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韵宫是位于紫禁城东南角靠近御园的一处宫殿,规格并不高大恢弘,却是精致隽秀。
在宫中三年,我从未踏足于此,只曾经远远的隔着御园中梧桐树林的重叠翠影见过它露出的一弯飞翘的檐角。
而今日,我扶着芳云的手款款步入,两旁跪迎是何公公为我选来的十余位太监宫人。
在殿门前站定了脚,仰望着头顶上方那蓝底赤金的两个隶书大字熙韵,心中油然而生的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意味——这里,就是我漫漫余生之中长久寄身的所谓家了吧!缓缓一句平身,身边的人悉数起立,一名年纪稍长的内监迎面上来,恭然道:奴才熙韵宫执领太监守侍张邡见过怡嫔小主,小主吉祥。
我抬眼看去,这张邡年愈五十,白面方脸,一双不大的眼睛温和有神,看着倒是个温厚老实的,不由淡笑:这位张公公倒是以往在宫中未曾见过的,不知从前在哪里当差?张邡俯首答道:小主客气了,奴才之前是宫中供奉佛身的长生殿的执掌太监,在宫中走动不多,未曾有幸见过小主。
我略略凝神:长生殿一向是个不沾俗事的清静地。
这几日熙韵宫修缮之事繁杂,倒是辛苦公公了。
他面上不由微微涨红:小主言重了,这本是奴才分内之事。
我淡淡一笑,却不再言语,只让他在前引路,一路领着众人进了熙韵宫去。
宽阔的两进院落,进门正对的莹玉殿是宫中主殿,两侧长廊连接着东西偏殿,殿前是一株高大的玉堂春,多少也有百年树龄,此时并非花季,只见得满树苍翠绿叶。
入得殿去,一色的紫檀木具,皆是雕功精美,又不失皇家大气。
通天长梁上落下的浅月黄色鲛纱软帐上用极细的银线点绣着云纹,与一道高大的琉璃流云追月屏风一齐隔开正厅及寝室。
寝室正中,紫檀木雕的宽阔床榻上悬着芙蓉粉色的轻纱帷帐,交叉垂落,其间挽有素白的银丝传引的珍珠绦络。
而床榻之中,满满的殷红之色,是熟悉的茜素红,遍绣了金线交颈鸳鸯。
望及此处,我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柔软起来。
不消多问,这定是正德帝特意吩咐了备下的,他一直都不肯让我踏入熙韵宫看上一眼,想着的也便就是要在此时给我一个惊喜吧。
此时张邡在身边轻声提点:小主请往这边看。
我随了他的手势看去,正殿后方,有一片略为向外伸展的露台,露台的玉栏外是一汪碧池,池中莲叶片片相连于碧波水面,其间点缀有杯盏般大小的朵朵白莲,莲瓣晶莹玉润,刹是惹人喜爱。
许是见我面露欣喜之色,张邡在身旁轻轻言道:这玉睡莲是宫中罕有的品种,是三年前西南天竺国向我朝进贡后才于熙韵宫中始种。
圣上曾说,这玉莲莹润,与这殿名‘莹玉’,倒是相得益彰。
我细看之下微微惊诧,开口问道:现下时近夏末,烟波湖中的莲花大多开得败了,为何这儿的倒是开得正当季一般?只听张邡在一旁娓娓道来:这熙韵宫原是先帝为当时盛宠的贺太妃所建,贺太妃体弱畏寒,先帝下令建渠通入皇宫东面佳御温泉,冬日便引温泉地热之水贯通于熙韵宫中以做取暖之用。
而这玉睡莲生性亦是喜热惧寒,若适时将温泉水引入池中便可保池水常温,此这池中睡莲才能常开不败。
说罢一指池东一座尺余高的青灰石象雕继续说道:那象雕看似简单装饰,实则为温泉入口的开合机关,若为夏日,则将象鼻朝向东面,引入的则为烟波湖的湖水。
到了秋凉之时,便可将象鼻转向南面,便可引入温泉热水。
哦,没想到这熙韵宫竟还有这样的来历?我静听之后双目微颌,进而问道:那么熙韵宫有这般精妙之处,怎么一直会久空无人居住呢?张邡俯首答道:当年贺太妃盛宠一时,太妃逝后先帝便再未赐予别人居住。
当今圣上登基初时曾指这熙韵宫引用地泉,虽然冬日可增暖,湿气却重,并不宜人长住。
直到三年前圣上下旨重修,将宫墙隔层之中填以精炭吸走潮气,宫基地下贯通泉水之通槽堵死,只余这一汪池水,并想出了温泉养莲的主意,也不枉当年将这泉水费尽周则的老远引来,确是用心良苦。
但后来为何又一直无人居住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一席话音终了,我面上浮起的笑却愈加虚幻起来,心中有一缕微潮的雾气缓缓升起:用心良苦……难道在他心中,我居然能占到这样的位置么?夜已经深了,我叫人在露台边沿放上长榻,上置松绒软垫,整个人便蜷在长榻之上,凝望着台下玉莲。
空中皎洁的半轮明月将倒影投入池水之中,皓月白莲,倒是相映得宜。
身后芳云轻道:方才在紫垣殿见了何公公,他说圣上仍在殿中与右臣等议事,今晚许不过来了。
小主可要早些休息?我轻轻摇首:不急,再等等看,你让其余人都退下,把殿中的大半烛火撤了去。
芳云纵然不解,仍是依言办了。
月色轻胧,池中的白莲开得越发如梦似幻一般,引得我的目光痴痴倾注,一刻都不曾离开。
但脑中却翻转过思量万千,我料定了今晚他会来,而且心中有些话,今晚许是开口的最好时机,岂能白白错过。
果然,一更已过,闻得殿外脚步纷纷。
我心下了然,也不起身,照旧懒懒的倚在榻上支着下颌向池中凝望。
不一时,便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么晚了,还不睡么?回头去看,他的容颜在一片轻蒙的月色之中更添几分柔和清辉,眸间的神采也像是染上了一层银色的轻雾,温柔得像是要沁出水来。
我仰首淡笑:左右也是睡不着,今晚月色正好,岂能辜负?乐僖倒是机灵,脆声在一旁插嘴道:小主看着圣上备下的这一池白莲,可是欢喜得睡不着呢!我徐徐起身屈膝一揖:月遥还未答谢陛下赐宫之恩。
他伸手将我扶住:不过是一座熙韵宫,做这些虚礼做什么!我抬眼望向他的双眸,深深凝视之后这才郑重答道:臣妾是感激陛下的心意。
他闻言一笑,轻轻揽我入怀:朕只要你喜欢便好。
身后众人早已无声退下,两旁月色纱帐徐徐放落。
我在他怀中轻道:皇上今夜为朝中政事已是操劳,又何必这么晚了老远赶来?他浅笑不语,只拉起我的手将我引至寝室床榻,这才含了半分促邪的笑意轻道:这嫣红新缛,鸳鸯成双,今晚只余你一人在此独眠,岂不可惜?他的气息款款,轻拂而至,教我不由羞赧得双颊绯红。
只听他的声音在耳畔愈加低沉:方才你说得不错,今晚月色正好,朕又怎能辜负?我的心思却似游移起来,缓缓沉吟:明日,各宫娘娘便要回宫了。
他闻言一顿,伸手在我背上轻抚:你放心,朕决不会教你受半分委屈。
他的言语中其言灼灼,有教人无法抗拒和置疑的坚定。
心下不是不感动的,但有些话却依旧要说。
我轻轻摇首:臣妾是觉得,圣上并不只是我一人的夫君,亦是她们的夫君。
分别良久,待他们回宫后理应多陪陪他们才是。
他沉默片刻,面上的气息也像是森冷了少许,缓缓道:你难道就乐意将朕推于别人?我却像是丝毫未曾发觉他的不快一般,只顾自轻柔一笑,直起身子认真答道::月遥不才,却也知道嫉妒乃是后宫妃嫔第一大忌。
但这是面上冠冕堂皇的话。
若说月遥没有半分私心,那也是虚的。
圣眷独宠而不利于宫中和睦这才是月遥真正心中顾及。
圣上平日为政事操劳已是辛苦,月遥怎么忍心圣上再为后宫之事忧心呢?正德帝这才沉沉一叹,他举手捧起我的脸来,深深凝视,眼眸中有幽邃的柔波荡漾:月儿,朕真是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
我无辜的睁大眼看他:怎么,月遥说错了么?只见他俯首在我脸畔轻啄一下,缓缓道:你放心,朕心中自有分寸。
此后一夜温柔,再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