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个声音,从黯淡的夜色里穿出来,像雨点打在绿叶上般,清透干净。
定睛一看,发现是他——春醒捡回来的男人。
有人在这里吗?他再度开口,双手慢慢向前摸索着,向我靠近。
我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低了,看着他有点狼狈得走过来。
他一手微微高举,一手略略下垂,漂亮的双眉轻轻皱起,似乎对周围的寂静无声很不满意。
夜色深浓如墨,似上好的黑色天鹅绒,闪出神秘的微光。
低垂的叶片流出墨绿的光华,在我眼前静静颤动——他的手指,穿过细小的枝桠,触上摇曳的绿叶,叶,轻轻摇落。
温暖的指腹触动我冰凉的脸颊。
……姑,姑娘……他几乎整个人都要跳起来,触电一样倒退好几步。
白皙的脸上布满漂亮的红晕,任多么深厚的夜色都没法子掩盖。
对不住,对不住!他手足无措,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我,我……我什么?朝他走近几步,我继续欣赏他变化不停的脸色。
这人真是稀世奇珍,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心里想些什么却都写在脸上,一个字都不落下,真是有趣。
他的红晕一下子散开了,换上不怎么赏心悦目的咬牙切齿:怎么是你?声音恨恨的,牙齿闪着白光,好像想扑上来咬我一口。
我扬眉,拒绝回答他这种蠢问题。
说话!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我看不到你在干什么!他的模样,好像很着急。
着急什么呢?他想看到什么吗?来不及想清楚,来不及多思索,我的手,已经轻轻放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睫毛很长,扫过我的掌心,微微得痒。
有没有看到,我的手?他哼了一声,语气很差:你一定要反复提醒我是个瞎子吗?然后很粗鲁的,猛扯我的手臂。
放开。
他说。
我让他如愿,离开他的眼。
在他舒一口气的时候,拉他的手,靠近我的眼——一寸之遥。
我听到他抽气的声音,带着不满,带着惊奇,还有被压抑的慌张,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如溪流低缓,带着久违的一点温柔,慢慢告诉他:我看见,你的手。
不需要眼睛,不需要触觉,温度穿越薄薄的空气,染上我紧闭的眼睑,在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勾勒着它的线条。
他的手稍稍合拢,似乎想缩回去,但又犹豫着,指关节有些僵硬,透露着主人尴尬的心思。
夜风如诉,低吟浅唱。
暗夜如织,密密沉沉。
我的心,好像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再魅惑的夜,也会随旭日的升起而消散,而我的夜,只是一睁眼,就已经逝去……放下自己的手,退开三步。
他手臂的温度,迅速在指尖散去。
你怎么在外面?我问,他却还是呆呆的,没有说话。
该不是不知道怎么回房间?我冷冷得嘲讽:也对,你要是回得去才奇怪。
谁说我不知道!他有点清醒过来,马上跳脚:我只不过出来逛逛,不行吗?行,当然行。
他虽然瘦弱了点,不过一个晚上露宿花园也死不了。
我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他在背后喊,声音不大,却颤抖。
他是不是,很慌张?我回身,看他,立住,开口:向前五步。
他没有犹豫,跨开步子,走得有些踉跄。
左转,回廊。
台阶,三步。
他皱了眉头,左手开始摸索身边的扶干,却一个空。
这段台阶没有栏杆,也没有把手,因为没有人有需要,普通人眼里最普通的路,在他却是个难题。
我不上前,不扶助,在离他三步的位置看着他。
他没有继续摸索,握了握拳,迈出左脚——稳稳落地。
他原本空茫的双眼又泛出了夺目的光彩,在一片暗沉的夜色里,像摇曳的夜来香。
我的嘴角,在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绽开一朵微笑。
他走在前面,不很快,倒也不慢。
我跟在后面,依着他的脚步。
月光真如流水般倾泻,洒在眼前的庭院上,青石地板澄静通透,宛若一汪安宁的池水。
柳树摆动,倒映在地板上,似水底起舞的珊瑚,草叶迎风倾倒,似水下嬉戏的鱼儿。
我和他的影,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色,有点模糊,带点晕圈,在某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交汇……他踏进房门,扶上桌角。
轻轻扬手,我为他关上了门。
一开始就发现,他对我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不是春醒,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人,我早想把他送走,但总是一次又一次忘了询问他的姓名。
我想我其实并不愿意他走……为什么不想他走?或者我对他动了心?我还懂得动心?双手慢慢交握,垂在身前。
心在胸口跳着,带着温度。
如果留着他,我会怎样变化?是不是能得到普通的生活?是不是可以忘掉满手的血污?是不是可以像以前一样,自在得微笑?……无法控制的,轻轻叹气,我想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开始变化,已经开始犹豫,那么——我就必须尽快把他送走。
是的,要尽快。
转过身,移动脚步,我打算到春醒房里去。
春醒与他相处的时间很多,想来是清楚如何送他回去,或者让人到那家去报信?然而推开春醒的房门,却没有人!这么夜了,她去了哪里?春醒会武功,这个小镇上的混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从来都不是晚归的人,况且每日的清晨她都要等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忽然心一凉,想到黄昏时候在门口遇到傲鹰山庄的人,我实在太过大意了,即使那人不是来杀我的,但他终究是傲鹰山庄的人,没事怎么会瞎窜到这花街柳巷?我整个人都冷下来,如果,如果那两个人也到了!几乎是冲到门口,拉门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喘气!捏着门把,我大口得呼吸。
王京,王京,你得冷静。
我闭上眼对自己说,几个深呼吸,我终于站稳了身子,混乱的头脑也冷却下来。
他们一个是武林盟主,一个是一庄之主,怎么可能会随便出来?不要自己吓自己。
也许,只是小事,只是小事……我拉门,吱呀的声音在深夜里分外清楚,京,一个声音,细微只如虫鸣。
让人无法辨别方向,低低唤我的名。
急忙四下搜索着,但夜色实在太暗,甚至看不见三步以外的东西,京,有个人影在暗处立起来,摇摇欲坠。
春醒!仓皇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我走过去,稳稳得扶住了她。
京……她似乎无意识得重复着这个音节,两眼却没有看着我的方向。
她的脸,再不见往日温柔的光华,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
她的身体冰凉,细细的颤抖着,仿佛只要失了我的扶助就会倒下,才刚刚稳住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她这样伤心,只有那个人……三年了,整整三年,我所作的一切,还是没能把她的痛苦减少,终究,还是瞒不住她吗?那我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意义?还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然后一直错到现在?我的问题,好像总是没有答案,只能看黑夜不动,等时间给我答案。
春醒还是靠着我,一动不动,她很虚弱,似乎不能走,我不想敢问一切的过程,不知道该怎么走,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只是不想放弃,也许一切的确早已经注定,但不管怎样的注定,起码,我要走下去,看看是怎样的画面!撑着春醒的手,渐渐加了力,不管她现在怎么样的颓唐,总有办法可以让她恢复。
也许需要很久的时间,也许需要很多的精力,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 主意已经打定,我扶着她的腰,转了个身——刚才拉开了门闩一直也没顾得关上——踏了几步,快到门边的台阶,顿时有点为难——该怎么扶春醒上去?也许该先让她坐在地上?皱眉,低头找着合适的地方……这里背光,伸手看不见五指,夜风忽然有些急了,吹冷了我的手臂,就在三步之外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风真是大了,我想着,随意抬了抬头——春醒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整个身体都紧崩起来,风真的大起来,打开的木门没有用石块抵住,小幅度得摇摆着……那个开门的人,向前垮了一步,他很高,很瘦,宽大的袍子被风吹得鼓荡起来,不知道是我带着春醒,还是春醒带着我,急急得退了三步。
他没有加快,连一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稳稳当当的,又跨了一步——玄色的靴子,藏青色的袍子,双手闲散得背在身后,而他的脸,依旧藏在黑暗里。
希夷……春醒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随风消散了。
他迈下最后一个台阶,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脸,被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和六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那不是一张多么俊逸的脸,没有飞扬的眉,没有削薄的唇,如果真要找一个出彩的地方,那便只有他的鼻,高傲挺直,就如他的人,总是挺直着脊梁,不肯弯下一丝一毫。
他微微笑了,右边的嘴角略略上扬,添了一点悠闲,少了几分严正。
我回来了。
他说,还回来作什么?我的口气很冲,冰冷了面色:该不是又被打成残废,求我们收留你吧!春醒倒吸了一口气,偷偷拉我的衣角。
他没有生气,只是黯了颜色,长长得叹了口气:京,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差。
你管得着吗?!我的声音顿时响了好几倍,重重得哼了声。
他不再说话,沉默得看着我。
月亮好像要落了,减了数分皎洁,平添了一点诡异。
他受伤的神色那么明显,那么深重,连他满身傲然的气势都弱了下来。
夜露太重,竟蔓延到我的眼里,沉沉的,随时都要滑落……他急了,匆匆靠近我,却在一步之外停了下来,然后,向我伸出手——他永远都是这样,离我一步之遥,然后伸出手,等我的选择,作决定的人好像永远是我,然而我们的距离,却总是离了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
他说,手仍是伸着,很直,很稳。
春醒的眼眶,早已经红了,松开扶着我的手,推我上前。
我只是稍稍动了动,也许是前进,也许反而退后。
他却已经按耐不住,跨了一步,手掌一翻,握住我的胳膊,然后轻轻一拉——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腰上,右手扣住衣袖,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月亮的光辉已经很淡很淡,清晨将近,正是黑夜最黑的时候。
他的脸,在最黯淡的月光里扭曲,他浑身蜷缩起来,痛苦得发抖,他张大嘴,却喊不出声音,舌头僵硬得曲卷,泛出死亡的黑色。
手上加力,我把银针刺得更深,袖口中的匕首深深埋入他的肩胛。
刀插入皮肉的声音很脆,切开纠缠的肌肉纤维。
然后一转,将血肉都模糊。
放开他!背后一阵惊叫,刀风破空而来。
我着地一滚,狼狈得躲开。
来人再不理会我,把地上的人扶起来,尖声叫:希夷,希夷!他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在木门边响起。
我抬头,看到真正的路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