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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025-03-30 08:36:17

愿作高唐云这几天,府中一片纷扰忙乱。

圣旨来得突然,要在短时间内仓促收拾一应行李物品随身细软,尽快上路,所以人人皆是忙碌不堪。

我在房中,也指挥着浅儿带着几个丫头,将我的物品一样样清点装箱。

忙碌中想起李桃儿那张凄厉哀哭的脸,我心下忽然一阵恻然。

我不是不能帮她。

但是我冒险出手的话,萧绎纵使可以逃脱宫规的惩罚,却一样逃不过有心人的诋毁和诟病。

虽然我不赞成他也加入争夺太子之位的行列中,但贸然授人以柄,却也是自保平安的大忌。

据说眼下皇上属意的人选,只在晋安王萧纲和湘东王萧绎两人之间;我对萧纲了解不深,但纵使他自己没有加害的意思,也保不定他手下那些臣子为求富贵,自作主张毁谤进谗,以邀宠于萧纲。

我想着侧妃穆凤栖,自可以光明正大一同回京。

就是王氏姊妹,因为并不属于宫人,而是萧绎自行纳娶的侍妾,也能名正言顺随行。

只有李桃儿一人,也只得留在荆州,从此为奴为婢,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想着,我居然有丝同情起李桃儿来了。

然而我拒绝帮助她,却是心安理得。

与其让萧绎称心如意地带着她一同回京,然后被无数人参奏毁谤他的失德无行,我宁可在荆州就斩断这一切的可能,冷眼看着李桃儿的命运回归最初未曾相逢时。

无论我作何选择,我们之间都没有胜负得失,只有两败俱伤。

忽然,浅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奴婢给王爷请安。

我诧异回头,发觉我那许久未曾光临的夫君,居然已经踏入房门。

而且,他将脸微微向外一撇,示意浅儿及其它仆婢退下。

我看着他关上房门,心中更加纳罕。

真是稀客啊!我微笑,袅袅婷婷走向他面前。

王爷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萧绎对于我和颜悦色、有礼有节的好心情,仿佛有丝讶异。

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道:不……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

我挑眉,有些不以为然,但仍回身将他让进内室,为他斟满一杯茶递过去,笑道:王爷何必如此客气?是来监督我整理行装的进度么?萧绎的视线扫过我一团混乱的房中,只见衣箱的顶盖大敞,里面的衣衫凌乱散放,更有几件外衣、披风,横七竖八斜搭在屏风上;一旁另有木箱也敞开着,里面杂乱无章地放了许多书简杂物。

他的眉心不禁轻轻一皱,温言道:看来我是打扰你了。

我笑笑,并不在意。

王爷说哪里话来?我素日也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只不过在这里稍逞口舌之能,指挥仆婢动手罢了,谈不上什么打扰。

萧绎漫应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我看看他的表情,仿佛很为难的样子;于是便主动开口: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有何吩咐?萧绎似是被我的声音一惊,飞快瞥了我一眼,终于迟疑地说道:没什么,昭佩。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我心思一转,猜他多半是为了李桃儿之事前来;却故作惊讶道:哦?不意我也能为王爷解惑么?王爷请讲。

萧绎眉心微蹙,似是对我这样过度的礼貌而感到不安。

然而他却把那种莫名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昭佩,我今天是来恳求你……帮一帮李桃儿罢!我猝不及防,这短短一句话如箭般直刺我的心底。

在我能够反应之前,那里已轰然塌陷了深不见底的一角,震得我疼痛不堪。

你……说什么?!萧绎张了张口,仿佛有点艰涩,碍口似地机械重复:昭佩,我恳求你……帮一帮李桃儿,同意让她一同回京罢!我觉得荒谬,又有点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你要我出面……带她回京?萧绎默然颔首。

你……难道是想羞辱我?我冲口而出。

被伤害的自尊混杂着忿怒,在我胸中奔窜,亟欲找到出口。

你自己的宠婢,如今碍于你一向遵从的规矩礼法,带不走;就找我做那一意孤行的恶人,好为你一肩担下陛下的责罚、旁人的嘲讽,要我做世人的笑柄?萧世诚,你倒是说说看,我究竟作了什么孽,需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萧绎为难地看着我,仿佛很吃惊似的。

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在彼此冷淡了这么多年之后,我还能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然而他只是放柔了声音,低声说道:昭佩,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

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虽然我无法向你解释这其中的因由,我只期望你可以忍让这次,恳求你……行行善罢!=====================================================================行善?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措辞。

你要我伤害自己去日行一善?你以为我是那佛经里的萨垂那王子,愿意为了一只鸽子牺牲自己,舍身饲虎?我纵使再高尚虔诚,也做不到如此!告诉你罢,看到李桃儿受苦,我心底无比快活哩!萧绎的脸色倏地刷白,眸子猛然一缩。

他的声音里浮现了一丝无法置信的颤抖,昭佩,你……说真的,当我看到他这样痛苦、这样不信的时候,我的心底,居然有丝报复他人的快感;但当我看到他为了李桃儿而甘愿这样低声下气恳求我的时候,我的心底,又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放纵与绝望。

这两种情绪交相支配我的意识,使得我几近疯狂。

我选择无视他的神情,继续冷冷地说道:我不想忍让这次,我不明白为何我要对别人说我爱重李桃儿,因而要甘心背负陛下的责罚而带她回京;我也许造过许多口业,然而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说谎。

我恨她,我恨王家姊妹,我恨穆凤栖,我更恨你!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我当年为何要去‘颜园’,为何要在池畔临水照影,为何不在看到你的那一刻便远远地逃开——萧绎的面容是那样的惊愕而痛苦,他甚至静静地撇开了脸,然而他沉默着任我发泄,直到我也终于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过荒谬可笑,而停下了控诉的声音。

室内忽然陷入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萧绎没有再看向我,轻声地说:我抱歉勉强了你,昭佩。

我应该记得你曾经发誓过,再不愿帮我一丝一毫……既是如此,我只好不顾一切。

我不能坐视,我只能冒险——萧世诚!你疯了!我厉声打断他,听出他话语中的坚决,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血冲上了我的头顶。

你竟然要为了李桃儿而冒险?!难道你不知道这是犯禁的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背后,多少人在等你出错,好一举将你除之而后快?你不是想要去竞逐太子之位吗?这种时候,容得你出这样大的差错吗?!萧绎猛地抬头看我,看着我的声色俱厉,他却忽然微笑了,摇了摇头。

你说的都对,昭佩。

可是我不得不如此。

他说得是那样心平气和,但我却被这样的云淡风轻彻底激怒。

我追到萧绎身侧,气怒攻心。

那么你告诉我,为何你竟肯不顾惜我?为何你弃我而选择了那个李桃儿?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在我看来,那个歌女,不过一无是处!他静默了半晌,久得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的时候,淡淡道:……她的眼睛。

我一霎那如遭电殛。

眼睛!他居然说他喜欢李桃儿的眼睛!他难道当真这么爱她么?爱得可以一道爱上那个提醒着他自己残缺的地方?我心碎欲狂。

我是那样忿怒,忿怒得咬牙切齿,脱口吼道:她的眼睛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珍惜?萧绎还是没有回头,面朝室外那一片澄蓝的晴空,仿佛有些出神。

她的眼睛澄澈而纯真,让我想起……春日午后,暖阳照耀下的湖水,清澈见底,不见一丝心机——那一刻,我被他这样平静的形容击倒了。

我一言未发,转身冲进内室,一把抓起桌上的铜镜,死死盯着镜中的倒影。

镜中映出一张充满怨恨、忿怒、委屈、与不甘的容颜。

那张容颜之上,一双眼眸亮如点漆却深不见底,即使透过模糊的影子,仍能看出那眼中的怒意灼灼,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深黑夜里,疯狂燃烧的透天火焰。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竟是如此阴黯而丑恶呵!如何,能与温柔澄明的一池春水相比?=====================================================================我听见空旷的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厉而破碎的啜泣。

我愣愣地摸摸自己的面颊,指尖触到湿润的水迹,才恍然发觉发出那声哭泣的人,正是自己。

似乎有人在拿着尖利锋锐的刀子,毫不容情地一刀刀切割着我的心,使我的心变得支离破碎,再难补缀。

是的……是的!你爱她的眼睛,因为从我的眼里,只能读出丑恶和心机……我哽咽道,几近疯狂。

然而你看不出我眼中受了伤害的情绪,你看不到我眼中透露出的渴望……既然你当初那么执意要选择我做你的王妃,难道只是为了要扼杀我的么?我绝望地吼道,开始神经质地在屋里四处翻找。

萧绎似乎本欲离去,然而看见我这样崩溃、这样激狂,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竟然又返身走回内室门口,静静望着我,眉心轻轻拧起,面容上浮现了一丝苦恼和伤痛。

我顾不得他的情绪。

事实上,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发疯似地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头的某个箱子里找到一把小刀。

那刀子装在精致华美、镶满珠宝的刀鞘里,我握着刀柄,一下将它抽出。

萧绎微微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昭佩!你做什么?!刀剑无眼,快把它放下!我站在床边,望着门旁的他,忽然大笑起来。

萧绎脸色似乎有点发白,声音更冷。

昭佩,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我右手握着那柄小刀,迎着窗棂间照进来的阳光斜斜横去,刀刃上闪出锋利的寒光。

我环顾四周,笑声空洞而尖刻。

我笑你身份高贵,连这并非京城的荆州,湘东王府都建造得如此豪华……你不觉得,这间卧房很大吗?大而空旷,静而幽深,像一座巨大而死寂的坟墓,仿佛将我的一生,都要埋藏其中……我忽然顿住,拋开刀鞘,左手转而拿起方才丢在床头的那面铜镜,凝目细细端详。

其实,也怪不得你。

连我自己,都厌恶这镜中双眼里透出的嫉妒、怨愤、不甘和丑恶,厌恶得……恨不得把这双丑恶的眼睛挖出来——话音未落,我已一手拋开铜镜,另一手举高那柄小刀,狠狠朝自己脸上刺落。

昭佩!你疯了!别做傻事!我听到萧绎那一向温和宁静的声音断然拔高,冲我暴吼。

几乎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身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手中刀子不由自主地脱手,身躯向后跌入床榻。

我闷哼一声,后脑撞上床板,一阵疼痛与晕眩。

我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却映入萧绎的面容,与我的脸那样接近;他的身躯将我压制在身下,他热热的呼吸吹到我脸上来。

我惊异万分,睁大了双眼。

我甚至无法想象在这样短暂的时间、这样漫长的距离里,他是如何从门口穿越空旷的室内冲向我,及时阻止我刺落的那一刀。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仅仅做个样子给他看;我那一刀刺下时几乎用尽全力,那些落空的热望和期待转变为不顾一切的疯狂,我是存心要伤害自己,要让他一辈子后悔——此刻,他仿佛惊魂甫定,呼吸未稳,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我的脸。

他的面色雪白,眉心紧蹙,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有着清晰的恐惧与不安。

世……世诚?!我低呼,想伸手揉揉自己的眼睛;才发现自己的两手都在他压制之下,我的身躯动弹不得。

我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原来我的双眼还在,我本来想剜掉的那双丑恶的眼睛,此刻正与萧绎近在咫尺的幽深眸子对视。

我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忽然极度敏锐;我怔怔地想:为何他要阻止我?是因为……他担心我么?=====================================================================我的胸口一热,不假思索地一仰首,双唇就碰到了他紧抿着的薄唇。

他大惊,微一后仰,仿佛想要摆脱我的亲吻。

然而在这短短的瞬间,我原先被他压制的双手已迅速挣脱,环绕过他的颈子,用力将他的头压向自己,加深这个吻。

我感觉得到他的微微抗拒,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亲吻间与他角力;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的抗拒并没有维持太久。

他在我唇间轻轻发出一声低叹,就俯下脸孔,双手捧着我的脸,轻轻地回吻我;起初轻得不留痕迹,仿佛降落在我唇上的一缕阳光;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加深了力量,仿佛暴风雨时掀起的海浪,将我一道激切卷拥下去,落入深深的海底。

昭佩,昭佩……他在亲吻间切切低喃着,语气里有一抹无可奈何的脆弱,和不同寻常的温柔。

你为何要自戕呵?你吓死我了,你这个胆大包天、任性妄为的女人……他的语调低回,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气恼,仿佛余悸犹存。

我抬手想握住他的手,却惊异地发现,他左手的手背被划破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珠正从其中渗出来。

我惊慌地连忙抓住他的左手,举到自己唇边,伸舌舐去那些血滴。

他的身躯一震,挣扎着要缩回自己的手;然而我握得紧紧的,不容他挣脱。

他长叹一声放弃了,用那只没被握住的右手轻轻滑过我的脸颊、发梢、颈项、肩头……沿着我身体的线条一直向下,直到我的腰间。

我颤抖了一下,心脏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跳出我的胸腔。

我眼中再没有其它的事物,只有他俊逸而温柔的面容,带着某种复杂的忧伤,距离我这样近,近得我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化成一种难解的暧昧。

要珍惜自己,昭佩……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湛深的眼眸里余悸未平。

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伤害自己……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样我才能放心……他的手掌仿佛带着某种热力,他的低喃也仿佛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使得我忘却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忘却了那些怨忿、背叛、绝望和伤心。

我……我的心太痛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失去了理智,我以为只有伤害了我自己,你才终究会正视我……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因为他的触碰而战栗了。

萧绎轻轻地叹息了。

你这样肆意伤害自己,就为了让我正视你?他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唉,昭佩,昭佩,教我怎么能够放心呢……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呵——我被这样低回的温柔触动了,我的眼里泛起了软弱的泪光。

为了掩饰自己的动容,我故意装做一心一意为他舔去伤口渗出的血珠,舌头却狡狯而诱惑地滑过他的手背,短暂停留在他的腕间。

他的身躯一震,气息忽而变得急促起来。

他挣扎着要从我掌心抽回自己的手,窘迫地仓皇说道:昭佩,不……不要闹我。

我咬着下唇,无辜地看着他。

然而我知道我的眼光闪亮,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忽然在他腕间轻轻咬了一下。

他的肌肤在我齿间蓦地起了一阵寒颤,他的声音因为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而低哑。

昭佩,不……不要淘气!唉,我该拿你怎么办呵?我的另一只手勾起他的后颈,穿过他浓密的头发。

我单纯无辜、天真烂漫地对他笑着。

我不是野丫头,我爹是信武将军,我只是因为掉到了水里,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眼中掠过一抹不可置信的情绪,那情绪带起了一阵滔天巨浪,他的面容变得如同云水般温柔,他的抚触缠绵轻盈而恋恋不舍。

我知道的,昭佩……他轻声低语,他的脸距离我的愈来愈近。

我知道的。

=====================================================================他的唇,再一次落在我的唇上。

但和前次不同,他这回的吻轻柔而缠绵。

如果说刚才那一吻犹如暴风雨席卷下深邃而危险的海洋,这一回就纯然是平缓明澈的涓涓清流,是泛着细细波纹的山间小溪,是当年颜园中温柔而幽静的一池春水。

他的唇,细细地描摹着我的唇线,滑过我的面颊、我的耳垂、我的颈子。

但和他轻缓的亲吻完全不同,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渴切,他温热的掌心探进我松脱的层层衣服,我的肌肤在他的摸索和碰触之下逐渐变得滚烫。

我忽然记起当年的自己,在颜园中落水,那时候,他也是沿着我的手臂,一路摸索至我的腰间,将我拉上岸。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同样的摸索,会在溺水的黑暗和恐慌中给予我一线可以依赖的希望,也会在这样亲密的耳鬓厮磨中点燃我心底深藏的热情,带给我无上的欢喜和愉悦。

我的手悄悄滑进他的衣襟之内,不耐地拨开他的丝衣,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他的抚触。

他的肌肤也意外地灼热,他的手因为激情而微微发抖。

他微微直起身子,细碎的吻像穿透繁枝密叶的雨点,一滴滴洒满我的全身。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生怕一旦睁开了,就会发现此刻我所感受的种种,不过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境。

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肩头轻轻一拂,我那早已敞开的内衣就轻飘飘地向两侧分开,从我身体上滑落下去。

他修长的身躯覆盖在我之上,燥烫的肌肤彼此熨贴,再不留一丝缝隙。

他的唇时重时轻地摩挲着我的,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样快,快得几乎震破胸腔。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愈来愈急促,他迫切地将我揽在怀中,紧紧地,仿佛渴盼某种令人安心的一再确认。

他捧起我的脸,低声说:昭佩,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一震,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帘,发现他专注的眸子、他俊秀的面容,就在我眼前咫尺之遥。

我的心跳得更快而不规律,我想我的脸一定涨红了。

你,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他轻轻地说,语调低回,如房中博山炉里终日袅袅飘散的沉香。

一直,都是……不容我说出任何一句话,他的吻已重新落下,在我唇间,反复辗转。

从颜园初见时,就已决定好的命运,又将我们连系在了一起。

这一生直至尽头,那些纠缠不清的感情,都化作此刻的激切与疯狂,燃起漫天火焰,要将我们两人一道煎熬,一道灼烧,最后化为无法分离的微尘,化为骨血相融、不分彼此的一体。

朦胧中,我仿佛闻到弥漫的桂花香气,氤氲悠远,熏人欲醉。

而我也仿佛成了暮夏枝头的桂花,在一片荒原之上于无声处逐渐绽开,随风起舞,终至盛放。

这感觉也似是饮多了桂花酒之后的微醺,意识半梦半醒,仿佛身躯柔软得没有一丝气力,然而所有的感官都极度敏锐。

有丝昏沉、也有丝陶醉,身体里仿佛蕴集着无限的欢愉,从肌肤里一丝丝透出来,缭绕在空气里,似是檀香的浓郁、又似桂花的清香,余韵绕梁,绵邈细密,将我笼罩其中,与他一道沉溺;且,永不醒来。

=====================================================================我将头轻靠在萧绎胸前,唇角泛起微笑。

室内弥漫着某种暧昧的气息,他的肌肤表面犹有一层细密的薄汗。

我捧起他受伤的左手来看,幸而那道划伤并不深,伤处的血已然凝结。

我轻叹了一声,回身拿过自己的丝帕,为他细细包扎。

疼么?我问,手劲极其轻柔,生怕又碰破他的伤口。

萧绎叹了口气,他原是半倚在床上的,此刻垂下视线来看着我,他的脸忽然涨红了,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并不疼。

我诧异地看着他脸上那道可疑的红晕,再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发现自己此刻除了披着一件外衣之外,身无它物。

我不由得也脸热心跳起来,将丝帕打一个结,尴尬地重又将头靠回他胸口,将后脑冲着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维持着语调的正常。

等下还是传大夫来诊视一下罢,莫要掉以轻心。

萧绎应了一声,不甚自在地挪了挪身躯,似是不习惯这般的亲昵,语气也有些结巴了。

昭佩,你、你在做什么?我伏在他胸前,他的心脏,在我耳下有力地鼓动。

我唇角的笑意更深。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我喃喃说道,视线因为这样巨大的幸福而变得有丝迷蒙。

萧绎一定是听到了,因为他的心脏骤然跳得更加猛烈起来。

然而他却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仅仅只是用力地握了一握我放在他胸口的手。

他的掌心,那么热烫,仿佛就要将我们两人的意志,都一道灼烧起来,化为灰烬。

为什么要一直躲开我啊……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一直在找,找当年在颜园里救过我的那个少年,可是,他消失了,我找不到……我的眼中忽而变得有丝朦胧,沉重的感伤超越于一夕缠绵的幸福感之上,在我的心头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萧绎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一紧,他的吐息骤然沉重。

几乎在我话音刚落的一剎那,他便语气急促地脱口道:不,昭佩,我有我的苦衷,可惜,我没法让你了解……我只能说,当年‘颜园’里我所遇见的那个人,我,一直没有忘——我震惊,陡然抬头,看到萧绎那张忽然变得有点苍白的面容,仿佛流露出一种因为不小心吐露衷曲而感到有些懊恼而慌乱的神情。

我的心头涌起了无限波澜,我不明白为何此刻涌上胸口的,是那样一种欢愉和酸苦交织的情绪;我的掌心熨贴在他胸前,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好几倍,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爆裂成无数绚烂而短促的火花。

世诚,你的心跳得好快呵……我垂下了视线凝视着他,轻似无声地低喃,如同耳语。

你这样担忧,这样激狂……是因为……你爱我吗?我真想知道,你这样一直念念不忘,是因为爱吗?然而,萧绎却听见了。

我早该知道,视力不便的人,其它感官——特别是听觉——自然比平常人更加敏锐许多的。

他的身躯陡然一僵,原先温柔荡漾的眼眸里蓦然一黯,泛起一层薄冰。

他脸上的表情忽尔转为淡漠,他力持镇定地呼出一口气,忽然翻身下地,狼狈而慌乱地拉拢方才早已凌乱敞开的衣衫前襟,连连倒退了数步远。

我愣在原处,无法置信地盯着他仓皇退却的身影,他狼狈而犹带着一丝未褪的热情的面容。

汹涌的泪意骤然冲进了我的眼底。

我知道,他又缩回自己那个壳里去了,他又想躲避着我了。

也许我太过焦躁而急进,然而那只是因为我太渴望得到他的心。

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一直顽固地抗拒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只知道,即使我们方才曾经重温过失落已久的温柔缱绻,也无法避免从这一场激狂的梦中醒来。

即使我狠心自戕,也无法将他的心在我身上多留片刻。

方才那种种缠绵,不过是巫山浮云,高唐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唉,系统一再的不让我在下面发言……真是伤心……唯有统统都回复在这里了……^^to 风过午:抱抱,我也是看了那篇文章以后,对萧统的好感度狂泛滥啊~~~可惜,他的儿子完全没有乃父之风……to 花里:我也喜欢方等~~~他又聪明,又俊美,比那些弟弟们强太多了……可惜啊可惜……呜呜……=_=to 19:寒一个,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华丽滴大船?^^|||你也知道偶一向最不擅长这个了,所以……还是你来写吧……:Pto bluebell: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to 小豆奶:汗,贺徽一直都是个美男子啊~~可能是因为我让他出场的机会太分散,以至于原先那点描写到了后来,都没印象了吧~~@^^@番外篇·萧绎【之一】作者有话要说: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希望这个番外能改善一下萧绎的形象……自然,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我会继续写番外的,视大家催稿的程度,不定期会放上来……^^to shirly:是啊,我以前说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这一篇里写到的萧绎,只不过是一个早熟一点的小孩子,再怎么装作成熟的样子,很多残酷的事情,还是不经历过就无法了解的。

to 在飞:当然,这是萧绎最弱的一环~~但是,他也是很为难滴~~至于他态度改变的原因,这个……可以从以后的更新和番外篇里综合分析……^^|||(总是这么告诉别人的樱快快飘走。

)  之一  初遇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我看到大哥匆匆经过御花园植满芳树的小径。

他一袭云纹白袍,式样虽简,却衬托出他身为太子、年少早慧的轩昂气宇。

大哥也看到了隐身在树影中的我,笑着走过来。

七符,今日可得闲?和大哥一起出宫,去‘颜园’参加诗酒赏花之会罢。

我又惊又喜地看着大哥。

我……真的可以和大哥一道去吗?大哥早看出我眼中的渴望,笑着执起我一手。

来罢。

若父皇事后问起,自然有大哥一力担待。

我满心欢喜,跟在大哥身后,想着:不晓得今日的诗酒赏花之会,应是何等隆重?听说大哥二哥和几位年长的哥哥们都会出席,只有我,排行第七,且是一个眇一目的、不讨人喜爱的小鬼,因而并未获邀。

但那些人看到我竟然也出席了,不知道要有多惊讶?这是个醉生梦死的时代,而我,却和这时代格格不入。

我的母亲阮修容,原本不过是一名采女,能够在后宫三千佳丽中获得我父皇宠幸,全仰赖彼时主持六宫的丁贵嫔举荐之力。

她们两人情谊颇深,我和丁贵嫔所出的几位皇子,包括大哥萧统、二哥萧纲都更是亲近。

尤其是大哥太子萧统,美姿貌、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每作诗行文,属思便成,无所点易。

而且,大哥待我,极之温厚亲切。

我对他充满孺慕崇敬之情,常觉世上再无超越他之人。

我出生不久,便因与生俱来的眼疾盲了左眼。

父皇曾得一梦,梦中有位同样眇一目的执香炉僧人言说即将托生皇宫,故父皇将我视为神僧化身,百般怜爱。

但宫中诸人,始终把我视为怪物,敬而远之。

何况我母亲一夕得幸,本就招人嫉羡,我所承受的明枪暗箭就更加防不胜防。

在这样的险恶之下,我逐渐变得自卑、敏感,且益加沉默。

我只能用上天仅余下给我的那一只眼睛,愈发加倍地努力读书。

我知道,父皇对我的怜爱,也是不可靠的。

父皇眼中与其说有我,不如说他看到了神佛亦愿意托生为他儿子的无上吉兆。

我是他证明自己天命所授的最好理由。

但我一旦沦于平庸,我身上的那层光环便会消失。

毕竟,没有一位前世身为神佛的人,会在人世间无所作为。

而我一旦失去了父皇的宠爱,我便会失去一切尊严、地位和机会,从此,万劫不复。

当我五岁时,父皇偶然问我道:汝读何书?我大为振奋,知道这是显示自己用功的绝好机会。

于是我朗声回答:能诵《曲》、《礼》。

父皇命我试言一二,我遂一口气将上篇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

父皇大为赞赏,左右莫不惊叹。

从此,我得了个聪悟俊朗,天才英发的好名声。

父皇对我,也弥加愍爱。

但我依旧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我知道,即使我已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之一,我仍是没有任何行差踏错的余地。

也许父皇所有的宠爱,不过是先前对我这残疾之人毫无冀望,因而见我粗通诗书,便有一些惊喜;毕竟是作不得数的。

我逼迫自己加倍用功,好学不倦。

我苦练书法、绘画、诗文、音律,研习天文,博涉技艺,务求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音响若钟。

我自知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完美,便更加苛求自己要博览群书,无所不精。

因为我觉得唯有这样,才可以稍稍补偿一些我天生的缺陷。

然而我有时也在想,不知道另一只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与我现在所知道的,有什么不同?我在筵席间生涩地应酬,我知道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个乖僻丑怪的小鬼,即使我的五官形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众人的眼神,都集中于我那瞎了的左眼上。

其实,那只眼外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没有了焦距,看起来像一块无生命的冷冷黑玉。

我终于找了个适当的时机,毫无窒碍地从席间溜掉。

我想如果没有了我,也许他们也能更愉快、更自在一些。

我并不怪他们对我有着天生的排斥,我只是不能忍受他们费力隐藏起那种排斥、厌恶和不屑,谄媚地对我笑着,刻意逢迎的嘴脸。

我信步走在花园里,来到塘边。

水畔一丛芳树,花开正艳。

然后,我看到了她。

芬芳的花树下,一个年纪与我相若的小女孩,服饰华美,插了满头红红绿绿鲜艳的花儿,正背对着我,朝着水里张望自己的倒影。

而且,她竟然看了一看自己滑稽的扮相,就咯咯大笑起来,摇头晃脑,一点也没有懊恼的意思,笑声开心极了。

在那一瞬,花树的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点点光影,柔和地洒满了她全身。

那炽热的、灿烂的阳光,居然强烈得使我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

那绚丽流转的光线,在她无比开怀的笑声里,摇曳出变幻烂漫的眩目光色。

当她微微侧过了脸,我可以看到她弧线优美的小巧下巴,她挺俏的小小鼻子,她长而微卷翘的睫毛,她细致如玉的肌肤。

我的心忽然紧紧地跳了一下。

在那一霎,我死气沉沉的生命,静如一潭死水的生命,我黑暗的世界,仿佛有一线阳光照入。

我不由往前走了几步。

她仿佛忽然被我惊着,陡然回身,一眼看到我,未及反应,却脚下一绊,向后倾倒!我大吃一惊,伸手想要拉住她。

然而在那一瞬,我忘却了自己已瞎的左眼,我无法精准目测的距离;我的手伸出去,却在半空中落了空,只听噗通一声,她已跌入了水中!我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

我仓皇地冲上前去,倾身向前,忘记了这样做可能会令自己也掉入水中,一把捉住她举高在水面之上的那只小手,摸索到她的腰间,用力向上一提。

也许人在惊慌中反而能激发出未尽的潜力,我这一下居然成功地将她拉出了水面,然而我用力过猛,她的冲势未歇,不由自主一起向后仰倒。

她又咳又吐,万分委屈,突然大哭起来。

我被她的泪水吓到了,呆呆地望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

她头上的花经这一番折腾,早已残败不堪。

她的衣服湿透了,连着她纠结的长发一道在往下滴水。

她的样子真是狼狈极了,可是,我想,我也许是被她的眼泪所折服了,因为我看到她哭,心里就乱得无法收拾,仿佛心底深处的某种坚冰,在她的泪水里被悄然融化。

我想向她道歉,然而千头万绪呵,我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在她停止哭泣之后,我看到她那双被泪水浸过的晶亮眼眸,如温润透明的黑色玉石,美得那样清澈而纯净。

她很聪明,从我的欲言又止里,她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份,也猜到了我的缺陷——我闭上眼睛,等着她嫌恶的表情、恐惧的尖叫,或者轻蔑的嘲讽。

然而我这一次居然完全猜错了。

因为她竟然忘形地一下抓住我的手,用一种充满了怜惜和热情的语调,在阳光照耀下,大声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你是皇上最最爱重的湘东王,是大家口中最有才华的人;我还会背诵你的诗呢,像那首《紫骝马》,我看着,语调风格、遣词用字,竟然很像魏陈思王的《白马篇》呢!而且,同样都有为国尽忠的鸿鹄之志!我是那样吃惊。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想,莫非连我的耳朵也坏掉了?否则我为什么会从她的口里听到这样温暖的话,温暖得……几乎令我想哭?在那一刻,我下了决定。

她叫,徐昭佩。

我想,也许她能看到一个我以一只眼睛,所无法看到的世界。

所以她笑得那样烂漫而美丽,她的笑声在阳光下飞舞,如风一样自由飘荡。

她的容貌,并不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

父皇的后宫,从来不缺各式各样的美人儿。

但她的笑容、她的生气,都衬得她活泼而灵动,像芬芳花树下谪落凡间的仙子,能轻易给已枯萎的我,带来无限勃勃生机。

而这样的她,拥有某种无双的美,令我无法将视线移开。

呵,也许佛会因为我的罪过,而惩罚我的。

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应该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心如死水,无声无息,就过了一生。

然而看到了她,我却这辈子第一次萌生了某种奢侈的贪念。

想要,一辈子都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一辈子都听到这样温暖的声音。

想要,握住那双,小小的、温柔的手,一辈子,永远不放。

=======================================================后记:今天是7月14日。

于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所以,才特意选在今日,把番外篇放上来。

希望没有让大家失望。

但无论如何,希望大家的今天,都是美好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