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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殇全集 - 第139章:玉堂春二

2025-03-30 08:35:38

五月方初,窗外的风已有了一丝熏热的气息。

那株百龄的玉堂春渐渐谢了春红,迎来翠叶满枝,在莹玉殿外撑出一片绿荫。

而玉栏边的白莲却是一日比一日更迫不及待了,颗颗幼白的花苞遮掩于碧青的莲叶下,含羞待放。

而我此时,却完全无心欣赏这些。

两个多月的身孕使得我身形稍显,虽犹不觉吃力,但接连而来的妊娠不适却日夜侵扰不息。

鼻子愈来愈刁钻,闻不得丝毫异样的气息,无论馥郁馨甜的脂粉味还是清雅幽然的淡淡焚香,都像是会腻腻地堵在胸口,只让我喘不上气。

殿中的宫人只有将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还支起风轮不停歇的转动,务求寝殿中是最清新的空气。

近日的饮食,无法沾染丁点的荤腥油腻。

御膳房想尽了法子,做遍山珍海味,只求得我能吃进一口半口。

可就算是这样,我却仍是呕逆不已。

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仿佛被呕了个干净,但腹中翻江倒海的感觉却依旧无法平息。

这样的情况下,心情自然是无法良善的。

虽然我并不会责打宫人内监出气,但殿中的杯碟器皿,也在烦腻到忍无可忍之时被我砸了个满地。

殿中的宫人们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愈加的小心翼翼,平日里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乐僖见我这般模样,不免忧心忡忡,一日,她陪在我身边为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团扇,叹道:奴婢见别的宫的娘娘怀了身孕,无一不是成天喜滋滋的,就像是得了个天大的宝贝似的。

哪有像我们主子这般辛苦的。

我闭着眼只装作假寐,心头却油然一黯。

腹中这个胎儿,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想把它用作争权夺利的筹码,亦不愿将他视为巩固恩宠的工具,况且,它甚至算不上是与我最心爱男人的骨血!那么,它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预期之外可有可无的包袱而已。

唯一的牵动,是要将这样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样云诡波谲的深宫之中。

纵观史书,在这光芒耀目的皇权之下,兄弟争锋,父子成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刀光血影,累累在目。

他将来的路,也许血腥,也许残酷,也许身不由己。

就算是身为女儿家,也怕是不能择一个自己如愿的郎君吧!这样的人生,何其哀凉!这样想着,不由有几分不忍。

这样的心境,像一副重压,沉甸甸的盖在整个人身上,只使得情况愈发的糟糕。

什么也吃不下,却是吐得越发厉害。

正德帝见此情景,又怜又急。

一向负责为我请脉的薛太医并不擅长妇科,对此也只能束手无策。

而请遍宫中御医,竟无一个能够缓解我此时症状的。

正德帝连番大怒,连额上青筋都急得暴起。

太医院的医官们连贬带罚,终日惶惶不安。

眼见了我一日较一日的消瘦下去,连气力都像是要被消耗了干净。

一日更衣时对镜自顾,看见胸前的骨头一根一根清晰的显现在苍白的肌肤下,只有小腹,孤零零的突兀在那里,触目惊心!心头一恸,自怜得几乎要堕下泪了。

然而还未待我来得及拭去眼角的泪意,突然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虚浮,已是晕了过去。

一匙苦涩的汤药灌醒了我,撑开眼,还未能够将这一口药咽下,只听小全子的声音在身边欢道:娘娘终于醒了,奴才这就去禀告陛下去!说罢,未等我看清他身影,已是忙不迭的疾奔而去了。

愈发清醒了些,才发现天色半明半暗,长窗外淅淅沥沥,像是下起了雨来。

空气中也随之有了一分凉爽的味道,只让人精神一振。

皱着眉头想要起身,芳云立即取来个软垫放于我身下,一边轻道:娘娘这一下可昏了大半日了,皇上自得了消息就急急赶过来一直守在娘娘身边,前殿的公公来了好几次,说紫垣殿中众位大臣为征兵之事已是等了许久,前一刻才终将圣上请走。

我点点头,却觉得这一晕之后整个人的精神倒像是好些,腹中肠胃也像是平复了稍许,这灌下的那口汤药竟未像往常一般难以下咽。

思及此处,不由转首望一眼乐僖捧在手中的那碗琥珀色汤水,苦笑道:怎么,太医院还是不死心么?又换了什么稀奇的方子?乐僖张口欲答,芳云却一个探身上来,抢着笑道:据说是民间偏方,在百姓里头口碑甚好,说是极管用的呢!娘娘若觉得还能受得了便多饮几口吧!我听罢点了点头,又就着乐僖的手喝了几口,方品出在这药的苦涩味道过尽之后,口中却现出丝丝甘甜来,不由舒缓了紧蹙的眉心,几下把这碗药喝了个干净。

芳云一直留心看着,此时不免畅然笑开,仿佛是舒心之极。

却不想乐僖在一旁拍手笑道:看样子这雍王殿下府上的东西还真是不错。

也是殿下有心,仔细给王妃备下的,不想却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此言一出,我不禁面色一僵,立时愣在当场。

芳云不觉有些慌神,先瞟过一眼乐僖,见她丝毫不以为意,这才拿捏着细细言道:是啊,王妃是方才生产过的,府中自是准备了许多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娘娘这一病,把圣上愁得寝食难安,殿下一片诚孝之心,有什么好东西当然悉数奉上。

可巧对着了娘娘脾胃。

这真是老天垂怜,不愿娘娘和腹中的小皇子再受半点委屈。

听她这般一说,我面上倒是缓了下来,心却像是累了,也不愿再多言语,只倦倦的躺下睡了。

帘外又有前殿的小内监来报,说正德帝得知我醒,当是放下心来,一时却也赶不过来,只吩咐好生将息。

无心再管这许多,我轻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遣了他下去,翻个身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一缕箫声,极轻缈的一下,倏的过去了,让人几乎感觉不到。

我以为是在梦中,继续合眼安睡。

却觉那箫声似乎清楚了些,缠缠绵绵,似乎萦于一线,几欲扣住人心弦。

头脑顿时清明一片,噌的起身,倒把伏在床边小憩的乐僖吓得一下惊起,急急问我:怎么了,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适?转眼望向长窗外,见到的却是大雨倾盆,刷刷的打在小池中的荷叶上,激起噼啪一片。

心头不免一片怅然,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应该,还是南柯一梦吧?但多少还是有无端的一丝不甘,不由怔怔开口道:方才,你可听到有人吹箫?乐僖还未答话,却见芳云一挑长帘进来,听到这一问,明显一愣。

乐僖皱了眉,满脸的苦思不解,喃喃道:没有啊,殿中一直很静来着。

芳云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眼底,是尚未藏好的一丝慌乱。

我微眯了眼看清了她的神情,心中恍然明白了些什么,面上却并不动声色,娓娓吩咐道:乐僖,我口中有些腻味,突然想饮些莲子羹,你去让小厨房做一碗来。

乐僖这大半月来头一次听见我主动说起想要吃些东西,自是眉开眼笑,应声去了。

殿中只余芳云一个垂首而立,无声面对我。

唇边幽幽一笑,我抬首向她示意一眼,便挣扎着起身。

她赶忙几步上前,张手扶住我。

脚下仍有些无力,我却固执地站起身来,在她的搀扶之下缓缓步到窗前,坐于长榻之上。

长窗大开,偶有急急的风掠过,将星点冰凉的雨滴吹落我面上。

我却犹不自知一般,自顾自愣愣对着窗外出神。

终于,在一片雨打莲叶的声响之中,抓住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箫声。

长相思,剪不断,秋水望穿不见故人还。

琴弦已折断,胭脂渐冷衣渐宽,繁花开遍为谁独凭栏。

曲中情致,独一无二。

长眉轻展,颊边淡淡附上幽幽笑意。

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含着一点情思,一点伤怀,一点莫名的惆怅。

但这笑,只一晃,便收了去。

我简略问道:他在哪?芳云稍愣片刻,终是开声答道:在御园长亭,离熙韵宫不远。

说罢,顿了一顿,才继续:殿下亲自送了药来,原本说得了好消息就会离去的,却不想半道下起雨来,也就耽搁了。

我缓缓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般道:神丹妙药么?哪里是一吃便能即时见效的。

芳云小心打量我,却不敢轻易言语。

无声一叹,我轻道:这么大的雨,你去给他送把伞吧。

稍后,又加道:挑一把宫中最常见的棕油伞,小心,别被人看见。

芳云犹疑的望我一眼,只犹疑了那么一瞬,便扭过身子快步出去了。

一人倚在窗前,又复抬起首来,只见窗外的大雨倾泻如柱。

交织成一道密实的雨帘,似乎要隔断我所有的视线。

《妆台秋思》,他其实不应该吹奏这样一首闺阁幽怨的曲子,就算他隐藏得再好,那真切的一丝恻然,却是藏不住的。

这大半年来,我与靳轩相见的次数并不少,有时,是在正德帝的紫垣殿中,有时,是在时逢佳节的合宫欢宴上,可是俩人就算是站得越近,心的距离却仿佛已经是遥远了——相见不如不见!然而他,毕竟是个柔善的人,纵使心底有怨、有恨,但到底还残存有一分对故人的牵怀与不舍吧!这般想着,心思又缱绻起来,像被雨水打湿的莲叶,低靡的附在水面。

晚间正德帝驾临,陪着我用了晚膳,见我胃口渐好,也是放下心来,夜里依旧是宿在了莹玉殿。

我难免被心事牵绕,加之窗外雨声依旧,更加的睡不安稳。

半夜,突地脚下一阵抽痛,把我从浮梦中惊醒。

这般的情况我已遇到过多次,知是脚底抽筋,并无大碍。

听得身旁的正德帝鼻息均匀,显是睡得正沉,也不愿惊扰了他,暗自强忍住。

可不想,却是一时难以缓解。

只觉身旁的人蒙蒙一动,终是醒了,听得我呼吸急乱,不由探身过来,轻问:怎么,又抽筋了?无声苦笑,却是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顿首。

他当即起身,把我双足揽入怀中,加力揉捏。

渐渐的,抽痛已是缓了下来。

他这才放手,温柔的为我拭去额上冷汗,轻轻一吻,道:睡吧。

说罢,揽了我躺下,伸腿环过我双足,合眼睡去。

他的身上,并无一丝熏香的气息,自我鼻尖闻不得异味,他便将紫垣殿的焚香都撤了去。

因此,此时伏在他的怀里,只嗅到若有若无的一点松墨的的淡香。

每一次,当我夜间抽筋之时,他都是如此体贴,像个关怀倍至的夫君,驾轻就熟的做着分内之事,没有半点九五至尊的矜贵。

每到这时,我的心都会轻轻一动,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漫起如烟似雾一般的朦朦感慨,让我的心能够愈加安然和沉静。

这一夜,也不例外。

我忽然分得清楚,此时这个温暖的怀抱和日间那丝缕缥缈的箫声,哪一个才是我应该牢牢紧握的。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孩子的父亲,我终于能够体味出了腹中那个胎儿对于自己的意义,终于能够由衷的为它的到来而生出绵长而深沉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