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3-30 08:36:04

开门,接客!姑娘们,把灯点起来!把门敞开来!把脸蛋露出来!这天姿国色的,别藏起来啊!三百六五天,天天不变的吆喝,园子里的姑娘居然还能笑出声来!呵,我自己也笑,三百六五天,天天这一句,竟然也能每天变着法子叫唤,想来我大概的确是干这行的料。

笑完,随手抓一个行人:大爷,这么急着走干嘛?进来坐坐阿!咱朱翠园的姑娘可是出了名的如花似玉……话未说完,身子已经贴了上去,右手扯着他的衣袖,在他耳朵边吹口气:大爷——走开!那人浑身一震,猛地推了我一把。

假正经,刚才不都有反应了,我哪是那么好打发的。

装模做样的摇晃一下,娇声道:公子,您第一次来吧,甭害羞阿!双手不依不饶,继续纠缠他。

滚!他动气,手上加了力,使劲向我推来。

内力!这人是江湖人!我有点错讹,赶在这力道扑过来之前倒地:杀人啦!哎呦!杀人啦!这光天化日还有王法吗?我双手猛捶地,号啕大哭。

奇怪,怎么会有江湖人,这里只是个小镇,从没见哪门哪派有兴趣来占个地盘,这人的武功不弱,怎么会到这里?眼珠一阵乱转,看四周的人都围过来,一付看好戏的嘴脸。

当然,顺便也帮我把人给堵住了。

你,你,你不要乱说话!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在瞪我,巴不得在我身上刺出个透明窟窿来!我哪里乱说了!人人都看到你打我,打了一下不够还两下!我怎么说也是个女儿家,再给你打一次不就见阎王了!我继续我的抽抽噎噎,有一搭没一搭的哭着:这儿摆明了就是烟花巷,大爷来这儿不就是找姑娘!我开门做生意,招呼一下客人还错了!我哪有打你,我只不过推你一下!他大声叫,随后发现上当,脸色铁青。

周围嘘声一片,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打女人,啧啧!我继续哭我的,眼睛在手指缝里飞快的打量这个人——蓝衣,棉布,飞鹰!傲鹰山庄!傲鹰山庄!!!怎么可能?‘他’想干什么?杀我?在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的手指,紧紧地扣住衣袖,他瞪着我,一眨不眨。

银针已在指缝,冷汗密密得爬上后背,动手?他却先动,手一扬,银光一闪!这一闪,彻底平息我的疑虑。

他的武功,绝杀不了我,而那道银光,不过是锭元宝。

暗地里,我深深嘘气,傲鹰山庄,真正是我的梦魇,不过一个普通人,竟也能把我吓成这样!惊吓过后,居然朗朗笑出声来,摆张谄媚的脸,声音可以挤出蜜来:多谢大爷赏赐,多谢大爷赏赐,大爷记得下回一定再来啊!园子里的姑娘都大声笑出来,齐齐挥动手绢娇声叫:一定再来阿,大爷,可别忘了!哈哈,摔一跤就赚二十两,这么好的生意哪里去找!再来阿再来,千万要再来!整个园子的人都笑起来,整条街的灯笼都亮起来,花街柳巷,莺歌燕语。

香媚儿的脸,在这一片猩红的灯光里显得格外暗淡。

只要一个夜晚,盛开的花朵就会凋谢,不需要多么惊人的暴风骤雨,不会有多么感人的伤春悲秋,凋谢,就在人人看到的角落。

她死了?我伸出手指,往她鼻下一探。

没死,呵,我真有点可怜她,白白受这一趟苦。

然后,看那个跪在地上发抖的人:六福子,你胆子还真不小!嗯!居然白玩儿我的姑娘,还差点让她见了阎王!他连连磕头:小的知错,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开恩!怎么个开法?我叹口气:六福子,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那些姑娘不抱怨,我就当你们你情我愿,也就罢了。

可现下差点闹出人命,我可只有把你送官了……说着,又叹一声:你什么人不弄,偏要弄她,你看看……别,您可千万别把小的送官,小的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他一边磕头一边看我的脸色,眼珠转得飞快,哪有一点后悔的样子。

看来,他今次是有恃无恐,只等着我松口了。

呵呵,我又怎么好让他失望,把脸色和缓了些,道:那依你说,该怎么着才好?四五十两必定是不够的,不过,我倒真有点好奇,到底这狗奴才能拿出多少来?他吞口唾沫,比了个数。

七十两?我挑了挑眉:六福子,明儿个在家等差爷吧。

说完,就准备起身。

别别别。

他连忙拖住我:一百两,一百两,一百两!一百两?我不置可否,斜眼看着他。

他哭丧着脸:再多可就没有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我做勉为其难状:便宜你了六福子,这么个香喷喷的大美人儿……他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这会儿才有点后悔的模样。

对了,我想想总觉得有点不对,拉住他:六福子,你在哪儿发财?这么多银子?莫不是从老娘这儿偷的?不是不是!他这下慌了,又摆手又摇头:借小的十个胆也不敢阿,是前些日子在张员外开的赌坊里赢的,您要不信我给您看银票!行了,行了,量你也不敢,去吧,前头忙着呢。

我甩甩手,让他下去。

他利索的应声,转身离开。

一低头,看到香媚儿怨毒的目光。

你醒了?我说,在她的床沿边坐下。

你不是人!她轻轻的说,声音显得有些遥远,飘忽不定——夹带着不确定,包裹着不敢相信——然后,忽然大声咆哮:你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我由着她狂吼,由着她捶打,她的指甲不长,却忽然变得硬利,深深的掐进我的肉里,毫不留情地撕扯着。

不是人?我轻声笑起来:怎么,你原本打算我帮你出头?香媚儿,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应该帮你?她抬头,眼睛赤红一片:你不是人!她似乎只能重复这一句,低低的,一遍又一遍,不知道停止,像在念咒语,生生的要将我咒死。

我站起身,扬手给她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干净利落。

香媚儿!你有本事就杀了我这个不是人的,别给我装疯卖傻!她的脸被我打偏过去,发丝都飘扬起来,苍白的脸泛起鲜红的五指印。

她不再咒骂,不再开口,就这么呆呆得坐着,连头都不曾转回来。

多么像,多么像以前的白裳!‘她’也是这么傻傻的坐着,不声不响,然后,就疯了。

可惜,我已经不再是八年前的我,而她,断没有白裳那个福分了!香媚儿,我不明白,你早就不是处子了,卖一次和卖两次,有什么区别?她依旧不搭理我,我继续往下:或者,你在等那个买你初夜的公子?她终于动了一下,细微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他姓李,单名一个威字,家里排行第三,是不是?……你知道他今夜在哪里?她终于回过头,冷冷得望着我。

他在红云轩,就在街对面,兰嬷嬷开的。

今晚上陪他的,也是那儿的清倌。

身价和你一样,五百两!她腾的从床上站起来,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不可能!她说:你骗我,你又骗我!上次你说什么左边的酒杯没下药,根本都是假的,两杯都有药!春醒姐也根本不在门外边!你又想骗我!我打断她:这次是真的!然后一把把她拖到门外:你可以现在就过去问兰嬷嬷,李威李三公子在不在!去啊,去啊!她却牢牢地抓住门框,怎么也不肯放手。

你不敢?你早就知道他只不过是骗你的?香媚儿,你倒不是很蠢。

她只是紧紧靠着门边,身子一点点滑下去,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我不是人?香媚儿,你又好到哪里?我的唇像一把张满的弓,射出一支支沾满毒液的箭:你不能被人糟蹋,春醒就活该被人糟蹋了?凭什么我要帮你?你爹把你卖给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倒说说,你哪一点比春醒娇贵了?你哪一点值得我赶走六福子?说啊!说啊!眼前的人,似乎并不是香媚儿,却是白裳,日日诅咒着我的白裳,夜夜折磨着我的白裳,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站在我的面前……你恨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弓张得太满,铉却已经断去,剩下的毒液沿着我的手臂流淌:我就活该,要为你牺牲?就因为你貌美如花?就因为你出身清白?就因为你教过我武功?还是因为,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玩偶,随时,都应该为主人牺牲……手指,忽然感到一片冰凉——彻骨的冷。

我闭眼,平复自己的呼吸:香媚儿,我要是放过你,我这儿的生意就没法继续下去,人人都要我可怜,人人都要我放过她,谁放过我?她当然不能回答,只是沉默,一味的沉默。

我会找人来看着你,明天你就给我接客去。

别跟我玩什么三贞九烈,你现在是娼妓,认命点。

离开香媚儿的房间,夜色都已经黯了。

五福和四喜在看着她,我不需要担心再出人命。

可是——我没有睡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