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若的眼睛猛地眼大,格格!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直想晕过去。
不敢转头,不敢说话,不敢动弹,这是梦!这是梦!毅然闭上眼睛,身子向后一躺,躺在一双壮实的手臂上,崩地一声跳了起来,啊!不是梦!一个带着热气的呼吸扑到她耳边:褒儿,亲爱的少奶奶,你怎么不回头?……褒若咬定牙齿,失策啊,今天不该单身行动,她的脑子急速转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脱困的办法。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细嫩的脖子,来回抚挲,你在想什么?这么久不见相公,怎么不惊喜一下?唉呀,哈哈哈!是你啊,哈哈哈!真不巧……不……真巧啊!主仆都一个德性。
她干笑着,慢慢像僵尸一般格格地转过身来,睁大的眼睛明显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与懊恼,脸上却笑得比花痴还灿烂:原来是相公啊,哈哈哈,我说呢,今天一出门就被乌鸦拉了一泡屎,就知道今天没好事……不对……今天有好事,哈哈哈!哈哈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出门了!行啊,小丫头一年多不见有长进啊!那天晚上把房间把守得挺严密啊!那个站在门口把守的人是谁?你是谁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他啦,哈哈,他就是,哈哈!所以就是他啦!褒若想方设法拖时间,为什么下人们听到她不同一般的笑声,还不进来?这还真不能怪下人,谁让这位姑娘贵为郡主的小姐经常性地发生这种声音,他们习以为常,要是褒若这么久没出声,他们倒要来看看小姐是不是睡着了,有没有着凉。
房间一时静了下来,他默不作声,沉默了一会,道:他是谁?!语气不善,褒若不敢再打哈哈,正要说,突然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对呀,为什么要怕他?极快地忽略心中的痛意:他呀,他是我的哥哥,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我有事在身,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或者说是来不及知道。
当然,你忙啊,忙的事情多了,明海楼的,明家的,还有凤尾楼的。
褒若讥讽道,仍是不想回头,手一停地张开,握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道:我是忙于公事,你不了解吗?关那凤尾楼什么事?他倏地转身直视厚载,这个她曾经的夫君,到了如今,还是这么死不认帐:十万买琴娘,明公子!褒若看着他,一年多不见,他越发俊朗,眼睛多了一抹狠厉之色,用弯弯的笑眼掩饰住了,嘴角撇着,似是在笑,可是褒若知道,这个人,已经比从前更狠辣了。
厚载同样也在看着她,她眉目长得更清秀了,行动虽不规矩,但却更迷人了几分,有一种青春的顽皮色彩从她脸上的红晕中不甘寂寞地冲透出来,眼睛扑扇间,倔强不羁的生命色彩源源不断地显现出来,她,更美了!分别前的小丫头已经成了一个迷倒众人的美丽少女,只是一年多的时间啊,从前总是透着爱娇眼神的眼睛此刻却微微眯着,再也没有亲昵任性,充满一种不信任的猜疑,看他像是看着一个让人烦恼的人。
那件事,你听谁说的?他在家中封锁了消息,家中的下人是不可能向她透露这个消息的,而且,微含那晚是临时通知,更没有泄露的可能。
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褒若微微冷笑了,最初的恐慌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当初的心寒:我们已经不再有关系,我的一切与你无关。
厚载皱着眉,也冷笑开来:你说休就休?这么容易放你离开,我的面子往哪放?面子!你的面子当然是重要的!你们明家的面子当然是重要的!不重要的是我的人!我必须遵守你们家那可笑的规定,我必须在你和别的女人勾搭时,为了你们的面子,忍气吞声!褒若蓦地大声笑了起来,厚载按住她的手:好了,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不想,我不想再说!褒若恨恨盯着他的手:把你的手拿开,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我已经在李国,不会再回中汉!褒儿,你究竟是怎么了?是因为我十万两买下微含吗?可是我和她什么也没有做,那只是帮助一个不想堕风尘的女子!我和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瓜葛,你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家出走,实在不明智。
厚载有些恼火,按着性子解释。
褒若冷眼看着他,你怎么能要求一个古人明白你心里真正的意思呢?他和你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呀!任何一个男人,听了她和厚载的事,都会站在厚载那边,赞扬他,或是批评他,说他情深意重,说他宠妻过度,就算是凌王,褒若心里很明白,就算是现在宠她宠到天上去的爹也会称赞厚载情深意重,并且委婉劝她不要任性。
她悠悠地笑了:是啊,你当然和她没有肌肤之亲,你只是对她有好感,觉得像她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又是这么多才多艺,被人玷污了可惜,所以,你便天天去听她弹琴,抛下家中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她的凤尾楼,夜夜一首‘长相知’,做一对知音,做一对心灵上的伴侣,至于家中的妻子,只要你给她吃的,给她穿的,只要不是彻夜不归,就算是很对得起她了,是不是?别人看起来,你对妻子情深意重,在她看来,你们心灵是紧贴在一起的,皆大欢喜啊!他和微含的这一套叫什么?第三情感。
界乎于爱情与友情之间的一种暧昧情感,后退一步即友情,前进一步就是爱情。
这种自以为圣洁高雅,并为此沾沾自喜,他们觉得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没有任何失礼之处,两个人纯粹是精神上的交流,所以,他们是无罪的,错的是你们,你们这群不理解他们高尚情感的俗人,是你们这些拿世俗的,肤浅的道德观念来衡量我们的俗人。
可惜——褒若笑得很飘忽,男女之间交流太深,什么事都难说,这种所谓的第三情感,就像一种不定时炸弹,随时都可以爆炸,或是是红粉爱上英雄,或者是英雄爱上红粉,两人之间的高雅感情时刻可能演变成低俗的婚外情。
微含更是老太君一手指定的妆的人选,这个炸弹从一开始就是一颗点燃了的炸弹。
你和微含要玩什么游戏,随你便,但是我不感兴趣,而且我的心很小,我不希望将来有一天,你在外面纳了一房外室,而我却一无所知,由得你继续扮着深情的角色!我褒若年青,有钱,我为什么要受这个气?当初要不是你死缠滥打地缠上我,告诉你,我是决不会选你的!你不就是有钱有权吗?可惜,你没贞操!褒若头脑此刻异常清醒,句句如咬,既然要说就说个明白,两个人纠缠下去,没有什么好结果,徒坏了她的心情。
厚载冷冷道:这么说,我对你的呵护,你都当作没有看到?呵护?对,我还要谢谢你呢!谢谢你的呵护,老实说,我有一阵子确实是很快乐的,打从心里发出来的快乐,人家对最宠爱的小吧儿狗也不过如此了,给最好的吃食,给最好的狗窝,闲来抱在怀里,叫两声‘亲亲宝贝’!可惜我不是狗,怎么肯让你把我当狗养着?既然你无视我,那就让你无视到底,你不就是嫌我先休了你,让你掉份吗?行,现在你就给我一封休书,我们到大街上去,或是当着我现在的长辈的面也行,你把那休书摔到我脸上,大吼一声‘我从此休了你!’不就什么面子都找回来了?我无视你?你摸着你的良心再说一句?我无视你?多少名门淑媛上门赶着要当我明厚载的妻子,我全不要,我只选了你!大礼时的盛况你是亲见的,我对你如何,人人都看得见的,这个叫做无视?迎娶你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全都没看见?我把你当狗养着,谁家的狗像你一样,整天在明家指手划脚?施舍!你这个叫做施舍!你觉得用大礼把我迎到你们明家,是给足了我们奚家的面子,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和你同等的地位上对待过?连一个管家都知道,一根百年人参要经过你明厚载的点头才能拿!不错,你对我好,冷时穿衣,热时调冰,可是你什么时候理解过我!你们家老太君对我的态度你没有看见?你可曾为我说过一句话?你明知她要你纳微含为妾,却没有站出来澄清,你和她每夜在凤尾楼喝茶听曲,当我不知道?用十万两买下她,美其名曰‘帮助’!你敢说你在心里,对她真没有一丝想法?你敢说你从没有,要是家中可以并立两美,人生之大快也?褒若一字一句地揭当初的伤疤,其实也算不上伤疤,她对他爱得并不是太深,毕竟,她对他防备在先。
厚载无话可说。
对微含确实像褒若所说,有着一种既怜惜又喜爱的情感,她多才多艺,美丽大方又明理,是世间男人梦想中的女神,他不能说对她真没有想法,由于对褒若有着承诺,也一直把这种情感控制在他自以为合理的范围,十万两,他认为她值这个价,真实以私心来说,他买下她,虽没有要她,但是内心深处确实也希望她不要被别的男人染指,只为他一个人守贞洁,也许他一生也不会碰她,但是却可以在夜深人静时,意淫一番。
客观上来说,并不是只有他会这么想,是男人都会这样想。
只不过有的人当机立断,马上把美人娶回家当妾,有的人碍于家中母老虎,只得远远地看一眼,但是,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都希望自己能拥有许多的美女,或者,许多的姜女死心塌地地爱着他。
褒若坐下来,看着立柜上黑漆描花的图案,幽幽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在这个时代……在如今这个世道上已经极难见,男人有了钱,娶妾那是天经地义,要是妻子知趣,主动为丈夫先纳妾,那更是上佳,精明如娘亲那样的人,不也一样默默容许丈夫纳妾?要不是婆家实在太过分,常佳现在还在那个府里过着三妻四妾的生活,她还没有见过哪个男人有钱不娶妾的,可是我不一样,我心眼太小,我容不下一粒沙子,如果我和你回去,将来,不要说你和微含,就是你和别的女子有什么瓜葛,我都会大闹一场,何苦来?不如彼此走来吧,怎么样?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委屈,都埋藏在心里,一旦到合适时候,就悄悄发芽,最后萌发成一棵绝望的大树。
老太君无数次为难她,她都盼望着他能够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可是他没有。
微含主动贴上他,她也希望他严厉拒绝,可是他也没有,反而还和她越走越近,她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放过真心的男人,厚载嘴角斜斜一撇:你以为呢?褒若不再看他。
厚载心里既窝火又有些狼狈,这样一个女人放在身边,实在有些伤男人的自尊,可是要他放手……做梦!他一把掐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
不放手?不放手也行,我现在的身份,你以为你强迫得了我?褒若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恭敬的声音:世子殿下!我哥哥来了。
褒若一手打开他的箝制。
厚载放开她的手,打开了房门,肃旷路过此处,见梁国夫人府大门开了一丝,便顺口问了一句,得知褒若在家,便进来了,一路来到褒若房门,门突然一开,里面走出一个男人,刚正方毅的脸,一双浓眉下目如朗星,惊怒之下,唰地一声长剑出鞘: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哥,放开他吧,他不过是从前我在中汉国的故人。
一个故人为何在你的闺房?肃旷不信,剑毫不放松。
厚载看着脖子上的剑,笑道:世子殿下何不放下剑来,也许我们还能论上亲呢。
哥哥,放开他,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要回王府!褒若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方才的愤怒在见到肃旷的那一瞬间变成了伤心。
你竟敢让她伤心?肃旷更加怒火冲天,长剑微一用力便把厚载的脖子挑出一丝血痕,厚载巧妙地身子一晃,徒手夹住他的剑:在下有话要说。
不管你想说什么,伤了我王府的人,先把手留下!肃旷目光肃杀,长剑斜拉,厚载两手轻推,把剑锋推离半尺,肃旷咦了一声:武艺倒是不错。
厚载不愿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舅子多有冲突,蓦地叫了一声:大舅子,我是你妹夫!长剑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硬生生地止在半空中。
肃旷回身看褒若,褒若眼含泪水,摇着头道:如果你还算我兄长,就带我回王府,这个人我片刻也不想再看到!厚载严厉地道:你不想见我便能解决一切吗?肃旷见两人情势非同一般,他素来知道这个妹妹对婚姻一事全不放在心上,早就有些奇怪,现在看这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道:这事,你们是现在就说个明白呢,还是随我去见父王?不,我看还是随我去见父王吧,这事我作不了主。
褒若撇过头,将一颗泪珠舔了进去,苦涩的味道在心里弥漫开来:本来我已经很快乐了,你来又是何苦。
肃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用剑指着厚载道:我不管你们从前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不想见你,你走!明日你自己来凌王府说清事情。
马上给我离开。
厚载看着褒若,柔声道:有些事,不是离开就能当作没发生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褒儿,你该明白的。
又回头对肃旷朗笑道:世子武艺令人叹服,不过方才那一招使的力有些岔了,要是这样——他将刚才肃旷使过的一招招数原样使出演练了一遍道:这招要是能再狠辣些就好了!说罢,他长剑状如无意般脱手而去,咻地一声,剑如电光,直刺入一根墙梁不住颤抖,发出一种空空的低吟声,嗡嗡嗡的余音显示出用剑之人劲道不凡,一拱手,深深看了褒若一眼,走出了梁国府。
肃旷面上闪过一丝惊佩,随既平静下来,看了褒若一眼道:走,随我回去。
褒若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我自己会回去。
胡闹,你还想再和哪个陌生男人再这样见面一次?一个郡主,不在王府好好呆着,天天往外跑,成个什么样子!肃旷不说话便让人胆寒三分,此刻带着怒火更是让人不敢违抗,褒若不再说,肃旷带着她来到府外,下人已经牵了两匹马在门口侯着,正要上自己的马,肃旷突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推到自己的马前,褒若怒道:干什么!肃旷并不说话,双手如铁,半推半搡就把褒若搡上了马车,一拍鞍鞯,飞身而上,马便在繁华大街上飞驰起来,褒若叫道:慢些,慢些!你没看到大街上这么多人,啊,小心!前面横刺里跑出来一个小孩,褒若惊叫一声,肃旷不慌不忙,腿一夹,丝缰一提,马与他配合有素,从那个小孩头上飞身而过,褒若怒道:慢点骑,就算你骑术好,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肃旷怒吼了一声:闭嘴!差点没把褒若耳膜震破,当下只得乖乖当个哑巴,任他快马加鞭回到王府,一下马,她便飞跑,肃旷伸手拉住她:到这边来。
花园的空旷处,肃旷沉着脸看着褒若,褒若回以无辜眼神,你来我往沉默了好半晌,肃旷才道:你还不想说么?褒若见识到他的强硬,知道再和他装糊涂讨不了好,可是要她说,她却实在不想提前事,低头道:你问我娘去吧。
没出息的家伙。
肃旷坐在栏杆上,想了一会道:我十岁随军出征,是我自己要求的。
褒若惊讶地盯着他,这是第一次听他说到他的事。
他一只膝盖支立在身前,头向后仰,是一种极不驯的坐法,道:我从小生活就不安定,母亲早亡,父王被皇祖的宠妃陷害,又为了大局,把当今皇上做的一些事自愿揽到身上,皇祖受人蒙敝,要治他罪,当时,监狱里是由那个宠妃的心腹把持,只要进去,用不了多久,便会离奇死亡,事发前父王得到了消息被逼遁走他国,我则马上被当今皇上收养保护,十岁上,我便自己要求出征,随军历练,看多了人的生死,也见过有的人被砍断了腰,躺在血泊中,挣扎嚎叫许久才死。
他没有告诉她,这个人正是自己的杰作,是敌方的一个间谍,潜入军中,把一整支队伍几乎陷于死地:我也受过重伤,有一次一只箭深深扎进我的心窝,只剩半支箭翎在外,军医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怕一拔出来当场便要送命,可是,不拔出来,我也得死,最后,是我自己把那箭拔出来的。
那血喷得如血雨,他也几乎当场断了气,他的求生欲望极强,再加上军医们死马当作活马医,才把他抢救了过来。
那箭如果不拔,我可以多喘息几口气,最终也是个死。
拔出那箭,我也许当场就死,也许死不了,你说,该选哪种呢?褒若不答,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自然是选后一种,可是有多少人能当机立断地选择正确的路?长痛不如短痛。
她喃喃道,肃旷表达的意思她明白。
我的从前你已经知道了,现在该把你的从前说一说了。
带着命令的口气,毫不容置地道:你想躲到什么时候?褒若咬咬牙,慧娘和常佳虽说过她是奚闰名义上的女儿,不过为了她的将来,并没有说她嫁过人。
那年我十四,有一天晚上,他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误闯我的闺房,并且不知怎么的就塞给我一颗珠子说是定情物,要娶我。
褒若语气平淡,刻板地重复当年的事。
肃旷看着她,这个妹妹素来可爱,男人会看上也不奇怪,也不说话,静静地听下去。
我嫁给了他,可是新婚不几天,他便与一个琴娘打得火热,而且,那家的老太君说我既然不能服侍夫君,就当为他纳妾,代替自己服侍他,我不肯,又见他与那个琴娘似乎确有情意,后来便寻了个机会跑出来了,可是我是留了休书的,从此再无瓜葛。
褒若忙澄清道,生怕这个兄长一时道德感作祟,把她送到中汉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