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退下，我便领着芳云款款步入朗玉园西侧专为宫嫔小憩准备的小厢去更衣。
今夜盛宴，我自是有备而来。
此时身上所着的是一袭薄罗软绸宫装，耀目的孔雀绿，用金银彩线绣满了孔雀尾羽图案，覆以数层无色宫纱繁复重叠，纱上散缀无数细小金珠，放眼望去，华贵异常。
尤其是在彩烛明灯照耀之下，浑身浮起一层金银璀璨的靡靡光彩，尽显妃子的尊贵华丽，堪于在座众嫔妃争彩斗艳一番。
只是在这衣裳的夺目繁华之中，人的面目反倒模糊了，更是被重重轻纱掩住纤秀身段，显不出一分的胜人姿容来，只当是应节应场的盛装宫嫔罢了。
而褪去这外着的繁杂宫装，才是我今夜真正派上用场的正装。
小厢内摆有一面宽大的铜花镜，以供妃嫔更衣之用。
对镜自照，总觉的还差了点什么，于是取来芳云手中的妆盒，取出妆笔蘸了胭脂和金粉细细描画起来。
芳云今晚一直镇定自若，此时只在近旁默声无言，一双秀目紧紧盯住我，竟是显出半分的紧张和忐忑来。
我描画完毕，浅笑回首，随意问道：怎样？芳云眼眸微亮，终是平静了呼吸，轻道：娘娘清姿摄人，定能旗开得胜。
我咯咯笑开，仿佛是听了她的赞扬无限欢喜一般。
最后在镜中检视一番，我面上的笑才逐渐冷凝起来，轻轻吩咐一声：走吧，该是上场的时候了。
重返宴中，一步一步走得平静。
收敛了心神，面上扬起最纯净的笑容，专注目视于前方的正德帝。
筵上的觥筹交错、言谈欢笑无形之中一点一点平息下来，一时之间，静若无声。
众人的目光尽数投来，其中含杂着愕然、赞叹，以及更多的……惊艳。
此时的我，一身蜜合色的缟绢丝衣，广袖轻盈，裙裾翩然。
浅金如蜜的色泽只衬得人肌肤细润，俏白盛雪，眼眸流转，盈盈如波。
裙上用了同色的夹金丝线绣若隐若现的荼蘼花形，并无其余点缀。
臂上挽迤着丈许长的荔红轻绡，摇曳飞扬。
额心一点嫣红，是方才新画就的七瓣莲，红胭勾瓣，金粉点蕊，颜色鲜美，又不失庄贵。
发上倾鬟缓鬓，挽做飞天髻，卡以数只金螺发珞，髻下正中是宛如莲瓣的缠金押发。
盈盈下拜之后，并无再多言语，身后悠悠乐扬，羌笛声已起，取的是仿如梵乐的曲调——那是我一早安排好的乐师见势开曲。
敛眉，凝眸，我只当入到无人之境。
眼观鼻，鼻观心，心神如一。
双手于胸前合拢，掌分上下，掌心相抵，手指掐成莲花决。
侧首压肩，随着曲调翩伏，舞作《飞天》。
飞天舞，相传起源西域，灵感源自佛教中的天宫乐神，名曰乾闼婆和紧那罗，分别是佛国中司职献花、供宝和奏乐、歌舞的神，两者相混，男女不分，合为一体，变为飞天。
之前数日，正德帝国事繁忙，无多闲暇放在我身上，而我则日日准时步入于皇宫东面的长生殿。
在旁人眼中，怡贵嫔竟开始潜心理佛了，也有好事者，相传我是要在佛祖面前求得恩宠无尽。
却不知，让我流连不已的只是长生殿前后五座大殿四墙的壁画而已。
这些壁画是历代宫廷画师精心所就，画中佛像各异，纹饰丰富。
最引人瞩目的，则是各式飞天造型。
这些飞天飞绕在上空，有的脚踏彩云，徐徐降落；有的昂首挥臂，腾空而上；有的手捧鲜花，直冲云霄；有的手托花盘，横空飘游。
那迎风摆动的衣裙，飘飘翻卷的彩带，使他们的姿态轻盈巧妙、潇洒自如、柔妩动人，直教人倾倒不已。
舞者，可分多种：或妖媚，或清灵，或庄重大气，或婀娜秀丽。
而我所需要的，是柔而不媚，妩而不妖，既要庄重典雅的符合皇家宫嫔的仪度，又要绰约多姿，转瞬之间能摄人心魂。
只有这源自佛典的飞天舞，才能达到我期许的全部效果。
我虽入宫之后从未在人前显以歌舞，但这并不表明我就真的不会。
幼时城郊别院隔壁有一所大宅，被转卖给江南一间有名的乐坊。
因此，我幼时从私塾下学归来，最爱趴在墙头看隔壁那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们在嬷嬷的教导下学习舞蹈琴艺。
幸而娘亲开明，她知道后，不但从隔壁请了师傅教我弹琴，还每月将我送去几日跟着她们学舞。
久而久之，虽然不能说是舞艺精湛绝伦，但至少功底是打得深厚。
而且，从南到北，各族各式的舞蹈，都多少有所涉猎。
此时日日对了壁画静思参悟，并翻阅相关史料，要自研自创出这失传已久的飞天舞，对我而言，竟也不是难事。
面上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这一神情，我斟酌已久，直至一日，在长生殿一睹观音玉像，宝相庄严，慈善安然，其间又含悲悯众生的普度情怀，终是有所领悟。
羌笛声声，音色清脆明亮，略有悲伤怆然，更能给人以虚幻迷离、动人心魄之感，配合这飞天舞，是再合适不过。
合着乐拍，轻展广袖，红绡飘扬，双足依节而动。
腰身柔软，渐次仰面反俯，同时，双臂震袖，向两侧急展而开，翩翩然有如一只蜜色的蝴蝶，张开它巨大轻盈的翅膀。
神念间，似乎出现明洁天界，天女捧花佛前，闻佛陀妙音诵经而飞舞盘旋，散落飞花。
一时间，所有的步法和姿态，若有若无，已在脑海中化于无形，手臂和身体，只是随心，轻灵翩飞，简练洒脱，大方舒展。
而此时，湖风劲起，吹落园中无数繁英，两侧高悬的数排秋海棠那淡粉晶莹的花瓣，纷纷扬扬，如细雨飘散，正似飞花盛景。
一曲缓缓终了，余音袅袅，脚下急旋的舞步渐渐放缓收停。
双手又复合十，平置胸前，我平静了呼吸，向正前方端坐的正德帝轻柔俯身，已示舞终。
良久，是寂静无边的沉谧。
我有些许讶然，静静抬首。
余风尚未停歇，半空中还余有细碎的花瓣徐徐落下，面上有几缕凌乱的发丝拂绕。
我撩开发丝，透过四散的花舞疑惑的望向正德帝。
只见他凝神端注于我，目光深邃，面上却没有半分表情。
片倾，终见他抬手，击掌，却依旧不笑不语。
一时之间，掌声四起，夹杂了众人的啧啧称赞。
心头一松，终于逸出一分喜悦来。
上首的德妃依旧笑容端然，款款道：贵嫔此舞一出，技惊四座，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我恭谦俯身：娘娘此言，实教妾身惭愧。
值此中秋佳宴，臣妾谨用此舞以助诸位雅兴而已。
德妃转而望向正德帝，见他举起手中酒杯轻饮，却无多言语，不由微有讶然，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我依礼退下，回到自己的座位。
芳云立即取来雪絮玉色锦的披风覆在我身上。
我端起水杯装作垂首饮酒，眼角的余光却一一掠过众人。
对面的芳淑仪脸色已全然冷凝，只扳着面容不再说话。
静王靳堂沉静片刻，便依旧开始在筵上与四座欢谈，但幽深的眼神，有意无意，不时向这边拂来。
靳轩依旧是满面淡然，从容饮酒，只像面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靳廷则是抱臂胸前，着眼于场外明月，面上的笑意若有所思。
而正德帝，他已恢复了平和面色，与座下的亲贵攀谈。
但眼神，却始终不再落向我这边。
心头油然一黯，我轻咬下唇，却想不出到底什么缘由，惹得他不快。
正蹙眉沉思间，忽见何公公领着小全子过来。
到了我身边，取过小全子手中托盘上的一只玉碗放置我面前桌上，才笑道：皇上说娘娘方才舞得急了，这一会不宜饮酒。
吩咐奴才特意取了桂花露来，给娘娘解渴。
还特意嘱咐了娘娘要及时添衣，湖风大，小心着凉了。
我闻言不禁讶然望向正德帝，却见他仍然面对下首不看我，唇边却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此时已是恍然，心头方才真正大轻，粲然笑开，依言让何公公代为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