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元四十二年。
接续春夏的旱涝连灾,本应是秋收的时期,各地却出现了严重的秋荒颗粒无收,再加上前几年的缠绵战事导致国库空虚,开仓赈粮也无法维持长久。
一时之间,鸿雁于飞,哀鸣嗷嗷,满目的凄凉……流离失所的难民纷纷涌入殷都,到处都能看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游民沿街乞讨,甚至是卖儿卖女只求一饱,这样的情形使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皇上自深夏以来一直龙体违和,朝廷内部争乱不止,百姓生计堪忧、民怨鼎沸,在这样的严峻局面之下,病情未见起色却反而更加恶化,终至缠绵病榻。
按照惯例太子监国,在皇后及多数大臣的支持下,清樊终于开始了他短暂的政治生涯,至此朝廷权分三家:皇后,丞相,连文王。
太子主持大局,号召官商捐献银粮,并推行俭以治家,然收效甚微。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积重已深,朝中权利倾轧不歇,哪里顾得上黎民百姓之苦忧?十月,我回到连府。
自太子监国以来,连府门庭若市,送礼攀关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家里的门槛。
连夫人不胜其扰,搬至祠堂边的佛堂静心清休,她从大哥去后身子便一直不见好,神情中总带着些许的郁郁寡欢,整个人也清减了不少。
这日,我陪着她在后园散步。
秋色萧条,万树凋零落叶拂地,满园的凄清,我见她神色忧郁眉头不展,怕是触景伤怀,便柔声劝道:娘,再走一会便回去罢,您身子不好更要多加休息才是。
连夫人摇了摇头,淡淡地叹了口气:我整天闷在屋子里,更觉得心慌了,还是外头自在点。
我见她如此坚持便只好作罢,拿了应儿手里的织锦罗素色披风,轻轻地为她披上:这风寒凉,别冻着了。
连夫人轻握着我的手,含笑凝望,眼眸里一片温暖:云儿,幸好还有你在,要不然娘该多寂寞啊!你大哥撇下我和你爹这两把老骨头,先行而去,走得未免太匆忙了!娘,您这样心心念着,大哥的心里也怕会不好受,他是一心希望您和爹安乐康平啊。
是啊……我和连夫人慢慢走到了湖边驻足观赏。
湖面飘满了黄灿灿的落叶,在秋阳的映照下,更是波光潋滟,她凝视着湖面沉思良久,我亦沉默相陪。
云儿。
她突然出声,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过几日把旭儿接回来吧!吖…?我有些意外,怎么了?我不放心。
她淡淡地说完,便带着侍女径自转身离去。
不放心?不放心谁?……我呆立在原地,连夫人是感觉到什么了吗?这时,风势突然转大,沙土四扬,原来晴朗的天空也突兀地阴沉了下来,压得人心里惴惴的,风雨欲来。
哎?怎么回事啊!又不是夏季,怎么这么快就变天了?应儿一边在旁边咕哝着,一边拉着我的手往屋子的方向跑去。
变天了……要变天了!!我的心蓦地缩紧。
回到前厅,连老爷刚见完了宾客,看上去有些疲乏。
我忙迎了上去,有些担心地道:爹,怎么样?累吗?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沏了杯热茶。
还好。
连老爷摆了摆手,接过茶盏笑道:你娘今天精神怎么样?我这会儿忙着都还没见到她呢。
恩,我刚才陪着她在园子里走了走。
对了,爹,娘叫我把旭儿接回来住,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您看呢?我询问地望着他。
也好,现在时局这么乱,也难保……这样我也安心些,你过几天去宫里一趟吧,和你姨母好好说说,我想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连老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
那女儿先告退了。
我笑着正打算转身离去。
云儿,你可想好了?连老爷却突然叫住了我,一脸的严肃。
我有些不明所以,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说孔言的事。
恩。
我微红着脸点了点头,抬眸却发现了连老爷一脸沉重的表情,夹杂着一抹隐隐的怅惘。
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略带不安地问道:您…不同意吗?还是有什么不妥?唉,罢了…这也是缘分,你去吧!连老爷长叹了一声,摇头走进了内室。
今天这是怎么了?爹和娘怎么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难道有什么事不能说吗?我疑惑望着连老爷的身影,暗自思忖。
几日后,我进宫谒见皇后。
宫内一如往常的平静,仍是朱墙高楼,雕梁玉砌,庄严不可侵犯,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可于我看来,却多了几分强自掩盖的气息。
在太监的指引下,我来到了皇后居住的凤阳宫,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我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哟,是御清王妃,真是好久都没见到您了!可不巧,皇后娘娘现正与大人们商议国事,请您在外厅稍候片刻。
随侍在皇后身边的小太监,一见是我,忙恭谨地福身笑道。
好的,那有劳公公待会再帮我传话了。
我笑着点头,随他走进了厅内。
宫女们很快就奉上了茶水和点心,我拿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小口,然后站起身打量着空阔而又华丽的大厅。
皇后素来喜好明艳的色彩,所以大厅内的布置相当富丽繁华,到处都悬挂着层层叠叠垂泻而下的绸幔,艳丽的紫罗兰底色绣着蔓蔓缠绕的粉色藤花,繁复而又精美。
我轻抚着柔润的绸锦,不禁暗暗赞叹。
突然,内屋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叱喝,吓了我一跳!我不由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
林大人,你这是在包庇二皇子吗?!是皇后的声音,看来气得不清。
二皇子?!我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丝绸。
微臣…不敢,只是微臣觉得…还是应该再仔细调查一番才好……好了!皇后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现在都已经证据确凿了,还要调查什么?!林大人,你可要清楚自己的立场啊!微臣…微臣不敢…这时,有几个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我一脸凝重地呆站在那里,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尴尬地笑了笑,我转身走回座位:这匹绸子太漂亮了,我都不禁看呆了!是呢,娘娘最喜欢这批绸缎了,特地叫人从江南的织造处运回宫里。
宫女似恍然大悟,笑着回答。
是吗?那我待会可得和姨母好好磨磨,也送我一匹呢!我掩唇笑道,心里却寻思着刚才的对话。
是在说清寻吗?皇后找到了什么证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疑问搅得我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焦躁地看着门帘,真想过去听个明白,可碍于那几个宫女也在场,只好暗自焦急。
内厅再没有大声的呵斥传出,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絮絮低语,过了许久,门帘内侧传出了太监尖细的叫声:恭送各位大人!里面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好几个官员,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什么,想来是达成了某种一致。
粗略打量了一番,都是几个熟面孔:当朝丞相、正审司监、京军都统…心里的惊异与不安越扩越大,皇后想干什么?!那几位大人见到我候在外面,都一一行礼,我亦微笑颌首。
这时,从内厅走出一个略微伛偻的熟悉身影,是爹!!看得出他心情十分的沉重,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迟缓,好象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象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朝门口走去。
爹!我急促地低声叫住了他。
他一见是我,有些楞住了,然后马上端正了脸色,恭身垂首道:参见御清王妃!我怔住,呆了片刻才颌首道:太傅大人。
爹虽然御封至王侯,在朝中仍官拜一品,虽是虚职,好在隆宠于身。
他侧身而过低声道:事已至此!我一惊,抬眸对上了他无奈而坚决的视线,事在必行!?爹点头转身离去,我却觉得四肢虚软,恐惧又担忧。
是云儿在外面吗?进来让姨母好好瞧瞧!皇后欣悦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却如金铁般犀利,决然而又果断。
我慢慢地掀了门帘,转身迎上了皇后那张无懈可击的雍容笑靥: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