可再觉不堪?心,已是麻木到彻底了吧。

我伸出手去,覆在她盖在小腹上的双手上,那些抚慰的话从嘴边说出,就像是完全不由自己心念控制一般:姐姐切不要太过自责了!这胎儿眼下在腹中安稳,正是老天眼见了姐姐与殿下一片情深,注定了要护下这个孩子!这孩子将来必然是否极泰来,福泽深厚的!馨蕊这才抬眼望我,面上已现款款笑意,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口中殷殷道:月遥,你这番话说得真好,可见你也确是为了我欢喜。

咱们这么姐妹多年,虽说被宫中那些规矩限制了,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多少,可彼此间的感情依旧是旁人都比不了的。

我原想着将来一定要这孩子唤你一声‘干娘’,可不想眼下身份变了,连辈分都变了!看来以后我是不能再亲亲热热的唤你一声‘妹妹’了,恐怕只有合着规矩的尊称一声‘小主’才是!我只得带了笑去啐她一口,跟着玩笑道:看来王妃日日拘在屋中确是闷透了,难得有个找上门甘愿被你消遣的,就一刻也不想着放过!正嬉闹着,却听门帘外一男子的嗓音淡淡响起:王妃今日可按时服过药了?那熟悉的温和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穿过的记忆中的迷蒙尘埃,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身边的世界里。

往事重重叠叠,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下在我心底结成了层层的痂,而这突然而至的声音只像是有人隔了厚重的痂壳伸手在我心上撩拨了一下,虽已不痛,但却依旧是如骨梗喉般的难受。

回王爷的话,只听门外侍女恭顺答道:娘娘申时一刻已服过汤药了,现下正陪着宫里来探的怡嫔小主说话呢!怡嫔……缓缓的语调似是带上了略微的迟疑。

回王爷,那是原先圣上身边的月遥姑娘。

小全子恭声在一旁解释:今日奉皇上旨意,特意前来探望王妃娘娘。

沉寂,仿佛在此刻特别的明显。

我凝神静息,一面压抑着心中微微躁动着的忐忑,一面暗自做好再见面的准备。

就算心底疤痕重叠得再不堪,这表面的功夫只怕还是得做得一派祥和才行。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片刻的沉寂后,门外便安静下来,似乎有怆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这时,我才恍过神来,想起要留心一下馨蕊的神色。

幸好,方才她似乎也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到了门外,并未留意到我的失神。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竟有一瞬仿佛从她的眼底,窥见了如同寒鸦掠过般的沉黯神色,但很快,她便恢复了面上的笑意,略有些嗔怪地对我道:这个人也真是,又不是平日在宫中没见过,怎么今儿倒是拘谨起来,也不进来见见客人!我自是淡淡一笑了:这也不怪雍王,合着宫中礼仪,外臣亲王不便与宫中女眷随便相见。

殿下谦谦君子,自是要守礼而为的了。

这才放下不提,又与她有说笑了一阵,眼看着出来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便起身告辞了,并叮嘱了她好生歇息调养。

待到出了门外,却见了连喜也侍守在门口,见了我出来,他略一抬眼眨了一下,便速速俯首下去引领了带我们一路出去。

我自是知道他暗示所指,从宫中带出的侍卫大多在王府门厅等候,此时身边跟着的只有小全子和几个乾元殿的宫人。

走到半路,我突然停了脚步哎呀低唤一声,随后对身后的小全子说道:今儿早上拾拣给王妃的礼物时见着一盒如意锦盒装着的珍珠玉露丸成色似乎不好,当时就手取出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后头一不在意就又给混进去了。

小全子,你带他们几个再去看看,方才送出的东西里有没有一个巴掌大的梅红锦盒,里头衬的是紫金缎绸的,帮本宫取了回来,别到时被人发现了不好可真正是要失礼的。

小全子仔仔细细听完我这一通吩咐后,却有几分迟疑般答道:那……恐怕要有劳小主在此等候多时了。

我嫣然一笑,指了指身边的连喜:这不有连公公在这么,本宫早就听说雍王府的园子里可种了不少的奇花异草,也刚好让连公公领着本宫去开开眼界。

待会你把东西找着了就在此处等着,本宫随意逛逛也就回来了。

小全子这才领命带人去了。

我微微侧首一看连喜,口中叹道:有劳公公带路。

在庭院中一片浮华的漫天花影里愈行愈深,转过一道圆月洞门,纳入眼帘的是一翁鲜翠的碧色,数丛郁郁葱葱的碧玉秀竹中隐隐露出半边的雪墙乌瓦。

连喜一路默默无言,直到此处,才在碎石小路上站定,摊手一指前方道:这便是殿下书房,小主请放心入内,周围奴才早已打点过,决不会有人来打搅。

我轻轻点头:有劳公公了。

我并不是不想再见他,也未必是怕了见他。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可他对我而言,就连从此仅为路人都做不到。

巍峨的宫墙内,我们二人迟早都要在那片繁华的浮光掠影中再次重逢,而他,会在我面前,恭敬的尊称那个站在我身畔温柔地携着我手的男人一声——父皇……那对他而言,恐怕是无异于凌迟一般的刀刀见血的苦楚吧。

与其是那样,倒不如趁现在把该说清楚的话一并挑明。

这也许是我能为他所做的最后的事情。

月殇全集 - 第113章:鱼沈雁杳天涯路三推开门缓缓步入,书房不大,却是精致简约。

东面是一张黄杨梨木简雕镂花长形书桌,他正于书桌后昂首而立,那青玉容颜,依旧是昔日一般的俊溯无双,见到我来,唇边尤带了半是自嘲半是戏谑的冷酷笑意,一张脸却是在窗外漫天灼烈的日光映衬下,雪白得没有半点颜色,森冷冷一声:怡嫔……小主……我定了定神,敛眉俯首,恭谦开口:王爷。

只听砰的一声,他一挥袖碰倒了桌上一座乌木笔架,绕过书桌几步到我面前,隔了数尺远站定,胸口起伏难定,像是强压了心中的澎湃情绪,对了我乌沉沉低吼:王爷?哼,曾几何时,我还能有幸听见你亲口唤一声‘靳轩’!却不想事隔几日竟……那日我一路追到玄武门,却被华大哥生生拦住。

月遥,你真是狠心!居然连一点的转圜余地都不肯留给我!我这才看清楚,他身上所穿的,正是当日我一阵一线亲手为他织补的那件青色长衫,只不过此刻卸了腰上玉带,衣炔随了他动作翩飞略显得有些凌乱。

头上的金冠也去了,发丝松散的撇下几缕在额前,整个人一扫往日温文尔雅,却是添出几分疏狂潦倒来。

而我这一身容饰装扮,无一不是着心为了此刻备下:芙蓉色的轻纱雪绡长裙逶迤到地,前襟后摆处皆是暗金的丝线绣成的大片繁丽花叶,发髻上对插的六对蔷薇石镏花镶宝金簪赫赫生辉,额前正中是那只鸾鸟含翠宝钗垂下的细碎珠玉流苏,一派的皇家妃嫔的华丽娇媚。

难怪他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声直刺人心的怡嫔……小主……默默垂首,纳入眼底的是身上长裙的一抹暖暖微红的耀目颜色,清楚的点醒着我此行的目的。

于是敛了敛心神,面上依旧清冷淡漠,轻轻一哂:只不知殿下这多年来究竟了解我多少?自你我初次见面,殿下就应该明白,月遥并不是面上看到的这般柔弱善良,而本就是这世间少有的心狠手辣——难道那一切,殿下都忘记了么?第一次见面,我先是作出一副柔弱模样骗退歹人,接着一面笑盈盈的请他坐下喝茶,一面却又翻手持簪为匕,直抵他喉间。

这般手段,本不是一个弱质芊芊的寻常女子的所作所为。

果然,他目光一沉,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只抓紧这一时机,连声逼问:说到此处,月遥不禁要问一声殿下,当初到底迷恋月遥哪般?是这副美貌容颜么?还是这容貌下的狠辣心肠?当初殿下以那个狐妖的故事借述衷肠,倒不想却真正是被我这狡诡如狐妖的女子用美貌迷住了心窍!可他却急急打断我,像是不忍再听下去:你不要再这样说!你虽是机智狡诘,却从来都不是个心如蛇蝎的坏人。

当初你一切所为,皆是为了自保,我又怎么会不清楚!你现下这般贬低自己……莫不是要让我死心……我又怎能不懂,怎能不明白!我悠悠一笑:无论如何,都是月遥负过了殿下这一片深情!此时殿下要恨要怨,月遥都辩不出半句来。

他听罢不由冷冷一哼,进而昂首仰天长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你把话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我又如何能恨你怨你?他的笑声里,有掩不住的灰心和伤痛,眼眸里暗沉沉的,再没有当初璨若星光的神采,那轻泛出的一点光华,却是眼角微湿的泪意。

我见状不由呼吸一滞,心中不忍起来,口里幽幽道:其实娥皇女英,坐享齐人之福,殿下并不是担不起。

只不过月遥性子太过乖张怪僻,实在是见不得而已!他噌的转身望来,沉了脸逼问:难道你选择了他,便见得了他坐拥妃嫔无数么?你选择了他,便是一心要在宫中与其他妃嫔去争个一日短长来么!对正德帝,他连父皇二字都不忍去称呼,只能用一个他字代替。

他诘问的语调一句重过一句,像是声声逼迫我到山穷水尽去。

我这才发现,方才这句话说得太过直截,却是暴露了自己的心声,不由有些惶然了。

只觉他牢牢盯住我,那一双眼像是要直视到我心底。

直到看清了我这一刻的结舌无语,他像是突然间明白过来,豁然迈开一步站近,伸手抓住了我的双臂,柔柔道:你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与他对你而言是不同的,对么?他的眼中,有忽的燃起的一丝热切和期盼,像是暗夜中的萤光,或是黑压压的漫天灰霾中透出的一丝落霞的光彩。

我怔怔的望着他,像否认,或是一笑,面上却作不出任何表情来。

只能听他在我面前继续:只因你爱我至深,才不容我心中再有他人。

而对他,你心如止水,所以反倒能放得开了,是么?时间一点一点在身边流淌而过,我静静的望着他,眼见了他眼底的期盼慢慢沉暗了下去,他面上方才蓬勃的热切就这样渐渐萎靡,而他眼中的泪光却是越盛。

只听他颓然沉咽:月遥,我突然明白过来!比起你从前所说的对我没有半点情意,比起你方才所说的狡诡如狐妖,这个真相恐怕更是要让人绝望到底。

只因它让我彻彻底底明白过来,你是真的不会再回到我身边来了,是么?心里的那片早已燃竭的苍茫灰烬里,忽然从深处翻出了星点残存的余火来,像灼热的炭,把心底仅剩的那点完好一寸一寸烫开,烧灼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温热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滚滚从我面上滑落。

我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面颊,口中哀然道:靳轩,对不起,是我太自私,枉负了你……他忽然张开臂膀,紧紧地将我拥在怀里: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又何尝想听你这句对不起,我要的,只是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他的双臂那么用力,紧紧箍得我胸口的骨头一根一根生生发疼。

可我却无力去反抗,只伏在他怀中喃喃:可是若我真的抛却一切到你身边,只怕终有一日,我会恨你!我情愿抽身而去,都不愿见到你我为情反目的那一天!靳轩,你真的是不了解我,我可以毅然决然,不顾一切的离开你,都只是怕自己会受伤害而已。

他却不接我的话,只一味将我搂得更紧,紧得几乎让人透不过呼吸来。

他的声音哀痛得几欲泫然:月遥,当日我什么也不说便离你而去,并不是成心要欺瞒你,可不想最终……还是伤了你!可我又何尝想过要伤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将你留在身边而已!我只能苦笑了言道:靳轩,我心里清楚,你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

你不过是心地太纯善,纯善得不想去伤害任何人。

而我,却实在是一个自私的人。

三年前,面对你的深情,我软弱得不敢伸出手去,生生错过了那个唯一能与你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机会。

三年后,我又害怕了,害怕终有一日看见你怀中还会出现别的女子。

靳轩,其实这一切的错都只是在我!你只当错认了我这个人,你只当是受了我一时的魅惑而迷失了心智,你只当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眼下梦醒了,你就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去,好不好?却觉他缓缓摇头,贴在我耳边沉喃:靳轩此生最美好的回忆便是在小院中与你共度的三日,就算当时你冷淡得不理我,我却是觉得,能静静的看着你在身边,便已胜却这人间无数。

月遥,只要你望着我温柔笑起,只要牵着你的手在院中看漫天繁星,只要看了你坐于面前同我共奏那曲《长相守》,我便觉得,这尘世间纵使幸福到了极致也不过如此!可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只成了回忆!那曾经的刻骨铭心,你要我如何能忘记?我咬了咬牙,轻轻挣开少许,隔开了些距离去看他的眼,由衷苦劝:馨蕊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她那么温柔善良,那么爱重你,那么爱惜你和她的孩子。

靳轩,你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又何必要为了我这样一个狠心自私的女子苦苦执着。

你曾经说过的,在今后忆及我的时候,可以不单单想起我在客栈持簪对了你、在山洞中张口咬你的凶狠模样,便已是足够!可是今日我要告诉你,纵使再美的回忆,现下都已成了过去。

这一切,确是再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凝思伤痛的眼中,满是凄茫和靡醉,像隔着晨露的昙花,马上就要迎来凋萎的那一刻。

心中柔柔一动,我不由得顿了一顿,深吸口气,终是狠下心肠,口中冷然道:殿下,嫔妾已是天子妃嫔,还望殿下自重!一时间,他的眼神像是陌生得有些遥远起来,他的手臂依旧环着我,可是力道却已弱了。

只听他颓然一笑,轻道:月遥,我此刻只要一放手,便永远失去你了,是么?我垂下眼去,恢复了方才清冷模样,淡淡道:时辰不早,圣上还在宫中等我回去。

听我此言,他身子一颤,终是松开了手。

我默默转身,却看见靠墙一侧的长几上,那张熟悉的七弦琴和碧玉萧并排躺在一起,面上不由惶然一笑:这短短数日间,琴萧仍能长相厮守,可是昔日合奏琴萧的两个人,却早已咫尺天涯……我独自踏出门去,一步一步,走得坚定,甚至没有回头再去看上一眼。

面上有温热的风吹过,吹得颊边的泪痕有些干涸得有些发紧,我这才想起要伸手,把这一切哭过的痕迹抚去。

而就在此时,一缕清越的箫声,从身后悠然而起,宛转低回,如泣如诉,依旧是那曲伤怀至深的《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这曲调熟悉的像是早已镌刻入我心底深处去。

只是那箫声依旧,而我与他,却是鱼沈雁杳天涯路,相思再苦,都已与彼此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