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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2025-03-30 08:36:17

知人相忆否软禁的生活,于我来说,却也并不如何难熬。

萧绎居然对于暨季江的来访没有下令禁止。

虽然暨季江来访的次数少了许多,但他大概是觉得萧绎在盛怒之下居然没有立刻处置我,必定是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也不敢立刻在我面前显出一副势利的样子来。

而我对于外界局势的了解,也大半来自于他。

娘娘,听说陛下已驾崩了……这么说来,王爷不就可以……暨季江在我身旁俯耳说着。

当我素日上妆之时,年轻俊美的暨季江总会笑着从我身后,凑近我半妆的容颜,调笑着要拿了炭笔,为我画右眉;又或者沾了满手的胭脂香粉,要为我右颊晕染一抹艳红。

我往往纵容他在我右颊上涂涂抹抹,但他一旦住了手,我便立即拿白绢拭个干净。

他起初总会讪讪地落个没趣,久而久之,竟也懂得拿这个来玩笑了。

我的手微微停顿,又轻描淡写地说:是么?那么他终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那娘娘以后就是皇后了——暨季江献媚似的说道。

古有张敞画眉,今日季江也想效仿古人,做此乐事——他说着,便要涎着脸拿开我手中的丝绢。

我微皱起眉,倒也没有当真和他动气,只是技巧地把左颊偏向他面前,一边笑着,一边半真半假地在他抢去我拭脸丝绢的那只手手背上拧了一下。

瞧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倒还来给我捣乱?画眉?我笑嗔道,轻飘飘横了他一眼。

瞧瞧镜子里那两道粗眉!七歪八扭的,你想让我出去给那些宫人们看笑话吗?暨季江听我这么一说,倒有几分认了真;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真是呢,季江手拙,人又粗笨,哪比得上王爷一双丹青妙手,画得细致?我眉心一皱,倒笑起来,一指沾了盒中胭脂,顺手往他脸颊上一抹。

轻飘飘地,不曾着实了力;倒仿佛是种调情的意味。

哎呀,你这痴儿!提那瞎子做什么?倒显得怪计较的!是要为我,与他争风吃醋么?一壁说,一壁半嗔地向他横去一眼,妩媚流转,多少有些刻意大事化小。

暨季江听我这样说,反而又赔笑起来,涎着脸又来替我抹胭脂,沾得满手艳红,吃吃笑着,就往我颊上扑来。

我一偏头躲过,笑着拿过桌上纨扇,轻轻在他手背上一敲,嗔道:瞧你!这么一说,倒给你长了几分脸么?这样赖皮赖脸地,在我脸上乱画,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仪规矩了?小心教别人看到!暨季江讪讪地缩了手,脸色也微微有点沉了下来,显见是我今日一连两次责备于他,让他面上无光。

当然。

若是要计较礼仪规矩,谁还比得上王爷呀。

王爷一向规行矩步,最重礼仪的;季江一介小吏,礼数多有不周,也难怪娘娘嫌弃季江粗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鼓着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

我失笑,信口安慰他道:哎呀,痴儿!我眼下可不比从前,在软禁之中,若还如从前一般任性妄为,只怕王爷计较么!暨季江嘻嘻笑着,又靠过来,为我端过粉盒和香油瓶子。

娘娘怕什么?娘娘就算暂时落了难,但很快就要成为皇后了,难道还有皇后娘娘遭难的道理?到时候,只怕季江还要靠娘娘照拂哩。

浅儿忽然匆匆进了屋,语气急迫地说道:娘娘!王爷忽然朝这里来了,只怕片刻之间就要到了!请娘娘早作准备!我和暨季江皆是相顾一愕。

暨季江反应极快,立刻放下手中物事,说了一句娘娘,请容季江暂且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娘娘!,就拔腿飞奔了出去。

我倒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瞧他,怪可怜的,像耗子见了猫儿一样。

回身在镜前照了照,拿丝帕把眉黛涂淡了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就走到门边。

只怕是来处置我的呢。

无妨,即使是死罪,也总要容我片刻整装罢。

到时再说不迟。

萧绎很快到来,一进门,就挥退了所有仆婢。

我说笑道:何必遣退仆婢?看来不像是要取我性命。

萧绎怔了一怔,看着我云淡风轻的神色,忽尔叹了一口气。

昭佩,我自然不会取你性命。

你不知道么?这语调有些太过温柔,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王爷厚恩,若真如此,则我还有几年可以苟活于世了。

萧绎被我这样不冷不热地嘲讽,却也没有动气,只是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自从先帝驾崩以来,宗室群臣屡次上表劝进,历时数月;如今,四方征镇王公卿士复劝进表,情辞极其恳切,令我不忍再度推辞……我笑了,忽然敛衽为礼,盈盈一拜。

原来是王爷终究得着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

这么多年来的隐忍辛劳、筹谋牺牲,总算没有白费。

臣妾斗胆,代方等给王爷……不,未来的陛下道喜。

萧绎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低声说:昭佩,你何必如此?难道你不为我感到高兴么?我故作诧异,王爷数十年心血,今日终登大宝,我如何不为王爷高兴?萧绎还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只是叹息了一声,忽尔趋前数步,一下握起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昭佩,你理应高兴的。

你马上就要成为大梁的皇后了。

我大为吃惊,一时间想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

然而他握得很紧,我无法摆脱,只好轻咳了一声,刻意忽视那只交握的手,平静说道:王爷妃妾无数,既有秉承吉兆降世之人,又有宠妃之妹、可以让王爷爱屋及乌之人,更有诞育王爷如今的世子、可以母凭子贵之人!我不过忝居正室,奈何身系大凶之兆,命中又无子,未曾想过能蒙王爷如此错爱。

王爷若立我为后,恐将招来更多非议罢?萧绎的脸一下阴郁下来,闷闷地截住我的话。

难道你是怕我还不能护你周全?放心,如今我已是天子,再无人敢构陷于你!即使有,我也定然严惩不贷!我笑了笑,淡淡说道:王爷宅心仁厚,可忘了我当年坐视李桃儿之死,且如今众人指摘我毒害王菡蕊?我不过一介阴狠酷妒之妇人,何德何能,让王爷执意如此抬举?萧绎俊秀的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好似很悲伤地注视着我。

不……昭佩,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做的。

你其实单纯烂漫、热情善良,怎么可能下如此狠手?我微微有些讶然,挑起了一眉,应道:哦?没想到王爷竟做如是想!王爷以为我还是当年颜园水畔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么?那么,敢问王爷,王爷还是当年颜园中那个少年么?萧绎的面容那一瞬痛苦地扭曲了。

他垂下了视线,黯然道:不,不是了……可是,我知道你仍保有当年那种烂漫善良之心的,当你那一夜对我吟出《紫骝马》的诗句时,我就知道……我冷笑了一声。

哈!王爷,那你又焉知我不是为了求生,孤注一掷,想以此诗勾起你的恻隐之心,望你旧情未了,留我性命呢?萧绎苦笑,抬起头来,看到我的双眼深处去。

倘若真的如此,那你为何之前还要大费周折,不顾一切地投井寻死呢?我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我……我只是不想让穆凤栖、王兰裳那两个构陷我的贱婢好过!即使她们打倒了我,也无法坐上我的位子!萧绎低低笑了,面容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

他更握紧我的手一些,温声说道:那么,为何不气死她们,做了皇后呢?我哑然,脑海中忽然掠过许多人的面容,有方等、萧统、贺徽、李桃儿、王菡蕊,还有萧绎的父皇。

呵,他们如今都已不在这世上,然而他们当初可曾想得到,正是我这命带大凶、恣意妄为的女子,最后却看到大梁皇后的宝座摆在面前,近得我触手可及?那么,你忘得了昭明太子?忘得了贺徽?忘得了智远?忘得了暨季江?……他们,在传言中,不是全都与我有染?你能够接受一个这样的皇后么?我反问道。

萧绎的脸色忽然一暗,又转为铁青。

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昭佩,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让自己尝试着去忘记,虽然不一定容易……我干笑了一声,呵呵!王爷果真如此宽宏大量呵!昭佩何德何能,能让至高无上的天子容忍至斯?萧绎的眼中忽然爆出几点光芒,就似寒潭中忽然跌落了数点繁星,深湛而晶亮。

他殷殷地望着我,轻声说道:昭佩,我从前一直不敢说出来……我爱你呵!至今,仍是……你爱我?你说,你爱我?我突然无法置信地笑了起来,觉得命运的安排,原来是这么荒谬。

那么,我寂寞了一生,原来都出自于你爱的恩赐?方等因为我们之间的不和与冷酷,义无反顾地出走,最后,死在了麻溪;但原来,你居然是爱我的?爱我爱得……把我们唯一的儿子,逼上了绝路?!萧绎倒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摇着头,面容上充满了深重的痛苦和百口莫辩的悲伤。

不,昭佩,方等死了,我也很痛苦,你不知道,虽然我并非只有他一个儿子,但在我心目中,唯有方等才是我真正寄望殷切的,是我真正的儿子……哈!是吗?我冷笑了一声,从喉间挤出话来,那么,王菡蕊呢?萧方诸呢?他们就是你爱我爱出来的吗?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我狂怒起来,汹涌的怨忿在胸臆间翻滚升腾,在我心底膨胀壮大,最后,使我的胸口几欲爆裂!这就是方等死后,你送给我们母子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萧世诚,事到如今,你居然又回过头来,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其实你这一辈子,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步步进逼,一只手重重地捶着自己胸口,而那里的疼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着我整个人,整个意识。

难道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你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呵,把我心中仅剩的一点烂漫和温情,抹杀得干干净净;萧世诚,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即使我心里仍旧对你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在无休止的猜疑妒忌、和时光的摧残磨折里,变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萧绎向后踉跄连退了好几步,身躯抵上了书案的一角,才停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咄咄逼人忽尔全都消失,只余深重的疲惫和无能为力。

我转开了脸,不再看着他,黯然地说:世诚,你还不明白吗?在方等逝去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了……即使你爱我。

萧绎陡然抬头,悲伤地注视着我,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不……不要这样狠心……昭佩,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我短暂地笑了一笑,哈!原谅?世诚,你说得也太轻易了一点……不,我不肯原谅你。

你从来都把其它事物看得比我重要……从前,是要讨你父皇的欢心;后来,是要与你的兄弟手足相争;现在,又是这江山社稷!一切都到手了之后,你才会记起我……然而我们为了你的今天,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沉重到我已经无法承受。

在你的身后,我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枯萎;更甚者,我们的儿子,已经变成一堆枯骨——我蓦然哽住,泪水涌上了我的眼中。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百般委屈与怨怼,忿声道:无论你当初是自愿为之还是被动自保,但是你终究是争了一辈子!你现在赢了;然而,你的胜利,只是建树在一片荒芜废墟之上的两败俱伤,又有什么意义呢?萧绎终于被我的一番话击倒了,他的眸中充满了绝望的悲伤和痛苦,仿佛有一瞬想要向着我渴望地伸出手来,碰触我的面颊;然而他终于忍住,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问道:那么,倘若我肯把这一切都抛却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诚心?我有些愕然,又有些好笑,觉得他此时还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天真得不切实际。

我感觉有些荒谬地反问道:抛却?抛却你付出了遗弃我、逼死方等这样巨大的代价,才换来的江山社稷?这么轻易就抛却?你舍得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萧绎没有被我话中的挟枪带棒所逼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昭佩,你等着。

他似是发狠般地说,握紧了双拳,一拳擂在书案上,狠狠地咬牙,再重复了一遍。

昭佩,你等着!※※※※※※太清六年冬十一月丙子,萧绎即位于江陵,改元承圣。

由于贞惠世子萧方诸已于出镇江夏之时陷于逆贼侯景之手,为侯景所害;故立王太子萧方矩为皇太子,改名元良。

立皇子萧方智为晋安郡王,萧方略为始安郡王,封我所生的女儿萧含贞为益昌公主。

追尊生母阮修容为文宣太后,改谥忠壮世子萧方等为武烈太子,先帝萧纲为简文帝。

然而,他却使中宫之位空置,并没有立任何一人为皇后。

只追封王菡蕊为贵嫔;封侧妃穆凤栖为贵嫔,王兰裳为良人;太子之母袁氏并未母以子贵,仅仅得封贵人。

娘娘。

暨季江靠在我身边,一边抚着我披于身后的长发,一边讨好似的问道:陛下为何没有立娘娘为后?奴才真是替娘娘不值啊!毕竟结发夫妻一场,结果现在娘娘无名无分,掌理六宫之权仍在那个穆凤栖手里!她凭什么?这是承圣三年冬,魏军已由柱国万纽于谨统率来攻大梁,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江陵城内,依然醉生梦死。

我并无畏惧。

我只是静静等待着终结一切的那一刻来临。

也许这样,我这荒谬而苦痛的一生就可以结束,我可以再见到我的儿子方等,我的父母,还有为了我的愿望而赴死的贺徽,以及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待我好,只是为了歉疚补偿的昭明太子萧统。

无论如何,这世上曾待我好的人,也只有这几人了。

我有时会想起萧绎,于是我的心便疼痛难抑。

这个与我命运纠缠了一生的男人,直到一切荒芜毁败,才肯承认他的感情的男人。

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勇气相信他,难道我们此生当真如此无缘,到头来也只能落得一声叹息么?我挤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暨季江:穆凤栖爱揽这些事,我也随她去。

区区百千妃嫔宫人,我还不耐烦伤那个神哩。

暨季江一愣,又满脸堆笑,婉言说道:可是……娘娘若是想抬举什么人、或处置什么人,岂不极为不便?我讶异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嫌自己头上的官帽儿小了些罢?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如今江陵情势朝不保夕,你官位低微,或许对你自己来说还是好事哩,至少一朝城破,你还可以全身而退!何况,你以为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就全不知道?我陡然坐直身子,直视他一字一句问道:我且问你,‘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暨季江大惊,立刻滚到榻下,跪伏于地,连连叩头求告:娘娘明察秋毫,望娘娘看在季江服侍一场的份上,额外开恩,当季江的话是狗屁,饶了季江信口开河之罪罢!季江这就自己掌嘴——说着直起身来,左右开弓,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一边打还一边说道:你这个贱嘴!竟敢编派娘娘,我今日就给你一点教训,教你今后再不敢在外头乱嚼舌头!我冷眼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直到他的两颊已明显红肿,才神色一缓,笑着啐了他一口。

哎呀,你这没心肝儿的小王八蛋!我何必要生气?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

我的确是人老珠黄,旁人若是要说,我也没法子啊。

暨季江喜上眉梢,爬起来就重新上了榻,腻到我身后。

娘娘大恩大德,季江必粉身碎骨……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零乱的人声、脚步声。

我诧异地往东边窗外遥遥望去,赫然只见火光冲天!暨季江忽然惶恐起来,更加挨近我一些,抖着声音说:莫非、莫非是魏兵已大举攻城了?这、这是哪儿着的大火?我动也没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床前的那一片地面。

窗外传来宫人们不绝于耳的尖叫号哭之声。

在我身后,暨季江的气息不稳,声音里也透着无比惊惶。

娘娘!一定是……一定是魏兵!现下魏兵大举攻城,眼看皇城不保;我们……怎么办?我听到这句话,忽尔心中坦然如明镜,纷扰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归于宁静。

我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在心中下了自己人生里,最后的一个任性的决定。

(本章完~~)作者有话要说:2月17日更新:非常抱歉,本来说要在春节期间更新的,可是我从大年二十九开始重感冒,继而大年初二、初三等几天,嗓子发炎,几近失声,吓出一身冷汗。

至今还没完全好……不过,这篇文章,总会尽快更新完的。

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故事已经接近结局了。

感谢每一位JM在文后留言的祝福,我会和LG一一细看,珍视大家的一片心意。

想想看,写文至今已经是第十年了,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并没想到十年以后自己才能嫁得出去……:P希望最近能够多一点灵感,至少把别的坑也都填一填~~写文至今,已经纯粹变成了一种爱好,能够和大家分享自己构思的故事,是最愉快的事情。

新的一年来临了,愿大家都能顺心如意,幸福美满。

^^========================2月18日更新: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接近结局了阿……写的时候绞尽脑汁,花了很长时间;而更新的时候不过两次就贴完了……我果然比不上那些快手呢。

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文思泉涌的人。

然而这总也是我费尽心血的一个故事,很高兴能够与大家分享。

:)再一两次更新吧,全文就要结束了。

争取在正月十五之前更新完毕,也算过节期间平坑了吧~~ ^^终曲思君此无极通天的火光里,我云髻盛妆,揽衣下阶,奔往东阁竹殿。

炽热的空气流荡成风,扑往我的面颊。

宫中一片混乱,我所经过的长廊上,许多地方的宫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发间簪着的金步摇,随着我的奔跑,在我发顶轻轻摇曳;那朵金子打造成的桂花之上,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飞。

我浑然不顾,冲入东阁竹殿,一眼看到宫中舍人高善宝,正抖着手,执着火把往四壁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上点火。

一部分书架已经着了火,加上东阁竹殿本就是竹子搭就,更为易燃;室内火苗乱吐,火舌四窜。

我没看到萧绎的踪影,心里一揪,大步走过去,抓起高善宝一只手臂,喝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高善宝脸上已被黑烟熏得一块块脏迹,帽子也歪倒了,只依稀可以从那些脏黑下面分辨出脸色青白,似是满面恐惧。

他见来人竟然是我,不由得更加吃惊,大张了嘴愣愣瞪着我。

我一阵恼火,又厉声吼道:发什么愣?!你这死奴才,难道不认得我了么?别以为我不管后宫诸事,就觉得只有穆凤栖说的话才算数了!我告诉你,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头一个教你陪葬!高善宝抖抖瑟瑟,颤声回道:陛下方才欲自投火中,奴才们好不容易才拼命拦下……此刻只怕是独自一人在后苑中……我一脚踢开挡了我去路的他,穿过着火的殿阁,冲往后苑。

我远远一眼就看到萧绎的身影。

他仍以金冠束发,身着一袭素色衣袍,正从腰间拔出佩剑,狠命砍向一根柱子,仰天长叹道:文武之道,今夜尽矣!我怔了片刻,那根柱子已被他斫断。

他忽尔大笑起来,长啸道:萧世诚一至此乎!我见他又欲去砍另一根柱子,奔向他面前,一下拉住他的手臂。

住手!何苦如此?萧绎身躯一僵,仿佛突然被雷电劈中一般,呆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我的一瞬,他脸上闪过震惊、怀疑、狂喜、担忧、惶惧……无数种不同的情绪。

他无法置信地摇着头,丢开了剑,一把抓住我的双臂,握得紧紧的。

昭佩!你为何还在这里?你为何不走?快啊!快离开这里!我看到他那一瞬间的真情流露,忽然心中安稳静定。

我微笑起来,面色平静地反问他:走?让我走到哪里去?想那魏军来势汹汹,岂容大梁皇后走脱?萧绎震慑地望着我,喃喃道:昭佩……你终于愿意了么?他的面色忽尔一凝,甩开握着我的手,沉下脸来寒声说道:可是我却再也给不起你这个位子了。

你既然当初不肯,如今就休怪我无情!你只是一介普通妃嫔,还妄想做什么皇后?你滚!马上滚!这一生,我再不愿看到你!我静静注视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并不上他的当。

我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可我如今却稀罕起这个位子了。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从当年颜园里你选中我的那一刻起,便已容不得你后悔。

这一生,下一生……你的结发妻,总是我一人,只有我一人——萧绎震撼动容,愣愣地望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忽然柔软起来,温声问道:世诚,你爱我么?一直都爱我么?现在还爱着我么?萧绎冷不防听到这种问题,神情震诧,张了张嘴,最后却狠狠一撇头,冷冷回答道:……当我将爱放在心目中的第一位的时候,我却没有能力保护你;因此,我不得不将所有的感情都深深隐藏,假装我并不在乎,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那些人的注意力引到旁人身上,不再对你不利……但当我终于君临天下,可以毫无顾忌的时候,我却已经伪装得太久太深,以至于爱竟然再也不是心目中的第一位……他惨淡地勉强扯起唇角笑了笑,抬起眼来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爱这个字眼,此刻于我们而言,都太奢侈了。

我讶然,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坦白。

但当我看到他眼眸深处跳动的小小火焰之时,我的心微微一动,笑道:萧世诚,你说谎。

我看到院中角落里,藤萝架下,也有一口井。

我走到井边,以手轻轻抚过井沿。

倘若你已不把爱放在心中第一,那么,我便教你亲眼看着我死在你面前!我望着深不见底的井中,心一横,便双手在井沿上一撑,意欲一头栽入井里!昭佩!不可以!萧绎声音未落,双臂已箝住我的腰间,生生将我拖了下来。

我们跌在地上,我回身,看到他满面惊骇,余悸未平。

我的心忽然软得没有一丝气力。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柔声说道:世诚,没关系。

我们两个一道死,也没什么可怕。

很快,我们就可以和我们的方等团圆了,还有含贞……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萧绎怔忡,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喃喃地说:原来你说的是真的。

我肯把这一切都抛却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诚心……然而,我却再也给不起你更多了……我愕然,又气恼,又有些感动。

傻子!我是叫你抛却一切没有错;可是我可没叫你毁却一切!你怎么这样傻?萧绎呐呐地说不出话。

看着他的模样,我笑起来,和颜说道:好罢。

只要你为我作一首诗,我便不追究从前种种。

萧绎深深地望着我,指腹留恋而温柔地抚过我的面容。

他的声音轻似耳语。

昭佩,其实……我早就为你作过诗了。

他蓦然将我揽进怀里,他的气息在我耳旁萦绕不去。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我闭上了双眼,在他怀中无声微笑了。

泪水沿着我双颊滑落,我紧紧环抱着他的腰。

有了你这首诗,我可以安心赴死了。

我感到他肩头一僵,意欲推开我,和我说什么;我拒不遵从,用力将他抱得更紧。

世诚,我也是个普通人。

看着你的脸,我怕我会失去勇气,再也没法子把话说完……倘若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情分,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那么,我要你活下去。

在这乱世里,苟且偷生,含悲忍辱地活下去。

不管遇到怎样的折辱和苦痛,甚至要牺牲了一世清誉……即使低贱如蝼蚁,即使需要卑躬屈膝,我也要你活下去,直到,死亡不得不降临在你身上,夺去你的性命——我泪落如雨,哽咽着接下去:倘若你当真肯为我这么做了,那我就原谅你从前半生里委屈我的种种,也原谅你曾害我和方等伤心……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要求,你愿意答应我么?萧绎起初沉默了一瞬。

他的肩头绷得僵硬,拥着我的双手在微微地发着抖。

最后,他沉沉地叹息,似有骨鲠在喉,艰涩无比地说道:如果……你想这样,我、我……答应你!我含泪微笑了。

回想先帝之崩,乃是用土囊压之而殒身……我缓缓说道,从萧绎怀中退开,站起身来,走到井旁。

倘若一定要死的话,为什么用土?我倒宁愿溺死在一池碧水中,与当初相遇时一样,也算有始有终……其实这样也好,我们这牵扯纠缠了一生的因缘,原本,就是始于颜园水畔的邂逅……现在亦在水中结束,我想,是最好的方式告别这一生……萧绎震动。

我回望着他,见他眼中流下一行泪来,在他颊上闪着晶莹的光芒。

他冲动地往我面前跨了一步,黯然说:昭佩,我真愿当初在颜园里,不曾惊吓了你……我情愿一辈子就像最初那刻一样,我站在园中,远远望着你的身影,你开心笑着的容颜……这样也许今天,你就不必落得如此结局,而我却如此无能,不能解救你——我回眸浅笑,语气无比平静。

不,我却情愿遇见你。

也许我们都有许多错处,也许我们已耽误了一生的时光……然而最终能够得到你的一颗心,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萧绎正欲说些什么,火光冲天的东阁竹殿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鬓发蓬乱,衣衫不整,状若疯狂;到了近前我才看清,原来是王兰裳。

我有丝纳罕,平心静气地对她一笑。

原来你也没有离开。

看来,我是要走在你前面了。

兰裳脸上蹭了好几处炭灰,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就冲我声嘶力竭地吼道:很好!你快去死罢!只是不知到了黄泉,看见贺大人,你又如何向他交待?我一怔,贺徽?想起昔日兰裳说起贺徽时的一脸神往之色,忽尔胸中透彻,了然地问兰裳道:原来,你和穆凤栖构陷于我,她也许是为了正妃之位,你却是为了贺徽而鸣不平?你倾慕他,喜欢他吗?所以你觉得他为了我枉送了性命,故此想要惩罚我?兰裳气喘咻咻,恨恨地瞪着我,不置可否。

我向她招招手,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戒慎地慢慢走了过来,停在我面前。

我拿出一方丝帕给她。

你脸上脏了,擦一擦罢。

看着她往后一退,盯着我手上洁白如新的丝帕多时,终究迟疑地伸手接过,我轻笑,咳嗽一声,正色对她道:你背弃了我的信任,狠心构陷于我,我很恨你!兰裳一凛,蓦然抬起脸来,防备似的看着我。

我失笑,温声道:不过,你放心,我到了黄泉,倘若见到贺大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

兰裳身躯陡震,面上神情极为复杂,似笑似哭,嘴唇抖颤了许久,突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仰起的脸上,竟是泪流满面。

娘娘!我……谢娘娘为兰裳保守秘密!我微笑,不再看向她,转向萧绎。

耳畔,已能听到魏军远远传来的喊杀声。

世诚,我和方等,总是在奈何桥头等你。

你不必心急。

萧绎跨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来,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只是好像想要挽留我。

我微笑着向他摇了摇头,摸摸头上那枝金步摇,就毅然转头,纵身跳入井内!※※※※※※※朦胧迷茫之中,我浑浑噩噩一直向前,不知身之所至。

当我终于停下脚步,四周包围我的雾气稍稍散开一些时,我游目四望,赫然只见一条大河,河上浓雾笼罩,阴晦无光。

河上只有一座桥,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桥头排队,僵立着如木雕泥塑般缓缓向前移动。

我了然一笑,摸摸头顶的金步摇,发现它仍在原处。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从容地向那桥头走去。

一双皮肤干枯起皱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中捧着盛满水的钵。

我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布满风霜沧桑的苍老面容。

喝罢。

喝下它,你就可以忘却前世的一切痛苦。

那苍老的声音语气平平地说着,却隐约有一丝诱哄似的。

我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徐昭佩,你还在等待什么?莫非你对那负心的良人还未死心?那老婆婆面容一沉,手向桥下凌空虚虚一挥,桥下的一片河面就忽然翻腾起来,中间涌出一个大大的漩涡,逐渐向外扩张。

最后,那漩涡占满了那片河面,漩涡中心的河水逐渐变得无比清澈起来,里面居然映出一个人影!我俯身一看,居然是萧绎!他似是正在井旁,面沉如水。

几个内监手忙脚乱地在井中打捞着什么,我看到自己那具无生命的躯体被捞上来,停放在井旁。

萧绎的声音忽尔响起,无比清晰。

徐妃素行不端,任性无状,自致歼灭,着即刻将其尸身送返徐家,谓之……出妻!从前恩怨种种,此时皆一道决绝,今后与朕,再无相关!那几名内监惶恐应着,抬了我前生躯壳,急急退下。

那漩涡此时归为沉寂,河面恢复了先前的一片宁静,波澜不兴。

孟婆在我身后,冷冷说道:徐昭佩,你可看清楚了?你那良人,无情无义,于你身后,犹念念不忘出妻,将你休弃!可怜你已身在黄泉,犹要遭此折辱,你尚执迷不悟么?我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大约是为了替我留个全尸罢?傻子,岂不闻人死如灯灭,再无知无觉么?何必替我保留那身后尊严?孟婆缄默了一霎,忽尔又道:你今已至黄泉,老身也不怕泄露些须天机:你那良人,被魏军执去,受极欺辱。

幽禁之中,虽求酒而不可得;低声下气,犹不免陨于土囊之下!读书万卷,天子之尊,只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可笑?我蓦然回身,心中百味丛生,不免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颤抖。

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么?孟婆颔首。

我心下激动,大声道:我不管他如何屈辱求生,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

纵然他有再多的不是,在我眼里,他仍是当年颜园水畔,将我拉上岸的那个少年!孟婆叹了口气,点头道:痴儿!痴儿!我急道:所以我不能喝!我答应了他,要和方等一道,在奈何桥头等着他的!我还没有等到他,还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就这样忘记了一切,我绝不甘心!孟婆忽然冷着脸向远处一指,那不是么?他们不是来了么?我大愕,遥遥望去,果然看见两个同样俊挺颀长的身影,一路向这边缓缓行来。

我大喜过望,挤过那群木无表情排着长队的魂魄,向着他们飞奔过去。

第一眼看到他们,我该对他们说什么呢?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倘若我们一家团圆,从此再不分离,想必人间上林芳树,终有一日,也当如同昔日颜园水畔一般,烂漫鲜艳,花开正盛。

作者有话要说:2月19日更新:终章实际上是接着楔子的那一部分来叙述的,呵呵~~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明天或后天将会更新完毕。

(因为明晚有些事情,不确定能不能上网……)另外,接下来我会把《伤歌行》余下的部分也逐步贴上来。

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请点击标题旁边我的名字,移步我的专栏,看看我接下来要填的坑们~~从前挖的大坑也在着手填了,汗……另外,前几天已经把开挖的一个关于昭明太子的新坑放上来了,我想这个坑大概不会像芳树这么长了……因为昭明太子这样的人,如果用太长的篇幅来表现,反而会有这样那样写作中的疏漏,最终的成品或许不如理想中那般。

因为每一个人心目里,或许都有一个不同的昭明太子的形象。

开挖这个坑,只是受了一些朋友的鼓动,想要给他更多的笔墨来赞美而已。

^^===============================2月22日更新:虽然晚了几分钟,还是要祝愿大家元宵快乐,幸福美满,朝朝团圆,夜夜良宵。

^^芳树的全文已经全部上载完毕。

无论是不是喜欢徐昭佩这样的人物,我都想说,在这世上,有时候,我们难免陷溺于自己的悲哀里,孤独自苦。

而有时候,外界的大环境,也并不是都容许我们可以随心恣意,一力追求。

然而只要我们懂得珍惜,懂得包容,耐心守候,就总会有那么一些幸福,会在某个不曾意想得到的日子,来敲我们的门。

历史上的人们已经注定了各自的悲剧,我们总应从中懂得更多,才不枉费他们在过去那些遥远的时光里,上演过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谨祝每一位曾经踏入过这个大坑的JM们,能够珍惜你所有的,求取你所想的,得到你所要的。

:)出版后记注:以下是本书出版时附于书后的后记。

^^这篇文每章的小标题,大多出自于萧绎的诗。

此人在历史上当真称得上是一位才子,是历史上著述最多的皇帝。

史书上对他也争议颇多,当初要选择半面妆的两位当事人做主角,我确实是颇费了一番踌躇的。

史载徐昭佩死于太清三年,在本文中,为了情节发展,延后了几年。

仅仅凭着正史记载的几百字,要写出这么一篇小说来,其中周折,此刻历历在目。

其中,也不免多有妄自揣测、借题发挥之处,且此文为第一人称,难免在叙事之时有所局限;仅博大家一笑而已。

感谢此文连载时,所有耐心追文、支持鼓励始终如一的诸位JM们。

从我动笔到完成,前后大约历时两载;现在借着出版的契机激励,我终于将文章全貌呈现于大家面前,希望能够不辜负大家追文的辛苦。

其实,要感谢的人很多,纸短情长,请恕我无法一一列举,但一路上所有给予过我鼓励、和我一同分享过心情的朋友,我都记在心头,不敢或忘。

此刻正值春日,是我最喜爱的季节。

煦暖的午后,阳光与和风里,总让我回想起许多美好的时光,也总让我心中涌动着更多的故事、更多的感动,希望未来有机会,再和大家共同分享。

另外,此文中为了情节效果,我擅自引用了几首年代较晚的诗,特说明如下,请见谅。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

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旧枝。

风归花历乱,日度影参差。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

——唐?卢照邻《芳树》何地早芳菲,宛在长门殿。

夭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

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

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

——唐?沈佺期《芳树》。