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狂风大起，雷电轰鸣，暴雨倾盆。
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我反倒放心——今夜，正德帝该是不会来了的吧。
换上寝衣，任由丝发披肩。
遣了众人出去，亦撤下大半的烛火。
空旷的寝殿里，幽幽的一点烛光，随着窗棱间侵入的夜风明暗倾摇，像极了我此刻的心境，举棋摇摆不定。
执起一支红烛，点燃，又吹灭，如此反复，眼见了稠稠的烛泪，一滴滴淌下，有如红珊泣血。
思虑悠悠，几度沉浮。
面前一会儿，是秋娘哀然恳切的容颜，一会儿，是华大哥戎装待发的决绝，一会儿，又是靳轩疏寥落寞的惨淡笑颜，千回百转，凌乱不堪。
依稀是他黯然对我说起：靳轩此生最美好的回忆便是在小院中与你共度的三日，就算当时你冷淡得不理我，我却是觉得，能静静的看着你在身边，便已胜却这人间无数。
月遥，只要你望着我温柔笑起，只要牵着你的手在院中看漫天繁星，只要看了你坐于面前同我共奏那曲《长相守》，我便觉得，这尘世间纵使幸福到了极致也不过如此！心头骤然一紧。
身后响起轻浅的脚步声，我头也未回，只曼声吩咐：把凝心香点上，冲冲这屋里的脂粉气。
是。
轻轻的应承声，是芳云温糯的嗓音。
掐灭手中红烛，随手抛至一旁。
转身立于殿中，看着芳云动作。
她轻手打开妆台旁的赤金莲花香鼎，舀入一勺香片，点燃后，雾白轻烟便带出了缕缕幽香，飘散在半明半暗的殿中，朦胧如幻。
她做完这一切后也不离去，只是略带忧色的怔怔望我，尔后垂首退至一旁。
凝心香那清凉的香气一点一点遁入鼻尖，让人只觉平和清颐，头脑骤然清明。
正德朝已有了一个闲散随性的信王，实不需再多一个终日颓然沉湎的雍王了。
但纵使我如秋娘所言，费尽心机与他见了面，如今身份已定，界限已明，我又能拿什么面目来待他？说再多的话，恐怕也挽不回那昔日的一往情深了。
而我所迫切需要的，是一击中的，醍醐灌顶。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敲山震虎呢？也许那样更能震人发聩！几下掂量，主意已定，唇边不免浮出幽深的一缕笑意。
轻轻出言询道：其他人呢？芳云恭声回答：都打发到殿外去了，奴婢方才已亲自去四周查看了一圈。
我微微点头：那好，芳云，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定要仔细听好，一字一句都要听得清楚！娘娘！芳云见我慎重模样，多少猜出些什么，不由失口轻唤，一双秀眉深深蹙起，面上忧色更甚。
我恍若无睹，沉定了面色，继续言道：我已决心要做一件事，事情成败关系生死荣辱。
你如肯帮我，我必定倾力护得你周全；你若觉得此事为难，大可将方才听到的事禀于圣上，我亦不会怪你！芳云听我语气坚定，一时怔住，不得反应。
我依旧神色平和，淡然道：我的话已经说完，如何抉择由你自己而定。
此时，窗外电光突闪，那刺目的亮光映得殿中雪白一片。
尔后，轰隆隆一片雷声，由上方滚滚压过，反倒衬得大殿之内是一片异样的静谧。
芳云的容颜有一瞬的苍白，她直直望我，眼中尽是说不出的意味。
半晌，忽的屈膝跪下，神情沉定道：芳云誓死追随娘娘，如有二心，天诛地灭！我轻轻一叹，伸手将她扶起，口中道：你这又是何苦？对她，信与不信，我思量甚久。
这相处多年的姐妹情意和彼此间的灵犀了解，使我相信她是能够忠于我的。
但是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她更为忠心不二的，应是对正德帝，抑或说，是对这重重宫阙之中不容人侵犯逾越的至尊皇权。
若我只是皇帝身边安分守己的妃子，她定会俯首听命于我无疑。
但如果，我的所作所为有悖于一个宫嫔的本分，她又将意欲何为，我实在把持不定。
然而，这深宫之中，我所能够相信和倚靠的人，实在不多。
所以，我只能够在此刻放手一搏。
而她此刻的反应，我只能够去相信，因为我太需要一个人，为我奔走周旋。
可以说，我的生死，从此刻开始，已是悬于她这一线之间。
芳云起身，眉心依旧紧锁，她轻咬下唇，思量片刻，终是开口：奴婢斗胆问一句，娘娘所要去做的事情，是不是有关雍王殿下？我看她一眼，缓步走到妆台边坐下，这才端然答道：你之前已听我和秋娘说得清楚，不是么？芳云幽幽望我，微垂螓首：其实方才奴婢隔得远，无心听到的一些，却不真切，但也或多或少能猜出大概。
她又复抬首看我一眼，声音放得愈轻：奴婢原先以为，娘娘对雍王，是与对信王一般的心思。
今日见到娘娘痛哭，方知是错了。
听她此言，我不由微微怔住：是啊，我可以为他人笑，为他人叹，可是能为之掉泪的，却只有靳轩。
面上不由浮出一丝苦笑，看来我应是前世欠他太多，才只能用这一辈子的眼泪来偿还。
芳云见我无言，稍稍凝神沉思，终是开口道：可奴婢仍是要再劝娘娘一次，事关生死，千万慎重啊！皇上的性子，娘娘不是不知，只怕是‘宁要玉碎，不要瓦全。
’若是一着不慎……皇上他定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我面色微微冷凝，心底深深浅浅，恍过些许怅然，口中的话亦是说得真切：这些我心里自是清楚。
你要信我，对皇上，我并不是没有半分情意，更不是执意要有负于他。
只是我欠雍王太多，再不能任由他把前程都拖累了去。
而对皇上，我早已决意要以一生回报，只看此次能不能侥幸，让我还有这个机会罢了。
你且放心，这一切我自是会细细斟酌谋划，毕竟，这不光事关我一己之身，亦是牵及我宁氏满门的荣辱。
芳云闻言，更加明了我的坚决，于是再不出言相劝，只是温然问道：只不知娘娘要如何去做？如何去做？我抬首望向镜中人，绮年玉貌，虽无绝世姿容，但到底也算是一副好容颜啊！这一次，我要用的，竟只能是这副美好的皮相而已。
思及此处，唇边不竟冷笑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