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作死生离房中桌上的酒壶半满,壶盖敞开着,飘散出桂花酒的幽幽香气。
我坐在窗下,自斟自饮。
方等忽然一阵风似的从外而入,我看清他的装束之后,不禁愕然地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
方等……何故做此打扮?最近并未听说你父王传你去校阅军队……看着面前的方等一身银盔银甲,腰系长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方等沉默了一瞬,忽尔手按佩剑,单膝跪地。
娘!父王先是接到先帝密诏,授为侍中,授帝位假黄钺、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承制;可怜先帝陷于寇手,受了百般折辱,崩于宫中,可恨侯景逆贼,秘不发丧,悖德无行!日前,父王又收到陛下密书,内附自剪头发指甲,以幼子相托,语极凄惋;父王有感陛下仍陷于寇手,遂遵循陛下密诏,向四方王侯宗室征兵,欲集众力,讨伐侯景。
怎奈多次遣使向湘州刺史河东王征兵督粮,河东王拒不奉命。
孩儿受命领兵前去讨伐;军情紧急,即刻便要出征,特来向娘辞行!我大惊失色,慌忙走过去想拉起方等。
什么?!方等,你才刚刚平安归来,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去冲锋陷阵?方等却微一用力挣脱了我,依旧跪在地上,低眉垂目,语气平平地说:此次出兵,也是孩儿主动向父王请行。
乱世之中,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机,娘勿以孩儿为念。
哦,我明白了。
方等想必是察觉萧绎疏离,意不自安;此番如能奏凯而归,在萧绎心中的分量必定远胜往日,是以方等不顾前途危险,执意请命。
我思想及此,不由眼中含泪,弯下腰对方等说道:方等,娘徒然争了这许多年,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使你现在不得不自己上战场去拼命,娘心里实在难过……方等依旧垂着头漫望地面,低声道:娘,莫要挂怀。
此等小事,如今多说无益。
孩儿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只靠着嫡长出身,若无功于国,将来何以服众?我意已决,就此辞过,娘今后……善自珍重!说着,他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背脊。
我仰首看到他那双明亮清澈、如黑色玉石一般的眼眸,心里不觉一阵抽痛。
方等如今已长成了一个英武挺拔的男子,我的羽翼却再也无法为他提供青云直上的助力,甚至无法为他遮风挡雨呵!当年的那一连串错误与阴谋,累积至今日,却连累了他!而他这一去,前途多艰,充满变数……我怔怔地想着,目送着方等大步离去的背影。
室内是一如既往的冷僻晦暗,但今天的天气却晴朗无云。
方等跨过门槛,正值盛夏,今日阳光炽烈,他的背影因而被晃得有些模糊不清,望去竟似融入了那一团燃烧的火焰里,逐渐远去。
最后,我的眼前,终究只余下热浪灼然、白得发亮的一片光芒,而方等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我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自从方等出征之后,兰裳常常来我房中造访。
或许因为我们都是这府中不甚受宠的寂寞人,所以我们往往在一起闲聊、饮酒或是品茗,就消磨掉半日光阴。
兰裳掐指算算日子,对我说道:娘娘,想来世子也快到湘州了罢?不知那河东王究竟是怎样人物?会不会为难世子?我想一想,道:河东王誉,乃是昭明太子次子……事隔多年之后,再提起萧统,我不由黯然。
已经有很久不敢再想起这个人,然而当年他曾经给予过我的一切关怀,我却深刻心底,不敢或忘。
他是那样一个高洁隽永、才华出众又温文体贴的人呵,那么他的儿子……会秉承乃父之风么?兰裳应了一声,问道:昭明太子?若我没有记错,听说他当年于娘娘有恩,待娘娘格外亲善;那他的儿子,也总应看在父亲和娘娘面上,对世子客气一些罢?我勉强笑了笑,低声说:但愿如此。
==============================================================================兰裳见状,正要劝解,庆禧就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到我脚前,跪倒在地,哭腔哭调地说:娘娘!大事不好了!世子……世子他……我陡然站起,没来由的恐慌袭上我心头。
我厉声问道:究竟是何事?世子怎么了?!庆禧只是垂着头,涕泗交流地道:世子行至麻溪,河东王亲率大军迎战……世子人少兵疲,居于劣势,力战不敌……他抽噎,仿佛很用力才挤出那几个字:世子匹马陷阵,坠水溺亡!遗体尚未寻获——我一瞬间意识变得空白。
方等!我的方等,就这样,与我永诀?他才二十一岁!他这样年轻,大好的人生,还在他面前没有完全展开。
我仍然记得他信手提笔,寥寥数画,就在纸上惟妙惟肖地勾勒出我的面容;我也记得当他写成《三十国春秋》之后,兴冲冲地跑来向我报告,忽然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稚气的志得意满模样。
这样一个聪敏灵巧、少有俊才、文武双全的孩子,我人生全部的希望所寄,就这样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我甚至怀疑自己老去得太快,以至于已经听不清旁人所说的话、看不到面前来报信的人。
然而我怔立在原地,意识和感觉逐渐恢复之时,我最先感觉到的,是面颊上慢慢爬下的一痕凉意;我愣愣地抬起手去抹,指尖碰触到湿润的水滴,这才恍然惊觉:哦,原来,我哭了?这个念头随着我脸上的那一线泪迹,慢慢地在我心中洇开,最后蔓延成一片,整个覆盖住我的心。
然后,我仿佛听见咯喇喇轻响从那里传出,那颗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不堪重负,表面上逐渐爬满裂痕,最终,蓦然炸开,粉粉碎碎!我眼中骤然迸发出来势汹汹的泪浪,我急于在仆婢面前掩饰自己的崩溃脆弱,于是我蓦然仰起了头,想阻止眼中汹涌的泪意。
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隐约看到了今日的湛蓝晴空,那样晴朗,万里无云;蓝得不搀一丝杂质,纯净温润。
呵!这样哀痛欲绝的一个日子,居然是晴天丽日的?老天何其狠心,也不肯为我和我的方等悲伤么?我的方等,那年少俊朗、神采飞扬的方等,就这样,静悄悄地,永远消失在湛蓝晴空之下了?当他身负重伤、落入水中的一霎那,当他仰面漂浮在清澈寒凉的水中时,如今日一般灿烂的阳光,是否照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眼里,最后是否映着那片宁静广袤的澄蓝天空?而在那片天空里,他是否能够寻觅到他一生所求的无忧无嗔,隐逸平静?我一霎那竟有些恍惚,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跌坐在椅中,面前除了庆禧,还有一名衣衫破败、形容狼狈的小校跪在那里。
我忽然来了气力,猛然站起,直直盯着那人,追问道:你一定是世子手下所辖壮士!你快告诉我,我儿此去,曾经说了些什么?我焦躁不安地在房里转来转去,双手交握,掌心冰凉,喃喃道:也许他只是厌倦了这一切、这些争吵、阴谋和心机,也许他只是伪装落水,想躲起来,逃开这阴暗的丑陋的一切……为什么不加派人手去找他?我要他回来,只要他肯回来,他愿意怎样都可以!他喜爱散逸隐遁之道,那么我也答应,他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我不再要他去和其他人一争短长,只要他活着回来呵……那小校忽然对我重重地叩头泣道:娘娘!请节哀!世子临行前,曾私下对属下们言道:‘是行也,吾必死之;死得其所,吾复奚恨!’,所以……娘娘,世子是真的……真的……他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我的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将我所有的意识和神智,炸得粉粉碎碎!我急促地抽息,瞪大了双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庆禧、兰裳、负伤逃回的小校……我茫茫然说道:王爷呢?王爷在哪里?在书房么?……我要去找他。
就脚步虚浮地踉跄走过那几人身旁,跨出了房门。
==============================================================================我眼神发直,脚下却是愈走愈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我一头撞进萧绎的书房,一眼就看到墙上悬挂的那柄宝剑。
我冲过去一下拔剑出鞘,举到眼前。
剑刃上闪出冷冷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很好。
在这个人世间,我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什么指望?我只恨上天的不公,如果只是要我承受这无穷无尽的苦楚,却又为何要我来这世上走这一遭呵?说着,我闭上了眼,手上使劲,就要向颈间一抹!昭佩!不行!你住手!几乎与萧绎的这声暴喝同时,我的腕间被一只手精准有力地攫住,阻止了我手中的剑落下。
我讶异睁开双眼,却发现萧绎的面容距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可以清楚看到他大睁的眼眸,和他瞳中清晰的惶恐惊怕。
他的面色发白,额际青筋绽起,绷紧了下颚;握住我腕间的那只手冰凉,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庆禧也飞奔过来,抖着声音,一迭连声道:哎呀呀呀……娘娘,你可吓死奴才了!咳,万万没想到那个河东王竟然如此厉害,竟然害了世子性命!请娘娘万万要节哀顺变,珍重身体!娘娘这样子狠心自戕,不知道王爷心里要有多担忧多伤心呢!就算为了王爷……萧绎突然劈手夺下我手中的剑,扬手远远丢向书房角落,又摔开我的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冷冷说道:够了!昭佩,你闹够了没有?这样呼天抢地、寻死觅活的,你也是堂堂湘东王妃,这样不顾身份规矩的混闹,还究竟有没有一点礼仪、一点体面?倘若传了出去,不仅仅是你坏了名声,就连我也面上无光哩!真是成何体统!我的思想忽然停顿了,意识的运转无比缓慢,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而萧绎并没就此罢休,转头对庆禧吩咐道:这几天多吩咐几个人,好生照顾着王妃!世子遭此不幸,即使遗体暂未寻获,府里也是要先开始预备后事的,人来人往,眼多口杂,别让王妃情绪太过激动,失控之下失了礼仪,伤了体面,平白无故落人话柄!庆禧连忙过来挽扶着我,一边躬身应着。
此时,萧方诸突然自回廊上转过来,匆匆走近我们,噗通一声跪倒,显得很哀痛的样子,哽咽喊道:父王……大哥年少有为,不意竟遭此大难!却不知父王命儿子前来,有何吩咐?萧绎转过身来,眼光飞快地往我这边一扫,就落在萧方诸身上,唇角突然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他亲自弯身将萧方诸扶起,缓言道:如今你大哥不幸罹难,纵然我这做父亲的心里悲恸,然而该考虑的事情,还是不能不先做打算!世子之位空悬,却也不是办法。
眼下看来,唯有你,是最适合人选。
你也不必谦辞,今后你定要聪警博学,好自为之……他忽然闭了闭眼,仿佛有些艰涩,但终于说了出来:不有所废,其何以兴?勿以汝兄为念——我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等刚刚力战殉国,他竟然就当着我的面,封王菡蕊的儿子做世子?!而且,还说出这般狠心无情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难道在他心目里,只有王菡蕊和萧方诸,才是珍视的宝物;而我与方等,就只有让他失了脸面,让他亟欲摆脱?我忽然想起方等那年轻的面容,那双清亮的眼睛。
澄澈的眼神里,仿佛世间一切黑暗污浊,到了他眼中,全部能够涤荡干净。
我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气力去爱着他,可是我没能护他周全。
他才二十一岁,然而他却已经消失在这个人世间,遗体随波逐流,再无痕迹。
就连一丝遗物、一点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吾之进退,恒存掌握;举手惧触,摇足恐堕。
呵,方等,我那样费尽心血,却仍然只能给你这样的人生?教你没有了自由,失去了志向,恒为旁人掣肘,举手投足,莫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恍惚间,方等那带着淡淡一丝笑意的声音,一遍遍反复着,重又在我耳畔响起: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
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哦,我明白了。
我想着。
我的方等,我的儿子!倘若你一生所求的,只是自由飞翔,那么,纵使你在世时,娘没有办法成全你;但现在,娘不再强迫你去争取那些你不想要的东西了。
如果你只想要隐逸自由,无牵无碍,你就去罢。
这人间,不再有你所追求的事物;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御风而行,天地广袤,无踪无迹。
==============================================================================昭佩,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萧绎的声音又在我身侧不远响起。
萧方诸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庆禧仍旧挽扶着我,萧绎迟疑了一下,走到我的面前来,高高在上地站在我身前。
我低垂的眼帘里,只能看到他一双锦靴的鞋面,和他湖青缎袍的衣角。
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我慢慢地仰起头来望着他。
窗外阳光很明亮,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时刻里。
光线丝丝缕缕透入室内,在萧绎身后形成一轮炽烈的光晕,使得他的面容模糊在那一层强烈的光里。
我在想……我终于出声,居然还微笑起来,一字一句: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你……!萧绎猛然俯首,原先模糊在辉光里的容颜也重新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此时我才发现,他的面容竟然是这样的灰败黯然,此刻更笼罩了一层怒意和猝不及防的怨忿;我看到他身侧紧握得手背迸出青筋的双拳,他突然蹲下身来与我平视,怒声道:真没有想到呵!虽然他的儿子害死了你的儿子,你却还是那么念着他!这一刻,你所想到的,仍旧只是他!……他很少这样大声地吼叫,显见今日是怒极了。
他的声音震得我耳里嗡嗡作响。
然而我却缓缓地、缓缓地对他绽开一个挑衅似的微笑,平静地说:是与不是,都在你一念之间。
你说是,便是了;你说不是便不是。
从此后,无论你怎么看我,我也不会再为自己辩解半句。
因为那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你从来都不懂。
萧世诚,因为我对你,再也无话可说。
红尘漫漫,从此后,随波逐流而已!我的话似如冷酷的剑刃,瞬间刺入他的心。
因为我看到他那么无法置信地看着我,他的面容里无可控制地浮现了一种浓重而深刻的悲伤。
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欲言又止。
但一滴泪,却悄然凝结在他完好的右眼眼角。
他似乎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楚我,可一眨眼,那滴泪便倏然落下,沿着他脸颊静静划出一道极淡的水痕;最后,终于无声无息地坠落尘埃,再无踪迹。
随着那滴泪坠落,我们两人皆是一震。
萧绎仿佛忽然惊醒过来一样,他直直地盯着我,轻声说:是么……你终于要与我……恩断义绝了么?那我这样苦心孤诣,只求可回护你的周全于万一,又都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一凛,尚未想清这其中缘故,萧绎的面色已变得冷凝。
他沉声向外喝道:来人!去宣镇兵将军鲍泉、左卫将军王僧辩二人来此见我!门外仆从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鲍泉、王僧辩二人便匆匆而入,想来早已听到风声,守在外边候见了。
他们入得门来,一眼却见到我也在屋里,不由面上皆是一怔,但随即向我和萧绎躬身请安,貌极恭谨。
萧绎微微点了点头,对他们道:今河东王誉,叛逆无状,数拒勤王在先,擅弑世子在后!河东敢杀吾子,如剜我心,此仇必报!他说到此处,已是咬牙切齿。
今命鲍泉,率军一万,先行进击,征讨湘州!鲍泉慌忙跪下应了个是!。
萧绎又转向王僧辩,说道:今命你起竟陵之众助之,刻日就道!王僧辩闻言却是一愣,跪下抱拳一揖,说道:王爷为世子复仇心切,乃人之常情;唯竟陵部下尚未尽数到达,末将斗胆想请王爷宽限几日,一俟众集,当立即出兵!还望王爷允准——他的话还未说完,萧绎已勃然变色,神情阴郁冷厉,一手按着腰间佩剑,厉声对王僧辩说道:我心如焚,恨不能立时把萧誉逆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巨痛!卿惮行拒命,迟疑观望,踌躇不前,难道是不愿为世子报此血海深仇么?!或者是想保存实力,同河东逆贼一样行事么?若真如此,今唯有一死!王僧辩急忙说道:臣无此意……话还未说完,萧绎已拔出剑来,望着王僧辩腿上便用力挥去!在场诸人不由得都啊!地惊呼一声,王僧辩腿上早中了一剑,鲜血迸流,闷绝倒地。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这一切。
王僧辩倒在我脚边,萧绎手握的长剑上,一缕鲜血沿着剑刃蜿蜒淌下,鲍泉在一边早已震怖不敢言,庆禧也吓得抖抖瑟瑟……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萧绎,从不知道他在旁人面前已经变得如此冷漠绝情而不容置疑。
突然间,我仿佛觉得这一切恍如一梦:方等为了征讨萧统之子而不幸身亡,而我的夫君——那原本谦冲退让、温文尔雅的少年,此刻居然拔剑怒斫手下大将?我虽然因为方等之逝而心痛欲死,但还勉强保有一丝理智,从旁用力拉住萧绎那只持剑的手臂,从他手中把剑抢了下来,丢在一边,低喝道:王爷!你做什么?大敌当前,你是想要先自断了一只臂膀么?萧绎一震,慢慢转过脸来看着我。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深重的悲伤,不禁愕然。
萧绎神情惨淡地注视着我,苦涩地低声说:方等已经不在了……你也不再原谅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费尽心机想要保全的人,终究失去了……我毕竟还是输给了他们,败在他们的阴谋之下,一败涂地……我愣怔,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我知道他从前疏远我,是为了故意让其他人以为他不重视我,从而不再对我设计构陷。
可是现在,在天下大乱之中,我本以为他得了皇上密诏,已是名正言顺,又何来煞费苦心,终不免败于阴谋之下一说?我忽然想起方等。
既是这般苦心保全,那为何我的方等,仍然枉送了性命?是那些人的阴谋,也是我与萧绎的冷淡僵持,一道将年轻的方等逼上了绝路!他出征之时,已然怀了必死之心,不想再活下去了!呵,我的方等,我可怜的孩子!难道,当真是你的血亲,你的父母,将你逼迫至此,使你绝望赴死?我一想到这里,忽然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脸上五官忽然垮掉,泪水夺眶而出,在面颊上肆意奔流。
我垂下了头,静静说道:我们,都是有罪的。
倘若我们能够至少维持表面上的和平,抑或我们当初根本不曾相遇,那么,今天方等就不会死……我也可以不会这样伤心,这样绝望……我们,和那些意在夺位之人,有何不同?同样,都是刽子手,都罪孽深重——我松开了萧绎的手臂,跌踬地向外走去,不顾身后的混乱究竟会如何了局。
这仍是一个与方等出征那天一模一样的夏日,然而我的方等,不是与我生离,而是死别。
盛夏的空气炎热而潮湿,教人窒息,无法呼吸。
日头极其炽烈,午后的风裹挟着一波一波的热浪,向我迎面扑来。
我脸上的泪水很快焦炙,蒸发,终至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