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起来,正德帝早已上朝去了。
端坐镜前梳妆,随便寻了个缘由将众人遣走,只留了芳云为我绾发。
一旁玉白色的鲛纱被清风拂起,翩翩然宛如流雪回风,撩过一抹晨露清新恬淡的气息。
我随手将妆台上的珐琅脂粉盒盖上,只拾起一把半月玉梳在手间把玩。
纵使心中心心念念牵挂不已,此时的面容却是沉静,只像是随意般缓缓开口道:昨晚,可还顺利?芳云一直默默无言,此时方好择了一支珠钗为我点在挽好的发髻上,听见我的问话,像是一惊,手上动作明显一颤。
我正觉犹疑,她却已是反应过来,低声禀道:娘娘放心,一切皆按娘娘吩咐,分毫不差。
有连公公相助,奴婢很快便将殿下引至高台。
该看见的……殿下都看见了。
我心头终于能够放下。
所有想对靳轩说的话,昨晚已经借静王之口说出。
之所以选择了一个这样的方式,不光是为了能够一击中的点醒他,亦是为了能够保全他——万一我昨晚出格的行径不慎被他人察觉,牵扯入内的也只是我和静王而已,与靳轩,却是没有半点干系。
而历经后来在坤安宫与正德帝的那一番长谈,我已是下定了决心——自此之后,再不过问靳轩点滴事宜。
他过得完满也好,失意也罢,我已经做了自己所能为他的极限。
我所应该专注的,是安分守己的做自己的怡贵嫔。
如果他经过昨晚一事,能够完全明了我的用心,那我便能够全然了无牵挂了。
思及此处,我沉默片刻,轻声加上一句:那……他可有什么反应?芳云明显一怔,抬眼望我一眼,又迅速将眼眸压下,轻咬了下唇,仿佛挣扎片刻,这才答道:殿下说:娘娘此番心意,他全然明了。
‘心中微暖,面上一松,无心流露出一点舒缓的笑意。
却见芳云稍稍迟疑,终是下了决心般进而沉声接道:殿下还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娘娘能人所不能,实在教人佩服。
’刹那间,我只觉心口猛然一阵刺痛,就像被一头小兽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噬上一口,痛得,几乎要让人弓下身去。
暗咬银牙,当即死死忍住。
手,紧紧握住那玉梳尖细的长齿,完全不顾那刺骨的疼痛清晰的从掌心传来。
芳云急急扑上,将我的手扳开,玉白的掌心中已赫然留下一排细密的齿印。
额上冷汗跌出,心痛得连呼吸都乱了。
面上艰难一笑,喃喃道:很好、很好……他能够说这样的话,也算是没有枉费我这一番苦心了。
娘娘!芳云低声唤我,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我已无心再听任何安慰的话,任何的只字片语在此刻都是枉然。
阖上眼深叹一口气,此刻方才体会到,被最爱的人在心口刺上一刀——曾经自己带给靳轩的伤痛,大抵也是如此吧!这样想着,也倒释然了,一报还一报,我与他之间,已经算不清谁对谁还有亏欠。
如今这般,大概已算是最好的结局!莹玉殿里,隐隐浮动着桂子的甜香。
乐僖只当我真的喜欢桂花,一大早便领着人去冷香亭收集了许多花蕊来,并取来以往备下的桂花香干,缝入软枕和香囊中,四处放置,添得殿中尽是花香。
我无声苦笑,取了个软枕放于长榻一角倚上,却是无心再做其他的事情。
长窗上是新换上的碧水青的细密绡纱,映着窗外高远的蔚蓝天际,是最为明澈清爽的一片碧色。
秋日晴好,有和煦的暖阳普照,而我却只能感觉透心的凉意。
无形揽紧了身上的秋衣,甚至让乐僖拿来薄披风覆上,却犹觉得森冷,冷得齿根都震得咯咯作响。
终是抵不住,我噌得起身,下定决心吩咐道:走,去紫垣殿。
我明白,浑身冷彻的凉意源自心底,是用再多的衣裘覆身都无法趋散的,而紫垣殿里却有人,能够温暖我的心。
从侧门踏入,映入眼帘的是他伏案的明黄身影。
面上微微一笑,我不禁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至书桌旁,将手中的白玉盏无声放下。
他头也未抬,只当进来的是殿中的小宫人,继续专注于面前奏章。
无声站定,从侧面看去,可以清楚望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峰,甚至眼角细密舒展的纹理。
不知为什么,心底竟已有一种难言的妥帖和安逸,方才那一刻的不适已渐渐消散了去。
不想在此刻打乱他心神,我收敛衣裙想要退下,却无意窥见书桌的另一角,几本奏章和书册凌散堆积,似乎快要跌落而下。
不由得轻轻迈步,从他身后绕过去,一本一本的归整拾拣,放于一叠。
这些动作曾经是我日日要做无数遍的,如今隔开了这些时日不曾触及,再次信手做来,却教人感怀万千。
曾经以为,我所坚持的信念让自己此生都要在这紫垣殿做一个小小宫女了,却不想,世事变化万千,而变幻得更为无常的,却是人心。
当初不顾一切苦苦执着的,要颠覆只在一转念之间。
红尘多少事,恍然如一梦。
从思绪中幽幽回神,方觉正德帝早已放下御笔,侧转身来,一双眼款款含笑,凝望于我。
不由面上含羞,俯首屈膝,欲行一礼。
却被他一把拉住,顺势将我揽入怀中,轻道:你可是许久都未来过紫垣殿了。
今日倒是难得,难不成又想回来做朕的宫人了?我垂首一笑,道:宫人或是嫔妃,不过皇上的一句话而已。
皇上若是身边真的少个宫人,想让月遥来顶上也未尝不可。
他面上笑意愈盛,沉吟般道:嗯,不错,自你走后,朕身边还真的少了个贴心的宫人,实是教人懊悔不已!我听罢不由面上微热,轻啐他一口:什么贴心的宫人?皇上说这样的话,竟也不害臊。
只听他朗声笑开,手中却将我揽得更紧。
就这样说笑了一阵,他随意问道:前些时候政事繁杂,确是冷落你了。
只不知你一人在熙韵宫中都做些什么,若是无聊,也可像今日一般来紫垣殿走走。
我摇了摇头:月遥不才,却也懂得宫规森严,前殿岂是妃子能够随意踏足的地方。
如今身份不同,月遥可不能如往日般日日流连与紫垣殿中了。
正德帝轻轻一晒,道:有那些宫规又如何,朕就是喜欢看着你在身边。
他这一句话说得又让人有些羞赧,我不便接上,只有将话题岔开:其实月遥在熙韵宫中也不全无聊,绣绣针线,描描字帖,时光也好打发。
月遥总觉得自己那一手字没什么韵势,正加紧练着呢。
哦?他闻言微微一笑,拉着我站起身来,在桌上铺开一张玉版宣,娓娓道:你写的字朕见过,确是娟秀有余,风骨不足。
书法的真谛,在于起伏的笔锋,胸中若无成足气势,下笔也失了锋芒。
一边说着,他一边取过一支金玉羊毫来交于我,并贴身立于我身后,伸手握住我持笔的手,微微思量片刻,落笔而下。
正德帝确是写得一手好字,我知他是为我示范,此时也便沉心随着他的手专注体会这笔锋起落的走势。
只见饱满的墨汁在玉青色的宣纸上酣畅蜿蜒,一笔一划舒展而开: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
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已是怔住。
鸳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终日并游,宛在水中央。
千百年来,象征的是夫妻间的恩爱和睦,白首相依。
此时此刻,由我与他比肩而立,并手书来,竟有一种说不尽的缠绵和旖旎。
仿如我俩并非君与臣,夫与妾,只不过是尘世间的一对寻常夫妻。
只听他在我耳边沉喃: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下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听罢此言,我不由会心一笑,转首望向他,一字一句缓缓接上: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