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此言,众人皆是放下心来,德妃赶忙谆谆吩咐太医仔细开方为丽嫔压惊调理。
正德帝早已是缓下脾气来,在离去之前靠近丽嫔床边淡淡叮嘱一声让她好生休息,甚至俯下身去,无声的轻拍了一下她搭于榻沿的手背。
丽嫔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面庞上,忽的在受宠若惊之余浮出一抹异样的绯红。
她始终没有谢我一句,而我所作的这一切也并不是只为了得到她的那个谢字。
此刻我只是默默的立于一旁,面上始终带着谦和而得体的微笑,就像这面前的一切都与我无干一般。
随了正德帝一路回宫去,两人都是默默无言。
头顶的那弯玉色月牙安娴的穿梭于浅墨色的莲花云中,撒下薄薄清辉,温柔的照耀着此刻看似宁静的九重宫阙。
四周静谧得仿佛只余下足下的脚步沙沙。
突然,正德帝步子微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首向身后的侍从们施了个眼色,众人会意,均放慢脚步,悄悄退到我俩身后半丈去。
我有些微诧,抬首看他,只见他面上是有如月色般沉静而温和的徐徐笑意。
他始终不发一言,只默默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上,修长的指掌间似是拘有今晚最清素的一捧莹白月光。
我当下恍然,微微含羞,缓缓的将右手抬起,贴入他的掌心之中,由他携着我的手继续前行。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似是带有一种安宁平和的力量,能够沉定人的心绪,让我只觉今日所历经这一切的纷扰都在此刻悄然遁于无形,不若过眼云烟而已。
就这样一路的漫行于月色之下,仿佛是之前不久的时光里,与他比肩携手,迎着夏末清爽的徐徐凉风,曼声细语,沿着烟波湖畔一路行来,共享着黄昏中那难得的片刻安宁。
只听他突然开口,缓缓问道:怎么,就没有一点的灰心丧气么?方才那一刻,难道就没有让你发觉朕居然是这么个寡情薄幸、喜新厌旧的皇帝么?我倏的抬首,在他的面上的笑里,有教人几乎无法察觉的一分消沉和凉漠,清醒得几乎教人畏惧。
方才那一幕清晰回映于脑海,尤其是他略带深意的眼神,在那一刻那样执着而肯定的望着我,一刻也没有离开。
而我此刻的唇边,是忽的现出的一点了然的笑意,柔声道:皇上今晚确是用心良苦,臣妾差一点,只差一点,便真的要灰心丧气了。
听罢此言,他并不看我,只依旧出神地望向前方的路,而眼底的笑,却无形加深了几许。
看清了他的神情,我心中的猜测愈加的肯定,更现出一丝难言的欣慰——还好,还好,他毕竟不是那样一个狠心薄幸的男子,还好,他并不是真正那般教人寒心。
面上的笑意愈加温婉起来,继续轻轻答道:皇上圣明远虑,一面想要提点众人以儆效尤,一面又有心要让月遥来做这个和事之人,以消解彼此积怨,化干戈为玉帛,一箭双雕,实在让人臣服不已。
只觉他握我的手愈紧,含笑道:就算是朕有心,也要你真的有这个本事能够让人心悦诚服才行。
可朕想不到的是,你不单能有如此的胆识和气度,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动人至深的话来。
月儿,你今晚的表现又令朕刮目相看了。
我被他夸得有些发窘,面上微烫,欠身答道:月遥这点本事,不过是在圣上身边待得久了,耳濡目染学到的一点皮毛罢了!说罢,沉心一想,转而言道:也是丽嫔姐姐的这一片情痴确是教人动容,才让月遥生出这一时急智。
正德帝此时才终于转首望我,缓缓道:难道,见了她这般的情痴成空,你就真的没有一点的吃心么?方才那一幕中的彻寒感觉顷刻间又浮起半点上心头,而我却只能暗自压下,略带笑意的望他一眼,口中吃吃笑道:不错,臣妾今晚才发觉,原来圣上是这么个宫中姐妹人见人爱的香馍馍,让人不惜以命相搏,实在是让人不能小觑呢!正德帝听罢此言,不由朗声笑开,半晌,才忍笑道:看来朕今后真的不能再对你过多纵容了,不然简直要让你真正无法无天起来!我禁不住他夹杂了缠绵笑意的注视目光,微微垂下首去默声不语。
须臾,只听他忽而沉沉吟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佛家箴言,意境高深,寥寥数语,看似简单,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看得开?他这一句看似感慨又像是叹息,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些许的困扰在其中。
我心下微动,随声接道:‘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见纵使得道高僧,亦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刻。
那么,这红尘俗世中的悠悠众生又何苦执意要一心求得解脱呢?他听罢我此言,终是停下脚步,侧过身来,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
他的指端有早已渗入肌肤纹理的那一缕凝心香微凉而沁人的味道,双眸中目光仿佛是我从未见过的迷离,在皎皎月色之下,泛着一点微银的光芒,其间情深几许,只让我忽的屏住呼吸。
只听他温醇的声音款款,在我面前轻道:朕余生所愿,终不复卿而已。
刹那间,我几乎就要抵不住,那尘封似茧的一颗心,似乎就要在此刻倾裂而开。
可这教人几近倾覆的感动,就像是瞬间突来的一个巨浪,空卷而过,只在心底留下浅而湿的印记。
我迅速沉下心绪,面上依旧是知悉而动容的微笑,而目光却悄悄避开了他去。
内心渐渐从麻木中生出了一丝长久而清晰的锐痛来——原来情债,是世间最难偿还的东西。
这一刻,我只恨我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