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澜不惊的过去,靳廷始终未见还京,却有消息频繁传来。
一会是在蜀南兴修水利,一会又是在青城惩治了几个贪官。
紫垣殿里,正德帝看过地方官上书的奏章,满面的哭笑不得,对我道:朕总是担心廷儿不争气,成日在宫中斗鸟戏兽,一辈子都要这般的蹉跎荒废了去,却不想放出宫了,倒是能做够些正事。
看来咱们这个草莽王爷以往的毛病倒是被朕给关在宫中憋出来的!那一日,长窗外又飘起了星点小雨,仿佛正如送别靳廷离去之时城门处如烟似雾一般的朦胧细雨,我心头怅然一动,不由将目光投远了到窗外去。
此时似乎也正值蜀地雨季,到正是应了那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只不知他是否终能觅到心之良人,与他同剪西窗红烛、共话巴山夜雨呢?转眼到了八月末,秋意已浓,丹桂飘香,也正是秋高草长兽正肥的季节。
正德帝循照惯例,率领京中一众皇子亲贵,北上前往京郊的塞罕坝围场,与内外蒙古的王公一道举行两年一度的狩猎大典。
五个月的身孕已使我显得大腹便便,自然不便随驾。
临行那一夜,他早早的来到了熙韵宫,将我揽在怀中久久不肯放手。
我细细的嗅着他肌肤脉理间熟悉的气息,也不免生出了离情依依。
伸手将他推开,微微皱了眉头,半是认真般言道:虽然臣妾怀有身孕不便随侍,皇上大可以带其他宫中姐妹一同前往,也好有人照料饮食起居。
说罢,突然又记起了什么,抿了嘴微微笑道:再不然说不定又有人献上一个蒙古艳姬,此行也定然不会寂寞。
他微一怔忡,显是想不到我会这般说,尔后,笑意才慢慢浮上,盯牢我片刻,笑道:朕这年纪大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已是力不从心!我听他这番话说得太假,不由坐直了身子,斜睨他一眼道:什么力不从心?之前也不知是谁,夜夜都……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失口,话锋一顿,却已是羞得满面热透,几乎连头都快要抬不起来。
只听他朗声笑开,伸手欲过来揽我,我有些羞恼,几次都躲开了去。
他只能作罢,身子向后靠倒斜倚在松软的锦丝团花福寿枕上,也不再言语,只静静望向我。
终究觉得是自己太过任性,被他宠溺得有些无法无天了,转过身子来看他,却见他眉眼间早已没有的揶揄的笑意,而是深沉而专注,像暗夜的风景,虽教人看不清,却像是包涵了无尽的广邃,浩瀚得如同深海。
我微微愣神,睁大了眼看向他。
在他的面前,我总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在他眼中,总有些深沉的东西,是让我永远永远也看不懂的。
他面色平静,也不再靠近,只依旧是隔了些许的距离望我,月白色的纱帐轻垂在长榻旁,不时被微风卷起翩然的一角,殿中长烛高照,燃燃如炬,他面上似有水光山色一般的滟滟浮光掠过,神色清明不同往昔。
他垂一垂眼睑,将笑意掩起,淡淡道:之前,朕其实一直很盼望能让你有个孩子。
我还是未懂,不解他话中深意。
他顿了一顿,眉宇间竟似有些怆然,只见他依旧低垂着眼眸,仿佛是特意为了要避开我的目光去,声音也低靡了些,只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可能不知道,没有子嗣的嫔妃在皇帝往生之后,大多是晚景凄凉的。
这一语既出,我终是顿悟。
心念纷杂,像是被什么东西煽乱了一样。
面上的笑颜倏忽不见,我不顾一切急急打断他:你不要说,我不想听!什么我和你,在宫中受教多年,我早就知道,对皇帝用这样的称呼会有什么样的罪名。
此时却只是管不了这么多,态度几乎是恶劣。
面色也冷了,紧紧咬着下唇,眼底一点一点凝上了凄寒的霜意。
他却是笑了,眉眼间全是温暖的笑意,探身过来将我拉近怀里,像是抚慰一般的轻拍着我的肩头,在我耳畔低喃:傻丫头,这是置的什么气……他怀抱的温暖铺天盖地的倾覆下来,将我方才的那一点寒意悄悄暖化了去。
我蜷在他怀中,面颊紧紧的贴在他胸口,银灰色的平绸锦缎长衫,光滑且透着他身体的温度,还有沉稳的心跳,声声入耳。
渐渐安下心来,眉心微展,语调低缓:月儿就是不喜欢听皇上说这样的话。
皇上是天命所归,当有神佛庇佑,又怎能……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话音依旧是温醇的,离得我这样近,却又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月儿,朕足足长你二十四年。
朕娶妻生子之时,你却尚未降临这人世;你入宫那年十六,朕方好迈入不惑;而当你韶华正茂,朕却要垂垂老去了。
人之天命,自有定数。
朕只想为你的将来多做考虑,只盼这个孩儿将来能代替朕陪着你……一面听着,我慢慢觉得整个人就在他的话中被抽干了力气,我知道他说的全是事实,甚至曾经也怀疑过,他贪恋我的究竟是什么,是这年轻的身体,还是这鲜嫩的面庞?但随着这相伴的时日愈来愈长久,彼此间贴心的感觉也愈来愈清晰。
时至今日,若真有一天我要永远离开他,心,一定会是很痛很痛的吧!我曾经以为,自己忍痛割舍掉的,不光是靳轩,还有一颗能够爱人的心。
没有心的人,又怎么还会痛呢?可是此时此刻,为了他,我这样的不舍,这样的难过,这样清楚的预计到了自己的心痛。
渐渐的开始喜欢上了看他宠溺的望向我,喜欢伏在他温暖的怀中,喜欢与他携手并肩,漫步在落霞满天的湖畔。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日复一日的服下能够让人成瘾的毒药,我已经戒不了。
这是爱么?还是依恋、景仰、臣服?抑或,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了他掌心的纹路,肌肤间的气息,怀抱的温度,习惯他给予我的温存与缠绵,庇佑与照顾。
没有他,我会不会像一只离开水的鱼,挣扎着活不下去?他的话还在耳边继续:月儿,朕时常在想,如果朕晚生二十年,又或者,是你早出生二十年,朕第一个遇上的女子,会是你吗?他的话间,有迷离的气息,让人思绪缥缈起来。
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这样的小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能同时,夜夜栖芳草。
我不由得庆幸,还好,还好,我和他,并没有隔得那么远。
眼下,今日,甚至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我们依旧是能够相守在一起的。
这样想着,心神也沉定下来。
我缓缓从他怀中直起身,面上带着明澈的笑意,伸出一只手去,用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不让他再把话说完。
尔后,温柔而坚定的望向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清晰说与他知:皇上,这个孩儿他终有一日会长大成人,会离开我自建府邸,或是嫁于他人。
所以,只有您能够永远陪伴我。
月儿最怕的便是寂寞,有生之年的每一日,都想要皇上陪在月儿身边。
他的眼中满是知悉的笑意,望向我,像秋日明净天空中和煦照耀的暖阳。
他伸手捉开我的食指,却故作为难的皱了皱眉头,轻道:可是,明日朕便要离宫远行,这一去,便是十五日。
敞开的朱漆长窗外,夜色那般的深沉,像是被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染就。
新月如钩,明亮而安详的嵌在那一片墨色里,泻下淡淡皎白光华。
我望一眼那极皎洁的弯月,款款对他道:十五日之后,这窗外的月也要圆了。
月圆之时,皇上定能回到月儿身边,到那时,我俩便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我的这一番话说得专注而认真,他的神情亦是动容的,伸手将我紧紧揽至怀中,把他的话语裹在绵密如雨般落下的亲吻里:好,朕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