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飞天舞,让我占尽筵上无数风采。
但是,这却不是我最终的目的。
八月十五,也是孝慈先皇后的诞辰。
每年的这一日,正德帝都会于宫中团圆宴后一人前往先后的坤安宫独自凭吊。
我想,今年也该不会例外。
果然,酒过三巡,舞驻歌停,正德帝缓缓起身,先行退席离去。
既然皇帝已走,众人也便纷纷散罢。
我随着后宫诸嫔妃一同退下,行至皇子席边时,芳云在身边轻问:娘娘现在可要回宫去?我摇摇头,只做随意般回答:今晚月色好,本宫想去冷香亭边走走。
声音不大,但已足够让有心人听得清楚。
吩咐芳云去小厢将我更换下的衣衫取回,只带着乐僖慢慢沿着烟波湖畔一直向西行去。
冷香亭,正位于烟波湖西畔,背靠一堆湖石搭建的假山,正面是开阔的湖面,可见明月当天,清辉盈盈。
亭边两旁植满各种桂树,有四季开花的大叶佛顶珠、日香桂,也有只在秋季盛开的九龙桂、潢川金桂等等。
值此仲秋时节,此处自是遍枝金蕊、甜香四溢了。
桂花清雅高洁、馥香醉人,在前世诸名诗作中往往是仙客、仙友贞洁之士的化身。
易安词中说得好: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
画栏开放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我站了一株高大的大叶金桂下,借着朦朦月色看着枝头的金黄色花蕊在晚风吹拂下纷纷而落,开口吩咐道:乐僖,快回宫帮我拿个纱兜来,这一树的金桂,全落到地上可惜了。
乐僖闻言望我,眼中却有犹疑之色,一时不敢应声。
我张开手来接了几粒金黄碎花,见她依旧站着不动,便笑着催道:愣什么?快去啊!这附近都是平日里逛熟了的,况且这么晚了,酒宴中的人大多都各自回去了,我在这儿也碰不着什么人。
你快去快回,别让我等久啊!乐僖这才脆声应了,一溜小跑着离去。
待她走远,我不由缓缓收住了笑意。
熙韵宫与冷香亭多少有些距离,这一来一回已足够让我将要演的戏演完了吧。
款款离开树下,几步行到湖边,遥望向湖面那一轮圆月。
明月昭昭,往事悠悠。
心有所系,魂亦有所牵。
这样圆满却寂静的一轮明月,只教人怅然心事无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一朝心意决,却添离恨苦,悔与不悔,只有自己能够了然,旁人又何必随意断言?身后不远处,是丈许高的湖石假山。
从另一侧,有小径直上假山高台。
从台上往下看,冷香亭周遭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只是不知道,芳云是否已顺利将他带上高台?而此时的他,是否依旧有心与我共这一片婵娟?湖面夜风起,拂过一身轻薄的丝裙,透入丝丝仲秋的沁凉,把身周氤酝的甜馥花香亦染得带上一分清寒。
我不由悄悄揽紧了身上的薄锦披风。
而此时,脚步声沉沉,是贵族男子厚底方靴踏过地面的声音。
该来的终于来了,我颊边,是隐藏极深的一抹笑意。
我只作未觉,继续倚在亭边遥望中天,任由晚风吹起雪玉色的长披风,翩然如飞,倍添支离和凄美。
直到那人已走到身后几步远,站定少倾,终是款款呼唤一声:贵嫔……我装作受惊,急急起身,讶然回首。
只见静王那一身紫玉锦袍,在月色下烁烁盈辉。
他的目光,执着而贪恋,牢牢落在我身上。
我警惕的望他一眼,犹豫片刻,象征性的俯首示礼:原来是静王殿下,怎么筵席散场殿下还仍流连宫中不回府?静王妃呢,没有与殿下一道么?他微微一笑,却不答我话,缓缓上前一步,仍是深深凝望于我,口中缓缓道:今晚月色甚好,而此处景致更佳,靳堂实在不忍错过。
我暗自颦眉,转首道:那本宫不便打搅殿下雅兴,先行告退。
说着,迈开一步去就要离开。
他怎会那么轻易让我离去,一抬手,正挡在我面前:小王唐突,想请贵嫔与靳堂一道欣赏此时美景,不知贵嫔可否赏脸?我微沉了脸,淡然道:这男女亲疏,身份有别。
本宫实在不便久留,还望殿下见谅。
他却不以为意,面上浮出款款笑意,轻道:贵嫔今晚筵上献舞,精彩绝伦,实教人赞叹不已。
奉承的话总是要教人受用的,我闻言抬首看他一眼,面上的警惕已稍稍减缓。
他目光幽幽,转向远处,语气沉沉,如诉衷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贵嫔天人之姿,今日始现,有如明珠拂尘,方显绝世光华,倾倒众生。
我只当他是恭维,面上不由松现一缕笑意。
他说罢转眼望来,见到我面上这忽然绽出的嫣柔一笑,一时之间,不禁神色迷离,略带痴怔的继续缓缓道:本王自是难逃此劫,只为贵嫔失了神魂。
此言一出,我只装愣住。
却不想他踏上一步来,竟伸出手来握住我的衣袖。
我情急之下自是一把甩开,急急退后一步去,收敛了神色,端然道:还请殿下自重些,不要忘了彼此身份。
靳堂见我拒绝之意明显,也不再勉强,略微黯然地笑道:方才本王并非有心轻薄,不过一时情难自禁,还请贵嫔见谅。
但凡男子,都是容易为倾城绝色而折腰的。
本王别无所求,只要贵嫔明晰靳堂这一片心意便可。
他言语虽然仍有轻浮,但毕竟不再纠缠。
我略略凝神,想着此行目的,也不再装作急着离开。
站定了脚步,稍作思量,松缓了半分脸色道:听闻殿下最近颇受圣上垂青,正是春风得意。
还望殿下谨慎言行,莫要辜负了圣上这一番青眼有加才好。
这一番话,半是规劝半是提点,已不全是戒备拒绝的口吻。
靳堂一听之下当是欣慰,背转了手踱开几步,叹然道:什么青眼有加,说来惭愧,若不是拜三皇弟所赐,恐怕还没有靳堂什么机会!言语中不平之意显见。
我听他终是被我引到正题,心头微微一动,只当好奇般道:哦?怎么还与雍王也有关系?他意味深长的一笑,言语间愈加随意:靳轩最近不知受了什么魔障,居然变得无心向政了。
朝政无人打理,父皇自是要托付他人了。
最近朝政纷杂,老头子忙不过来,不然早就要收拾他了。
我听他话中对正德帝大为不敬,不由反感,强压了心头不快,正想着怎样继续。
却觉他忽然站近一步,几乎要伏在我耳边道:只不知三弟此次意志消沉,与贵嫔有无关系呢?我一听之下大是惊讶,脑海中瞬间晃过曾经在雨天山洞外看见的一抹湖蓝身影,不由一怔。
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惊惶来,只淡淡回道:殿下此话何意?本宫怎么听不明白。
靳堂朗声一笑:明白不明白都不要紧。
靳堂已经说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但凡男子,都是容易为红颜倾倒的。
三弟自然也不会例外,不然如何会不顾斯文也要一亲芳泽呢!面色顿时煞白如雪,我不曾想到他居然真的清楚这些往事,不由阵脚大乱。
正思量间,却见他凝神望我,双眸烁烁生辉,在月色下染上一点亮银的光彩。
他口中轻道:本王原先一直不懂,为什么父皇、靳轩、靳廷,甚至曾经的萧皇叔,一个一个,竟都为一个宫女迷得神魂颠倒,直至今日,终于才有所顿悟,也算是体味到其中滋味了。
我紧紧蹙眉,望向他的眼神已多少有些冷然,心念急速转动,一时竟不得言语。
靳堂倒像是极为享受我的冷眼,面上笑意愈盛,牢牢注视于我,那无尽深幽的眼神就想要直逼人的心底。
只见他微微挑眉,目光愈加深沉:你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你最终选择的,是这天下最强盛尊崇的男人。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男人很快便要老去,哦不,他已经老去了。
终有一天,他的这个位置会被另外一个人取代。
你以为这个人会是谁,靳轩么?可是他为了你,连父皇的信任都快失尽了。
这样软弱无能的男人你怎么会看上?他离我愈来愈近,他话中的语调幽沉无比,像是在蛊惑人心。
而我却在他的一字一句中逐渐清醒,目光也沉定起来,敢于无畏的与他直视,唇角是微微扬起的一缕笑意。
他显是误会了我此时面上的神情,只当我是赞同他的话,一味继续道:只要你愿意站在我这边,与我一起携手,靳堂一定不会让你后悔。
他能给你的,只是一个三品贵嫔的份位而已,你怎么可能就此满足?相信我,如若天命终能有所归附,靳堂一定会将皇后之位虚位以待。
说罢,缓缓伸出手来,欲抚上我的面颊。
我冷冷一笑,断然站开一步去,只让他的手扑了个空。
他面上已是微微变色。
我的心却愈加镇定下来,只怕原先想要达到的目的现已超过预期,故而再也无心恋战,稳稳道:静王殿下这一番言语,实在发人深省,教本宫只觉以往实在是看错殿下为人。
本宫曾经以为,殿下好歹算是个谦谦君子。
今日始知,殿下不单胆大妄为,无视礼仪伦常,胆敢于宫中调戏妃嫔,甚至出言不逊,有辱皇上圣明,简直可称得上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种忠孝礼义尽失之人,又怎能入得了本宫的眼,还请殿下不要在作无谓妄想。
尔后,转身拂袖,意欲离去。
这一番话不给他留半分情面,靳堂已是被激得气极,一时又说不出半句话来辩驳,面上不由有些狰狞。
我稍稍驻足,转首端然道:今晚之事,本宫只当没有发生过。
如若殿下还有心要诬陷纠缠些往事,大可试一试圣上会相信谁多些。
殿下撇开王妃,一人驻留宫中,这居心何在只怕更是容易教人生疑吧?说罢,莞然一笑,再不回首,翩然离去,只余他一人独立在这一片清冷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