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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殇全集 - 第137章:雨霖铃

2025-03-30 08:35:38

接连下了几日的小雨,淅淅沥沥的时断时续,一层秋雨一层凉,空气中越来越有寒冷的意味。

待到霜降那日,已需要穿上御寒的薄棉锦衣了。

紫垣殿宽广的正殿里门窗紧扣,不透入一点秋雨湿寒的气息。

我最是怕冷,却觉得屋内朱砂的气味太重,便抛下手中书卷,起身在铜鼎之中投入一匙凝心香。

此时,正德帝忽然转首对我说道:这段时间不少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过几日你父亲也要来了,准备一下吧。

我微微一怔,面上的神情看不出欢喜还是惆怅,手中的动作已是顿住。

只听他夹了一分笑意缓缓道:朕特意嘱咐了,要他携夫人一同进京,想必你娘亲亦是随同而来,这下,爱卿总该给朕一个笑摸样了吧!这一声爱卿唤得莫不有几分矫情,我乍听之下不由扑哧一声笑开,缓下神来,心绪才渐渐起伏迭荡——娘亲、娘亲,月儿终能再见您一面了么?又过了几日,连绵的秋雨终是停歇,天空是将晴而未晴的灰白颜色。

我得了确切消息,便无心再为他事耽搁,早早的领着芳云等数人立在内廷的仪门旁守候。

远远看着一群人疾步而来,我所有的心神顿时为其间那顶暗青锦毡小轿吸引,唇边,是压抑已久的一缕笑意。

领头的内监看到是我,不禁愈发加快了脚步,几步至我面前跪下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小的已将宁大人和夫人平安领到,让娘娘久等了。

转首看他一眼,才认出是内务府的贾德章,淡淡道:快平身吧,此番真是有劳公公了。

目光在他身后稍稍一顿,也无多表情,只盯紧了方好落下的那顶小轿。

爹爹立于贾德章身后,齐整的一身海青文兽朝服,满面肃穆,眉峰微紧,正待要等娘亲从轿上踏出便一齐向我行礼。

而等到轿帘一掀,轿中人方好迈步下来站稳,未等她完全直起身子,我已是看得清楚,早便是按捺不住,双足一动,几步上前扑入那人怀中,略带一分哭腔低低呼道:娘~这一下子,把爹爹举手欲揖的动作生生顿在那里,行也不是收也不是,徒留几分尴尬。

而我只觉怀中人轻轻一颤,那日思夜想的声音终于轻轻响在耳畔:月儿……胸中一暖,有如心花盛开,还未待我答应,娘亲已是反应过来,双手使力撑开我,向旁退了一步,才与爹爹跪下一同行礼道:臣宁海堂、妻叶氏,参见贵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我立时愣在当地,须臾,才能稍稍稳住了呼吸,俯身伸手搀扶他们,口中端然道:快起身吧!此时留心细看,爹爹这数年保养得宜,面容几乎与我离去之时分毫未差。

而娘亲却又消瘦了不少,整个人裹在御寒的雪青缠枝夹花褙子中愈显得削薄瘦弱,只是容色依旧安详沉静,未见明显老态。

心中沉沉一恸,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旁的贾德章机灵,见了这场面赶紧插话道:刚才皇上说了,娘娘与双亲数年未见,着小的先将宁大人及夫人领来与娘娘相见,至于述职一事,稍后再议,也请娘娘和大人不要着急,有话慢说,好好叙叙旧。

我微一转念,面上已是和缓过来,浅浅笑了对着贾德章说道:朝政要紧,本宫怎能因为一己私事延误朝堂政务。

这虽是圣上有心体恤,本宫却不敢冒此之不韪。

还得再劳烦公公一趟,领父亲大人去紫垣殿侯旨吧!尔后,转向爹爹淡然道:女儿想请母亲到宫中小坐,还望爹爹成全。

爹爹一直含首在旁,此时仍是微垂了眼眸答道:娘娘言重了。

臣这便告退前去面圣。

说罢,稍稍一顿,便随着贾德章去了。

我这才转脸向娘亲黯然道: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要娘亲这般遵循规矩,心中着实不安。

说罢,拾起她双手握在掌中来,才觉入手冰凉,不由急急道:怎么这样凉,是不是不惯这边天气?还是一路辛苦受寒了?娘亲拿眼细细看我,仿佛如何都看不够似的,也无心答我的话,只是淡笑着不言语。

那边芳云已是上前一步,笑道:娘娘见着夫人这一时欢喜得什么都不顾了,就这样站在风口说话。

还请娘娘快些回宫吧,也让夫人好好歇歇。

我这才反应过来,携着娘亲上了轿撵一路回到熙韵宫去。

莹玉殿的长窗上早已换上雪白窗纸,透亮又挡风。

鎏金小铜炉中煨着几片柑橘皮,氤氲着清新暖香。

我方好拉着娘亲在长榻上落座,小全子已是一步踏入殿中,将正德帝赐来的午膳送到,并道:皇上说今日御膳房的红参茯苓野鸽汤炖的极好,特意吩咐小的给娘娘送来,并已留了宁大人在殿中赐膳,让娘娘不用挂心。

皇上还说,如果夫人愿意,尽管在熙韵宫中多住几日,内务府自会将一切吃穿用度尽数送来,还请夫人不要有后顾之忧。

说罢,深深一揖,这才俯首退下。

我着人掀开那盛着热汤的瓷钵圆盖,深吸一口,果然浓香四溢。

亲手盛出一碗来放入娘亲手中,笑道:娘亲,您也来尝尝宫中御膳房的手艺。

她依旧是慈霭的笑了,尝了一口,抬首赞道:宫中的东西,果真是要精致些。

我甜甜笑开,仿佛只要她在我面前,说什么都能教我无限欢喜。

只觉娘亲深深望我,眸光一转,竟似有泪意。

我不由急了,探身上前,道:怎么好好的……说罢,又像是想起什么,转首施了个眼色给芳云,她立即会意,领着众人下去了。

一下子殿中侍人退了个干净,我这才轻声询问道:可是娘亲在家中又受了什么委屈?娘亲轻轻拭去眼角泪意,这才撑起笑意道:哪里!原来见你寄回的家书,总说一切安好。

宫中派来颁授赏赐的公公,每每也说圣上待你极好。

今日亲眼见了,才知圣上真的待你不薄,为娘的终是可以放下心来。

我听罢此言,心中柔柔一动,倾了身子伏在她腿上,仿若是幼时常做的那样。

心中暗自一叹,口中却缓缓道:是,皇上确是待我极好,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我说想要,他也会派人去给我摘下。

这世间除了您,他便是待我最好的那一个。

所以,您大可放心,月儿在宫中,真的是一切安好!只觉她良久无言,似乎是思虑重重,终是开口道:这深宫之中,并不比寻常百姓家,掣肘的事情太多,哪里是会事事如意的。

况且集宠于一身,恐怕亦是集怨于一身。

为娘心里真的是为难,自从知道你被封为嫔妃的那一刻,既盼着你能得到圣眷,又担心你的恩宠太盛,招人妒忌。

况且……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自幼只跟着我长大……娘亲这顽钝的性子只怕是对你的影响太深,那样更加会害了你……说罢,像是再也说不下去,语音之中竟有哽咽之意。

心头一酸,几欲掉下泪来,生生忍住,起身笑道:看您说的,女儿现今早已长大成年,难道还是当初那个蒙昧无知的小丫头么?这深宫之中虽是人心难测,但女儿小心提防,事事与人为善便是了。

再说,月儿并不是一个不懂得知足的人,皇上待我再好,我亦不敢予取予求,只不过珍惜所有,拿捏分寸,竭力尽好一个妃子的本分罢了。

娘亲这才宽慰笑起,轻道:你这番心思,倒是比我要长进许多!说罢,又像是想起什么,小心思量后才道:今日,你待你爹爹怕是太过冷淡了。

我微微蹙眉,平静道:孩儿与爹爹之间向来不甚亲密。

自是无法惺惺作态,装出一副牵念至深的样子。

只觉她深深一叹,才道:这都怪我……我却不容得她这般说,急急接口道:娘亲,您不必为他维护,月儿心中自是清楚其中缘由。

只怕皇上也不会为了我的缘故为爹爹加官进爵。

我与他就这般淡然以对,也是互不相欠。

却见娘亲微黯了面色,口气中亦不免带了几分责斥:月儿,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爹爹。

我自是不愿惹得她不快,只有粘身上去撒娇道:娘亲,您看好好的一碗热汤都快要凉透了,岂不是有负了皇上一片心意。

有什么话,咱们等用完午膳再说吧!她抬首望我一眼,无奈一叹,终是放下不提。

用罢午膳,稍坐片刻,便拉着她到御园走了一圈,还细细观赏过芳圃中的菊花。

这样下来,大半日过去,天色将晚,自然而然说服了她在宫中留宿。

许久没有与娘亲一道抵足同眠,这一晚仿如又回到了幼年时光,我自然是欢喜无比。

俩人躺下后在帐中又絮絮说了一些家中琐事,只听她忽然说起:你两个弟弟现今都懂事了许多,大的裕琨,今年已有十六了,长得也愈加俊朗挺拔,文采诗书也是好的。

小的裕崢,性子活泼些,倒是喜欢研习武艺,拳脚功夫也是使得有模有样。

我心头微微一动,抬眼问道:怎么娘亲对府中这些事情倒是清楚?半明半暗的芙蓉罗帐之中,她的脸庞有一种格外沉静安然的神色。

只听她淡然道:月儿,娘亲或许应该早些告诉你——自你离家后不久,娘亲便离开别院,搬回府中居住了。

我一怔,似有些不相信,却不好开口反驳,只能无声静听。

她柔声道:你走的那一日,你爹爹便亲自来了别院,想要接我回去。

一开始,我自是无法答应。

后来,他连着又来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待得久。

他说:眼下月儿不在你身边,我怎能放心你一人独居于此。

就当是让我替月儿照顾你也好,或者,你只当我是赎罪也好,跟我回府去。

我只是要想待你好一些——毕竟,我欠你实在太多。

‘那一日天色已晚,而他一人在院中独立许久,我隔窗望着,突然,就心软了。

说到此处,我只觉她的思绪似已漂浮到极远的地方去,神情间却依旧平静。

须臾,才听得她继续:月儿,娘这一生,恐怕就是心性太高。

许多事情,明明可以转圜,我却固执得不肯给他人留有丝毫余地。

到头来,委屈了自己,也拖累了你。

现在年纪大了,却仿佛一切都能够看开了。

人生一世,匆匆数十载,又何必徒留遗憾给自己?说罢,是极悠长的一叹。

心下顿时空茫一片,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她这一番话中被打乱了一般,凌杂不堪。

我不愿说话,也说不出任何话,只是无形中向内靠了靠,揽紧了娘亲,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娘亲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宫中多待,我苦劝不过,只能送她离去。

仍旧是昨日相见的仪门处,爹爹早已站立那里等候多时。

两相叮嘱了一番,终是依依惜别。

望着娘亲与爹爹携手并肩的身影在高深的红墙金瓦之间且行且远,一滴泪珠终于无声滑落我的面颊。

少年夫妻老来伴,也许,见到此情此景,我应该更能够放下心中牵挂。

可是,一直以来,自己为什么而坚守,又因为什么而错过,到头来,就这样在一夕之间被颠覆和错乱么?是非对错,也许真的是无法定论;情仇爱恨,也不可能是绝对永恒。

倘若我当初能够再软弱一点,再麻木一些,是不是得到的伤痛就能够少一些,而现在的结局也会更加美满一些?可是这一条路,我已经选择了,不走到尽头,恐怕已是再没有任何回首相望的余地了……空旷的宫墙之内,那卷檐下的铁马在秋风中叮当作响,更映出这一刻繁华后的清寂来。

我扬一扬脸,终将眼眶中的泪意生生收回,揽紧了身上寒衣,冷然对身后芳云道:这秋风是愈发见寒了,走吧,我们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