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宫中循例于烟波湖畔的朗玉园举行夜宴。
各色彩灯通明高照,和着满园的绮丽衣裙、珠琅玉佩,更让人觉得身处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王公亲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正德帝端坐正首,德、荣二妃分列皇帝两侧,其次的,便是身份紧随其后的芳淑仪与我相对陪在下手。
作为眼下最为得宠的怡贵嫔,我当是不能疏忽,锦衣玉罗,盛装出席,推杯致盏,应酬于众人之间。
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
而眼角的余光中看得清楚,今晚该来的人,皆尽在列。
左手下列齐的三张紫檀长桌,分别是备给三位皇子与其亲眷。
为首的是静王靳堂,一身紫缎锦衣,腰间是镶有和田白玉的金边玉带,虎背沈腰,一双幽深的眸子散发着鹰隼般的意气与风芒。
他身边是静王妃贺氏,容貌倒不是十分艳丽,但举手投足间尽显娴静温柔,颇有大家风范。
次席便是雍王靳轩,许是因为馨蕊前些时候险些小产,今日却也不敢贸然出府列席宴中。
只余靳轩单身一人,着一身宽松的云纹青纱绉袍,自斟自酌,沉吟不语。
信王靳廷来得晚了,此时方才一步踏入宴中,向正德帝致歉行礼后,左右看看,竟也不去坐为他备好的席位,大刺刺的在靳轩身边坐下,一把拿过他手中酒壶来,也不知说些什么,竟能引得靳轩微微展颜。
我眼见了他起初的那副萧然模样,已是黯然,此刻竟能窥见他的笑颜,心头不觉一轻。
不想他一面笑着,一面无意抬起眼来,竟正对上我这一瞬扫去的目光,四目相对,眼中不免一震。
我随即恍若无事般将视线匆匆避开,面上微绽如花笑魇,只款款望向正德帝。
那高高端坐的天子身着一袭光芒夺目的玄黄色金丝盘龙长袍,面上微微的笑意,隔着这一片的浮华光影竟教人看不真切,只那凛冽的气度和威仪依旧,昭示着俯瞰众生的无边尊崇。
许是感到了我的目光,他竟在此时转过头来,倾神凝望于我,眉眼间尽是脉脉柔情。
我心下优柔一动,愈加莞然笑起,隔空举杯,以目示意。
正德帝面上笑意愈盛,不动声色,只仰首满饮杯中酒,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这才垂首轻嘬翠玉杯中的金桂佳酿,只觉香甜醇馥,果是酒中极品,而我却不敢多饮。
微微抬眼,但见对首的芳淑仪正冷冷望来,她显是望见方才我与正德帝的那番眉目传情,此刻面上满满的不屑,清晰且刺目。
我心头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婉的垂睑敛眉,避开她冷然的目光去,只不欲在此时与其争锋。
极目远眺,不远处的烟波湖浩淼万千,冰轮莹润,悬于湖心,倾洒万丈银辉。
正是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湖风微拂,悄悄吹去此刻的酒酣羹热,让人更觉心旷神怡。
此时,园内一侧丝竹悠悠响起,近百个容色俏丽,身段婀娜,梳着双顶云髻,穿着玉青色轻绡衣裙的舞姬,由两侧翩翩入园,载歌载舞。
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于轻盈的衣袖下伸展,和着丝弦的柔靡轻律,不断变幻着做出各种曼妙的姿态,柔软的腰肢轻摆,仿如弱柳扶风,玉蝶展翅,且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挥洒间有如微荡的碧波,泛起层层柔漪。
而正在此时,一名绯红衣衫的舞姬不知从何处越众而出,立于当前,领舞众人,艳丽的衣裙愈发衬得容颜玉白姣娆娇媚,一颦一笑皆尽僚人神采。
众人的目光都不自禁的被吸引了去。
丝乐渐劲,只见绯色广袖轻摆,飘撒开的裙裾有如海棠初绽。
同时,那舞姬脚下的步子急旋如飞,竟是一气不停歇地连旋十余圈,只看得人眼前缭乱一片。
顿时四座掌声迭起,夹含喝彩连连。
一曲舞罢,众舞姬俯身示礼。
德妃笑着望向正德帝,说道:这是宫中乐坊新排的舞曲,颇有新意,可见确是费了心思。
正德帝轻轻颌首,赞道:不错。
此时,一旁的芳淑仪似乎意犹未尽,娇声笑道:听说这领舞的姑娘唤做棠儿,是从民间各舞坊精挑细选出来新进入宫的,今日一见,果真舞技精湛。
不知皇上以为如何呢?正德帝闻言,侧首望一眼芳淑仪,见她满面欢容,仿佛真心赞叹,便又将目光驻于场下垂首含羞的舞姬,淡然笑起,道:确是难得,正是‘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来人,取一觖明珠来,赏!那舞姬棠儿急急跪下,恭声谢恩。
此时,我恍若无意般的伸手轻撩一下左耳的攒金珍珠坠,芳云会意,也不知轻声伏在乐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竟逗得乐僖扑哧一声笑开。
此时管乐声止,那舞姬的谢恩声罢,场上方好有一刻的宁静,这一笑虽然轻声,但在这一片的宁静声中犹显得格外清晰。
诸人目光一下子尽向这边投来,连正德帝也不由微微转首目视。
我望一眼乐僖示意,便转身面上微带歉意道:臣妾教导无方,倒让手下失了礼仪,还请皇上赎罪。
正德帝温然笑起,淡道一声:无防。
对首的芳淑仪怎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她面上娇笑依旧,盈盈道:臣妾倒是好奇,不知方才这乐僖姑娘所为何事而笑?我待要回答,只听正德帝淡淡道:妮子少不更事,自然喜欢嘻闹些,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缘由。
你又何必追问呢?他这一说,显是有心袒护我了。
我知他是替我解围,自然唇角含羞,向他投去感激一笑。
这一笑却教芳淑仪愈发不依不挠,微转了眼珠继续道:臣妾原先听闻,贵嫔妹妹诗书琴艺,样样俱精,想来自是看不上方才这些雕虫小技的。
只是臣妾一直惋惜无幸得窥一二,今日佳节盛宴,不知妹妹可愿赐教,一展才艺,也让臣妾能得偿所愿呢?她此番目的,自然不是要白白给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我稍作沉吟,正想着怎样去推辞一番。
却见她思量片刻,仿若欣然道:对了,宫中似乎从未有人见过妹妹起舞呢,不如妹妹就舞一曲助兴吧?说罢,转首向正德帝:臣妾可是感兴趣的紧,只不知皇上是否也是期许已久了呢?此时,她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
当年选秀之时,我虽是琴艺出众,却从未在歌舞上有所表现过,想来自是扬长避短。
她这般宛若无意般的直截征询正德帝的意思,却是让他也不好出口阻挠。
我若应承,方才舞姬所做舞蹈已是精彩绝伦,既有珠玉在前,若是舞姿平平,又不想贻笑大方,自然更加困难。
而我若是推脱,只能让众人觉得这皇上盛宠的怡贵嫔,不仅出身宫人,身份卑微,且空负美貌,却是一无所长。
转首望向正德帝,却见他也是微露为难之色,只怕这要求对我也是勉强。
却不知芳淑仪的这番用心良苦,竟是正和我意。
我眼波微动,莞然一笑,柔声道:姐姐如此说,倒是让臣妾却之不恭了。
只不过臣妾舞技平平,实不敢与他人争辉。
今日献丑,只愿搏得皇上一笑。
正德帝见我如此说,更是不好推却,只有宽怀笑起,道:那好,只不要太辛苦了。
我收敛裙裾,直立起身,恭声道:只是臣妾这一身宫装累累,多有不便,只怕是需要去换一件轻便的衣服来。
正德帝微微颌首,自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