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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2025-03-30 08:36:17

欲表同心句奴才等恭贺娘娘芳辰,谨祝娘娘福如东海……一大早,我刚起身梳洗毕,面前就黑压压跪了一片宫人,由小黄门庆禧说着祝词。

我笑出来。

看到庆禧居然也在其中,我心底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欢喜。

自从萧绎娶了穆凤栖之后,他就有了借口搬出文思殿正殿,却也并不搬去穆凤栖所住的偏殿,而是另择一处偏殿作为他日常起居之处。

他将庆禧也一并带了过去服侍,但今日是我的生日,庆禧却一清早就来为我祝寿,不由得使我猜测,他难道不用服侍萧绎吗?还是……萧绎默许他来恭贺我的生辰的呢?罢了,罢了!庆禧,再说下去,你就要祝我‘寿比南山’了么?那是四十年后我才用得到的字眼,你今天就给我省省吧!我笑谑,佯作恼怒地瞪了庆禧一眼。

谁知庆禧果然头脑伶俐,顺口就接道:奴才岂敢说那些已经教旁人用老了的词?那岂不是不能体现得出娘娘平日对奴才们的好教导?奴才当然是要说,恭祝娘娘福如东海,芳龄永继!我想不到他居然转得这样快,不禁仰头大笑,挥了挥手道:瞧你这张伶牙利齿的嘴,我算是怕了你了!好罢,既然今日听了这么两句新鲜话,我也不能不好好重赏你们一番。

浅儿,准备好的那些赏银呢?再每人多加一疋布,别教人说我过生日的好日子里,还刻薄了你们!庆禧见我开心,自然早在底下故意做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谢恩了,还在众人都退下去领赏时,上来对我俯耳暗道:娘娘芳辰,可惜王爷今日有事在身,不及一早就来祝贺;但奴才临来时,王爷说了,晚上的寿宴,他是一定要来的!只怕娘娘恼王爷姗姗来迟,不肯让王爷来讨杯寿酒——我心里一喜,陡然站起身问:你……此话当真?见庆禧点头如捣蒜,我才真正相信了他。

我不由得心里一颤,就似蓦地一阵暖洋洋的春风拂过那般,心底忽然开出一片繁花似锦。

为了掩饰自己心底那种惊喜不已之情,我瞟庆禧一眼,说:即便如此,后面那句怕我恼他的话,只怕也是你杜撰的吧?庆禧吐了吐舌头,缩头缩脑小声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这双睿智的眼睛呀!我听了这句奉承得太过火的话,又好气又好笑,啐他一口道:呸,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我可从没教过你甜言蜜语呀!王爷自然就更不会这一套了;你倒是说说,这本事是你从哪里学来的?庆禧连忙伏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说:王爷虽不曾教,但自然是奴才察言观色,体会了王爷心意,这才敢来回娘娘的呀!何况今日是娘娘芳辰,奴才哄得娘娘高兴,除了娘娘这边的赏赐之外,只怕王爷也喜欢奴才会办事,少不得也要另有奖赏的!我一边对着铜镜细细描着两眉,听到庆禧这番解释,虽然明明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但心底仍然浮起了一种莫名的欢喜,仿佛自己的一颗心忽然暖暖地浮在白云上,又柔软得没有一丝力量。

罢了,你就去回禀王爷,说……今日不管多晚,昭佩这里的一杯佳酿,总是会为王爷温着,等他来喝。

我没有回头,对着铜镜里眉目如画的倒影,轻轻说着。

……我会一直等他,直到他来。

灯火阑珊的深夜,文思殿中,寿筵已撤下,前来道贺的宫中诸人早已告辞。

就连湘东王侧妃穆凤栖,我也让她离开了。

她本不情愿走,我猜她是担心万一萧绎来了,她若不在这里,就不会知道萧绎会和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虽然现在宫中都传说穆凤栖比正妃徐昭佩更加得宠,但她还是对我不甚放心,毕竟我身为萧绎明媒正娶的正妻,即使失势,名义上还是高她一等。

如果我再得了什么机会,挽回萧绎对我的心,她就更无胜算。

我暗自冷笑。

且不说萧绎对我究竟存的是怎样一番心思,单说穆凤栖这番计较,就可以算得上是机关算尽。

倘若我当初聪明到能为自己这样机巧百出地筹划盘算,我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终于,当所有人都退下的时候,文思殿中重又剩下我孤独一人了。

我走到窗前,烛台上的红烛已经燃得只余短短一寸,烛台上滴满艳红的烛泪。

窗子不知何时敞开了细细一道缝,清冷的夜风自那道缝隙里钻入室内,也同时钻入我的心底,让我那颗本来温暖得几乎有些炽热的心,一点一滴地变凉。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同泰寺庭院中,智远对我说过的话。

虽然他是受人指使、要来毁灭我的魔鬼,然而我却当真被那短短几句偈语所蛊惑了,经常不由自主地一再想起,不由自主地要反复在心中默诵,想着我的一生,难道就要如他所说的一般,因为勘不破情关,而从此万劫不复?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喃喃说道,感觉那阵透窗而入的冷冷夜风,几乎要吹彻我的衣衫,穿透我的身体。

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我忽然停下了念诵的声音,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今天阳光明媚的清晨,我在铜镜前梳妆时的轻语,忽然在我心底响起。

——我会一直等他,直到他来。

我忽尔凛然,心底的迷茫,在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变得透彻。

我不要无忧无怖,我只要某个人的一颗心。

即使他现在不曾如此付与,我也会一直等他,直到他爱上我。

虚掩的殿门忽然轻轻向两边敞开,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殿内半昏的红烛火光摇曳,半明半灭。

我吃了一惊,从窗前回首时,目光正巧与此时跨进殿内的萧绎相遇。

我又惊又喜,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该如何应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颀长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我的面前。

萧绎停在距我数寸之遥,深深地凝视着我。

昭佩,我来祝贺你的生辰了。

抱歉,我来晚了——不。

我轻声说,我说过,今夜不管多晚,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你来。

他半隐在暗影里的神情上,一霎那仿佛有点动容。

然而他把那丝神情的变化掩饰得很好,只是忽然微微一笑。

好。

我也说过,我今晚,一定会来。

你没有食言,昭佩,我也没有——他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终于平伸向我面前,在我眼下缓缓摊开。

在他的掌心,一枝金步摇静静躺在那里。

我惊呼一声,完全没想到今夜他不仅来了,而且……居然还为我带了礼物!那枝金步摇做工极其细致精美,美丽的花纹繁复而精巧。

以金子打造而成的一朵桂花之上,居然轻轻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那蝴蝶足下还坠着几串圆润华美的珍珠,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

蝶儿随着他掌心的轻颤而微微晃动,仿佛就要振翅欲飞。

我看向萧绎,竟然发现他的脸色似乎微微地红了,显然是不适应我这样长久而专注的凝视。

他轻咳一声,温言说道:昭佩,看见了礼物,不赶快拿去试戴一戴吗?我抿着唇,眼波流转。

殿内除了我与他之外,并无其他人影;我早已将那些宫人们早早遣散,并吩咐他们如无召唤,不得擅入。

在这样深的夜色静谧里,月光如水,映照在我们身上。

我忽然想起太子萧统曾漫声轻吟的诗句: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我轻轻一笑,心房霎那间也变得云水般温柔。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并不动手对镜试戴那支金步摇,而是走到他面前,微微地垂下了头。

你帮我戴。

什……什么?他错愕地反问,我看到他右手的颤抖有一点明显了。

那……是因为紧张么?我心底忽然涌上一种甜蜜的感觉,在我心中无边无际地漫开。

臣妾手拙,要劳驾王爷帮臣妾这个忙。

我忍笑,故意说得一本正经,以减低他尴尬紧张的程度。

哦!他仓促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慌忙以左手捧着我脸颊,固定我的头;右手抚过我丰盈的长发,将那枝金步摇簪在我的发间。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放开自己的手。

他仍旧双手捧着我的脸,手劲温柔,仿佛有某种珍惜的情绪在内,使我骤然鼻酸,泪光盈睫。

我梗着喉咙,轻声问道:世诚,我戴着它……好看吗?他愣了一愣,轻轻地颔首,低声说:……好看,真好看。

我的心忽然跳得快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生怕这太过美好的一切都是我在做梦,风一吹,梦境就消散了。

我偷偷将手环上他的腰间,不敢太过坦率而急进,再将他从自己身旁无因地推离。

最近……你在诗酒之会上,可曾做得什么得意之作吗?我放柔了声音,切切呢喃,如同耳语。

我听说你们最近的题目是《春别》,那些诗朋酒友,现在就急着要为你饯行么?也罢,就说来与我听听,好不好?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声音微微颤抖。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我心底一震。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这样过分地接近呵,如同亲密的呢喃。

他的声音与他的双手,都在微微地发抖,唯有他的体温,还是这样熟悉而温暖,暖得几乎有些炽热,烫痛了我的眼,熨炙着我的心。

我觉得……这真是一首好诗,我喜欢,好喜欢——他无声地笑了笑,喃喃道:……是么?昭佩……他低低唤着我的名字,掌心摩挲着我的容颜,滑过我的发间,修长的手指与我的长发纠结缠绵。

他忽然轻叹了,叹息声绵软而悠长。

我是这样地贫瘠呵……昭佩,昭佩,我什么都给不起你,可是为何……你仍愿意一直一直……等待我呢?这样的煎熬,这样的执着……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呵——我的心紧紧地一抽,蓦然紧缩而疼痛;又被他的叹息拂得软弱,软弱得忽然没有一丝气力。

我忽然冲动得无法抑制自己心底,那种想要接近他内心深处的巨大渴望;我冲口而出:世诚,难道……你不知道么?因为我……我的声音未落之间,忽然有一个黑影,自我们身后敞开的殿门跃入,一扬手打灭殿中烛火。

在我们陡然惊诧之际,他已身形如电,霎时间直取萧绎的面门。

我大吃一惊,眼见那人自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寒光乍闪,直刺萧绎右眼——他那唯一完好的眼睛!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地长袖一甩,双手就拼命向那柄匕首挡去,想要格开那只狠毒的手;一边放声大叫:来人!快来人!有刺客!萧绎大惊失色,一下握住我的肩膀,想要阻止我鲁莽的行动。

然而刀剑无眼,那柄匕首又很锋利,早已划过我的宽袍大袖,割断我一截衣袖,在我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涌出,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席卷我的神经,我不由得脱口痛叫了一声:啊!昭佩!萧绎大吼道,声音里早已失掉了一贯的平淡漠然,满是忧心如焚的暴躁与焦虑。

然而我顾不得这些。

我知道因为他自幼眇一目的缺陷,他甚至连那些形式上的练武强身都被爱子心切的皇上免除了。

所以他虽然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却也不通武艺,兼且视力不好,如何在这么阴暗的黑夜里与有备而来、身怀凶器的刺客周旋?我的手往旁边一伸,暗自庆幸自己凭窗而立,而窗下就有一张桌案,案上除了笔架、砚台、书本纸张,居然还有我方才打算自斟自饮的酒壶!我一手捞起笔架砚台,就胡乱向面前那刺客脸上丢去。

趁那人以手遮挡之时,抓起酒壶,掀开壶盖,将里面满满的一壶桂花酒,兜头盖脸地向那人面上一泼!那人猝不及防,酒液泼入他的眼睛,他大声诅咒,一边慌忙拿手去揉。

萧绎乘势一手抄下墙上悬挂装饰的宝剑,飞快拔剑出鞘,凭着直觉向那人的方向刺去。

只听那人一声闷哼,萧绎居然凑巧刺中了他肩头!此时门外闻声而来的宫人、侍卫们也已赶到,那人眼见此番行刺竟然无机可乘,便不再与我们纠缠,冷哼一声,飞身出殿,身形快得诡异,来去如风。

然而我已无心顾及那人的去向。

手臂上的伤口热辣辣地疼痛着,我下意识以没受伤的右手护住左手臂上的伤处。

知道危险已经解除之后,我心头一阵释然,才发觉原先胸口紧绷得几乎疼痛;一时间忽然觉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就跌坐在地。

昭佩!这是萧绎的声音,语调里含着那样一种惊忡不安,是如此焦躁惶恐、又充满了关怀与担忧。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以这样的语气呼唤我的名字,不禁诧然地抬起头来。

我眼前一花,微弱的烛光映照下,萧绎背光而立的身影,被光线影影绰绰地拉长许多,与我近在咫尺,笼罩住我全身。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一手抓过我的手臂,以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过我的肌肤,指尖碰触到微热的鲜血,全身剧震了一下。

我忽然看见他的脸色蓦地煞白,眉心紧紧攒起,脸上浮现了一抹不可解的悲伤。

他额头青筋迸现,下巴紧绷出几乎有些严厉的线条。

他抚在我伤处的手指尖冰凉,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这么狠毒……难道,一定要这样争夺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喃喃道,脸色变得雪白雪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他的模样吓着了我,他的神情仿佛像是个胸前被狠狠捅了一刀的无辜孩童,那种伤心、怨怼和悲愤,深刻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凄厉。

他直勾勾地紧盯着我手臂上的伤口,眼中交织着的情绪复杂而深浓,有痛苦、有怨恨、有恐惧、也有了然;他的面容忽然灰败得像一片烟雾氤氲的废墟。

室内缭绕着方才乱中泼洒的桂花酒香,有人在我们身后掌起灯来。

我担心他的样子会被旁人看去,连忙伸手将他发抖的手紧握在自己掌心,轻声道:这伤并不妨事,虽然长,却不深,只是一点皮肉小伤。

想不到我喜欢自斟自饮,这桂花酒有一天也可为我抵御外敌;以后看你还要不要下令禁止我饮酒?但是萧绎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

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我与他交握的手。

他不自觉地反握住我的手,以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

轻纱制成的衣袖被方才那行刺之人割裂,摇曳的烛光下,我手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成一道冷冷的艳色伤痕。

忽然,萧绎的面容一凛。

不知是什么事情击中了他的神经,他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变为冷寂。

这不是很巧吗?昭佩,那贼人竟然割断了你的衣袖……想必,他也一定很懂得……何谓‘割袍断义’吧?我如雷轰顶,刚才那霎时间片刻的温柔,陡然转变为漠然的冷寂,如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阴晦天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转瞬之间改变了,然而我清楚地感觉到他静寂的表面之下身躯的紧绷,他面容里一抹难解的愁苦,但他的神情是那样阴晦寂寥,有如深秋里没有星光的夜空。

你……你说什么?!我无法置信地反问他,声音都发抖了。

割袍断义?世诚,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样地反问着他的同时,忽而有一丝莫名浮现的模糊体悟,闪电般划过我的心底,使我无法控制,冲口而出: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他闻言身躯猛然一震,瞠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我的脸。

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又仿佛只是想要反驳我;但最后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狠狠撇开了头,咬了咬牙,就大步掠过我的身边,几乎像是逃离一般飞快迈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