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嫔一事,于我,并不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后宫之中,那些曾经对我的获宠心存积怨的人,在那一夜之后,都或多或少的诚服于我以德报怨的宽宏姿态,以及敢于直抗圣意慷慨进言的从容气度。
于是,我终是真正巩固了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与众人的相处,也日益的融洽起来。
这不竟让我愈加感怀于正德帝为我的这一片良苦用心。
心知欠他已多,便只能愈加的倾我所有,报以琼瑶了。
可这几日政事繁冗,正德帝日夕忙于朝政,却是许多天都未能踏足于熙韵宫。
这一日天色将晚,前去紫垣殿的乐僖终是回来,对我回道:方才听小全子说,圣上下了早朝便在殿中接见外臣,后来与沈大人议了许久的事,便一直在殿中阅折子,到现在恐怕晚膳还未用呢!奴婢将娘娘亲手做的点心送去,皇上倒是立刻叫呈进殿中了,只不知能吃上几口。
我正倚在横榻上拿一块软绸的明黄料子缝制寝衣,听她此言,顿时心下忡忡,微蹙眉心思量片刻,轻声吩咐道:乐僖,你这一趟也累了,下去歇歇吧!芳云,去让小厨房准备着,本宫这就去下一碗云丝面。
待会你随我一道去一趟紫垣殿。
芳云领命,即刻下去准备了。
自从搬来熙韵宫,我从未主动踏足前殿,不光是为了遵循妃子除非奉召不得随意擅闯的礼制,也是怕不慎会在紫垣殿与靳轩再度相逢——那终究会是让彼此都难堪和无措的场面。
可是这一次,我却未能分暇顾及这许多,心中一意想着的,只是去看一眼那帝王勤倦的身影,也算是去尽一点妃子的本分吧!一路去到紫垣殿,半是期盼半是担忧,一心记挂着身后芳云手中藤篮中的云丝面,切不要在汤中浸得久了失了筋道才好,脚下不竟有些匆匆。
不一时,已到了紫垣殿的玉阶下,那熟悉的通明灯火终于就在眼前,心中终是沉定稍许。
我放缓了步子,抬首望去,赫然发觉那正殿的朱红六棱殿门外,除了何公公和其他几位熟识的宫人内侍,还垂手静立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碧衫宫人,不由让我顿时生生的收住脚步。
芳云亦是看得清楚,轻声在我身后提点:那是芳淑仪娘娘的贴身宫人,唤做灵笙。
我点点头,心绪微滞,方才含着几分殷切的目光渐渐清冷下来。
静立了片刻,转身向芳云吩咐道:走,我们回宫去。
闻我此言,芳云面上有一丝错愕,更有一丝不甘。
她微微皱眉看我,低声道:娘娘,既然已来到这里……我转过身,再也不去看那巍峨大殿在夜色中灯火辉煌的华丽轮廓,淡淡一声:既已被人捷足先登,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区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一刻的心底,确是有一丝黯然的。
但是失望与妒怨,我分得清楚。
芳淑仪,那样一个娇矜高傲的女子,怎么会甘心就这样隐没在我的风光独宠之后。
既然那帝王身边已有美人红袖添香,且让她殷切她的,而我只要成全自己的这份消遥自在,无事一身轻松。
这般想着,心情已是回转过来。
一转身去,却见迎面一人迎着夜风翩翩而来,教人差点心中一紧。
幸而,我看得清楚,那一袭锦衣玉冠的青年男子,是静王靳堂。
见他快到近前,要回避已是晚了,只有合着礼仪微微俯身示礼,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神情,只像是没有留意到他在看清我的那一瞬眼中霎时点亮的神情。
今晚前来,我并未十分刻意装扮,只是择了件碧云青的纱锻宫装,领口裙裾皆由银丝点绣了连片细小花朵,在月色与烛火的交相映衬下泛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细碎银光,发上亦无太多装饰,只余一支正德帝亲手所赠的银月长簪,纤长的流苏在髻边晃出炫目而优雅的弧度。
虽无艳丽妖娆摄人之姿,但与从前那个简衫平髻的素颜宫人相比,却多少算是脱胎换骨了。
无心与他寒暄,正想举步而过,却觉他已在我面前站定了步子,恰好挡住了去路。
心下微有不快,面上却无多表示,只待看他意欲何为。
他唇边是得体而含蓄的笑意,那狭长幽深的双目却有意无意,始终在我面上流连,只听他笑道:这月余未见,月遥姑娘却已荣为贵嫔,本王眼拙,几乎都要认不出来。
我微微一笑:殿下何必如此自谦,这世事变幻,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他轻轻上前靠得更近,笑道:本王失礼,还未恭喜贵嫔娘娘。
我悄悄侧过身子,避开了半步去,面上的笑意也收了些,口中道:殿下客气了。
殿下深夜前来,可是要觐见陛下商议朝政。
那臣妾不便叨扰,告辞。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领着芳云径直从他身边过去,再也不多看一眼。
直到行出了前殿范围,我才稍稍放缓了步子。
前方齐整的青砖路在两旁橘黄宫灯的照衬下更觉幽深,如深邃难测的人心。
方才那一幕腻在心底,总是挥之不去。
静王那一刻望我的眼神,有掩不住的惊艳和迷恋,不同于往昔的别有用心,亦不同于当初萧王的猥琐邪鄙,却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他曾经向我暗示关怀,甚至以绣鞋相赠,那不过是为了笼络皇帝身边的宫人而施的小恩小惠而已,我完全能够泰然处之。
而他今夜的殷切,却似乎多少有些出自内心,反倒更加让人不安。
身后半步的芳云亦在此时轻轻出声:娘娘,恕奴婢多嘴,今晚静王殿下似乎是有失分寸了。
我微微蹙眉,叹道:不错,静王一向谨慎,今晚却是有些轻狂。
芳云略有所思,继续道:奴婢前些日子听紫垣殿的人说起,眼下圣上对静王似乎颇为垂青,不光经常传召他到紫垣殿商议朝政,好像连户部都交与他打理了。
我心下微微冷笑,难怪了,方才他一路前来,眼角眉梢,尽是难掩的意气风发。
看来人得意起来,胆子也要大些,平素再规矩谦逊,眼下都顾不得了。
突然间,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当即停下了脚步,口中喃喃道:户部,户部不一向都是交与雍王打理的么?芳云像是没有看清我这一瞬面上的失神,只是恭声答道:这些奴婢倒是不清楚,只是听说雍王殿下似乎最近甚少出现在紫垣殿了。
说到这里,我已无心再问,只能默默前行,强压着心中不再去想,却如何也做不到。
记得那一日听靳廷说起,靳轩最近似乎消沉了不少。
而我一心只顾及巩固自己面前的恩宠地位,尽享无限风光,却完完全全将他抛诸于了脑后去。
旧欢如梦,我逼自己忘却,也以为他能够忘却,却不曾为他想过,当他立于金銮圣殿中,面对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那个他称呼为父皇的人,该是多么伤顿与不堪。
紧咬下唇,那么用力,那么痛,却忽然间想起,我曾经咬他的那一口,满唇的鲜血淋漓,那腥甜的味道仿佛又在齿间。
那一刻的痛楚应该不亚于此时吧,而他却对我笑道:正是因为那么痛,才让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你!这一切的一切,竟全是我亲手造下的孽。
靳轩……靳轩……这个名字在心底反反复复,逶迤成一片长长的叹息。
夜凉如水,晚风渐起,吹不去无尽心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